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是大師輩出的時代,郁達夫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的作品既觸及自然與社會,更深入心靈深處,悲天憫人是其作品的主要情感基調。他的《故都的秋》,充滿悲意,卻又蘊含著多重情思。
一、寫作背景探析
《故都的秋》寫于20世紀30年代,這是中華民族歷史上多災多難的時期:國家分崩離析、民眾飽受苦難,內有國共戰爭,外有日軍侵華。查閱1934年前后的歷史,便能窺見這段不堪回首的歲月——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日軍進攻沈陽,東北淪陷;1933年,日軍進犯山海關,妄圖侵占華北,古都北平岌岌可危。
題目中的“故都”指北平。1934年7月,北平尚未淪陷,郁達夫不顧危險特意前往,試圖再次飽嘗故都的“秋味”。短短一個月后,散文《故都的秋》發表,可謂“應秋之作”。
二、《故都的秋》中的多重情思
(一)小家與“大國”的悲情交織
《故都的秋》是郁達夫對北平深情的表白。然而,在這份喜愛背后,也隱藏著矛盾糾纏的心境。
郁達夫是個悲情的人,有著悲情的人生經歷:3歲時父親去世,全家人的生計全壓在母親身上,生活異常艱難,姐姐也不得不去當童養媳。小學畢業后,郁達夫到外地求學,17歲隨大哥留學日本,自傳體小說《沉淪》就是其留學時期的作品。這部小說融合了他的自身經歷,呈現出病態的美,彌漫著感傷情調。1926年,他的兒子不幸夭折,這更增添了他的悲愁。那些年,郁達夫常常游山玩水,在山水之樂中排解內心的郁悶與不安,但始終堅持文學創作。
面對國民黨白色恐怖的威脅,郁達夫不失熱血青年本色,積極肩負起民族救亡責任,參加左翼文藝運動并進行創作,試圖以文學喚醒衰微的民族。然而,或許是由于過多時間用于“游玩”,他的創作靈感幾近枯竭。此時,祖國北方岌岌可危,郁達夫不顧喪子之痛與時局艱難,毅然決定前往北方。
眾所周知,民國時期的首都是南京,但北京(北平)曾作為元、明、清三朝的都城,因此郁達夫稱其為“故都”。北平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蘊,使其在作者心中具有特殊而重要的地位。郁達夫稱其為“故都”,既突出了北平歷史的厚重感,也體現了自己對這座城市的眷戀之情。站在現實角度,當時的郁達夫已預感到北平即將淪陷,內心極度不安——一座古城的淪陷,或將成為一個民族苦難的開始。
于是,郁達夫暫時放下喪子之痛,毅然踏上危機四伏的前往北平之路。這次北平之行,他要用眼睛和紙筆記錄眷戀的北平。那句“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道出了他對北平深沉的愛意與眷念,對他而言,哪怕看北平一眼也是幸福的。
(二)向往與“不往”的難解矛盾
有人說“達夫是一個矛盾體”,筆者認為此言有理,《故都的秋》便是他這一特質的體現。文章開篇,郁達夫先說任何地方的秋天都是“好的”,秋的清新、清凈等特質都恰到好處;但他又特別強調北平的秋有著鮮明特性——“來得清,來得靜”,且“來得悲涼”。若說前面的“清”和“靜”是為了突出他對北平的獨特感受,尚可理解,但“悲涼”作為形容詞,顯然并非“好”的近義詞,這一表述著實矛盾。
不過,站在郁達夫的視角,這種矛盾也有其合理性。江南的秋與故都的秋截然不同:江南草木凋零緩慢,空氣濕潤,雨水多而風少,與他心中的秋相去甚遠,也未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然而,既然郁達夫如此執著迷戀北平的秋,為何十多年間從未踏入北平再品秋味?畢竟,每當秋天來臨,北平的蘆花、柳影、蟲唱、夜月鐘聲總會在他腦海浮現、耳邊回蕩,成為揮之不去的印記;江南的名勝,如廿四橋明月、錢塘江秋潮、普陀山涼霧、荔枝灣殘荷等,也無法動搖他對北平的思念。既然如此癡迷,他為何一直未往?
這背后確有原因:北平一直是他的傷心地。1913年,郁達夫因參加反對袁世凱專權的學潮被學校開除,不得不踏上留學日本之路;1919年留學歸來,他滿懷希望地參加外交官與高等文官考試,卻遺憾落榜;1923年,他應聘到北大,講授的卻是枯燥的統計學,而非喜愛的文學;1926年,他的兒子也在北平病逝。正因這些過往,十多年間他都未曾再去感受北平的秋天。在常人眼中,北平無疑是他的傷心之地,可他為何又執意前往?家國情懷固然是重要原因,但根本原因卻在于他內心對悲情世界的向往與癡情。所以,當旁人覺得“悲涼”之地并非好去處時,對郁達夫而言,這恰恰是“好”的所在。這種難以調和的矛盾,也讓他的悲情色彩越發濃重。
(三)閑人與“秋士”的身份糾結
都說春華秋實,“秋”代表著收獲與喜悅。相比于春之希望、夏之熱烈、冬之沉靜,“秋”在中國文化中的意蘊別具深意。倘若將中國文化比作一本書,“秋”在其中所占的比重想必極大。中國歷史上確實涌現出許多“秋士”。劉禹錫曾言“自古逢秋悲寂寥”,在他之前的文人雅士,大多認為“秋”是悲涼、寂寥的;被譽為“秋思之祖”的馬致遠,更是將秋天特有的枯藤、老樹、昏鴉、西風等物象,凝于不足40字的散曲中,讓人滿眼皆是悲秋之景。
其實,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秋本無言,只是在一年中的第三個季節里展現屬于自己的精彩。文人雅士們因特殊的人生經歷,賦予了秋獨特的情感。錢鍾書在《管錐編》中提到,“悲秋”乃“遠行、送歸、失職、羈旅者”所感之事,那么,郁達夫是否將自己看作“秋士”呢?
雖然《故都的秋》描繪了閑適的生活:暖日品茶、槐樹下賞花、院子里聽蟬、窗前觀雨、家中品果,頗有明代畫家陳繼儒“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云卷云舒”那般淡然安適。然而,這些秋之生活縮影,皆建立在破舊屋子、飄零落花、斷續蟬聲等悲情意境之中。筆者認為,郁達夫內心實則向往成為“秋士”。否則,他不會專門研讀西方寫秋的詩人作品,還能指出其中對秋的“歌頌和悲啼”。郁達夫甚至將兩位著名“秋士”訴諸筆下——歐陽修與蘇東坡。歐陽修在《秋聲賦》中,對秋天“色”“容”“氣”“意”的描寫,盡顯秋的悲涼之美,這與郁達夫所追求的“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與姿態”相契合。換言之,他筆下的“閑景”“閑物”,反而加重了他的悲情,因為彼時北平岌岌可危,他深知自己或許再難品味這般秋意。
三、結語
關于“秋”,實在有太多難以言盡的心境。南宋辛棄疾曾調侃“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可當他“識盡愁滋味”時,卻“欲說還休”。不同的人站在不同時空,面對秋景會有獨特感受。郁達夫是個悲情詩人,一生漂泊,卻始終眷戀故都北平。往深里看,這份眷戀又何嘗不是對民族和國家的深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