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音樂作為人類精神的載體,其美學本質始終是思想史的核心議題。儒家“禮樂教化”理論長期主導中國傳統音樂話語,將音樂視為政治治理工具。至魏晉時期,嵇康以《聲無哀樂論》顛覆了這一范式。他提出“聲無哀樂”論斷,剝離了音樂與倫理的強制性關聯,通過重構音樂本體論,揭示了音聲形式美的獨立價值。這一理論既是對漢代讖緯神學的批判,也標志著中國美學從“工其論”向“本體論”的轉變。本文從多重思想語境切入,解析其理論對儒家功利主義藝術觀的突破,探討其對當代藝術主體性建構的啟示。
一、嵇康音樂美學思想的哲學基礎
(一)嵇康“聲無哀樂”對儒家禮樂倫理的解構
嵇康處于魏晉時期“名教與自然”思想論爭的核心,他在《釋私論》中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號,對名教中的種種荒謬、虛偽、狡詐和殘酷理論進行了猛烈的抨擊?!溉寮摇稑酚洝穼⒁魳芬暈椤爸问乐舭惨詷?,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的倫理符號,嵇康則指出這種邏輯將音樂異化為政治附庸,遮蔽了其自然本質。他反詰:“夫殊方異俗,歌哭不同,使錯而用之,或聞哭而歡,或聽歌而戚,然其哀樂之情均也。今用均同之情,而發萬殊之聲,斯非音聲之無常哉?”[2]通過強調音樂與情感的非必然聯系,瓦解了儒家“樂通倫理”的根基。嵇康以道家“道法自然”為武器,重構了音樂本體論。嵇康首先把道家關于本體“道”“和”的思考引申和運用到具體的、現實的音樂形式上,強調音樂自身形式結構、節奏旋律的和諧,即他自己所說的“官商集化、聲音克諧”[3]。他認為音樂的本質是“天地合德,萬物資生”的自然之“和聲”,如同“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2],其和諧來自陰陽能量的動態平衡,并非人所附加的道德教化功能。他通過自然主義的音樂觀,將音樂從禮教束縛中解放出來,論證了其本質是遵循宇宙規律的自足存在一—正如《聲無哀樂論》中所言的“五音比而成韶夏”,音樂的價值在于音聲本身的自然組合,而非承載社會倫理的工具。
嵇康的“聲無哀樂”論并非直接否定音樂的價值,而是通過對情感的剝離,回歸音樂的純粹性,是對“大音希聲”的具象化表現?!独献印诽岢觥按笠粝B暋保缸罡呔辰绲囊魳穼⒊礁泄傩问剑c道合一。老子認為,只有合于“道”本性的“希聲”之音才是最美好的聲音。[4]嵇康通過“聲無哀樂”理論闡釋其音樂觀,正如《答難養生論》中“形體躁動卻能保持內心平靜者,聞雷聲而不驚;眼見白色卻知本質玄奧者,睹烈日而不?!钡谋扔鳎魳纷鳛椤白匀恢吐暋?,本質上是如同光影、雷電般客觀存在的物理現象,其和諧屬性來源于聲音本身的組合規律,并非人類情感的主觀投射。這種理論突破性地將音樂從情感載體轉化為遵循自然法則的獨立系統。
(二)形神關系與心物二元論:音樂美學的認識論突破
稀康在《養生論》中提出“形恃神以立,神須形以存”,其形神觀直接影響音樂美學?!?]他將聲音的物理特性(如音調高低、旋律繁簡等),比作人的“形體”,認為這些客觀屬性可通過聽覺直接感知,而音樂引發的情感體驗則如同“精神”,屬于主觀意識層面的活動。
就像不同地域的人對同種食物會有相似的味覺感受,但對同一段音樂卻可能產生完全相反的情感反應,這種普遍性與差異性的矛盾,恰恰證明音樂本身并不攜帶特定情感。基于這種認知,嵇康提出了音樂的養生價值,雖然聲音不包含哀樂情感,但其符合自然規律的和諧振動,能夠調節人體內在的氣血運行,達到調理身心的養生效果。
