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檢監察學的緣起、塑造與走向

中圖分類號：D63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170(2025)04-0060-11

2024年7月18日，中國共產黨第二十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通過《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決定》提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堅持全面依法治國，健全全面從嚴治黨體系等多項要求。學科設立、規劃、發展是針對社會現象與社會問題的回應，亦是治理國家的一種方式。紀檢監察學的設置能夠深刻影響國家人才培養的方向和國家治理的規劃，其學科建設同樣是實現中國式現代化與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的重要環節。

紀檢監察學科建設工作早在紀檢監察學成為一級學科之前便已啟動。2010年，中央紀委成立中國紀檢監察學院，將紀檢監察學科建設推向了專門化、專業化的道路。2014年，《中國監察》雜志更名為《中國紀檢監察》，紀檢監察學話語影響力迅速增強，但彼時紀檢監察學仍然只是一種學科設想，還不能算作真正的學科。2021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博士、碩士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學科專業目錄(征求意見稿）》將紀檢監察學(0308)與法學(0301）、政治學(0302）、馬克思主義理論（0305)等一級學科相并列，共同置于法學門類(03)之下。同年，教育部《關于公布 2021年度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備案和審批結果的通知》同樣將紀檢監察學作為法學門類下的一級學科。其后，《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目錄(2022年)》《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目錄(2024年)》繼續沿用了這一設定。由此，紀檢監察學在形式上基本成為一個獨立的學科。紀檢監察學科建設從過去的經驗汲取與摸索階段，轉向了追求學科體系化、完備化的新階段。

盡管紀檢監察學已經在形式上成為獨立的學科，但在形成邏輯、規范建設、體系優化等方面仍然存在諸多未能明晰之處。紀檢監察學作為獨立學科建構、發展的背后究竟依循怎樣的邏輯？紀檢監察規范的完善與體系化又當如何實現？這些問題的回答需要立足于紀檢監察學的學科特質，結合學科構造、研究方法等方面的知識方能予以妥善回應。

一、紀檢監察學的領域緣起

學科之獨立首先在于研究對象、研究領域、研究范疇之特定。紀檢監察學雖被歸人法學門類之下，但集合了管理學、政治學、馬克思主義理論等學科知識，跳脫出了傳統學科的分類方式，其研究對象、研究領域、研究范疇之界定存在一定的困難，因而無法將其簡單地等同于法學學科。即便從法學學科內部慣常的劃分方式來看，紀檢監察學難以按照法律調整對象或者法律調整方法這樣的標準被劃歸為既有的部門法學，同時，鑒于紀檢監察規范集組織法、實體法、程序法于一體，也無法通過紀檢監察規范所依托的法律部門的性質確定紀檢監察學的學科性質。事實上，紀檢監察學更偏向于領域法學(FieldofLaw)的范式，即一種立足于新興交叉領域，以特定社會、法律問題為研究對象，綜合多種學科研究方法，整合跨學科的知識體系，力圖解決橫跨多個學科、多個法律部門的重大社會問題的研究范式。①③領域思維證成了監察法學乃至紀檢監察學等新興、交叉學科作為獨立學科的正當性，促進了社會資源流入特定領域，并且為及時回應相關社會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路。④正是在關切社會現實問題的導向之下，紀檢監察學的學科領域逐漸形成。

(一)領域發現：權力監督需求的嬉變

紀檢監察相關實踐活動并非始于紀檢監察學學科的設立，而是早在新中國成立之前，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初便已展開。彼時，黨內腐敗雖非黨在建設過程中所遇到的最為嚴重的問題，但黨的紀律問題已經得到重視。黨的一大提出全黨要嚴守黨的紀律，其后，《中國共產黨章程》《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修正章程》均強調全黨應當重視紀律。而在強調黨內紀律的過程中，紀檢和監察這兩個概念一直被混用。1927年，黨的五大成立了中央監察委員會。中央監察委員會是黨的第一個黨內監督執紀機構，它的成立推動了全黨自我監督意識的樹立與自我監督工作的開展。1931年11月，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了《工農檢察處問題的決議案》，設立了工農檢察處并將其作為中華蘇維埃政府的組成部分，事實上承擔行政監察的職責。①1949年9月，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組織法》，根據會議指示，人民監察委員會成立。人民監察委員會作為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的組成部門，負責監察全國各級國家機關和各類公務員。同年11月，中央及各級黨的紀律檢查委員會成立。1954年9月，隨著政務院改為國務院，人民監察委員會也調整為國務院下屬的監察部，行使行政監察的職能。1955年3月，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會議通過《關于成立黨的中央和地方監察委員會的決議》，決定成立黨的中央和地方監察委員會，代替各級黨的紀律檢查委員會。1959年，因國家管理體制調整，國務院監察部被撤銷。黨的九大、十大黨章刪除了有關黨的監察機關的條款，中央監察委員會被撤銷，直到1977年8月黨的十一大才在黨章中重新恢復設置黨的紀律檢查委員會條款。②

