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新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第七屆合同制作家,魯迅文學院第23屆高研班學員。小說發表于《北京文學》《啄木鳥》《時代文學》《山花》《中國鐵路文藝》《小說林》《北方文學》等。出版《不會說話》《城里的月光》《單行道》《一番搾》。獲黑龍江省文學藝術英華獎、哈爾濱天鵝文藝獎。
我飛的時候是頭朝上腳朝下,與進口科幻影片里的人物不一樣,他們總是背朝上頭朝前地飛行。我是立著飛,跟我們的神話故事片里的神仙類似。確實只是類似,因為實情略有不同,具體地講,我是腳尖點地揮動雙臂,然后頭部向上用力——注意一個細節,我的頭部是向后上方用力,而不是向前上方。待升空之后,保持身體直立的情況下,前后左右都可以飛速位移。
實事求是地說,我每一次飛的時候,心里均是忐忑不安的,是那種沒有把握但感覺應該能完成的心態,畢竟,絕大多數情況下都完成了。當然,也有一兩次沒成功,內心便很哀嘆,但也能接受——人,飛不起來才是正常的嘛。而一旦飛起來了,那真的是一種滿滿的驕傲與自豪。高高地飛越森林上空也好,低低地飛越人群頭頂也罷,你總是會油然而生出一種無上的榮耀感,你應該能感同身受,這沒什么好闡釋的。
但是,說實話,我的每一次完全可操控高與低的在人群頭頂的飛行,均未引起哪怕一個人的注意——他們理應把眼珠瞪得比腦袋還大,然后歡呼或者驚呼的啊!可事實上,他們完全視而不見,完全的。因為飛得太高他們不得見?不是。有時明明就是在人群中,雙腳升至課桌的高度懸浮在那里,我看著他們都一清二楚,這怎么能會被無視呢?可真實的結果是:沒有任何一個人對此做出任何反應。這非常令人感到失落和委屈,你懂我的意思。
算了,在飛這個話題上不必浪費太多筆墨。關于我的飛,在其他的小說里邊也講過,那只是一帶而過,這一次算是多介紹幾句,也無非稍微描述一下飛行的細節和內心感受。我不想詳盡地展開敘述,因為它畢竟不是本篇小說的主題。所以就此打住,故事就從我從空中落下的那一刻開始。
我緩緩地落到了一片森林里,這是一個黑夜。或者說,我落在了某一個夜晚的一片森林里。
掏心窩子地講,是時展現在我眼前的天空與天空之下的森林,暗灰卻可見——包括樹木的枝葉紋理,包括森林里的一小團人氣,也包括暗灰本身。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腦補一下電影畫面:屏幕上不必打出“黑夜”的字樣,我們也能領會到那就是一場夜戲,但整個場景一定不會是黑咕隆咚的,我們也不必考慮那光源從何而來,反正就是那種肉眼視覺可見的夜。我緩緩降落下來,落到森林中部的一團人氣之中。
圍坐在一起的六個或者七個人(這是格外真切的恍惚數字,我不能為了更精準服眾而編造我的所見)在喝酒吃東西,喝的什么酒與吃的什么東西不得而知,或者是我并未過度關注,或者是本來也看不太清。說到這里,回過頭來再說,實際上他和她們也可能是九個人或者二十多人,而我一旦加入他們之后,甚至感覺那實際上不是一片樹林而是一眾人群,至少感覺那四周的樹上也都長著眼睛,白楊樹干上面的那種。上邊說了,我不能為了更精準服眾而編造得多么多么客觀具體,真實的情況就是真切的恍惚。
那一干人對于我的到來并沒有表現出什么觸動,準確地說是類似于那種本來我就是他和她們其中的一員——我不是剛來,也未曾離開。因此,看不出因為我的到來而被打斷了什么故事情節,連節奏都未被打斷。也就是說,他和她們繼續他們的,抑或干脆就是我們繼續我們的,喝酒吃東西。
