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健,山東廣饒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東營市作協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同學會》《公考》《天債》等五部;出版童話《鹿角角行醫記》;中短篇小說發表在《小說月報·原創版》《雨花》《安徽文學》《飛天》《山東文學》等刊物。短篇作品選入多個選本。有小說被改編成影視作品。迄今已發表出版近200萬字。
1
可能是年齡大的原因,馬大全每到凌晨三點都會雷打不動地從夢中醒來。這與睡得早晚無關,他試過,不論是吃過晚飯立馬躺床上,還是到深夜才入睡,都是這個點兒準時睜眼。每次醒了,他去趟洗手間,再躺下,都耗費一個多小時才能二次入睡,無一例外。下半場的睡眠確實挺痛苦的,等待入睡的時間分外難熬。為這事他專門去過醫院,醫生給他開了一大包藥,有中藥也有西藥,中西醫結合治療。他如獲至寶回了家,可服完藥效果幾乎為零。
這日夜里,馬大全又是凌晨三點醒了,他按開床頭柜上的條形節能燈,方便完,上了床,摸起手機。近幾年,他都是靠刷手機對付這段備受煎熬的時間,真別說,看看那些啼笑皆非的短視頻,再躺下便很快入睡,且睡得格外香。
手機是二手貨,香檳色,兒子小軍用過的,八成新,好用著呢。他的指尖跳舞似的在屏幕上點幾下,輸入密碼,女兒欣欣的生日。屏幕上整齊地擺滿了各種APP的圖標,壁紙圖片是小軍和欣欣的合影。
照片上欣欣扎著羊角辮,小軍戴一副黑框眼鏡。那年欣欣讀小學,小軍讀初中。正值春末夏初時節,一個周末的早上,吃早飯時,小軍說上課看不清黑板,眼睛近視了,要配一副眼鏡。他仰起脖子喝光白瓷碗里的米湯,喉結動兩下,說聲中。吃完飯,他從車棚里推出那輛剛買的天藍色電動三輪。“上來!”他得意地咧嘴笑笑,露出兩顆像極了玉米粒的門牙。小軍抬腿上了車斗,坐在放上面的一個馬扎上。馬大全騎上三輪車剛要走,欣欣挓挲著胳膊從屋里躥出來,嚷嚷著也要去。他扭頭沖她揮了揮手,喊一聲快上來。他再次露出那兩顆大煞風景的氟斑牙。欣欣也上了三輪車。這張相片是到鎮上給小軍配完眼鏡后,到照相館里拍攝的。相片原本放影集里的,已讀大學的欣欣,去年放寒假回家,把這張相片弄到了馬大全的手機上,做了壁紙。這樣他只要掏出手機就能看到不在身邊的兄妹倆。每次干完活兒,摸出手機瞅幾眼,兄妹倆天真無邪的笑就驅走他周身的疲累。
時間過得飛快,沒覺出什么呢,十多年就過去了。如今小軍大學畢業后已在城里找了工作,結了婚,有了孩子;欣欣讀大學,明年畢業。
手機上有個未接電話,誰打的?馬大全連忙點開,是欣欣,打電話時間是凌晨一點。馬大全倏地坐起來,這么晚欣欣打電話干什么?都怪自己把手機調到靜音,睡著了沒聽到。他往后挪了挪,靠在木質床背上,覷一眼屏幕右上角的時間,三點十分。他猶豫片刻,給欣欣回了電話。他料定欣欣有極重要的事兒。聽筒里傳來一個女子甜美的嗓音——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怎么關機呢?他扭頭瞥一眼影影綽綽的窗外,夜色幽寂,連聲蟲鳴也沒有,天上沒有星星和月亮,可院子里那棵芙蓉樹的輪廓依稀可見。
欣欣為啥這么晚打電話?難道遇到了麻煩……他實在猜度不出問題的答案,手機屏幕貼于胸前,再沒有心情刷視頻,腦海里像被狂風掀翻一艘船,凌亂不堪。他編輯一條信息:“欣欣,有什么事嗎?我剛才睡著了,沒聽到。”他逐字讀一遍,點擊發送。分明知道欣欣關了機,不可能回復,他還是直勾勾盯著微信聊天的對話框。
