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5)4-0021-09
引言
在全球化與在地化張力持續加劇的當代語境中,海外華文文學的創作實踐正經歷著從離散敘事到本土記憶書寫的范式轉型。這一轉型催生了文學批評領域的重要理論命題:當作家試圖通過時空錯置策略重構文化記憶時,如何突破東方主義與反東方主義的二元窠白,建立真正具有主體性的批評話語體系?當前學界慣用的意識形態批判路徑,雖在解構文化霸權層面具有方法論價值,卻日益顯露出其理論限度一批評家們熱衷于考證文本細節與歷史真實的符契程度,是否符合當事群體的價值觀,并質疑其代表的作家文化心理的扭曲和背后立場的偏移與否。如美華作家哈金在作品《等待》中設計了在50年代仍裹小腳的農婦淑玉,相關敘事被劉克東認為是以偏概全的選擇性呈現,集中表達了意識形態扭曲之下的負面主題①;而部分表達美國華裔、中國大陸的正面形象的作品,則往往被認為起到了反思、消解東方主義的效果②。這種\"求真意志\"支配下的批評實踐,實質上將文學研究異化為文化立場的站隊游戲。
問題的癥結在于,現有研究未能穿透表象層面的意識形態爭執,深人勘探文本褶皺中蘊含的文化生產機制。當我們執著于辨析農婦淑玉的裹腳布是否符合特定歷史時期的現實邏輯時,恰恰忽視了更具本質性的追問:這種時空錯置的敘事策略折射出怎樣的認知圖式?在文明等級論已被理論界反復解構的今天,為何文學想象仍深陷東方主義的話語陷阱?作家主體究竟是自覺的文化反抗者,還是不自知的話語共謀者?這些追問將我們引向批評范式的根本性轉換一從對“寫什么”的價值評判轉向對“如何寫”的機制剖析,從意識形態的外部批判回歸文學本體的內部解構。
纏足婦女、野蠻的國人固然是被錯誤放置的意象,但這種錯置為何產生,華文作家的創作心理中是否存在對這些錯置的自覺,則是更需要思考的問題。僅從意識形態角度解讀立場敵意,難以發現華文文學創作中形象扭曲的癥結所在。真正需要思考的是華文文學跨文明的書寫獨立品質何以成立,華文作家們在這一語境中是否真正擺脫了歷史進退、文明優劣的陳舊等級論。母國記憶與域外經驗碰撞融合而成的洪流,沖決認同與離散的藩籬,直逼中國性詮釋的主導地位,卻也可能在疏遠的時空中留下換湯不換藥的陳年老方。
因此,本文試圖通過文本解讀創作心理與現實,辨析華文文學中“錯置\"筆法的生成原因、具體呈現及對其進行跨文明視角的歷史解讀。建立“雙軸解析”的理論框架:在共時維度,運用話語考古學方法解構文本中混雜的認知圖式,揭示殖民檔案與后殖民話語在敘事策略中的隱秘疊合;在歷時維度,借助文化記憶理論考察母國經驗與在地體驗的互文機制,剖析歷史重述過程中的話語增殖現象。本文希望能從現實角度,在意識形態與文明沖突的語境外,將華文文學批評拓寬至文本呈現與創作動力,從而提升這一話題的文學自律性;從文本角度,發掘華文作家筆下時空錯置的想象中暗含的文化心理,為相關主題創作與批評提供新的經驗。
一、文化錯置的生成機制與敘事變