在我國實施改革開放政策之后，國內外形勢發生了重大變化。黨和國家需要經受住國內外形勢變化的考驗，警惕權力濫用、腐化對社會經濟和政治的負面影響，盡可能地解除束縛經濟發展的制約因素，以進一步解放生產力，實現經濟騰飛。在此背景之下，權力監督的視角逐漸轉換，如何規范監督方式，以更好地激發經濟活力成為重中之重。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選舉產生新的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1986年，全國人大常委會決定設立國務院監察部，國家行政監察體制逐漸完善。1990年，全國法院紀檢監察工作座談會使用了“紀檢監察\"概念。1993年，中共中央、國務院批轉了中央紀委機關、監察部《關于中央紀委、監察部機關合署辦公和機構設置有關問題的請示》，中央紀委、監察部實行合署辦公。紀檢和監察兩大概念的分立劃分出了黨內紀律檢查與國家權力監察的邊界，使黨紀監督(紀檢)與國法監督（監察)的分工更為明確;而紀委和監察部門合署辦公，則順應了公職人員主要由黨員群體構成的現實狀況，提高了權力監督的效率。千禧年之際，國家全面加大反腐敗力度，最高人民檢察院制定了《關于加強預防職務犯罪工作的意見》，成立職務犯罪預防廳作為專門的預防機構。2005年1月，中共中央頒布《建立健全教育、制度、監督并重的懲治和預防腐敗體系實施綱要》，將傳統以教育與懲治為核心的反腐敗體系轉向了以教育、制度、監督三者并重的懲治和預防腐敗體系。權力監督的話語影響力不斷增強，并且在反腐倡廉工作中占據極高的比重。

2018年3月，國家監察委員會成立，同時《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法》（以下簡稱《監察法》)公布。同年8月，中共中央制定的《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以下簡稱《紀律處分條例》)公布。自《監察法》頒布之后，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發布了《國家監察委員會管轄規定（試行）》《公職人員政務處分暫行規定》《監察機關監督執法工作規定》等紀檢監察規范性文件。2019年10月26日，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四次會議通過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國家監察委員會制定監察法規的決定》進一步完善了國家監察委員會的職權。2023年12月19日，中共中央印發了修訂后的《紀律處分條例》。在國家紀檢監察體制改革之后，我國法律、政治生態出現了兩大調整：其一，國家權力結構調整。國家監察委員會成為新的憲法機關，監察權成為除立法權、行政權、司法權之外的新型中國式憲法權力。①其二，法律監督通道調整。國家監察成為司法、檢察等傳統法律監督方式之外的新型監督通道。同時，黨內紀律檢查的強化也推動著法律監督的有效實現。新時期，權力監督的現實需求與法學理論的不斷革新繼續推動著紀檢監察學的發展。權力監督與腐敗治理不宜再采用過去碎片化的實施方式，而是應當建立科學、高效、全面的權力監督與腐敗治理體系。

(二)領域形塑：權力監督問題的歸類

領域的邊界并非通過教義的方法直接建立，而是經過不斷摸索后逐漸接近。領域所描繪的僅僅是一個大致的范圍，若想使領域的內容更為具體、清晰就需要通過歸類領域所聚焦的問題進一步塑造領域的邊界。所謂問題的歸類，是將特定的社會、法律問題按照一定的共同性(Commonality)標準進行聚攏、集合，由此合并同類項之后，領域得以展現其特異性(Distinctiveness）。②③而在將權力監督與腐敗治理過程中有關監督主體與對象、文化背景與邏輯、行為方式與效果等方面存在共性的情況合并之后，紀檢監察學領域的特異性得以呈現。