然而,我的內心是壓抑的。這種壓抑來自多方面,你比方說,我一個從天上降落而至的飛人,依然是沒有被人們所膜拜,連哪怕表現出來一點兒震驚都沒有,就好像他們也會飛似的。這也就算了,哪怕人們就是看著我正常地“走”到了他們中間,最起碼也要掀起一點點波瀾——譬如點點頭,伸手示意坐下,而這種司空見慣的平靜如常是傷人的。更重要的是,我不必一一打量他和她們我也能瞬間判斷:沒有一個我認識的人。也就是說,你我都是陌生人,但我卻偏偏被熟稔化,這很沒存在感,你懂我的意思。
當我自然而然地坐下后,我發現屁股底下的物體是懸空的,從我的雙腳無根踩不到地面來判斷,座位距離地面至少是一米左右——我長著一對大長腿。于是,我環顧左右,大家也都一樣,雙腳懸空,時而悠蕩兩下那樣子。
自腿至上觀察開來,這些人穿著的衣服款式各異,但顏色完全是相同的白色。有的褲子寬松肥大,有的則緊箍著大腿;上衣豐富多彩,有雞心領的,有立領的,有大翻開西裝領的,也有小翻開西裝領的,有兩個看上去是女人的,都是圓領,系著白色的絲巾或紗巾。有長袖,也有短袖;有系扣子的,也有拉鏈的。當然,這些映入眼簾的服飾,是很意象性的投射,也就是說,是那種比較不具象的朦朧。白色象征著純潔,而此刻罩在這樣一群人身上的白,多少令我感到恐怖,至少是不適。他和她們為什么要選擇一致的白呢?我有點略作思考,你懂我的意思。
他和她們都黑著一張臉——這個黑,不是形容情緒不爽的黑,而是視覺上的黑,如果用科學角度來描述,即光源來自腳下,臉部被自己的身體所遮擋,因無光而無相。所以,我看不清他和她們的頭發的形狀和顏色。我在其他的小說里說過,如果把一個人的頭部和膚色遮擋起來,是無法判斷一個人的國籍的。譬如,雖然某人穿著一身燕尾服,但他是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那基本上是我們這邊的人;雖然某人穿著一身唐裝,但他是金發碧眼白皮膚,那顯然就是那邊的人。我想表達的是:我是根本無法判斷他和她們是什么樣的人。好吧,為了能盡量接近感同身受,我請大家腦補新時代商場里的那些服裝模特好了,無論脖子以上空無一物那種,還是脖子以上只是一個橢圓的造型那種,都行。
好了,進入主題。離那人群中間的大桌子足夠近距離了,我終于確定他和她們在吃肉。雖然桌子很大——邊緣模糊化,顯得無邊無際,但經過迅速的目光逡巡,所有的菜品簡直就是全葷無素。之所以使用“簡直”一詞,是因為盤子上邊似乎也有植物點綴,但無法判斷是蔬是草。
肉肴熱氣氤氳,加上原來固有的暗灰自然光線,大塊的肉若隱若現,與盤子若即若離。是的,連同我們這些食客在內,眼前所有的物體都給人以一種失重的感覺。上邊說過了,大家理論上都懸著呢。所以,我看到的那些肉肴,甚至時而是短暫地飄浮于盤子之上的。這并不是幻覺,因為我看到肉上有些許的油湯往下滴落,滴落到懸著的盤子上。是的,我看都挺懸的。
肉肴周身慘白,仿佛清一色搞了清蒸的做法,你可以在頭腦中想象清蒸桂魚的色調。但是,這一次野餐是沒有魚的,整條的沒有,剝皮去骨的魚塊也沒有,這很好確定。擺滿了桌子的都是某種大型動物那種肉,白花花的清蒸或清煮的肉,既沒有油炸的那種焦黃,也沒有醬燜的那種深紅。對,我想到了在內蒙古呼倫貝爾和呼和浩特吃的手把羊肉,原生態下鍋煮,上桌后把肉從骨頭上剔下來,蘸韭菜花醬吃。但這個桌子上沒有擺放韭菜花醬,不但沒有韭菜花醬,其他的我們平常所常用的調料也都沒有,譬如番茄醬、芝麻鹽、海鮮汁、芥末油、孜然粒,當然更沒有豆瓣醬。這意味著他和她們的吃法,不需要任何輔助性的調味,顯得很單純清朗,一門心思。
