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華記譜改革對民族器樂傳承中的基因重編分析

引言

文化基因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的核心要素，指代文化系統中具有遺傳性、穩定性和適應性的基本單元。《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2017）明確提出構建文化基因理論體系「1]，將其劃分為形態基因（物質載體與符號系統）、行為基因（技藝傳承與實踐活動）、語境基因（文化生態與價值認同）三重維度。該理論認為，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化需通過解碼基因層級結構，在保持核心特質的同時實現創新性發展。

國樂大師劉天華先生主張的國樂改進實踐，以“守本開新”為核心，在樂器形制、教育體系等多維度展開革命性探索。劉天華雖未使用文化基因概念，但其改革實踐暗合基因理論的內在邏輯。他敏銳洞察到工尺譜的符號模糊性（形態基因缺陷）、口傳心授的脆弱性（行為基因危機）、地域語境的封閉性（語境基因局限），并以記譜革新為手術刀，對民族音樂傳承鏈進行了系統性基因編輯。這種跨越時代的思維共振，印證了文化基因理論對傳統藝術現代轉型的解釋效力。本文從“記譜'細微維度展開，結合《梅蘭芳歌曲譜》《月夜》《除夜小唱》《改進操》等作品，深人分析劉天華記譜改革對民族器樂傳承的價值與意義。

一、劉天華記譜改革的背景

20世紀初的中國社會處于傳統與現代的激烈碰撞中，民族器樂遭遇雙重困境：一方面，工尺譜的模糊性與口傳心授的脆弱性，導致大量傳統曲目面臨人在藝亡的失傳風險。音樂學家項陽在《中國弓弦樂器史》中指出，民間樂師“手隨心運”的即興傳統難以適應現代知識生產需求[2]。另一方面，西方五線譜體系伴隨新式學堂的建立強勢滲透，沖擊著本土音樂的話語權，形成“西樂進、國樂退”的文化失衡。劉天華敏銳洞察到，記譜法不僅是技術工具，更是文化基因的存儲介質，他在《國樂改進社緣起》中痛陳“所謂中國音樂， 99% 只能留在吹鼓手手里茍延殘喘”「3］，這種危機意識驅動其以記譜改革為突破口，試圖通過符號系統的科學化改造，重建民族音樂的傳承生態。此時宮廷雅樂因王朝傾覆而消散，民間音樂受戰亂與經濟沖擊瀕臨失傳，樂器制造淪為商販逐利之物，音樂教育更被排除在新式教育體系之外。劉天華在《我對于本社的計劃》中進一步指出“制造樂器的工人只圖漁利，研究樂理者晨星般稀少”［4]。這種系統性潰敗使得國樂如同沙中藏金，亟待通過科學化、體系化的改良重獲生機。面對西樂借學堂教育強勢滲透的態勢，唯有重構音樂傳承的核心載體一—記譜體系，才能為國樂存續注人現代生命力。

二、文化基因下劉天華記譜改革的動機

（一）形態基因的模糊性

傳統工尺譜作為一種古老的記譜方式，具有獨特的文化韻味和藝術價值，但其符號特征較為抽象和簡約，存在一定的模糊性[5］。工尺譜主要記錄音高和節奏的基本框架，而對音色、力度、速度等音樂表現要素的細致記錄相對欠缺。這種虛實相生的符號特征在古代音樂傳承中雖然為演奏者留下了較大的即興發揮空間，培養了演奏者的創造力和對音樂的感悟力，但在現代社會對音樂傳承的精確性和穩定性要求日益提高的背景下，其模糊性使得音樂作品的原貌難以得到準確的保存和再現。不同的演奏者對同一工尺譜的理解和演繹可能存在較大差異，導致音樂傳承的多樣性和不確定性。

劉天華在《我對于本社的計劃》中直言：“無譜之樂曲，終將隨風而逝。”［4]其改良工尺譜的核心動機，正是通過引入五線譜的量化標記（如小節線、時值符號），將即興創造的“活態基因”轉化為可固化傳承的“穩定基因”，在保留虛實韻味的同時構建音樂本體的客觀參照系。

（二）行為基因的脆弱性

口傳心授模式作為傳統音樂的主要傳承方式，本質上是行為基因的經驗性傳遞。這種高度依賴“人”的媒介作用的傳承鏈，在近代社會轉型中暴露出致命脆弱性：戰亂導致藝人流散、經濟壓迫迫使技藝簡化、代際斷層引發知識流失。劉天華在《國樂改進社緣起》中疾呼“可作模范的前輩大師一天少似一天”［5]，折射出行為基因傳承的瀕危狀態。更深遠的影響在于，口傳模式缺乏標準化文本支撐，導致教學效率低下、傳播范圍受限，難以適應現代教育體系對系統性、可復制性知識生產的需求。對此劉天華提出要“把各種演奏法盡量寫出，編成有統系的書籍”，通過將身體記憶轉化為視覺符號，使演奏技法從只可意會的個體經驗升華為可按圖索驥的公共知識。