每隔幾分鐘,他就給欣欣發一條信息,內容完全一致。他偶爾還撥打一下欣欣的手機,可都是關機。這樣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他沒和以往那樣二次入睡。他沒有睡意,似乎今生從未像此刻這么清醒。他不想睡,也不敢睡,生怕錯過欣欣發的信息。
時間不會為任何人停留,不知不覺,東方的第一縷晨曦悄無聲息地爬上窗臺,漫進房間。七點了,他又撥打一次欣欣的電話,仍未開機。他心里愈加不安。欣欣在兩百多公里之外的省城,她以往放假回家,六點多就起床,在學校想必也是如此。手機怎么還關機?他躺不住了,匆忙穿好衣服下了床。
他赤著腳趿拉著千層底布鞋,來到面盆前,擰開水龍頭,沒反應。他掉頭出了房門,院子里也有個水龍頭,擰開,也沒水。近幾日鎮上更換自來水管道,有時停水。他只好用盆子里用過的水洗了手臉,用藍格子圖案的毛巾擦干。他拿定主意,若七點半仍聯系不上欣欣,就乘車去省城。
欣欣心小得像針尖,遇到芝麻大的事也想不開。小時候,他有時責備她幾句,她就用兩只小手捂住臉,嗚嗚地哭。記得,讀初一那年,有一次她粗心做錯一道數學題,老師當眾批評了她,她掉了淚,一下課就偷偷回了家。他好一番哄勸,她才肯回學校。
大學生來自五湖四海,現在的孩子在家都被寵溺慣了,考慮問題只從自身利益出發,欣欣一定是受了窩囊氣想訴苦,才給他打電話的。上個月,一個周末的午后,空中飄著雨,欣欣打電話來,抱怨她的一個舍友拿走她的雨傘去了書店,竟連聲招呼都沒打,現在她想外出卻沒有傘。她還說那個舍友一點禮節也不懂,可氣死她了。馬大全耐心地勸,說這是小事,別在意,不就是一把雨傘嗎,大不了再買一把,舍友之間就該互幫互助。掛了電話,他立馬給欣欣發了紅包,讓她買傘。
他目不斜視地盯著手機,他給欣欣發了二十多條信息,一條也沒回。他試著打她手機,仍關機。七點半了,不能再等,他必須去省城。就在幾日前的一個晚上,他刷抖音曾刷到一個讓人揪心的視頻,一位女大學生因失戀一時想不開,竟從樓頂縱身跳下來。他越想越怕,趕緊從手機里翻出保華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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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大全是周邊幾個村子出了名的泥瓦匠,保華是工頭,拉了個建筑隊,十幾個人。他們這幾日正給鄰村一戶人家蓋磚瓦房,墻體壘了一半,工期挺緊張的。昨日干完活兒,個子稍矮的保華,站兩塊磚上,兩手掐腰,再三叮囑,近兩天盡量別請假。他若去省城,必須向保華說一聲。
如今,年輕人都涌進城里,他們寧愿少賺錢,也爭相干體面輕松的工作,泥瓦匠的活兒又臟又累,誰也不想干。建筑隊最年輕的也是五六十歲的居多。等他們這幫老骨頭干不動了,真不知道誰還站在腳手架上蓋房子。拿小軍來說,他在一個不大不小的洗化用品公司做銷售員,月工資五千多元;馬大全干一天是兩百多,只要全勤,又沒陰雨天,一個月至少六千多。小軍工資低還不曉得節儉,年底發了三千元獎金,居然買了昂貴的蘋果手機,情由是換下的舊手機給馬大全。他難以理解的是,小軍的妻子小蘭非但不勸阻,還全力支持。小軍遞給他舊手機時,他從那件已褪色的中山裝里摸出兩千元,塞進小軍西裝的口袋。小軍嘻笑兩聲,理所當然地收下了。
