
31歲的亞瑟比爸爸塔爾西·雷姆斯大三歲,比媽媽吉特·范多尼克大五歲。什么意思?他微笑著說:“喊他們爸爸媽媽顯得好怪啊!”然而,按照官方說法,他們確實是這樣的一家人。
28歲的雷姆斯是一名科技公司職員,他的女友范多尼克是一名護理人員,亞瑟并不是本名。雷姆斯和范多尼克家里的“孩子”比他們自己還大幾歲,卻也并不讓鄰居感到驚訝,畢竟這是海爾市,這座比利時小城有接納精神病人在家里生活的傳統。
范多尼克把頂著糖霜的蛋糕端到桌上,雷姆斯在一邊玩著電腦游戲。像熊一樣高大的亞瑟穿著寬松的上衣和運動褲,正在擦拭他的水族箱。除了時不時冒出一兩句極有耐心的問話:“亞瑟,如果你覺得不好,就說出來,好嗎?”以及似乎永遠在閃避的害羞眼神,一眼看去,這幾位像是合租在這里的室友。亞瑟幾乎從來不會看著人的眼睛說話,他寧可望向水族箱的方向。
在海爾市,普通家庭照顧精神病人的傳統已有超過700年歷史,這些新加入的成員會被稱作“客人”,但慢慢融入后也就變成了家里的兒子或女兒。他們和亞瑟的共同點是:因為精神疾病不愿或者無法獨自生活,所以傾向于找一個寄養家庭,以獲得一定的照顧。這樣的生活可以幫助他們理解日常秩序,建立私人關系,獲得家的歸屬感。海爾市這種幫助精神病人的傳統模式聞名世界,獲得了無數的稱贊,也面臨著許多嘲諷。早在1891年,美國《紐約時報》就曾將海爾市描述成由精神病人和農民共享的領地。直到今天,比利時人還是會對舉止怪異的人說:“你快回你的海爾市吧!”
大約有120個精神病人像亞瑟一樣,住在海爾市的某個寄養家庭。亞瑟不想透露自己為什么不和父母生活,為什么不住護理中心。負責協助他在寄養家庭生活的工作人員也建議不去追問,最好是讓他慢慢適應。即使頭幾個月他可能很消沉、很沉默,但最終會建立起信任。
范多尼克說:“我一直就很明確,等我有了自己的房子,就要接一位‘客人’過來照顧。這是我們這里的傳統。”這項傳統的規模曾經要大得多。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夕,海爾市有約4000個這樣的客人,城里約1/10的家庭在照顧他們。老人們常說,以前這都是極為順理成章的事情:先結婚、再蓋房,之后接一位客人過來住。這仿佛是整個社會甚至整個看護制度的鐵三角。這種照顧可能延續數年、數十年,很多甚至是一輩子。


如今,主要是退休老人會接納他人入住家中,因為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和意愿。過去,多是家庭主婦承擔這項工作,但現在,很多雙職工家庭已經難以做到了。范多尼克和雷姆斯因此成了海爾市里最年輕的“寄養父母”,而且遠比其他人年輕得多。
雷姆斯說:“這是吉特的主意,我不是本地人,起初對這種模式很陌生。出于對她的愛,我就回答說,我們先看看他們會給我們安排誰,再作決定。”范多尼克說:“我不在意給我們安排的人是什么樣的,我只想說,越多人住進來越好。”她骨子里的天性就是愛照顧別人,這似乎也是整座城市的共識。
如果想在海爾市“領養”一名精神病人,需要去市精神疾病護理中心進行登記。一些將被送去寄宿家庭的人會先在這里生活幾個月,參與園藝、小賣部工作或集體烹飪、烘焙等活動。部分需要密集醫療護理的人會長期留在中心,其他人則可以隨時搬去寄養家庭。由精神科醫生和家庭助理組成的團隊會決定何時把病人送去誰家里。
申請家庭是否有犯罪前科?他們是否懂得分寸,而且能提供良好的居住環境?以及很實際的問題:他們家里是否有足夠的房間?評估過程需要耗費幾個月,有些申請人會被拒絕。最后,團隊會給出他們認為合適的配對建議。例如,有寡居的老奶奶希望能接一位年齡相仿的客人回家照顧,一起做飯、玩牌。亞瑟則希望能在寄養家庭里“獨立生活,不要被當作小孩寵”。雷姆斯希望“住進來的客人可以相對自立,或許也喜歡玩電腦游戲,要能和家里的兩只狗和睦相處”。2022年在護理中心第一次見面時,他和范多尼克帶上了家里兩只狗的照片,亞瑟看了看,表示沒什么問題。合適!