（三）語境基因的封閉性

傳統音樂長期困于地域性語境，不同區域的音樂語匯因記譜標準缺失難以互通，形成十里不同音的碎片化格局。這種封閉性在現代化進程中演變為致命缺陷：當新式學堂采用西方五線譜教材時，本土音樂卻因缺乏統一文本被排斥在正規教育之外。劉天華在北大音樂傳習所的執教實踐中深刻體會到，來自各地的學生雖精熟本土樂種，卻因記譜差異無法有效交流技藝。這種語境基因的封閉性使得地域性音樂語匯在現代社會中逐漸被邊緣化，難以與其他地區和國家的音樂文化進行有效的交流與融合，限制了其傳播范圍和發展空間，也影響了民族器樂整體的多樣性和豐富性。

三、文化基因下劉天華記譜改革的具體實踐與案例

傳統工尺譜的虛實相生特征，雖能保留音樂的意境神韻，卻因符號模糊導致基因信息流失；西方五線譜的精確量化雖能強化信息穩定性，卻可能消解本土音樂特質。劉天華的改革本質上是通過雙軌記法的基因重組，構建兼具穩定性與適應性的新型編碼系統。

（一）形態基因重塑：五線譜與工尺譜的融合

在《梅蘭芳歌曲譜》的編纂中，劉天華開創性采用五線譜與改良工尺譜并行的雙軌記法。他以五線譜精確記錄京劇唱腔的基干旋律，通過小節線劃分節奏框架，用升降號標注特殊音高，使《貴妃醉酒》等曲目首次獲得可國際通讀的標準化文本；同時在工尺譜旁添加時值線、附點符號，將“擻音”“顫音”等裝飾技法可視化，如在唱腔中細微的滑音波動被轉化為波浪線符號。這種改良并非簡單疊加，而是通過符號系統的創造性轉化，既保留“依字行腔”的戲曲基因特質，又構建起跨文化理解的音樂骨架。梅蘭芳評價此舉“為我國歌劇辟一坦途”，正是對形態基因兼容性改造價值的高度肯定[6]。

（二）行為基因轉變：從口傳心授到規范傳承

1.二胡曲《月夜》與《除夜小唱》的記譜改革

劉天華對二胡記譜法的革新，本質是對傳統行為基因的現代性重構。在《月夜》與《除夜小唱》的記譜實踐中，他通過三重技術革命將口耳相傳的模糊經驗轉化為可驗證的規范體系。

（1）把位。傳統二胡演奏長期依賴“三把位”經驗劃分，這種基于琴桿長度的粗略分區，導致音色統一性與音準穩定性難以保障。劉天華在《月夜》演奏說明中突破性提出“至少可分七把，多則十二把”的理論構想[7]，并在譜面標注中實踐：如《月夜》第24—28小節，明確規定使用第二把位演奏以保持中音區的醇厚音色；《除夜小唱》高潮段落則強制切換至第四把位，通過高音區的清亮質感強化節日歡慶氛圍。這種把位標注不僅規范了演奏者的左手運動軌跡，更建立起音區與情感表達的對應邏輯，使技法選擇從隨機應變升華為理性設計。

（2）指法。針對傳統工尺譜“音位可辨、指法難明”的缺陷，劉天華獨創“1234”數字標記體系：食指為1，中指為2，無名指為3，小指為4，空弦標記為0。在《除夜小唱》第15小節“上”音旁標注“4”，強制規定必須使用小指按弦，這種精確到具體手指的指令，徹底改變了“大致位置正確即可”的模糊傳統。更精妙的是動態指法設計一一如《月夜》第9小節連續五度跳進中，標注“ 13^′ ”的指法轉換提示，既能確保音程準確性，又能通過手指伸展訓練提升演奏者的技術水平。這種將身體動作分解編碼的記譜方式，使二胡教學從“師傅做、徒弟仿”的模仿模式轉型為“按譜索技”的標準化流程。

（3）弓法。傳統二胡弓法依賴“推拉”方向標記，對運弓長度、力度、連斷控制缺乏規范。劉天華借鑒小提琴譜的弧線標記法，在《月夜》中首創弓段劃分系統：

連續弧線內音符需一弓完成，無弧線處每音換弓。在《除夜小唱》歡快段落，他更以“▼”符號標記頓弓技法，規定弓毛瞬間加壓的觸弦方式。這種革新直擊二胡表現力的核心一通過將右手運弓軌跡可視化，使《月夜》的朦朧月色得以用長弓連奏表現，《除夜小唱》的節日喧鬧借短促分弓傳達。蔣風之在教學中發現，學生按照譜面弓法練習三個月后，音樂表現力遠超傳統口授三年所得，印證了規范編碼對行為基因優化的顯著成效。