他撥通保華的電話,講一遍事情經過。保華也有兒女,當然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快去吧,路上當心。”保華真是通情達理,工地上缺人手,還這么爽快地準了假。他身上登時有股暖流在涌動。
院子里灑滿橙黃色的陽光,像曬了滿地的谷子。正值深秋時節,房前那棵柿子樹葉子已落大半,深紅色的柿子密密匝匝,尤為醒目。他將三千元錢裝進一個黑包,斜背在肩上。包是人造革的,因時間已久,有幾道交錯的裂痕。
妻子秀琴在縣城小軍家照看孩子,馬大全一人在家。他出了院子,鎖了大鐵門,疾步向村外走去。村子臨著省道,離站點不遠,五百來米,去縣城方便著呢。如今私家車遍地都是,公交車上乘客較少,有時一個人占兩個座都夠用。記得有一次他去小軍家,回來時車上只有兩位乘客,他和一位老太太。老太太中途下了車,公交車就成了他的專車。如今政策好著呢,去趟縣城僅三元錢。若六十歲以上,乘公交免費。不過,他還沒那么老,需交費。
他來到站牌前,等了幾分鐘,一輛淺綠色公交車緩緩駛過來,穩穩地停下。車門開了,他把包轉到腹部位置,用手按住,里面裝著錢呢。他一個箭步上了車,從口袋里摸出備好的三個一元錢硬幣,丟進投幣箱。其實還是微信掃碼付款更方便,可他一直沒有手機支付的習慣,總感到還是現金付款心里踏實。車上只幾位乘客,稀稀疏疏的。他找個空位坐下,摸出手機,欣欣仍沒回復。他撥打了欣欣的電話,把手機放在耳邊,聽筒里仍是嘟嘟聲。
3
難道欣欣真的出了事?他心里七上八下,胸口揪成麻花狀。公交車好是好,就是太磨蹭,每到站點必定停下,速度有時慢得像蝸牛爬。平時倒沒感覺出來,此刻他心急如焚,每次慢悠悠停車,他都焦灼地嘆息一聲,扭頭瞥一眼窗外。
公交車終于到站。他不顧身體晃得厲害,提前來到車門處等候。車停下來,門吱的一聲開了,他宛如一只松鼠,率先從車上跳下來,腳步匆促地去了售票廳。他購了票,出了大廳,擺動著張開的雙臂,朝停放在不遠處的一輛駛往省城的大巴車跑去。他那樣子,像極了運動員在綠茵場上進球后向觀眾揮手致意。
上了車,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他摸出手機瞟一眼,欣欣仍沒回信息。他心里像掛了個秤砣,沉甸甸的,透過窗玻璃望過去,對面是一片又一片的樓廈。秀琴就在離車站不到兩公里的金泰小區。為給小軍買這套房子,花光他所有積蓄,還按揭貸了款。這事暫時不能告訴秀琴,她心里裝不下針尖大的事,若她知曉自己去了省城,說不定就急成瘋子。
大巴車行駛在平整的公路上,來往車輛太多,冷不丁還遇到紅燈,太慢了。大巴車上了高速路就好了。他去過兩次省城,一次是欣欣上大學報到的時候;另一次是十年前,他到省城的郊區建房子,有天雨下得很大,十幾個人待工棚里干不了活兒,他就約了個工友到省城轉了轉。
他又瞄一眼手機,依然沒收到信息。此刻,手機響了。他正盯著呢,是建民,他鄰居。“有事嗎?”他接聽。“大全,你家里嘩嘩響,大門上了鎖,是不是水龍頭開著?你快回來吧!”建民抽煙很兇,嗓音喑啞得很。他這才想起早上停水的事,他擰開水龍頭忘了關,現在來水了。他連聲說好。
大巴車再有幾分鐘就駛上高速公路,他當然回不去。家里的鑰匙秀琴還有一把。這會兒她在小軍家照看兩歲的孫子豆豆。她怕是也難脫身,但他倆必須有個人回家,清澈的自來水白白淌掉多可惜!說不定屋里的水龍頭也沒關。只能先讓小軍回家照看一下豆豆,秀琴回趟家了。乘公交車回家一趟也就一個小時。小軍出門都是開轎車,若他帶上鑰匙回來,頂多四十分鐘。