三人一起坐在客廳時,兩只狗狗會圍著他們蹭來蹭去,其中一只幼犬還會時不時吠叫和啃咬家具,這讓喜歡安靜整潔環境的亞瑟有些不適,于是他選擇起身去擦拭那個住著一只淡水龍蝦的水族箱。“好干凈啊,我都可以透過兩層玻璃看到對面了。”雷姆斯說完,和亞瑟一起笑了起來。他倆會在周末一起玩電腦游戲,參加家庭聚會則是三個人一起去。“亞瑟是家里的一分子。”范多尼克解釋道,“如果他不一起來,所有人都會問為什么。”
他們有一些朋友也在照顧類似的客人,因此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范多尼克原本想接收兩位因原寄養父母年邁而需要重新安置的客人,但那兩位很容易激動、嗓門很大,溫和的亞瑟則完全相反。
精神疾病護理中心工作人員每個月都會上門家訪。他們的職責是將合適的人安排在一起,解除誤會,避免可能的沖突。“很多小矛盾都是一些生活細節引起的,比如誰去洗碗、用廁所的時長。特別是剛開始的時候,需要明確好邊界。”亞瑟的家庭督導員米歇爾·拉布萊赫說。這些新加入的家庭成員希望有清晰的規則,包括明確的家務分工。“如果某人有特別強烈的清潔需求,必須在浴室里待特別長的時間,我們會要求定好固定的使用時間。”而入住的客人如果覺得有不滿意的地方,也可以向他們抱怨。“我們就像中立的裁判。”拉布萊赫說。項目負責人維爾弗里德·博加茨同時也是精神病學家,他認為,“不誠實”常是導致家庭關系破裂的原因。“如果客人經常撒謊,就會變得很難相處。在一些有人格障礙的病人身上很容易出現這種狀況,他們可能換了幾個家庭還是無法好好相處,這時我們就需要評估,他們是否適合我們這個項目了。”
但這只是極少數的情況,大多數精神病人都會和寄養家庭共同生活數十年,有些客人甚至會照顧老去的寄養父母。“只有雙方互有付出,這一切才能持續下去。我們會避免其中一方因為單方面付出而感到力竭的情況發生。”精神疾病護理中心有一個24小時的熱線電話,無論是他們發生爭吵需要幫助,還是寄養父母因為突發狀況必須臨時離開,都可以跟護理中心聯絡。

很多人會習慣性地詢問寄養家庭,他們接待的客人到底被診斷出了什么疾病。亞瑟的寄養家庭并不清楚他的診斷結論。“我們從來沒興趣知道。”范多尼克說,“知道以后反而會不曉得如何應對吧,會更容易把他當作病人,而不是家人。”因此,和許多其他寄養家庭一樣,他們從未詢問過亞瑟的病情,只去了解了亞瑟的典型行為習慣和最恰當的相處方式。
漫步在小城海爾,你會發現“包容”這一特性被深深地刻在了城市的每個角落。這里的學校、教堂和街道,許多都以圣女迪芙娜命名。傳說她是精神病人的守護神,于公元7世紀在這里去世,之后許多精神病人便將海爾市視為向往之地,來這里尋找庇護和安慰。直到某一天,教堂再也無法提供足夠的支持,城里的各個家庭便伸出了援手,開始接待這些客人。一切便由此開始了。
在周六熱鬧的市集上,在蔬菜攤、書籍和玩具周圍,穿梭著許多成人和孩子,沒人能區分出其中誰是精神病人。咖啡館里,很多退休老人正在喝咖啡。突然有個男子在路中間把褲子拽了下來,撓了撓大腿,之后又把褲子重新穿好。路人紛紛抬頭望向天空,接著繼續各自的步伐,像是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只有一個牽著媽媽手的小男孩咯咯笑了幾聲。
在別的城市,或許會有人報警,或許會有人竊竊私語,甚至引起一陣騷亂。在小城海爾不會,這是這座城市的包容還是冷漠?曾擔任市警察局長的格蕾特·范德佩爾如今成立了一個由寄養家庭、普通居民、市政人員和警察參與的社團,讓他們可以相互交流。“在我的整個警察生涯中,從未覺得這些精神病人給城市帶來過額外的困擾。”67歲的范德佩爾說。
是的,警察偶爾會遇到舉止怪異、引人側目、腦袋迷糊的人,但無論是警察還是居民都已經習慣了。“我們也因為精神病人走失或是在酒吧喝醉而出過警,但其實他們和普通人差不多,只是遇事反應會大一些。”范德佩爾說,“這里的人們對此比較了解,因為海爾市有照顧精神病人的傳統。警察也知道如何應對各種狀況,不會像在其他城市那樣暴力應對,甚至開槍處理。”
范德佩爾也在一個有精神病人做客的家庭中長大,她的一些鄰居和朋友家里也是如此。“小時候,每個禮拜天去看電影時,都有很多這樣的客人在,他們會大叫、會歡呼。這就是海爾市的一部分。”
到現在,范德佩爾依然很清楚哪個客人住在哪一家,她也不是唯一知道這些的人。她表示,如果這樣的客人穿著不合身的衣服,吃不飽,沒有好好刮胡子,會引起半個城市對這個家庭的側目。恰恰在這樣的小城里,社會監督力量十分強大,沒有人能容忍他人去冷落這些客人。


只是,這樣的傳統還可以持續多久?未來會怎樣?住在寄養家庭的精神病人數量越少,這個城市的氛圍就會發生越多變化,甚至整體的接納程度都會發生改變。
范德佩爾說,她希望這個傳統可以延續下去。2023年12月,海爾市的這一照顧文化入選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現在寄養家庭可以從國家獲得更多補助金,用于照顧這些客人。原本每月只有720歐元(約合人民幣6048元),自2024年3月起提高至最少1179歐元(約合人民幣9904元)。
仍有像范多尼克和雷姆斯這樣的年輕家庭愿意像從前一樣接納這些客人。他們說,周圍的同事和鄰居都很驚訝他們的決定,別說精神病人,僅僅是讓一個陌生人住在家里,就已經讓一些人不太能接受了。“亞瑟豐富了我們的生活,”范多尼克笑著說,“沒機會經歷這些的人就只能怪自己啦。”他們最近去了一趟宜家,幫亞瑟買了一個柜子和一把舒服的椅子,讓他可以長時間坐著玩電腦,這些都是他們出的錢。“家務事而已。”雷姆斯說著,指了指亞瑟房間旁邊另一個空著的房間。
給未來的孩子嗎?“不是的,等我們有了孩子,肯定也會先讓他和我們住一間。”雷姆斯說,“這是給一個新客人準備的。”一位30多歲的女士會在三個月后搬進來。
她生了什么病?
“我們不知道。”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