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浩瀚無垠的大海是冒險家的樂土,中國的大航海歷史卷軸早在秦漢時期就已徐徐展開。由此而誕生的海上古老商路,打開了中國海洋貿易之門,也像一部寫在海上的史書,記錄了東西方文明的交流和對話。它給我們的衣食住行、生活方式、審美甚至信仰,都帶來了改變,它是東西方那些向往海洋的航海者們共同探索出的杰作,更由此重繪了人類世界。
在那個需要依靠駝隊才能穿越陸地絲綢之路的時代,借助季風便可以將整船珍寶運往彼岸的海上絲綢之路興起,廣州、泉州、寧波……這些海上絲綢之路的主要港口,便成為“珠璣、犀、玳瑁、果布”匯聚之地。
由廣州經南海、印度洋,到達波斯灣各國的航線,是當時世界上最長的遠洋航線。待到馬可·波羅13世紀末駐足泉州,更驚嘆于“刺桐港船舶之盛”,船舶數量遠超亞歷山大港,商人云集,貨物堆積如山。
作為世界上唯一歷經2000年長盛不衰的港口,廣州興盛于唐宋,但從秦漢時期已經形成初步航線。根據《漢書》卷二十八下《地理志》記載,漢武帝組織的官辦貿易使團自徐聞、合浦港出海,到達今天越南、泰國、緬甸、印度和斯里蘭卡等國。這是“海上絲綢之路”最早的古籍記載,徐聞古港和合浦古港是中西方海上“絲綢之路”最早的始發港。
中國擁有漫長的海岸線,在“海上絲綢之路”肇始之前,其實先民們早已對遠洋充滿想象和憧憬。《山海經》中描述了許多海洋中的神獸和傳說,早在夏商時期,中原已經與沿海有了貿易往來,《禹貢》中記載:“島夷卉服。厥篚織貝,厥包橘柚,錫貢。”那時,島夷邊地已經向中原進貢海貝制成的貢品。
魏晉南北朝時期,海上貿易迎來了發展契機。由于北方戰亂不斷,原本經過北方的陸上絲綢之路被迫中斷。東晉王朝為了維持經濟運轉,大力發展造船技術并開展海上貿易。
山東大學海洋考古中心主任、特聘教授姜波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根據古籍記載,秦漢時期中國與海外的交流已經很多,合浦、徐聞、廣州一帶的漢墓發掘,對當時海洋貿易的發達提供了佐證,這是海上絲綢之路興起的時期,到唐和五代,東西方貿易進入了高峰。



1990年5月,廣東省考古研究所在湛江市徐聞縣的二橋、仕尾、南山、華豐、港頭、北潭、新地一帶發現290多座漢墓,他們分兩次挖掘清理漢墓90多座,出土了“萬歲”瓦當、繩紋板瓦、簡瓦、五銖錢等大批文物。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黃啟臣認為,由此可以斷言,兩漢時此地是個相當發達的港口地區,具有出海貿易、設置管理海上貿易事務的“左右侯官”和南渡海南島的條件,正如《漢書·地理志》所記:“徐聞南入海,得大州東南西北方千里。”
當年,漢武帝組織的官方使團,帶著黃金、雜繒(絲綢)從西安出發,沿著關中的漢水南下到長江,入洞庭湖,然后溯湘江南下經瀟水、賀江到西江的蒼梧,再沿西江東南行至端溪(今德慶縣)的南江口,下鑒江、漠陽河順流至雷州半島的徐聞港起航出海,揚帆而去。而東南亞諸國來中國貿易亦在此港登陸進入內地上長安。
海港是海上絲綢之路貿易航線的聯結點,古代海港城市一般選址于河海交匯之處,對內可以依托內河航運形成的支撐體系,對外便于接駁海洋貿易,同時還可以規避海洋風暴和海盜襲擊。蓬萊(古稱登州)、廣州、寧波(古稱明州)、泉州、揚州被譽為中國古代最著名的五大港口。“其中最為核心的是廣州和泉州。”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二級研究員、南方海洋實驗室原海洋考古團隊首席專家詹長法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它們不但是海陸文明交匯的窗口,也是中國在經濟貿易、文化、宗教、思想和科學技術等領域對外交流的先驅城市。
例如泉州,宋元時期,它成為“東方第一大港”。1341年,摩洛哥旅行家伊本·拔圖塔曾到過泉州,他在日記中寫道:“余見港中有大船百余,小船則不可勝數矣!”