他正要給秀琴打電話,又觸電似的,撤走即將觸碰到手機的指尖。他在車上,乘客們嘰嘰喳喳總有說不完的話,且不時傳來尖銳的喇叭聲,若與秀琴通話,她就知道他在車上,而不是在工地干活。那她必定問他去了哪兒,他若說漏嘴,她知道真相后,事就大了。
他只好編輯一條信息,發給秀琴。“今天早上停水,我打開水龍頭忘了關,現在來水了,正淌呢。我正忙,回不去,你趕緊回家一趟。”秀琴沒立即回復,幾分鐘后,才回兩個字:好的。
還是秀琴體諒他的難處,若給小軍發這條信息,他必定回一句:“你離家近,回去關掉水龍頭不行嗎?我在忙呢!”家里四口人,唯秀琴對他的話言聽計從,就像士兵執行指揮官的命令,天大困難也能扛下來。
十多年前,馬大全從腳手架上滑落下來,左腿摔成骨折。他躺鎮衛生院的病床上不能動,小軍和欣欣都上學,家里的農活兒全落秀琴一人肩上,她不吭一聲,不僅把莊稼管理得井井有條,家務收拾得利利索索,每天還準時把可口飯菜端到他嘴邊。
想起那段經歷,他眼睛濡濕了。用手背抹一下眼睛,他暗想,如果這次到省城見到欣欣,她若安然無恙,就立馬打電話告訴秀琴這事的前后經過。她聽后必定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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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車駛上了高速公路,車速快起來,如一匹脫韁的野馬奔馳在無垠的草原。到省城需三個小時呢,他沒心情刷手機,且流量也少。車上的時間比夜間失眠還難熬,他如坐針氈。
欣欣仍關機。她平日都是開機的,即便上課,也開著,只是靜音模式。記得有一次欣欣打電話說她感冒了。次日他發信息問她好了沒,欣欣回復說好多了。他問她在宿舍嗎,欣欣回復說在上課。
他給欣欣發了這么多信息,如果她開了機,第一時間就看到。手機又響了,他正瞅著屏幕發愣,是秀琴。時間僅過十幾分鐘,她不可能這么快關上水龍頭,一定是遇到什么困難了。不能接,如果接了,他去省城的事就露了餡。她一直服用降壓藥呢,若一著急身體出了問題,咋辦?任手機鈴聲響完最后一秒,他也沒接聽。其實他不接電話,秀琴能理解,以前也遇到過這種情況。她知道他在工地上,經常脫下外套放一邊,手機在外套里,不接電話也正常。秀琴果然沒再打電話過來。
昨夜沒睡好,他困極了,歪著腦袋迷迷糊糊睡著了。直到傳來一陣刺耳的聒噪聲,他才睜開惺忪的雙眼,到站了。睡覺真好,令他煎熬的這段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過去了。乘客們正拎著行李向車門處擠去,他先覷一眼摟懷里的包,再看向手機。手機上仍空空如也,沒有信息,也沒有來電。他心里愈加慌亂,匆忙下了車。
“大哥,去哪兒啊?我送你。”他剛下車,一個留板寸頭的小伙子迎了過來。“去魯城大學多少錢?”他雖不常出遠門,但知道在外面乘出租車要提前談好價錢,不然司機拉著你到處轉圈,然后多收錢。他可不想被宰。“二十!快上車。”別管司機報價多少,哪怕是一元錢,也要砍一砍價,這是基本常識,也是他的習慣與經驗,可這次沒有。他說聲走,便上了車。他心里清楚著呢,此刻時間比金錢重要。
司機開著淺藍色出租車駛在擁擠的馬路上。馬大全時常抱怨縣城車輛多,來到省城才知道什么是堵車。各種各樣的車輛連在一起,一片一片的,像田野里層層疊疊的大豆,一眼望不到盡頭。魯城大學離車站僅幾公里,卻費了半個小時才到。早知這樣,還不如步行呢。