文化錯置(culturaldisplacement)作為后殖民理論的核心范疇,其理論內涵在愛德華·薩義德的“旅行理論”與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間\"說中得以深化。文化錯置指文化認知意識、文化身份與所處文化地理環境不相匹配的狀態,即被“錯誤地放置”。不同于地理學層面的空間位移,這種認知困境本質上是文化主體在跨文明對話中遭遇的符號性創傷。電影《綠皮書》中顛倒的種族關系范式,恰是這種錯置機制的視覺化隱喻:被規訓的黑人精英與粗鄙的白人勞工共同構成了對殖民認知結構的戲仿性重寫。而這種危機在文本生產中呈現為雙重悖論:記憶的考古學沖動與現實的闡釋學焦慮相互撕扯,本土經驗的肉身性與域外視角的客體性彼此解構。從創作主體和角色的體驗層面來說,錯置是一種現實、心理與文化三者相互傾軋導致的離散之痛,是記憶深處的家園與現實的家園錯位的悲劇,實則揭示了離散作家在文化坐標系中的定位危機。正如嚴歌苓所感慨的:荒誕的是,我們也無法徹底歸屬祖國的文化,首先我們錯過了它的一大段發展與演變,其次因為我們已深深被別國文化所感染和離間。①
但從創作本身來說,錯置則作為一種文化經驗的體現,令作者在不自覺中賦予了作品異樣的色彩。錯置敘事即是作家在這“被感染和離間\"的認識角度,將早已疏離的記憶化為奇異的想象,投射于不相匹配的時空中,從而對祖國的特定歷史與地域展開主觀的言說。人物和時空自不可能如傳統現實主義那樣典型統一,更現出難以言明的扭曲違和,迫使讀者對其進行抽象的思考與立場上的懷疑。錯置敘事的實質在于通過異質性來追求概念化。此技法在現代藝術中并不鮮見,但在后殖民語境中,則承載著更多文明對話的意義。
因此,除了從文化心理角度分析錯置現象外,更應關注那些已經歷或正在經歷錯置的作家在其作品中對這種文化心理的體現,從而發掘新的華文文學經驗。作為一種創作現象和選擇的錯置,或比其事實本身更有文學上的價值。
長久以來,創傷都是華文文學創作的重要主題,但對創傷的書寫只有在傷口逐漸愈合后才進入深層。趙靜蓉在《文化記憶與身份認同》中提出,創傷記憶研究的深層層面在于“創傷記憶的講述、流傳,即對‘歷史'的文化表征與現實化。\"②。趙靜蓉的文化記憶理論為我們理解這種錯置敘事提供了關鍵鎖鑰。當創傷記憶經由跨文明視角進行歷史轉碼時,其敘事形態必然經歷三重轉化:從個體創傷的病理學表征,升華為集體記憶的文化寓言;從情緒宣泄的文學治療,轉化為話語博弈的政治實踐;從線性時間的經驗敘事,異化為空間并置的象征結構。這種轉化機制在新移民文學中尤為顯著:哈金筆下的纏足農婦既是歷史暴力的肉身銘刻,更是現代性進程中文明規訓的轉喻符號。作家在重構記憶時,不自覺地運用時空折疊策略,將晚清民國的身體政治、“文革\"時期的集體創傷與后殖民語境的身份焦慮熔鑄為共時性的敘事裝置。
記憶疏離導致概念固化是華文文學中國敘事的普遍問題,但也為其創造了別樣的文學可能。東南亞老華僑可能會興致勃勃地向大陸同胞炫耀\"新潮\"的電子支付技術,難以意識到其早已落后的事實。生活在視野開闊的歐美世界的作家固然不會落入如此窘境,但曾帶給他們刻骨創傷或溫馨記憶的大陸經驗也在數十年間漸行漸遠。歐風美雨的文化沖擊裹挾著現代性的全新體驗,令部分華文作家筆下的中國敘事隱約現出線性歷史的優越感。黑格爾眼中處于“歷史兒童期\"的東方似乎得到了直觀驗證,本土在西方文化對比與自身記憶疏離下成為概念模板一農民與小市民混雜的封建社會、壓抑的政治環境、愚昧的東方女性以及陰柔的東方男性等。在這些概念模板的基礎上增添成熟的西方現代理念,又為其中國敘事增添了新鮮的元素一一如文明表征的對抗、性暴力與性權利、性別認同與顛覆、古今異同比較等。