紀檢監察學領域的特異性表現在三個維度：其一，紀檢監察學聚焦于公共權力領域。紀檢監察學往往與馬克思主義、國家、黨中央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中的政治概念高度關聯。④一方面，紀檢監察學所針對的監督對象包含黨員、公職人員、黨政機關、國有企業等掌握公權力的個人與單位。另一方面，紀檢與監察這兩種權力監督方式主要通過黨的紀律檢查委員會、監察委員會等公權力機關實施。監察委員會屬于國家強制機關，其公共屬性自不必多言。而黨是以人民利益、國家利益等公共利益為重的組織，因此，黨的紀律檢查委員會同樣具有為公而非為私的性質。將權力監督問題聚焦于公共領域而非私人領域，既有助于保障公共權力規范且高效地行使，同時，也有助于避免公共權力過分干涉私人生活。其二，紀檢監察學整體而言仍然屬于法學學科建設的范疇。我國長期以來存在“學術之所宗，必求與政治相應”的傳統。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影響下，政治學可以囊括一切與國家建設有關的知識，而作為法學的律例學卻僅僅被視作一種治國工具。在此種環境之下，法學似乎淪為了政治學的附庸。隨著法治理念越來越深入人心，法學的學科地位不斷提升，其學科價值愈發凸顯。盡管紀檢監察學除法學學科內容之外，還具有政治學、管理學、馬克思主義理論等學科的知識構成，但紀檢監察學的學科內核是法治，因為紀檢監察學設立的真正目的在于使公共權力的運行符合規范化、法治化的要求，并且法治力量始終是反腐敗、廉政與權力監督過程中的核心力量。將紀檢監察學、政治學、馬克思主義理論等學科歸入法學門類，既是對歷史傳統的延續，也是對學科內在關聯的認可，更是強化了全面深化改革、全面依法治國、全面從嚴治黨的戰略考量。其三，紀檢監察學與刑事訴訟法學、刑法學、行政法學等部門法學具有高度的親緣性，但又存在明顯差異。紀檢監察學并不局限于任何單一部門法學的研究領域，而是既關注黨員是否構成違紀，公職人員是否構成職務違法、職務犯罪等實體性問題，也關注案件分流、移送、處置等程序性問題。它打通了黨內監督與黨外監督的壁壘，拓展了權力監督與腐敗治理的視野。

依照前述問題歸類的邏輯脈絡，紀檢監察學的研究領域被限定在公權力監督及其規范化實現的范疇之中。不過，通過問題歸類所塑造的學科領域邊界仍然具有一定的模糊性。但是試圖在事物之間，尤其是新興事物之間劃分出明顯界限是難以實現的，而且還可能使我們忽視生活現象的中間地帶，進而喪失掌握事物之間復雜的連接狀態的能力。①紀檢監察學雖然不具有傳統部門法學那樣清晰的學科邊界，但其邊界的模糊性反而使其具有了及時回應社會問題的開放性、包容性與靈活性，正好可以與傳統部門法學產生互補、深化的作用。

二、紀檢監察學的教義塑造

領域思維為紀檢監察學提供了一種不同于傳統學科，尤其是不同于部門法學學科的研究思路與話語邏輯，但如果僅僅以領域思維來塑造紀檢監察學，無疑會削減紀檢監察學的教義深度，使紀檢監察學淪為一個空洞的概念。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問題是時代的聲音，回答并指導解決問題是理論的根本任務。\"發現問題不是學科建設的終點，解決問題才是。只有紀檢監察學具有可理解性、可解釋性、可運用性，才能夠真正成為一門成熟的學科。如果說領域的形成是從外部作用于學科邊界，如今在研究領域已經基本確定的情況下，應當從學科內部著手，進一步審視學科的本質與內核，在現實經驗的升華中實現學科規則的建構。同時，為了更好地發揮紀檢監察學作為綜合性學科破除知識壁壘的作用，應當在建立學術共同體與回應社會現實需求的過程中，促成各知識要素的深度整合。