5
學校門口橫臥一塊長條狀巨石,上面鐫刻著暗紅色的行書“魯城大學”。一道泛著亮光的電動不銹鋼推拉門關得嚴嚴實實,連道縫隙也沒有。
他來到門衛室用彎曲的食指輕輕敲窗,玻璃小窗開著,一個全副武裝的保安探出腦袋,問:“你找誰?”保安鼻尖上有顆痦子,像落了只蒼蠅。他走得急,沒顧上換干凈衣裳,前段時間小軍給他買的運動裝就放在衣柜里。他的淺灰色舊夾克上沾著水泥與汗漬,褲腿挽著,一截小腿露在外面,很是扎眼。可能他的農民形象與周邊環境格格不入的原因,保安充滿敵意。“我找馬文欣。”欣欣的學名。“老師還是學生?”保安乜他一眼。“學生。”他歪著腦袋瞅向保安室。里面除桌子、長條椅和監控視頻的屏幕,其他都是棍、叉、盾牌等防爆器械。“你打電話讓她出來吧,學校有規定,外來人員不能進!”“她電話關機了,聯系不上。”“她是哪個系的?”“中文專業呢。”保安撤了回去,摸起電話。他弓著腰,兩手扒窗臺上,直戳戳盯著那臺黑色座機。保安拿起電話,扭頭瞥向左側,墻上貼著學校各辦公室的聯系號碼。保安開始按號,按完,拿起電話。馬大全嘴巴微張,半截腦袋鉆進窗口。保安搖搖頭,放下電話,沒打通。他再次扭頭查找,換個號碼,再打,仍沒打通。保安放下電話,走向窗口,馬大全忙抽回腦袋,給保安騰地方。“都忙著呢,沒人接聽。”保安晃了晃腦袋。“那可咋辦?”馬大全說。“沒辦法了!”保安轉過身,不再理會他。
這可怎么辦呀?馬大全犯了難。他在門外轉起圈,心里亂成團。過了一會兒,有位騎自行車的中年女子從側門出來。他好像一位落水者發現前方駛來一葉小舟,伸長脖子快步迎上去。“老師,你認識馬文欣嗎?”“不認識。”女子穿米色長裙,停下自行車搖了搖頭。“她是我女兒。”他說。“哪個系的?”女子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中文專業。”他說。“我是數學系的,你問問其他人吧。”她說完騎上自行車走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叫嚷著追了上去。女子已經駛出十幾米,聽見聲音,從自行車上下來,滿臉訝異地望著他。“老師,學校沒發生什么大事吧?”他喘一口粗氣。“學校能有什么大事?”女子嬌嗔道。“比如……有沒有學生跳樓……”他憋紅臉。“你胡說什么呢!”女子收走額間的笑意,騎上自行車走了。
他在村里公認的能說會道,且說話得體。平素誰家來了貴客,大都找他陪著吃飯,他從未說一句不妥帖的話。想不到今天他來省城說話大失水準。他暗暗自責,臉頰火燒火燎。幸虧那女子不認識欣欣,若她是欣欣的老師,那可就給欣欣抹黑了。如果問保安或許好些,他心生悔意。那女子態度和藹,面色白皙,形象分外好,他又剛好想到這個問題,也就問了。不過,女子的回答讓他稍有心安。
他望著頭發微卷的女子消失在人流之中,恍然感到她穿的那條裙子特別好看。假如回到從前,秀琴三四十歲,他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秀琴買條同款。現在生活條件好了,他也不是不想給秀琴買件高檔服裝,可她就是不肯。前年過春節的時候,年底結算完工資,他陪秀琴逛商場,二人相中一件絳紅色羊絨大衣。秀琴穿上蠻好看的,可一問導購員,價格一千多,秀琴轉身就走,像發了瘋的牛,他拽都拽不住。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倆鬧別扭。這個秀琴,就曉得攢錢,總舍不得花,攢那么多錢干嗎?老了,能帶走啊!