2021年,“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項目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例如明代中期的重要思想家李贄就生于福建泉州,他反對男尊女卑,主張女子與男子一樣平等接受教育,主張重商抑農。姜波認為,這在那個時代是相當先鋒的思想,李贄的主張和成長環境不無關系,他出身于泉州的經商航海世家,家族里有波斯混血,正是環境造就了他在當時可以說非常古怪甚至“奇葩”的思想。
那時的中國古港,不僅是通商巨埠,而且是繁華的國際都市。唐代官員房千里所著的《投荒雜錄》記載,唐朝時期的廣州已經建立了外國商人和其家屬的居住區,也就是著名的“蕃坊”。據估計,鼎盛時期的廣州蕃坊人口多達十萬,匯集了來自中東、歐洲、東南亞的各國商人。
1987年,在廣東陽江的海域,廣州救撈局(廣州打撈局前身)和英國海洋探測公司聯合派出潛水員,合作尋找18世紀沉沒的東印度公司商船“萊茵堡號”。令人意外的是,在其中一個可疑地點用抓斗采樣時,抓上來的不是泥沙,而是瓷器和中國古錢。這就是后來震驚國內外的“南海一號”——迄今為止世界上發現的海上沉船中年代最早、船體最大、保存最完整的遠洋貿易商船,像一枚濃縮了宋代生活的“時間膠囊”。
通過20多年的多次打撈,2007年12月22日,“南海一號”被整體打撈出水,塵封海底的18萬多件珍貴文物得以重見天日。作為南方海洋實驗室原海洋考古團隊首席科學家,詹長法見證了2007年“南海一號”出水的全過程,他對《中國新聞周刊》感慨,這艘長達22米、寬10米的巨型船舶,是目前所見艙數比較多的船,甚至超過元初馬可·波羅在其行紀中所說“若干最大船舶有最大艙十三所”的標準,讓人們感嘆宋代造船水平之高。從它身上,已經能看到鄭和下西洋時的寶船雛形。
“南海一號”沉沒在南宋時期,大概在1183年前后,船上載著很多珍貴的文物。例如,考古學者們從泥沙中拂出16萬余件精美瓷器。而其中部分產品和國內的瓷器有較大的區別,明顯具有阿拉伯風情。船艙中,還有兩個漆盒,里面裝有十幾條金項鏈、三條粗大的金項飾和若干金鐲子、金戒指,其中相當一部分具有異域風情。
詹長法認為,這說明南宋的中國商人已經遠赴阿拉伯半島甚至更遠的地方與他們進行貿易,而且瓷器生產已經高度發達,訂單可以“根據客戶的審美進行定制”。至于金首飾,學界推測為個人物品,也許主人就是船主。
姜波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沉船遺跡”“海港遺址”和“海洋貿易品”是水下考古工作最為重視的三個角度,根據目前的考古成果觀察,中國海上貿易從唐代開始進入高峰,不過在這一時期,“主要是波斯、阿拉伯的船過來做貿易,我們的船出去得少”。
近些年,東南亞海域發現了一些唐代沉船,如“黑石號”沉船、印坦沉船和井里汶沉船,上面運載了陶瓷器、金銀器、銅鏡等中國貨品,但使用的都是外國船只。
1998年由德國打撈公司在印尼海域發現的“黑石號”,曾在當時引發轟動。這艘1200多年前的阿拉伯商船,載著六萬多件文物,打撈出水后,經專家辨認,它們幾乎全部來自大唐。“黑石號”上的兩件文物,為沉船的斷代提供了確鑿的證據。其中一件是四神八卦紋銅鏡,鏡背花紋的外側邊緣鑄有一圈銘文:“唐乾元元年戊戌十一月廿九日于揚州揚子江心百煉造成。”這種“江心鏡”產于揚州,制作費工費時,是唐代揚州的朝貢品。“黑石號”上的這面江心鏡,是目前所見唯一能與文獻記載吻合的實物證據。另一件有確切紀年的文物,是長沙窯燒造的一只瓷碗。碗的外側下腹部刻有“……寶歷二年七月十六日”等字樣。
與“黑石號”一同打撈出水的六萬多件文物,重達25噸,98%為瓷器。其中五萬多件都出自唐代長沙窯。“想必是燒來專供出口海外的定制款外銷瓷,根據海外市場的需求調整國內生產工藝與裝飾,至少從唐代就已經開始了,可見當時貿易之繁盛,文化之包容。”詹長法說。
“黑石號”上令人矚目的還有四件瓷器,是迄今為止發現的中國最早、最完整的唐代青花瓷,更是證實了早在唐代就已經開始了青花瓷燒制。
唐代開始進入高峰的海上貿易一直持續到宋元和明代中期,尤其疆域遼闊、橫跨歐亞大陸的元代,海上貿易的規模空前擴大。據馬可·波羅等西方旅行家記載,元代中國城市之繁華、港口之富庶、東西方交流之頻繁,令人嘆為觀止。
宋元時期以后,中國船只大量出海,取代西方船只成為中國海上對外貿易的主力。水下考古發現的宋代以后沉船,都是中國海船,例如“南海一號”沉船(南宋),華光礁1號沉船(南宋),南海西北陸坡一號、二號沉船(宋代)以及在印度尼西亞海域發現的宋代沉船“鱷魚島號”等等,它們多為中國的著名古帆船——福船。
