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8月下旬,以色列政府正式批準長期占領加沙城、驅逐上百萬當地居民的“征服加沙城”計劃,并為此征召6萬名預備役人員,擴大在加沙地帶的軍事行動。以方官員稱,行動結束前,以色列不會再考慮加沙停火問題。
有分析指出,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升級戰爭行動,是以加沙民眾的生命作為“籌碼”要挾國際社會不要掀起“承認潮”。因為,即將到來的9月,很可能成為西方主要國家集中承認巴勒斯坦國的“歷史性月份”。
7月24日,法國總統馬克龍率先提出倡議,稱法國將在9月的聯合國大會上正式承認巴勒斯坦國。法方官員隨后表示,該決定為最終決定,“無論加沙局勢如何發展”。
“其實,馬克龍早在6月就做出了決定。”以色列資深外交官阿隆·萊爾對《中國新聞周刊》披露,今年6月,在以色列—伊朗沖突期間,他曾作為巴以知名人士組成的“聯合代表團”的成員,在愛麗舍宮和馬克龍進行了4個小時的交流。馬克龍當場做出承諾,稱“巴勒斯坦人應該有一個國家,我將承認巴勒斯坦國”。
萊爾還透露,隨著加沙問題成為西方世界“重要的道德價值觀問題”,有10到14個西方國家的領導人正在考慮追隨馬克龍。
萊爾曾任以色列外交部發言人、以色列駐南非大使等職,也是多任以色列總理的外交政策顧問,深度參與了巴以和平進程。近日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萊爾表示,他現在站出來,是因為他無法認同政府當前的行徑。
“過去半個世紀,我作為大使和高級外交官為以色列服務。我們的目標是希望與包括巴勒斯坦在內的所有鄰國和平相處?!比R爾說,“而現在,我們被迫生活在一個鼓吹戰爭的國家。這個政府唯一的結論是必須消滅所有巴勒斯坦人。我不能支持我的國家犯下這樣的罪行。”
《中國新聞周刊》:很多分析都認為,內塔尼亞胡繼續在加沙地帶的戰爭,是為了通過戰爭來維持自己的執政地位。但是,想要實現這一點,他只需要保持當前的行動水平。為何他還要發起更大規模的“征服加沙城”計劃?
萊爾:其實,征服加沙一直是內塔尼亞胡所想做的事。有觀點認為,只有內塔尼亞胡內閣中的極右翼才想徹底控制并長期占領加沙。但我認為,內塔尼亞胡本人的目標也是如此,只不過他此前采取了相對溫和的表述,比如不愿意承認他的做法正在導致加沙民眾被困死、餓死。這只是因為他擔心以色列被國際社會所孤立。
在內心深處,內塔尼亞胡一直希望占領加沙,因為他不相信任何人。哈馬斯殘存的武裝力量對以色列來說已經談不上威脅,所以“征服加沙”計劃和軍事消滅哈馬斯并沒有真正的關系。真正的問題在于,內塔尼亞胡不相信巴勒斯坦權力機構、阿拉伯國家或任何國際社會支持的力量能夠管理戰后加沙。也許未來的某一天,他會認為加沙可以產生一個“友好”的管理機構。但在當下,他希望以色列軍隊直接控制這個地區。
以色列的社會現實也給了內塔尼亞胡公開實施這一計劃的條件。經歷了兩年的戰爭,承受著國際壓力,以色列經濟目前依然非常穩定,貨幣堅挺,失業率沒有太大變化,不少國家仍和以色列保持貿易,包括進行武器貿易和在以色列投資。可以說,以色列社會還沒有“從錢袋子里感受到戰爭”。所以,雖然抗議者越來越多,但內塔尼亞胡總體上依然得到多數人的支持。
《中國新聞周刊》:這是否意味著,內塔尼亞胡真的有能力實現“征服加沙”、長期占領的目標?
萊爾:從軍事上看,內塔尼亞胡或許能在未來幾個月內控制整個加沙地區。問題是,這幾個月內,國際社會的反應如何。以色列是全球化西方的一部分,在經濟、科技、文化等層面上,以色列公眾無法接受被世界孤立。所以,關鍵在于,內塔尼亞胡在加沙擴大軍事行動的政策,是否會激發9月的“國際承認潮”。

《中國新聞周刊》:國際社會的行動一直沒能改變以色列政府的行為,“承認潮”能有什么用?