2.琵琶曲《改進操》的記譜改革

在琵琶曲《改進操》的記譜改革中，劉天華同樣注重行為基因的轉變。

（1）節奏。面對傳統琵琶譜“慢板”“快輪”等抽象術語，他在譜面左側添加垂直時值線，將《改進操》第12小節的“慢輪”分解為每拍四連音的五線譜量化標記，使“慢”的具體速度得以通過節拍器校準。針對掃弦技法的力度混沌問題，獨創“//”符號梯度標記法：單斜線代表中度掃弦，雙斜線強調強力掃奏，三斜線則要求爆發性觸弦[8]。這種力度分級系統，使《改進操》中象征變革決心的強力和弦獲得精確表達。

（2）技法符號。當學界質疑《改進操》復音技法“模仿西樂”時，劉天華在譜例說明中援引《瀛洲古調》中的雙音記載，證明“琵琶上用復音前已有之”。他更將古琴的“綽”“注”技法轉化為“↑」”箭頭符號，如第28小節的泛音群以“ 0 ”標記觸弦點，既保留傳統韻味，又賦予其現代可讀性。這種“以古釋新”的策略，巧妙化解了傳統基因與現代表達的沖突。

（3）五線譜與工尺譜雙軌并記。五線譜承載音高節奏主干，工尺譜旁注“推”“挽”等韻味技法。在《改進操》華彩段落，左手“打帶擻”的復雜指法通過工尺譜“”符號保留，右手掃弦節奏則由五線譜嚴格量化。這種“筋骨 + 血肉”的雙重編碼，使琵琶技藝既符合現代教學規范，又不失傳統基因特質，為后續《虛》等作品的國際化傳播奠定基礎。

（三）語境基因重構：傳統音樂在現代語境中的新生

語境基因決定了文化存在的生態空間。劉天華通過記譜革新，打破傳統音樂的地域壁壘與階層隔閡，使其既能融入現代教育體系，又可參與國際藝術對話，實現從“鄉土藝術”到“世界語言”的語境躍升。

在《梅蘭芳曲譜》的編纂中，劉天華以五線譜構建國際通識的音樂文本［9］，使《天女散花》的“西皮”能被西方樂手準確視奏；同時保留工尺譜的裝飾音標記，確保京劇聲腔的“味兒”不被量化符號消解。這種“骨架 + 細節”的雙軌編碼，使傳統音樂既獲得進入音樂學院課程體系的資格，又保持作為文化使者的獨特身份。《改進操》在國際音樂界的傳播更印證了這種基因改造的成功——當西方學者通過譜面注釋理解古琴綽注技法與三度和聲的融合邏輯時，中國音樂首次實現了“可以被世界閱讀的傳統”［10]。

結束語

劉天華的記譜改革通過對民族音樂基因的現代性編碼，徹底改變了傳統器樂的傳承生態。在形態基因層面，雙軌記法的符號系統既固化了音樂本體的核心特征，又構建起跨文化理解的橋梁，使《梅蘭芳歌曲譜》等作品成為國際通行的音樂語言；在行為基因層面，規范化的演奏標注將個體經驗升華為公共知識，推動二胡、琵琶從江湖技藝轉型為學院藝術，蔣風之、陳振鐸等學院派演奏家的崛起印證了傳承效率的質變；在語境基因層面，記譜革新打破了地域性與階層性壁壘，使傳統音樂既能深度融人現代教育體系，又以文化使者的身份參與全球對話。

這種基因層級的系統性改造，不僅挽救了瀕危樂種的存續危機，更重構了民族器樂的文化身份一一從邊緣化的俗樂工具升華為承載民族精神的藝術載體，為后世非遺保護提供了活態傳承的經典范式。

參考文獻：

[1］新華社.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J].花炮科技與市場，2017（3）：22-25.

[2］項陽.中國弓弦樂器史［J].樂器，2000（2）：28.

[3］張治榮.國樂改進社社刊《音樂雜志》研究［D］.西安：西安音樂學院，2008.

[4］劉天華.我對于本社的計劃[J］.中國音樂，1991（4）：74-75.

[5］王耀華.中國傳統音樂工尺譜之特色及其它（上）LJ」.黃鐘（中國.武漢音樂學院學報），2007（1）：84-93.

[6]石三友.劉天華為梅蘭芳唱腔譜曲[C］//中國演員（2013年第2期總第32期）.［出版者不詳]，2013：57.

［7］劉天華.月夜，除夜小唱說明［J］.中國音樂，1991（4）：75-76.

[8］趙越.試論劉天華的琵琶曲《改進操》［D］.太原：山西大學，2013.

[9］楊向芳.劉天華對二胡的改革與創新［J］.藝術品鑒，2024（30）：22-25.

[10］孫雁雁.劉天華先生對近代琵琶藝術的貢獻分析[J].戲劇之家，2019（22）：4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