那么,我也別干待著了,他和她們明顯并不排斥我。我打量了一下我的手,然后伸出一只捏起了一塊肉——是的,餐桌上沒有筷子,也沒有西式的刀叉。我知道恒河流域的邦土,人們吃飯都是用手直接抓,很是不理解那手指是否受得了那黏膩的手感。然而,這里并不是什么恒河流域。我捏起的那一塊肉長短粗細與人的中指相當,它是帶著骨頭的,我捏住的部位就是從肉中凸出的骨端,所以手感并不黏膩。我張開嘴巴,以免那肉觸碰嘴唇(平時吃東西,我一概如此,我認為嘴唇雖然代表嘴巴,但它跟吃東西毫無關系。有人說,嘴一來用做說話,二來用做吃飯,我不以為然。哪里是嘴巴?嘴巴不就是嘴唇嗎?吃東西,我覺得那是口腔、牙齒與舌頭的功能,跟嘴無關;至于發音,倒是確實用到嘴的,波、潑、摸、佛,沒有嘴唇不好使。嘴唇,我覺得是用來表達愛的,而且是最熱烈的愛,唇對臉以及其他部位,為單愛;唇對唇,為互愛)而粘上油膩。把那塊帶著骨頭的肉輸送到口腔里,口感特別。所謂口感特別,怎么說呢,就是以前未曾有過的食肉經驗,或許這就是肉味的純粹,純粹的肉味,因為它無滋無味。花椒、大料、八角、丁香、陳皮、桂皮、香油、醬油、老醋、料酒、薄荷、香草、雞精、白糖、蔥、姜、蒜的味道全無,沒有老干媽,更無十三香,我打賭連鹽都沒在里面。看來,他和她們要的就是原汁原味,跳動的肉味,帶著骨髓之氣。牙齒配合舌頭,嚙咬加攪拌,因為它并不太粗也不太長,骨頭很快便從肉中剝離,我伸手將其骨拔出口,扔到空鐵盤之中,沒有聲響,像是扔進了棉花團里。咀嚼半晌,我有些干噦,我的眼前幻化出了趙二黑的臟手指。那一次跟他打架,我給他的手指咬了,咬出了血,當時的味覺體驗是帶著腥味的咸。但那是活著的生肉啊?目前我口中的肉,無論是清蒸抑或清煮,它總是熟的肉,怎么也會嚼出了腥咸的味道?我是一個想象力太強的人,你懂我的意思。
我猛然發現,他和她們均呈靜止狀態地看著我欲嘔之狀。是的,是“看”著,雖然整張臉都黑著,五官連輪廓都不得見,但有人是不是在看著你,你是能感覺出來的,氣場氣息在那兒呢。就好比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或者毫無光源的暗室里,你對面的人是睜著眼睛看著你,還是臉扭向別處,你是能感覺到的。假設,他和她們脖子以上本就是一塊虛空面積,那他和她們也是在用不存在的目光審視著我——我這樣說,我相信你能與我感同身受。我于是環視了一圈他和她們,硬生生地把那塊咀嚼物咽了下去。這樣一來,他和她們立馬恢復了以前的狀態,一顆石頭落了地的感覺,繼續有說有笑。這塊肉不太對勁兒,我心里說,怎么有一股金戒指的味道呢?但愿也是想象力太豐富吧。
說到有說有笑,這是文學性的描寫手法,說白了是一種通感。你懂我的意思,那完全是視覺或者感覺,而不是聽覺。他和她們的有說有笑,來自于我對他和她們的舉止的判斷:有人用手比畫,有人花枝亂顫;有人連連點著那不存在的頭,有人去捂那不存在的嘴,這顯然是在有說有笑。所謂的不是聽覺,并不是指聽不到任何聲響,而是指聽不出說話的具體含義。不,不是啞語那種嗚嚕,他們說出的話音節繁復而連貫,顯然是語言而不僅僅是聲帶的摩擦。當然也不是外語,我雖然不通曉所有地球人的語言,但你可以盡管信任我的判斷,網絡時代的信息多發達啊。一句話,接近于圓毛動物口中發出的鳥語,很高級的樣子。沒關系,我一點兒也不渴望與他和她們交流什么,我降落于此地只是為了滿足我的一點兒好奇,稍事休息我就打算飛走了。所以,他和她們盡管說他們的好了,既然不在乎我,我干嗎要上趕子在乎他和她們?