(一)規則建構：科學性地表達與演繹

學科的獨立意味著學科從技藝（Ars)向科學的躍升(Scientia)，亦即從經驗總結與傳授，轉向了對原理與原因更為徹底的追問與探究。紀檢監察學作為獨立學科建制是將過去權力監督的經驗進行系統總結之后，針對權力監督與腐敗治理的原因進行更深層次的研究，這是一個知識層級進化的過程。因此，紀檢監察學應當被賦予更高的智識期待，理應成為一門科學。科學意味著理性、真實、正確。科學的理性來自對人的主觀恣意性的克服;科學的真實性意味著尋找到某種根據并依據該根據加以證明;科學的正確性需要通過能否解決問題并最終產生善的結果的實踐進行檢驗。自19世紀自然科學與現代大學制度興起后，啟蒙時代由單個學者自發的個人思辨轉變為制度化的集體活動，科學成為一種采用正確方法探索知識的理性努力，是一種針對知識和認知的制度化追求。而制度化意味著從特殊的、不固定的模式轉向固定化的模式，尋找并確立思維與行動的邏輯和規律。這背后存在兩種進路：尋找根據的歸納主義和由根據推出結論的演繹主義。③

歸納的方式促成了生活經驗的歸整與行為規范的產生。例如，我國《監察法》之所以設立派駐監督制度，主要是為了解決腐敗犯罪具有極強隱蔽性而查處困難的問題。在貪污賄賂案件中，行賄與受賄手段通常極為隱秘，行為人不會輕易留下物證、書證、目擊證人等證據，并且行為人很可能具有良好的學歷背景和豐富的社會經驗，反偵察能力極強。同時，受賄人與行賄人屬于對合犯的關系，二者往往達成攻守同盟，共同掩飾犯罪行為。因此，調查和治理此類案件最大的難點在于如何獲取行為人實施行賄或者受賄行為的信息。派駐監督制度的設立正好可以解決辦案人員與監察對象信息不對稱的問題。借助派駐監督制度，被派駐的監察官有機會深入到公職人員的日常工作環境中進行全面監察，極大地便利了貪污腐敗案件的線索收集。這種針對現實經驗的提煉與總結是思考和改變的起點，亦是規則構建的契機。

邏輯演繹的過程構成了學科教義的主要內容。學科教義需要自成一體且高度嚴密的邏輯體系與修辭，使人能夠在學科所確立的規則之下，在重復的推演中獲得相同或者相似的結論。只要根據與規則確立，形式上仿照邏輯推論公式(Schluss-schema)而獲得結論的過程是無可置辯的。①三段論（Syllogism）推理等邏輯演繹方法并非只在刑法、民法等法律規范中獲得應用，在紀檢監察規范中也同樣適用。以《紀律處分條例》第二十八條規定為例：

大前提：對違法犯罪的黨員，應當按照規定給予黨紀處分。

小前提：某黨員X違法犯罪。

結論：因此，該黨員X應當按照規定被給予黨紀處分。

在這一推演過程中，還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某黨員X違法犯罪”意味著黨員X要對其犯罪行為負有不同于法律(刑事)責任的責任，即黨紀責任。黨紀責任不能等同于法律責任，即使違法犯罪行為人會受到相應的法律(刑事)制裁，也不意味著能對其免去黨紀處分。立足此條文并結合其他相關規定還可以獲取進一步的信息：紀檢監察機關在辦理黨員涉嫌違法犯罪的案件時，應當根據案件線索與相關證據，區分單純的違紀行為和涉嫌違法犯罪的違紀行為，對于單純的違紀行為給予違紀黨員黨紀處分，但對于后者，除給予違法犯罪黨員黨紀處分外，還需要在調查完該黨員違法犯罪的事實后，將案件移送至人民檢察院，由人民檢察院起訴、人民法院審判，確定并執行相應刑罰后，最終完成對該黨員的處置。如此，才能實現《紀律處分條例》第二十八條所期望的“適用紀律和適用法律有機融合，黨紀政務處分相匹配”。