萊爾:首先,這是國際社會決心的展現,既向巴勒斯坦人表明世界沒有忘記他們,沒有寬恕以色列的行為,也向以色列政府和公眾表明,以色列正被國際社會推向最孤立的角落。
其次,這會改變美國總統特朗普的決策?,F在,已經有5個西方國家(法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馬耳他)的領導人公開宣布會在9月承認巴勒斯坦國。另有7個歐洲和大洋洲國家有意愿在9月共同行動。比利時和日本也有可能加入,但它們猶豫不決。
特朗普政府正在向各國施加壓力,希望阻止“承認潮”出現。所以,我們還不知道9月“承認潮”的具體規模,但預計會有約10個國家同步承認巴勒斯坦國。這可能在之后3到6個月內引發更進一步的行動,最終使得聯合國安理會15個理事國中的14個都支持接受巴勒斯坦成為聯合國的正式成員。
美國政府當然會繼續行使否決權。但是,如果在安理會持續出現14:1的情況,特別是在歐洲國家趨向一致的背景下,特朗普不會為了以色列而激化和歐洲盟友的矛盾。在加沙問題、俄烏問題上,特朗普一直在“享受”歐洲的內部分裂。而特朗普在烏克蘭問題上的立場變化就體現出,一旦歐洲真的團結起來,美國政府決策會發生一定轉變。
加沙問題和俄烏問題還有一個區別,加沙問題已經成為一個西方世界的道德價值觀問題。20世紀80年代,南非種族隔離政權垮臺之前,歐盟的12個成員國一致同意對南非種族隔離政權實施制裁。當時的美國總統里根反對這一進程,但最后他不得不選擇加入。原因是,在美國國內,所有反對力量都以此向政府施壓;在國際上,對南非種族隔離政權這個所謂“西方內部事務”的關注度,遠遠超過了當時西方和蘇聯的意識形態對抗。
這段歷史告訴我們,在道德問題上,如果西方世界團結一致,美國就無法獨自行事。當然,這并不是說特朗普會承認巴勒斯坦國,但到那時,他就會向內塔尼亞胡施加比現在大得多的壓力,要求其接受?;稹?/p>
《中國新聞周刊》:特朗普曾經施壓內塔尼亞胡接受停火,但以色列政府很快就推翻了?;饏f議。未來,以色列還會受特朗普的影響嗎?
萊爾:以色列也會變。可以預見的是,對于“承認潮”,以色列政府會做出激烈反應。以我外交生涯的經驗來看,一旦政府在國際上受到過于巨大的壓力,它就會開始犯更大的錯誤。過去20多個月,我們已經看到了這種趨勢。以色列不斷升級對加沙的破壞、清洗行動,加沙的死亡人數持續增加。這在國際上造成的唯一后果就是,讓西方世界更加團結在反對以色列、支持巴勒斯坦的立場上。
現在,以色列政府已經放出“狠話”,稱不會向任何承認巴勒斯坦國的國家派駐大使。問題在于:你能想象以色列在倫敦、巴黎、布魯塞爾這些地方連大使都沒有嗎?
同時,國際承認的連鎖反應會發生在各個國際組織中,以色列會在不同的國際領域被孤立。以色列政府則會進一步“反抗”,比如關閉一些駐外使館,進一步推動對加沙居民的“重新安置”計劃,甚至對約旦河西岸采取吞并行動。但這些行為只會更加激化以色列和國際社會間的矛盾。
在這之后,以色列公眾就無法保持沉默了。多數人直到現在還沒有感受到國際孤立,但當他們難以出國旅行,無法參與海外賽事,發現明星藝人、學術機構、文化藝術活動都遠離以色列,他們就會感受到這種“戰爭”。
現在,以色列已經有上百萬的抗議者在街頭游行,但他們主要抗議的是內塔尼亞胡的腐敗問題,是人質釋放和停火問題。而可以預想的是,到了“承認潮”發生之后,更大規模的抗議將聚焦于解決以色列面臨的國際孤立。
《中國新聞周刊》:除美國之外,西方主要國家真的會在承認巴勒斯坦國的問題上團結起來?你覺得歐洲領導人對于承認巴勒斯坦國這個事情,是不是認真的?