這當口,我目睹了新一輪的上肉。一支頭頂閃爍著灰白色亮光的隊伍端著盤子遠遠地走來,近至桌前四散開來,有針對性地上肉,一人對一人,盤子輕輕地遞到食客的手上,然后轉身向來的方向集中而去——于是我聯想到,那邊是該有一個廚房的,這非常合乎邏輯。沒想到,我的手上也被送達了一盤肉,這很有意思,值得揣摩一番:你想啊,上菜員與桌前的食客一一對等,而剛剛增加了我這位不速之客,上菜員也增加了一位,那么,他和她們是通過何種方式向廚房那邊傳遞的信號呢?我苦笑,我果然依舊是那個會飛的愚者,看不出機關又生性多疑,我總是因為不明就里而感到一直在被愚弄,哪怕在此期間我的確被贈予了一些好處。
當我把那盤肉推放到桌子上時,我發現他和她們并非和我一樣,或者說完全不一樣——他和她們在傳遞性地交換著手中的盤子。怎么個傳遞性的交換法呢?以我右手邊的那位女士為例,她用右手把自己的盤子遞給她右邊的人,同時再接過她右邊的人遞過來的盤子,她從盤子里選擇一塊肉捏起來放到自己嘴里,然后再把盤子遞給她右手邊的人,幾乎同時她右手邊的人又遞給她一個盤子。你懂我的意思,他和她們在同一時間節奏鮮明地做著相同的動作,除了場面震撼以外,你必須開動腦筋想到,那盤子絕對不是兩兩互換的——我的右手邊和我的左手邊的人,他和她之間之所以未能交換盤子,完全是因為我的斷檔性的阻隔,否則,整個餐桌上的每個人與人之間,是形成一個閉環鏈條的,那場面將會更加震撼。啊,沒錯,你說得對,那么除了我的右手邊和左手邊的人是單向操作,其他人都是雙向操作,雙臂需要在胸前交叉才能完成整串動作,是的,整串。我真心高興你能具有這樣的空間概念:那就是他和她們每一個人的盤子,每一個人都互相得以摸到,傳輸帶一樣傳遞性互換地摸到盤子,傳遞性互換地捏了別人盤子里的肉,別人也傳遞性互換地捏了自己盤子里的肉。也就是說,除了我的右手邊和左手邊的一女一男嘴里叼著一塊肉,其他人嘴里應該叼著兩塊肉。沒有人打拍子,但節奏是那樣的統一明快,發出整齊劃一的咔、咔、咔、咔的聲響,為便于你感同身受,還是請你腦補一下一支儀仗兵皮鞋踏地的嚴絲合縫的聲響好了。
這就出大問題了。相信你懂我的意思,這樣一來,我瞬間格格不入地被孤立,事小;在他和她們的團結、坦誠、無私、互愛、遇事先為他人著想、心底無私天地寬面前,我成了一個目中無人的自私小人,事大。在自腳底發起直至頭頂的窘迫情緒促使下,我的胃部一陣痙攣,打了一個聞上去滿帶著金戒指味道的嗝。我潸然淚下,打心眼里覺得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我那個左腿縫了二十七針仍然為我做飯的妻子,甚至對不起那個考上了211大學始終不太愛跟我說話的女兒。到了這樣一個場合之下,我仍然融不進去。
好在,在我看來他和她們依然平靜如初,包括我一右一左兩位因為我的斷檔性的阻隔而未能彼此傳遞性交換盤子的人,大家都一如既往,吃吃喝喝,有說有笑。
好吧,接下來該說喝了。只有到達足夠的接近,我才得以辨認出他和她們每個人面前的杯子的具體物質構成,那是一只只完全不透明的金屬質地的杯子,或鋁或鐵或銅或錫不得而知。沒有人上酒,桌子上也沒有酒瓶,但他和她們自我到來以后已經杯杯相碰地干掉了兩三杯的液體。那么,干了就會自動滿上的液體從何而來顯然是一個謎團,一如那杯中的液體究竟是什么成分一樣。
前一個不合邏輯的謎團暫且放下,后一個謎團很快就被我解開——他和她們飲用的是解酒醋,一種業已打開國際市場的新型飲品,這種朝陽產業的某一家企業主管推銷的老總是我的好朋友。作為一個嗜酒如命的人,好朋友隔三差五地用快遞發給我他們的高質量產品,我自當心存感激。那么所以,當下與我同桌的他和她們的不透明金屬杯子里的液體,在我有目的賣力地嗅品之下,其成分很快便水落石出,雄雞一唱天下白了:標號HCII,并未進入市場公開銷售的高檔內供品,三百五十毫升玻璃瓶裝版本,解酒效果時下一流。關于這一點我可以足夠自信,一嗅便知。但是,桌子上并未有醋瓶子。
突然,一股超強的氣流從我的后腦部位出發,經我的鼻腔噴沖而出。超強氣流抵達餐桌上空時,猛然受阻,似是頂到了一層堅硬的透明塑料板,在那氣流的反作用力的推動之下,我被后坐力頂得人仰馬翻,恰如射擊后的一柄長槍。