這種從生理到心理的養生機制,為理解音樂審美的主客關系提供了身體哲學基礎?;谛紊裣囗毜恼J知框架,嵇康在《聲無哀樂論》中建立起了音樂審美的雙重維度:一方面強調聲音作為自然現象的物質性(“天地之體,萬物之性”),其音高、音色等物理屬性獨立存在且恒定不變(“其體自若而不變”),這種客觀性認知與魏晉玄學所重視的現象本體思想相通;另一方面指出情感體驗中的主觀性,認為哀樂如同“有人覺得蘋果甜而喜愛,有人因厭惡送蘋果者而討厭蘋果”,情感來源于接受者的心理狀態,與聲音本身是無關的。這種“物一心”二分法通過對日常經驗的類比得以具象化。正如食物的甜苦是客觀屬性,愛憎卻是食客對食物的主觀反應,音樂的價值既不在于承載道德教條,也不在于傳遞特定情感,而是以自然聲波的形式獨立存在于天地之間的。嵇康《聲無哀樂論》的中心思想是“聲無哀樂”,即作為自然質的聲音是客觀的存在,本身無關于悲哀與歡樂。劉朝謙認為這種說法顯然是哲學上心物二元本體論的一種形態,其實質是唯心主義,這種說法明顯忽略了它的美學因素,是值得商榷的。[6]將嵇康思想簡單歸類為“唯心主義”,可能遮蔽其理論中“音樂形式自律”與“審美體驗自由”的雙重突破。其“聲無哀樂”命題的真正價值,在于通過解構音樂與倫理的強制關聯,為藝術的獨立性和審美主體性開辟了新的思想空間。這既是對儒家藝術觀的超越,也是中國古代美學從“工具論”向“本體論”轉型的關鍵節點。
二、《聲無哀樂論》的核心命題
(一)“聲無哀樂”的本體論宣言
在《聲無哀樂論》中,嵇康明確提出“聲無哀樂”的觀點,認為音聲之中沒有哀樂的情感?!奥曇糇援斠陨茞海莱螅橹?,則無關于哀樂;哀樂自當以情感而后發,則無系于聲音?!彼J為“聲音”只有“善惡”之分,而不含哀樂,哀樂只是情感判斷?!?]而聲音的自然本質,音樂的本質是“氣激響振”的物理現象(“聲之體”),其特性僅體現為旋律的和諧與否(“和聲”),不具有倫理情感色彩。嵇康說,“聲音有自然之和”,“五味萬而大同于美;曲變雖眾,亦大同于和”「8]。人的悲喜反應主要源自主體既有的心境(“哀心藏于苦心內,遇和聲而后發”),并非音樂本身所固有的屬性,這種心物關系的革命性分離,打破了儒家“聽宮音思忠,聞商聲想義”的倫理捆綁,在中國美學史上首次清晰地劃分了審美活動中客觀對象與主觀感受的界限,音樂的聲波也無須再背負道德教化功能。
(二)“音聲無?!睂Α皹费郧椤眰鹘y抒情方式的解構與超越
傳統音樂美學中的“樂言情”理論認為,藝術的本質在于情感表達,主張音樂形態與人類情感體驗存在內在的對應關系。該理論將音樂視為承載情感意義的符號體系,其審美特征與主體情緒維度之間形成動態互動,共同構建出審美體驗的多維空間。正如《禮記·樂記》中所言:“情動于中,故形于聲。”[9]音樂作為情感的載體,其生成與人類內心世界是密不可分的,這種與生俱來的藝術特質使其成為古代統治者進行情感教化的理想工具。在儒家“聲言人情”“聲與政通”的理論框架下,嵇康以“音聲之無?!睘楹诵?,對儒家“樂言情”的傳統命題發起挑戰,并由此展開對其思想根基的解構。嵇康認為,“音聲之無?!苯沂玖艘魳繁倔w與情感體驗之間缺乏必然的、排他的、確定的對應關系,從根本上動搖了傳統樂論將音樂視為固定情感符號的理論根基。嵇康從兩個方面論述了“音聲無?!钡挠^點。其一,“殊方異俗,歌哭不同”,這反映了社會層面文化風俗的差異性;不同的社會文化風俗使人們對于音樂的理解具有差異性,人們通過歌唱與哀泣所表達的情感也不盡相同;其二,“或聞哭而歡,或聽歌而戚”「10],這表明個體審美體驗存在顯著差異性,不同主體因審美習慣與文化背景的差異,可能對同一情感產生多元化的聲樂表達,最終形成主觀感知的顯著差異。這一現象進一步印證了音聲與情感之間并非簡單的線性對應關系,而是一種動態的、非確定性的“無常”關聯。
(三)“和聲無象”的形上境界