他兩手插進褲子口袋,在門口轉來轉去。那名身材魁梧的保安,時不時瞥他兩眼。中午了,校園里有許多大學生模樣的青年人出來了,看來放學了。他站大門一側的出口邊,每有人出來,就迎上去問是否認識馬文欣,他們都搖搖頭說不認識。學校太大,師生近萬人,即便一個系的,也未必認識;即便認識,也未必知道對方叫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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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大全正長頸鹿般伸長脖子往校園里看,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著“寶貝女兒”四個字!他激動得心臟咚咚直跳,趕緊點一下綠鍵,通了。
他的嗓音幾乎是哭腔:“欣欣,你怎么……凌晨一點打電話呢?然后就一直關機……”他后面的話,居然一時堵在嗓子眼兒里說不出來了。聽筒里傳來欣欣柔美而又喑啞的聲音:“爸,我按錯號碼了,然后就關了機!上午論文答辯,沒開……”“原來這樣啊,我還以為你出了啥事呢,可嚇壞我了……”“沒事的,爸,忙吧,掛了。”“別……別掛。欣欣,你猜我現在在哪兒呢?”“這個時間你能去哪兒,肯定在工地吃午飯吧。”“不對,你再猜。”“在家里?”“不對,再猜。”“爸,我還有事,不猜了……”“欣欣,我來省城了,就在你們學校門口呢!你趕緊過來,讓我看看你……”“爸!不就是打錯電話嗎,至于來省城嗎?”“你快找個飯館吃完飯回去吧,我正忙呢,沒時間見你。”
他懇求道:“欣欣,你三個多月沒回家了,我想你了,和你說句話,我就走。”欣欣沒吭聲,電話里一陣沉默。幾秒后,欣欣說:“前幾天咱倆不是視頻聊天了嗎?我要去餐廳了,去晚了就沒飯了,吃完飯還忙事呢……你快回去吧……”“見一面不行嗎?”“我真的抽不出時間!”欣欣嗓門一下子扯高許多。“好吧,只要你沒事就好……”不等他收住話音,欣欣已掛電話。
他懸著的心終于落地。此刻,他才感到肚子里仿佛有只青蛙,正咕嚕咕嚕亂叫。他從起床到現在滴水未進,不餓才怪!校門口對面有家快餐店,他穿過馬路來到店里,點了大碗的牛肉拉面。
不一會兒,身材豐腴的老板娘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拉面,他倒些胡椒粉進去,風卷殘云般吃進肚子。從快餐店出來,他如釋重負,渾身輕松,決計步行去長途汽車站。這樣不僅省下車費,還省時間。到什么地方拐彎,過幾個紅綠燈,來時他已記在心里。
果然,他用了二十多分鐘就來到車站,比打的還快。他來到人聲鼎沸的售票大廳,買了返程車票,瞅一眼時間,距發車尚有半個小時。他想起秀琴,她一直沒給自己打電話,必定將家里的水龍頭關了。這會兒她該吃完午飯了,豆豆十有八九睡了覺,恰是空閑時候。他給秀琴打去電話,想把這次戲劇性經歷講給她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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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打出去,秀琴第一時間接聽。不等他開腔,聽筒里傳來秀琴焦灼的嗓音:“大全,欣欣沒事吧?”“欣欣能有啥事?”他愣住了。 “別瞞我了,我給保華打過電話,知道你去省城找欣欣了。欣欣昨夜給你打了電話的事,我也知道……”這個多嘴的保華!他嘟囔一句。“確實是這樣,可剛才我聯系上欣欣了,她按錯我的號碼,其實啥事都沒有!”“是這樣啊,那太好了。”“大全,你現在在哪兒?”“我在省城的車站呢,馬上就回家。”“我也在省城車站呢,剛下車,正準備去欣欣學校。”“你……你怎么……”馬大全有些哽咽了,說,“你沒出過遠門,怎么也來省城了?”“我心里著急,就趕了來!”“你在哪兒?”他環視一下四周,并未瞧見秀琴。“我在車站門口呢。”“你哪兒也別去,我去找你。”他說完撒腿向車站入口跑去。