萊爾:我可以明確給你答案。今年6月,我們以色列、巴勒斯坦雙方和平人士組成的一個聯合代表團,在巴黎和法國總統馬克龍舉行了會晤。
那是以色列—伊朗戰爭期間,在法國,公開批評以色列是非常困難的。但在愛麗舍宮里,馬克龍和我們交流了4個小時。他明確告訴我們:“巴勒斯坦人應該有一個國家。我將承認巴勒斯坦國。我不確定我什么時候會這么做,但我將會這么做?!彼€指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代表共同來到巴黎,給了他力量,再次增強了他承認巴勒斯坦國的信心。
一段時間之后,馬克龍真的公開宣布法國將在9月承認巴勒斯坦國,巴勒斯坦的國際承認進程在9月將迎來重大突破。我認為,這些顯示出,他的承諾是可靠的。
《中國新聞周刊》:如果新一輪國際壓力真的能迫使以色列政府重新考慮停火,國際社會下一步的目標應當是什么?
萊爾:首先當然是停止戰爭,解救所有人質。然后,國際社會需要向以色列社會表明,世界永遠不會接受一個持續進行軍事冒險的以色列政府,以色列必須回到談判桌前,和巴勒斯坦方面重新開始和平談判。巴以雙方必須能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進入同一個房間里對話,分享各自的觀點。
和平之路還很長,國際社會需要維持長期的團結,共同施壓,才能迫使以色列政府重新走進這個房間。
《中國新聞周刊》:有以色列人士在接受本刊采訪時也認為,以色列的復仇行為已經“太多了”,現在沒有回頭路,只能在加沙乃至約旦河西岸采取更大規模的行動,徹底消除巴勒斯坦獨立建國的可能,而數以百萬計的巴勒斯坦人遭受了新的苦難,他們肯定也想“復仇”,以色列已經失去了回到和平狀態的機會。你如何看待這種觀點?
萊爾:我對此的評價可以用一個詞概括——胡說八道(nonsense)。20世紀90年代,我是親身參與奧斯陸和平進程的人,我認識那些巴勒斯坦人。我和馬爾萬·巴爾古提(巴勒斯坦國會議員,法塔赫領袖人物,被以色列長期監禁)一起在斯德哥爾摩進行了三天的交流,我們有長時間的私人談話。他們都是活生生的、支持和平的人。
是的,一些巴勒斯坦人在2023年10月7日犯下了可怕的戰爭罪行,但成千上萬的巴勒斯坦人都渴望和平,而以色列是怎么對待他們的?馬爾萬·巴爾古提已經被無理關押了27年!我們當然不會同哈馬斯談論巴勒斯坦獨立建國,但我們為什么不同支持和平的巴勒斯坦伙伴進行談判,而是想要把每一個巴勒斯坦人都“處理”掉?這不是我想生活的國家,這違背國際法,也違背人的良心。
以色列在10月7日的襲擊中付出了沉重代價,以色列社會確信我們要復仇。問題在于,22個月過去了,現在以色列的決策依然被復仇情緒所裹挾,而非由專業人士作出。以色列國防軍高層一直反對在加沙地帶采取更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但以色列政府持續在軍事、外交等諸多層面犯錯。
過去半個世紀,我作為大使和高級外交官為以色列服務。當我1971年進入以色列外交部工作時,我們的目標是希望與包括巴勒斯坦在內的所有鄰國和平相處。我們出生于戰爭歲月,所以希望為實現和平而努力。而現在,我們被迫生活在一個鼓吹戰爭的國家。這個政府宣稱我們不能接納任何巴勒斯坦人,也不要“兩個國家”。那么,唯一的結論就是必須消滅所有巴勒斯坦人。我不能支持我的國家犯下這樣的罪行。
過去兩年間,內塔尼亞胡多次表示,未來以色列將不得不“倚仗我們的劍來生存”(live with sword)。對以色列社會來說,這意味著我們將長期處于一邊戰爭一邊生存的景況,而我們不可能保證自己每一次都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