你不要誤會這樣的一個噴嚏是因為那解酒醋味的刺激,我相信你理應跟我一樣,想到了他和她們面對面地坐到一起不是喝酒,而是喝高版本解酒醋意味著什么——你看,大家都是不喝酒的。
剛才那樣一個超強的噴嚏,最硬核的起因,是在我確定了他和她們飲用的是解酒醋之后。把目光收回來時震驚地看到: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裝滿了酒的玻璃杯和只剩下一個瓶底的五百毫升玻璃酒瓶。你懂我的意思,顯然那杯里的酒是我的,而那個酒瓶里空出的部分自當是我喝掉的。
這些服飾潔白的喝著解酒醋的他和她們是不喝酒的,而我則是一個嗜酒如命的人,這是我對是時現場的一個階段性小結。鬧了半天,不就是這樣嗎?我差一個瓶子底兒和一杯,業已干掉了近一斤的酒,雖然我剛剛到場。而他和她們的容貌我還不得見,我則是一個光著身子亦即一絲不掛的不速之客。
說到這里,請原諒我一直對我的一絲不掛避而不談。是的,情節未推進至此,我覺得沒必要交代那么多關于我的服飾的細節。而既然隨著情節的推進,我的虛偽已經一步步暴露給大家了,那我需要鼓足勇氣說點真話了。事實是,每個夜晚——注意關鍵詞是每個,我都會迫不及待地脫光身上所有的衣服,所有的一切帶布絲的東西,包括端午節時手腕上系著的五彩線,全部都要脫掉。這是無大礙的,這樣的一個癖好是從我參加工作的時候才開始養成的,所以我的童年以及讀書期間,一直是一個正常人——否則,大學集體宿舍生活我不可能堅持下來。后來有了妻子,她自然是達觀的,除了對于我連五彩線都要脫掉略表達了些許異議而外,然后就是有了女兒以后她提醒我起夜上廁所時要避著點她,再就是每當我出差之前要往我的行李箱里塞入疊好的床單。你看,這確實是無大礙的。什么?你問癖好的原因嗎?既然你問了,那我不妨告訴你,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每一天都必須用一身服裝來掩藏自己身體的勾當,壓得我根本喘不過氣來,我在挨著我的歲月。我總覺得,我這一身的衣服太沉了。
而他和她們卻異常享受,一身潔白的衣服飾物在微風襲來的當兒是那么的清純而飄逸——我突然感覺到了他和她們的美好,他和她們的團結、坦誠、無私、互愛、遇事先為他人著想、心底無私天地寬的美好。我無地自容而又不知所措。
“你再喝這一杯。”天哪,你沒聽錯,此刻我的耳畔出現了句人話。抓著這句話的尾音,我搜尋聲音的來源,終于發現圓桌C位(圓桌也是能確定C位的,根據坐南朝北或坐東朝西)的一位魁梧者遠遠地指著我的酒杯。根本看不清面目,前邊交代過了黑乎乎,特別是我還距離他很遠。
一時之間,連同我的飛翔而降落、他和她們的吃肉喝醋、我的裸露全身……整個鏡頭回放于我的腦海。我混亂而僵硬地坐著,大腦支配不了我的任何舉動,包括軀干與四肢,也包括包裹著大腦的腦袋。
“一級的語言你聽不懂,三級的語言你總要聽得懂的呀。”我右側的女士俯過身來,帶著一身的香水氣味,“他的意思是,面子已經給足你了呀,你該回到你的崗位了呀。”聲音縹緲,非常像警匪題材電影里從警察手持的對講機里發出來的,你懂我的意思。
“回到我的崗位?哪個崗位?”同樣的,我的聲音也一樣,聽上去非常漂浮性的淺薄,遠遠不如她近近的香水氣味濃重。
“去你的廚房呀,你瞧,”女士伸出蘭花指指點著餐桌上盤子里大大小小的肉塊,“這都是你的手藝呀。”
一件冰涼的物體自我的腹中彈跳而起,裹挾著泱泱的液體,歷經胃與食道與咽喉,從我的口腔中噴涌而出。涌液落到盤子里的肉上,轟的一聲像熗鍋一樣騰起一股熱氣,一枚金戒指浮現而出。我頓時全部清醒,原來,桌子上參差不齊的已經散落著不少的金戒指、金項鏈、銀手鐲什么的,哦,還有耳釘、手鏈,當然還有一些男款手表。
“你怎么這么不小心的呀,吃之前要摘掉的呀。”女士瞪大了雙眼,我能感覺到她的眼白很亮。
一邊聽著女士的嘮叨,我一邊給大家解釋一下,這之前的嘔吐不是因為女士挑明了那些肉都拜我所賜,而是我清晰地看到,她伸蘭花指的時候,或許是用力過猛,手背上厚厚的白粉突然掉了一塊,露出了內里的烏黑——反正顏色是黑的,或許那就是一個空洞,是虛無的黑而不是肉色的黑。我相信,你懂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