法學語境下的邏輯推演模式與語言規則的引人可以保證紀檢監察學的嚴密性和穩定性。事實上，正是這些經過規范邏輯裝置加工與組合的語言、規則和方法實現了紀檢監察學的科學性、實踐性。

(二)要素整合：融貫性地實現與教化

傳統文科知識的迭代，加之新知識的萌生與發展，使得現有知識更多地呈現出零亂、無序、碎片化的樣態。學科(Discipline)的功能在于將某一領域內的零散知識予以組織化后向外輸出，以此培養人們形成適配該領域的特定的思維方式，進而使人們得以按照此種思維方式理解和改造世界。②這是一個不斷吸收、融合、分離知識要素，最終實現知識要素從無序向有序轉變的過程。具體而言，就是將已有的或者經過創新、加工而產生的新的知識要素按照一定的方法進行排列組合，同時，通過突出、剔除某些要素來顯化知識特征，以彰顯學科的獨特性。這一過程的實現并不意味著全盤否定既有知識與經驗，也無需為這門新興學科重新創造文字、語法、概念和規則，而是應當盡可能地在知識要素的整合中破除孤立性。特別是發掘知識要素之間、規范要素之間、制度要素之間的意義脈絡，并盡可能地將之體系化地呈現。①

紀檢監察學是涵蓋黨和國家監督體系，反腐敗治理與廉政建設的綜合性學科。紀檢監察學的真義并非紀檢學與監察學的簡單相加，而在于紀檢學與監察學知識要素的融貫、黨的紀律檢查制度與國家監察制度的有機統一。在我國公務員隊伍中，黨員占比超過百分之八十，而在縣處級以上領導干部中，黨員占比超過百分之九十五。③同時，自1993年起，我國就開始了紀律檢查委員會和監察委員會合署辦公的實踐。在此種背景之下，監督黨員與監督公務員具有內在一致性，二者只有妥善結合，才能真正發揮權力監督與腐敗治理的實效。新《監察法》第一條特別強調要“持續深化國家監察體制改革”。這不僅意味著將整個社會投入反腐敗工作的資源力量予以整合，還意味著針對公權力監督實現全面覆蓋，以及構建統一、權威、高效的監察體制。這不是僅僅依靠懲處幾個貪污腐敗犯罪，呼喊宣傳廉政思想的口號就能實現的，而是要穿透中國式法治現代化背后的權力邏輯，樹立全局意識，結合多方力量，運用多種手段。因此，紀檢監察學不同于一般的規范學科，而是一門貫穿于黨的科學執政意志，服務于公共權力監督、法律監督的學科。盡管紀律檢查與國家監察的立場和視角不同，監督范圍、手段也不盡相同，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使命將紀律檢查與國家監察、紀檢學與監察學緊密聯系起來。

紀檢監察學自學科籌備之時，便開始了以“銜接”“融貫\"等方式整合知識要素的努力。首先，權權銜接的研究理順了紀檢監察學背后的權力邏輯。2018年，國家監察委員會設立，由此，監察權與司法權、檢察權的銜接問題成為紀檢監察學的研究熱點。2019年，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四次會議通過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國家監察委員會制定監察法規的決定》明確了國家監察委員會擁有監察法規制定權，監察立法(法律、法規、解釋)權之間的銜接亦成為研究重點。其次，法法銜接的研究厘清了紀檢監察學依托的規范邏輯。在執紀反腐工作縱深推進的過程中，《監察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法實施條例》《紀律處分條例》等紀檢監察規范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公職人員政務處分法》等法律規定如何銜接適用，直接影響到權力監督與腐敗治理的實際效果。盡管有關部門強調貫徹落實風腐同查同治與紀委監委一體辦公的政策，但不能就此忽視執紀調查程序與職務違法、職務犯罪調查程序之間的差異，特別是不能混淆違紀證明標準與職務犯罪證明標準。只有在對行為分類、劃定、明晰的基礎之上，方能使紀檢監察機關妥當地開啟案件分流程序，為后續準確施加紀律處分、政務處分，或者移送檢察機關開啟刑事訴訟流程作鋪墊。最后，法法融貫的研究暢通了紀檢監察學的理論邏輯。紀檢學與監察學的融貫性研究，相關規范之間的融貫性研究并非僅僅為了指引紀檢監察機關針對黨員違紀、公職人員違法犯罪的行為施以相應的處置措施，而是應當貫徹權力監督、腐敗治理之使命，從秩序、體系、目的等角度，探查特定行為的意義，提升不同類型規范在權力監督與腐敗治理方面的效用，更新人們有關廉政建設的認知。①