他遠遠望見背著藍色布包的秀琴正在門口處東張西望。他大喊一聲秀琴,頃刻間淚水盈滿眼眶。他快步跑上去。秀琴緊緊摟住他一條手臂。這么多年,他倆不論逛街,還是逛商場,即使年輕的時候,她也沒挽過他的臂彎。
他假裝生氣地說:“真是胡鬧!你怎么一個人來了省城?”“別說了,來都來了,快帶我去見欣欣!”她說完拽著他就走。“我到了學校門口,也沒見到欣欣。”他將在學校門口與欣欣通話的經過講述一遍。
秀琴很失望,她就要給欣欣打電話,馬大全攔住她,說欣欣忙著呢,別打擾她了。秀琴只好作罷,二人到售票大廳又買了張車票。秀琴在一家飯館吃了水煎包,他倆上了大巴車。秀琴坐他身邊,繪聲繪色地講述起她來省城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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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大全發來短信后,秀琴趕緊給小軍打電話,讓他回來照看豆豆,她回家關水龍頭。小軍卻說:“我正忙著,自來水幾塊錢一方,下水道是暢通的,讓它淌吧,等我爸回家再關。”不等她再說什么,他就掛了電話。
水費再便宜也不能白白浪費。秀琴又給小蘭打電話。小蘭在一家大型超市當收銀員。接通電話后,秀琴將事講完,小蘭說的話與小軍一字不差,好像是二人事先商量好的標準答案。
仔細想想,不就是幾方水嗎?值不了多少錢,要不就淌著吧。秀琴撥打了馬大全的電話,想和他說一聲,征求一下他的意見。馬大全沒接聽,她猜他裝手機的上衣肯定放某個地方了,于是給保華打電話。保華大小是老板,他很少上腳手架,主要做些雜活兒,還聯系業務,手機從不離身。電話通了,保華說馬大全沒在工地,然后就一字不落地講了他去省城找欣欣的事。
秀琴急眼了。欣欣是她的心肝寶貝,她坐不住了,拿定主意也要去省城。她沒給馬大全打電話,若他知道了,必定不讓她去。她不想讓馬大全替自己擔心。
秀琴也不想讓小軍夫婦知道這事,兄妹感情很深,從小到大,欣欣整天像尾巴似的跟小軍身后,小兩口若是知道欣欣出了事,必定影響兩人的工作。她去省城,豆豆怎么辦呢?她想起一個人,小蘭父親,也就是豆豆的姥爺,老鐘。他在離金泰小區不遠的一個酒業公司當保安,工作很清閑,暫讓老鐘照看豆豆是最佳方案。
秀琴沒說她要去省城,只說家里水管淌著水,回家關掉,讓老鐘照看一下豆豆。老鐘可喜歡豆豆了,隔三差五來一趟小軍家,就是為看豆豆,每次來他不是買玩具,就是買好吃的。接通電話后,老鐘連聲說好,滿口應下來。
秀琴騎著電動三輪,載著豆豆來到那家酒業公司門口,把豆豆交給頭發脫了大半的老鐘,電動三輪也放那里了。隨后,她打了輛的士趕往汽車站。
講述完畢,秀琴開心地咯咯笑幾聲。兩人有五六天沒見了,一路上他倆竊竊私語,熱聊著近幾日道聽途說的新鮮事。
馬大全的手機響了,是建民。他摸一下綠鍵。“大全,你怎么沒回家關水龍頭!水還淌呢,我剛才翻墻到你家關上水龍頭了!” 建民嗓門分外大。“房間里沒淌水吧。”馬大全說。“應該沒有,關掉院子里的水龍頭就聽不到淌水的聲音了。”建民說。馬大全放了心,說找時間請建民喝酒。
傍晚時分,大巴車駛進了縣城的車站,夫妻倆手牽著手從車上下來。馬大全乘上公交車回了家,秀琴打了輛的士找老鐘去了。
夫妻倆商量過了,這件事誰也別說出去,就連小軍夫婦也瞞著。可秀琴心情愉悅的時候,肚子里就擱不住話,她不僅跟小軍夫婦說了,也跟老鐘講了事情經過。三個人聽了都是先嬉笑一陣,再埋怨馬大全心太小,放不下事,白跑了趟省城,誤了一天工期,還沒見到欣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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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的深秋,某個周末的上午,大街上已有泛黃的樹葉飄落,空氣中混雜著淡淡的谷香,各家各戶的院子里都曬著雪白的棉花。