師力斌在《新世紀海外華人作家的歷史記憶與跨文化想象》一文中提出“兩大主題,兩個形象”的概念。與大陸歷史記憶、移民海外生活體驗主題相對應的,師力斌提出的“受難者一闖入者”二元范式,在當代華文文學場域正遭遇闡釋效力的消解。隨著移民代際更替與文化混血程度的加深,早期文學中涇渭分明的文化對抗邏輯,已讓位于更為復雜的認知僭越策略。這種轉變在三個層面顯現其革命性:其一,記憶書寫的焦點從歷史真實性的復原轉向話語合法性的爭奪;其二,身份認同的維度從文化歸屬焦慮轉向主體位置游牧;其三,敘事動力從離散痛感的宣泄升級為認知暴力的解構。正如史書美所言\"離散終有其時”②,揭示的正是這種范式轉型的本質一當“中國性”從本質化的文化母體轉化為流動的話語實踐,錯置敘事便從創作困境升華為方法論自覺。當移民作家中國之根逐漸在海外之土蔓延盤錯,其文化視野也由最初“本土一域外\"的二元結構變得空前復雜一一域外在日常與實踐的切磋中逐漸親切而自然,而本土則在時空的疏離中顯現出域外式的陌生與神秘。跨文明視野下的文化雜糅,讓華文文學獲得了不可替代的獨立品質,其產生的錯置書寫則受到廣泛關注。
雖然評論家慣于用“本土經驗”來指代華文文學中展開中國敘事的文學資源,但也需厘清其內涵的嬗變。在受難與闖入敘事中,“本土\"往往以確定區域和時間呈現在讀者眼前,“經驗”也能在具體的歷史事件中被把握,成為小說虛構的現實資源。旅加作家(改為“加拿大華文作家”)張翎的代表作《余震》就以精確到某年某天某時某地的方式,在時空交錯中描繪了唐山大地震這一具體事件的模糊圖景,突出悲劇的現實沉重感。在錯置敘事中,“本土\"則更多表現為豐富的文化符號,神秘的東方外衣下是各種習俗、傳說、形貌與心理的集合。“經驗\"不再單指作家個人記憶,而成為在文化沖突中尋求認同,標識文化立場的工具。旅美作家陳九的《挫指柔》集中展示了文學想象中的文明沖突一溫文爾雅、深藏不露的家傳功夫高手紀季風,對戰代表西方基督教文明,預謀破壞東方文明根基的“天主教圣安騎士團”。文化碰撞幻化為英雄傳奇,傳奇深處則是史詩般的文明溯源。中國人紀季風象征跨越國族的東方文明,承載了俠義、功夫、儒道等傳統文化符號。《挫指柔》所刻意塑造的傳奇色彩掩蓋了故事形象與時代環境的違和,諸如“內功”“騎士團”“暴力復仇”等元素堂皇地出現在現代文明社會,雖然不明顯涉及自我認同等心理因素,但其有意為之的錯置筆法已令抽象的文化躍然紙上。在錯置敘事中,大陸呈現的迷亂姿態,代表對已遭他者化的東方概念的重新呼喚。其經驗也遠遠超離了切身的經歷,摻雜了額外的概念認知。縱然變化多端,其本質仍是大陸與海外形象在敘事中構成的經驗關系。
綜合來看,錯置經驗關系在華文文學的敘事中表現為兩種模式。
第一種是將海外經驗重新投射于東方,在文明對話中發掘普適性的主題。在本土的社會歷史環境中設計表現西方思想的情節與人物,將具有現代色彩的議題看似自然地置于東方環境中去考察,從而增強異質性與反思的力量。
在嚴歌苓小說《拖鞋大隊》中,右派分子的女兒們沒有像傳統傷痕故事那樣遭迫害,反而以不光彩的出身為榮,組成了以“紅拖鞋”為標志的少女團體。她們圍繞著主人公耿荻的性別之謎,表演了一出洋溢著青春活力的鬧劇。嚴歌苓在這篇小說中探討了青春期少女性別認同的問題,將本應出現在和諧年代的青春少女們錯置于刻意淡化的“文革”時代,一方面利用性壓抑的時代背景凸顯主題價值,同時也減去了不必要的歷史沉重感。虹影小說《鶴止步》敘述了民國特務機構中一對同性戀人的故事,探討男人間的復雜感情在殘酷政治環境下的變化。最值得玩味的是,作者在小說末尾引用了明代男風怪談。同性戀這一現代題材與古老東方的相互呼喚產生詭謫的歷史回聲。近代以來被西方意識形態斷絕的男風文化跨越時空,與現代想象藕斷絲連。