福船與廣船、沙船、浙船并稱中國四大船系,是中國古代海船的主要船型。尖底,吃水深,小方頭闊尾營,突出明顯的龍骨可減緩橫漂保持航向,還有“水密隔艙”的先進技術。13世紀末,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將這項先進技術介紹到歐洲。






中國造船技術的成熟,為明代鄭和7次下西洋,撰寫世界航海史上的奇跡奠定了基礎。據《明史》記載,鄭和所乘寶船長44丈(約138米),寬18丈(約56米),擁有四層船體、9桅可掛12張帆,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木質帆船。鄭和船隊由200余艘不同用途、大小不一的遠洋海船組成。他的首航,比哥倫布首航美洲早了87年;比達·伽馬開辟東方航線早了93年;比麥哲倫從美洲航行到亞洲早了116年,為人類“大航海時代”的到來吹響了前奏。
在鄭和故去134年后,中國的海上貿易又迎來了“隆慶開海”——解除海禁,允許民間私人遠販東西二洋,民間私人的海外貿易獲得了合法地位。大量民間海船出海造就了又一個海上貿易時代的高峰。

海上絲綢之路為不同文明板塊建立了貿易通道和交流通道。人們的衣食住行甚至思考方式,都因此發生了深刻變化。
姜波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從漢代到明代,中國人口很少有突破6000萬的時候。玉米、土豆、西紅柿等外來作物引進,改變了中國農作物的結構。特別是土豆在中國的推廣,促使中國農產品產量顯著提升,隨后人口急劇增加。乾隆六年,中國人口首次突破1億,到了道光十四年,中國人口突破4億。
海上絲綢之路不僅改變了中國,也改變了世界。在十七八世紀,中國文化在歐洲廣受歡迎,以至于當時在建筑藝術方面出現了一個熱點詞——中國風(Chinoiserie)。例如英國白金漢郡的斯陀園,就是中國式園林建筑,于1738年建成,里面還有一座方形亭子,人們稱其為“中國屋”。如今的瑞典著名旅游勝地皇后島上還保留著一座名為中國宮的古建筑,是1753年瑞典國王為慶祝王后生日而建造的,建筑頂部雕有龍形裝飾,內部陳列大量中國瓷器、漆器等工藝品。
那時的歐洲,人們以懂得中國文化、懂得中國藝術作為一種高雅品味與時尚,所以,歐洲各國的王宮里都有瓷器室,專門用來收藏中國瓷器,作為身份與地位的一種象征。當建筑和瓷器影響西方審美的同時,被譽為“東方神葉”的茶正在譜寫一部獨特的世界史。
在歐洲,葡萄牙人最早打通前往印度和中國的航線。1662年,葡萄牙公主凱瑟琳嫁給英王查爾斯二世時,陪行嫁妝中,有一箱中國茶,同時另有兩件嫁妝,即葡萄牙的兩處海外領地——摩洛哥的丹吉爾和印度的孟買。由此可以想象,這來自遙遠東方的中國茶,在當時是何等的貴重。
在葡萄牙公主的帶領下,飲茶習俗在英國上層貴族中風行開來。1669年,英國東印度公司的第一批茶貨運抵倫敦;1706年,托馬斯·特林(Thomas Twining)在倫敦開設了英國的第一家茶館——“湯姆茶館”(Tom's Tea Cabin)。下午茶這種后來幾乎成為英國國粹的社交項目,自此風靡開來。必須歸功于凱瑟琳王妃等貴婦人社交的帶動,茶館在一開始,便允許女士進入,這與倫敦酒吧與咖啡館的做法迥然不同,后二者把這種消遣場所視為紳士們的專利。
由此而始,下午茶聚會很快在貴族社交圈成為流行。這種文化形式不僅為女性爭取了更多社會權利,也為18世紀末英國的婦女運動提供了文化基礎。
當茶逐漸成為英國人的國飲,為了節約成本,同時也為了從產業鏈上游控制茶葉貿易,擺脫對中國產地的依賴,英國開始在印尼、斯里蘭卡、印度、肯尼亞、南非等殖民地種植茶葉,將這些地區納入帝國殖民經濟體系。


姜波感慨,茶葉推動了種植園經濟的發展,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世界經濟格局,帶來人員、物品、宗教和思想的大規模流動。對歐洲國家而言,茶葉的種植與銷售推動英國、葡萄牙、西班牙、荷蘭紛紛建立起規模龐大的殖民地貿易體系,世界貿易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
從海上開啟的中國茶貿易,就這樣悄悄改寫了世界文明進程,這又何嘗不是綿延2000年的海上絲綢之路對整個東西方貿易和文化影響的縮影?貿易網絡孕育出全球化的雛形,航海與造船技術革命推動了世界科技革新,物種大交換徹底改變了我們今天的生活基礎,它比陸上絲綢之路更高效地連接起了整個文明圈,形成前現代“世界體系”。
千帆過盡,這條藍色絲路之下,是人類共同的年輪——當風帆鼓起,文明便不再是孤島。
參考資料:《港口、沉船與貿易品:海上絲綢之路的考古與研究》姜波;《考古學視野下的海上絲綢之路》姜波;《茶、茶文化景觀與海上茶葉貿易》姜波;《海上絲路與廣東古港》黃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