三、紀檢監察學的實踐走向

紀檢監察學科建設服務于國家紀檢監察體制改革，因此，不應當僅僅停留在邏輯推演、政策解讀和文本分析的層面上，而是應當針對我國權力監督與腐敗治理的真實經驗進行歸納，對國家政策進行學術提煉與理論回應。目前，“以繼承與創新、交叉與融合、協同與共享為主要途徑，促進多學科交叉與深度融合”②的新文科時代已經來臨，紀檢監察學在完成學科獨立建制之后，也迎來了新的挑戰與任務，即在豐富紀檢監察學意義脈絡與內在關聯的基礎之上，提升紀檢監察學的實際效用，努力打造具有中國特色的自主知識體系。

（一）從方法向方法論躍遷

概念與規則如何確立和解釋?知識要素如何收集、分析、分類與組合？這些問題的解決依賴于特定研究方法的選擇與運用。鑒于紀檢監察學作為綜合性學科的特質，其研究方法的確定需要特別考量如何選擇、融合交叉關聯學科的研究方法，進而生成適合本學科的研究方法。首先，紀檢監察學的研究不應當也不可能僅僅依靠某一特定研究方法，或者囿于單一、孤立的研究視野。其次，紀檢監察學的研究方法并不意味著多種學科研究方法的簡單疊加。多學科（Multidiscipline)方法雖然采用多個學科的視角與方法研究同一個問題，卻是在保留學科邊界的基礎上進行研究，并不涉及學科和理論結構的改變，因而無法真正破除學科壁壘。③最后，跨學科(Interdiscipline)方法也未必適合紀檢監察學。跨學科方法通過模糊部分學科邊界，將兩種及兩種以上學科視野融合，形成嶄新的、共通的學科邏輯并生成相應的研究方法，雖然能夠在保留既有學科獨立性與促進學科融合之間保持一定的平衡，卻也存在學科拼接與知識碎片化的風險。①鑒于紀檢監察學是服務于現實需求而產生的新興學科，紀檢監察學實際上更宜采用超學科(Transdiscipline)方法，即完全打破學科壁壘，以研究問題為導向，形成超越或者涵蓋學科邊界的研究方法。超學科方法的運用能夠帶來深刻的知識結構重組。不過，運用超學科方法應當警惕其空洞化，超學科方法所強調的包容、開放的視野與嚴謹、穩定的學科教義體系之間存在一定的抵悟之處。若想在開放的領域視野之下發展學科教義，就需要緊緊把握核心概念、基礎范疇的界定。

盡管研究方法的創設或者選定對于學術研究與學科建設而言至關重要，但方法僅僅是解決具體問題時所應當遵循的途徑、步驟、手段，無法為解決問題提供系統性思維框架和指導原則，若沒有探究與追問現象本質的方法論的指引，有關新學科、新模態的研究恐怕很容易陷入技術主義的陷阱。①③換言之，如果脫離方法論的指引，方法就很可能淪為“為用而用\"的工具堆砌。因此，應當在明確紀檢監察學研究方法的前提下，超越技術層面，形成屬于本學科的方法論，結合當下腐敗現象產生的根本原因，探究隱藏在學科建設背后的真問題。從方法向方法論認知躍遷需要做到以下三點：其一，與學科本體對話。在運用規范分析、實證分析等具體方法時，需要思考方法的選擇依據。選擇實證分析方法是因為所面對的事實可以測量;選擇規范分析方法則是為了通過理解的方式實現規范文本的意義重構。其二，調整價值理念。以數字紀檢監察為例，數字紀檢監察的發展需要突破價值中立的迷思，因為在開發、使用數字技術開展紀檢監察工作時，這些技術帶有明顯的傾向性。盡管互聯網領域通常更為強調技術中立的理念，主張某些特定技術的開發、應用與發展不應受到偏袒，同時，網絡服務提供者在面臨侵權糾紛時，只要能夠證明自己確無惡意并及時采取補救措施的，便可利用避風港規則排除自身的責任，但紀檢監察機關基于其龐大的權力能夠掌握大量個人信息，對于數字技術的使用更應當強調技術德性，而非技術中立。紀檢監察機關在運用大數據辦案時應當時刻反思技術運用的必要性，如果搜集案件線索時涉及與案件無關的第三人的個人信息，應對與案件無關的第三人構建個人信息算法的倫理審查。其三，更新評價視角。隨著社會的發展，對于人權保障的思考也在不斷進化。反腐倡廉不僅是為了遏制腐敗現象，維護國家利益，實現社會公平，還是為了保障人民群眾的個人利益不被侵害以及人民群眾對于個體幸福與國家認同的感知不被剝奪。紀檢監察學科建設也不單單是為了研究如何懲治腐敗犯罪，而是要在解決特定腐敗案件的過程中，認識到反腐倡廉背后的文化關聯，推動樹立廉潔自律的社會風氣。