嵇康通過解構音聲與情感的必然聯系,提出“和聲無象”的哲學命題。他指出,“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意指和諧的音樂形態本身并不承載特定的情感內涵,其審美意蘊不受具體意象的限定,從而為情感表達保留了開放性的闡釋空間。他用“和聲無象”這一命題闡明,音樂的物理屬性如同山澗流水的聲響,本質上沒有預設的喜怒哀樂,正如同樣的雨聲,有人聽出詩意,有人感到煩悶,差異主要源于聽者內心已有的情緒?!跋蟆笔侵袊囆g理論的核心范疇,如《周易·系辭》有言:“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盵嵇康主張的“音聲‘和比’”理論主張,與《樂記》“比音而樂”的音樂生成邏輯存在本質差異,其核心在于對儒家樂論中政治符號化思維范式的批判。通過“和比”概念,稀康確立了音樂藝術的形式本體論,即聲樂系統的和諧振動通過遵循自然聲學規律的耦合機制,能夠擺脫具體意象的束縛,從而生成具有獨立審美價值的純粹藝術形態。通過剝離音樂與象征系統的強制關聯,稀康在“無象”之境中開辟出雙重超越路徑,在現象層面,音樂作為“無常之聲”,以聲波自身的和諧,確立形式自律;在本體層面,則通過“太和”之聲引導聽者超越世俗情感,抵達“大音希聲”的形上境界。通過“和聲無象”的形上建構,稀康為中國美學開辟出一條全新的道路。
結束語
嵇康“聲無哀樂”論與西方音樂美學中的自律論形成跨時空對話。自律論音樂美學認為:“音樂的邏輯在音樂的本身;音樂不涉及外來的東西,音樂由自身所決定?!辈讨俚略凇丁霸矫潭巫匀弧币辉囌擄导捌洹奥暉o哀樂”的音樂美學思想》中提出:《聲無哀樂論》是中國最有自律論色彩的音樂美學論著。嵇康否定了音樂的政治教化功能,主張“和聲無象”的純粹審美,與康德的“審美無利害”原則形成跨時空呼應,二者皆強調藝術應擺脫現實目的,但嵇康的“無目的”更指向道家“自然無為”,而康德的“合自的性”則依托先驗理性??档抡J為審美是“想象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戲”,嵇康則主張通過“越名任心”實現審美自由。兩者共同揭示出藝術作為人類精神自由本質的顯現。嵇康早于漢斯立克1600年提出“聲無哀樂”命題,將音樂本質歸結為“音聲之自然”一即樂音運動本身的形式美(“單復高埤,善惡為體”),與漢斯立克的“音樂的內容即樂音運動形式”非常相似。漢斯立克基于實證主義科學觀,強調音樂作為“鳴響的運動形式”,嵇康則立足道家自然哲學,將音樂視為“太和”之道的顯現。這種差異折射出中西思維中自然觀與科學觀的根本分野。嵇康“聲無哀樂”思想對藝術自律論的啟發,展現了中西美學史上罕見的理論同頻,其超前性與深刻性令人驚嘆。
嵇康《聲無哀樂論》的音樂美學思想以其革命性突破,彰顯出多重積極意義。通過“聲無哀樂”的本體論宣言,將音樂從儒家“禮樂刑政”的政治工具論中解放,以“氣激響振”的物理本質論剝離漢代讖緯神學強加于音樂的“天人感應”枷鎖,又以“和聲無象”的形上維度重構音樂與宇宙本體的關聯,使其從“治世之音安以樂”的倫理符號升華為“太和”之道的顯現,由此確立藝術獨立于道德教化的自律性原則,這一理論早于西方形式美學千余年提出,堪稱東方藝術哲學的覺醒宣言。嵇康創新性地將道家的養生智慧與中醫經絡理論相融合,重新定義了音樂的功能價值。在《琴賦》中,他構建了“撫琴靜心 $$ 氣血調和 $$ 天人合一”的修習體系:當琴弦振動時,其聲波頻率可疏通經絡郁結,五音律動能調節情緒波動,最終通過音樂共振實現身心與自然節律的同步。這種“以琴養身”的實踐,使古琴從宮廷娛樂工具升華為“藝以載道”的生命藝術,琴者不再炫技娛人,而是通過音聲與自然對話。此理論不僅孕育了唐宋文人“撫琴即修心”的創作理念,更與現代音樂治療學不謀而合,臨床研究表明,特定頻率的聲波振動確能調節自主神經系統,印證了嵇康“導養神氣”的前瞻性。這種跨越千年的思想對話,彰顯了中國古典美學“回歸本真”的永恒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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