大學畢業后已應聘到一家上市公司做文秘工作的欣欣,領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后,帶著陽光帥氣的男友回了家。這日恰是馬大全的生日,他倆帶來的生日禮物是一套靛青色西裝。他長這么大還沒穿過這么高檔的服裝呢。身穿藕荷色套裙的欣欣,笑瞇瞇幫他把筆挺的西裝穿在身上,隨后她表情凝重地講述了一個發生在某個午夜的故事。
故事與一位女孩有關。她大學畢業前夕,相戀兩年的男友,因畢業后的去向問題與她分了手。她怎么也無法從失戀的心理陰影掙脫出來,受此影響,她論文答辯如果沒過關,這將意味著她可能無法畢業。面對雙重打擊,她渾渾噩噩的,萎靡不振,對生活失去信心。
明天又要論文答辯了,她準備不夠充分,不抱任何希望,越想越怕。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就穿上衣服,從枕頭下摸出一個白色藥瓶,拎起桌上喝剩的半瓶農夫山泉,來到宿舍樓外面。
澄澈的月光閑靜地灑落在校園的每寸土地上,月色與路燈的光芒交匯在一起。幾個小時前還喧騰熱鬧的校園,此刻闃寂得沒有一點兒動靜,讓人感到后怕。她坐在門廳外的臺階上,一手攥著白色藥瓶,一手拿著純凈水。
藥瓶里的白色藥片是她一次次到學校的診所買的,都攢大半瓶了。她只需一次性喝下這些藥片,便很快睡著,且能睡很久很久。
她不想再承受一點兒壓力,只要完成一次喝水的動作,便可完全解脫,失戀的陰影就不再困擾她,天亮后也不必參加論文答辯,她從此將無任何煩憂。
她數次將擰掉蓋子的藥瓶放至嘴邊,又數次移走。在喝下那些藥片之前,她有個未了的心愿,那就是再和爸爸說幾句話,哪怕聽聽爸爸的聲音也好。她摸出手機,翻出爸爸的號碼,撥打出去,鈴聲只響了一次,她打了個激靈,趕緊掛掉。她恍然想起此刻是午夜,站了一天腳手架的爸爸正在熟睡呢。她怎能影響他歇息?天亮后他還要頂著日光爬上腳手架干活兒。
鈴聲響起的一瞬間,她腦海里映現出了爸爸那張飽經滄桑的臉。八歲那年,她坐在樹蔭下的板凳上,望著不遠處爸爸站在腳手架上蓋房子。爸爸嫻熟地把一塊塊長方形磚頭壘在墻上,墻頭就一點點變高。爸爸太了不起了,村里的一排排嶄新的磚瓦房,大都是爸爸建成的。她看得正入了迷,出事了,爸爸側著身子從一位工友手里接一塊磚頭時,一不留神從腳手架上滑了下來。他宛如一只斷線的風箏,掉落在地上。幾位工友連忙過來抬著爸爸趕往鎮上的醫院。
女孩嚇壞了,哭喊著邁開細瘦的雙腿追過來,喊一聲:“爸爸,疼嗎?”爸爸扭頭看一眼女孩,汗涔涔的臉上漾出些許笑意。他搖了搖頭,說:“別哭,不疼!”那么高摔下來,怎么會不疼?爸爸真堅強……
在那個月光如水的午夜,爸爸沖女孩微笑的那個畫面定格在她的腦海中。她緩緩起身,晃了晃藥瓶,里面發出藥片碰擊塑料瓶壁的嘩啦聲。
她擰掉瓶蓋,來到不遠處的一個綠色垃圾筒前,用倒水的方式將那些藥片全倒進垃圾筒里,又把瓶蓋和瓶子也丟了進去。
她回了宿舍,躺在床上。說來也怪,她不一會兒便入睡了。次日醒來,已是早上九點。九點半是論文答辯時間。她洗了把臉,餓著肚子跑向階梯教室。
她準備得很倉促,可她超常發揮,每次答完評委的問題,評委們都滿意地點點頭。
那日中午,她爸爸來學校門口找女孩,她怕爸爸擔心,就撒了謊。她精神狀態極差,不想爸爸見到她悲傷難過,就沒與他見面。
那次論文答辯完成后,女孩走出答辯室,一位帥氣的男生迎上去詢問她答辯的注意事項。她耐心解答。那位性格開朗的男生,便是她現在的男友,兩人彼此相愛,一路攜手走到現在。
欣欣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語氣看似輕描淡寫,馬大全卻聽得驚心動魄。不等欣欣講完,他早已淚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