(二)自主知識體系建構

2022年，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歸根結底是建構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具有極強中國本土性、主體性和原創性的紀檢監察學④在完成學科獨立建制之后也面臨著如何建構自主知識體系的問題。

所謂自主，是指立足于中國本土經驗闡釋學科知識的生成邏輯與應用可能，開創具有中國特色的學術標簽。只有擺脫對西方知識體系的盲目崇拜，才有可能真正回應中國實踐，進而建立具有世界影響力的話語體系。紀檢監察學自主知識體系的建構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著手：其一，繼續推動學科建設，進一步完善學科教義體系。盡管紀檢監察學已經在形式上完成了學科的獨立建制，但仍然無法斷言紀檢監察學已經徹底完成學科教義體系的建構。事實上，紀檢監察學知識要素的整合仍然處在較為初級的階段。紀檢監察學各二級學科雖然具有一定的關聯性，但相比其他傳統學科仍顯得較為松散，知識要素混同、孤立、模糊的狀況仍大量存在。而紀檢監察學現有研究主要停留在權權銜接、法法銜接層面，融貫性思考還有待增強。其二，在完善紀檢監察學教義體系的基礎之上，將紀檢監察學作為中國標識性概念來打造。紀檢監察學是針對我國新時期權力監督與腐敗治理經驗的學理升華，是一種反映特定時空下中國政治、文化生態與樣貌的學術概念。隨著國家紀檢監察體制改革的深入與紀檢監察學科建設的蓬勃發展，紀檢監察領域的“術語革命”①，包括原創性學術概念的打造與既有理論的更新將在深度融合中國法治理念的道路上進一步拓展，而與之相關的成果則需要得到及時推介。其三，知識體系的建構需要在理論提煉與現實回應之間形成合理的交互機制。紀檢監察學的發展不能閉門造車，而是應當充分聽取紀檢監察實務人員和相關專家學者的意見，聚焦人民群眾所關切的社會問題，著力解決紀檢監察實務中的難點、痛點。

需要注意的是，“自主性是交流、競爭、比較的產物”②。我們不應局限于某一段特定歷史時期或者某一特定空間的視角來看待當下所存在的問題。現代社會中，權力始終處在滋生、演化、發散、作用的動態過程之中，權力監督與腐敗治理始終是世界各國面臨的共同難題。而極為相似的事情在不同的歷史環境中可以引起完全不同的結果，如果把這些事情分別加以研究，再加以比較，就可以發現與理解此種現象產生之緣由，并尋找到合適的應對方案。③因此，在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的過程中，應當尊重我國和西方理論與制度的差異，充分借鑒世界權力監督與制約的共同經驗，吸收世界廉政文明建設的共同成果。以監察專員制度為例，瑞典曾于1809年設立司法監察專員④，英國則在1967年設立議會監察專員。我國則依據《監察法》設立監察官職位，但我國的監察官制度并不能等同于西方的監察專員制度，因為與西方國家監察權附屬于立法權、司法權或者行政權的情況不同，我國的監察權既不附屬于立法權，也不附屬于司法權、行政權，而是一種與立法權、行政權、司法權相獨立的權力。盡管存在此種差異，西方國家有關監察專員選拔、約束等方面的經驗仍值得我國借鑒。總而言之，歷史的眼光與比較的眼光不可分割，其交匯之處，便是一幅超越時空的圖景。這不僅能使我們看到包含回憶的歷史，還能使我們看到包含未來的歷史。⑥

當然，知識體系的建構難以一帆風順。盡管人們總是設想在體系的頂端維持存在與認識的統一，但這種統一往往只能短暫地實現，一旦體系進一步發展，對立又會呈現出來。因此，“體系化的思考是一項沒有終點的任務，它永遠處于開放之中”。

四、結語

學科設立是社會現實的映射，而社會變革追問學科的發展。紀檢監察學承載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想，深刻影響中國式現代化進程與中國自主知識體系建設。紀檢監察學產生于紀檢監察實踐，服務于紀檢監察體制改革。通過將權力監督的現實問題進行提煉與整合，紀檢監察學的研究領域愈加清晰。

不過，為避免紀檢監察學流于抽象，紀檢監察學應當注重教義塑造。一方面，傳統法學的邏輯推演方式以及語言規則仍然適用于紀檢監察學研究，以保證紀檢監察學邏輯、規則的嚴密性。另一方面，知識要素需要被進一步整合，以加速學科內部各知識構成的融貫。當下，紀檢監察學已經迎來了生成學科方法論，構建自主知識體系的新任務。紀檢監察學科建設應當不斷地與學科本體對話，適當地調整價值理念，及時地更新評價視角，以便更好地實現方法向方法論的躍遷。同時，紀檢監察學科建設應當在優化學科內容的基礎上，將紀檢監察學打造為中國標識性概念，并及時推介相關研究成果。

需要注意的是，雖然紀檢監察學已經在形式上完成了學科的獨立建制，但仍然無法斷言紀檢監察學已經徹底完成學科體系的建構。紀檢監察學的知識要素整合仍然處在較為初級的階段，知識要素混同、孤立、模糊的狀況仍大量存在。這些問題如不解決可能會影響紀檢監察規范的嚴謹性以及紀檢監察實踐的公正性與順暢性。為了提升紀檢監察學的實際效用，應當優化知識要素的整合方案，同時，盡可能地消除紀檢監察規范內容中不夠具體、明確的部分，暢通規范銜接的流程與環節。

責任編校 陳瑤

The Origin， Formulation and Trend of Discipline Inspection and Supervision

BIHaiyan (arxismResearchInstitute(DisciplineInspectionandSupervisionResearchInstitute)，FudanUniversityanghai 200433，Shanghai， China)

Abstract:ThedevelopmentofDisciplineInspectionandSupervisionisanimportantringinrealizingChinesemodernizationand buildingChina’sself-containedknowledgesystem.DisciplineInspectionandSupervisionisacomprehensivedisciplinethat focuseson specificsocial issuessuchaspowersupervisionandcorruptiontreatment，andincorporatesknowledgeandmethods frommultipledisciplines.ThisdisciplineissomewhatsimilartoFieldofLaw.Inthisregard，theconstructionofDiscipline InspectionandSupervisionshouldfocusonitsconcretizationandenhancethedepthofisdoctrine:ontheonehand，weshould continueintroducingthelogicaldeductionmethodsandlanguagerulesfromtraditionallawsubjects toensuretherigorand scientificityofthelogicandrulesofthisdiscipline;ontheotherhand，weshouldpromotedeep-levelintegrationofknowledge elementsrelatedtothisdiscipline，strengtheningitegratedthinking，inodertobreakdownknowledgebarrersbettr.Atpresent， DisciplineInspectionandSupervisionisfacedwithnewchalengesingeneratingdisciplinarymethodologiesandconstructing self-contained knowledgesystem.Theconstructionof thisdisciplineshouldpenetratetheesenceofthediscipline，reflectingon valueconceptsandevaluationperspectives toachieveatransitionfrommethod tomethodology，andmakeeforts tobuildthe discipline as a landmark concept in China.

Keywords:Discipline InspectionandSupervision；disciplineconstruction;doctrinemodeling；methodology；self-contained knowledge syst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