錯置敘事為小說附著歷史封塵的同時又將其抹去,刻意讓在時代盲點中被忽略的傳統元素重現于世,所展現的就不再是歷史本身,而是歷史在現代被呈現的過程以及其中的現代主題。
由此引出第二種模式一后殖民語境下對陳舊本土經驗的時空重置書寫。通過將傳統文明元素強行植人現代政治場域,將歷史傷痕固化為文化本質的認知裝置。這種創作模式在冷戰想象的催化下,將“傅滿洲式”的東方主義符號與帝國暴力敘事嫁接,制造出時空錯位的荒誕劇場一一如同傳統戲曲中臉譜化的人物穿越現代場景,歷史淪為符號化的展演工具。
此類敘事雖拓展了創作經驗,卻深陷雙重認知困境:其一,以“現代性\"視角審判傳統的邏輯,實為復刻其試圖顛覆的文明等級論;其二,離散作家將西方話語權內化為新的歷史制高點,在批判東方“落后性\"時,不自覺地再生產殖民認知結構。當《等待》中的纏足敘事從歷史控訴轉為現代隱喻,當革命創傷被編碼為文化本質缺陷,所謂文明批評實則淪為認知暴力的美學轉碼。
更值得警惕的是敘事姿態中潛藏的認知優越感:那些以同情之名書寫的苦難圖景,往往暗含他者化凝視的快感。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創作動機的純粹性,而在于文本能否承載真正的自省維度一當歷史傷痕被簡化為文化病理標本,當時空錯置成為認知暴力的遮羞布,這種書寫非但未能實現跨文明對話,反而在差異重復中鞏固了“先進-落后\"的認知矩陣。真正的文化自覺,應超越時空重置的技術性操作,在話語結構的深層實現認知生態的重構。
二、錯置敘事中的時間政治與等級重構
對人類文明進行等級化解讀是近代以來,在西方文明進步與擴張中發揮重要作用的一種思維方式。以黑格爾為代表的近代諸多思想家都認為歷史社會的進步經歷了由低級到高級的不同階段。近代以來的歷史書寫中,持續至今的現代化浪潮使古老中國成為概念中的社會形態,以及被高級的“現代\"所刻意拋棄的遙遠他者。新時期前的文學大多按僵化的階級理論來建構“封建”與“革命\"的對立。在此等語境中,封建時代被機械地表現為兇殘的地主與麻木的農民等臉譜化形象,成為被反復言說卻缺乏現實內涵的抽象概念。古老中國與現代中國的辯證是書寫當代歷史不可回避的話題。
持續百年的革命浪潮使古老中國成為概念化的社會形態以及被刻意拋棄的遙遠歷史。歷史等級論導致的對“前現代\"歷史言說的缺失,成為當下本土經驗疏離的華文文學持續開展中國敘事的突破口—海外華文作家對\"中國\"文明本質與近現代歷史解釋權的爭奪,根本目的是重新標記實際上早已陳舊的本土經驗的保質期。在記憶疏離與概念固化的文化視野中,再直接構思闖入者敘事中東西文明沖突的劇情,已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對古老東方的時空錯置成為一個新的創作策略。
雖說域外窺探未嘗不能發掘出邊緣的活力,問題在于經驗疏離的管中窺豹容易讓批判機鋒無的放矢,脫離切身體驗的經驗更新反而使經驗淪為概念,何況概念運行的語法仍可能是陳舊的。因此有必要提問:在錯置書寫中被概念化的歷史是否超越了華文作家們原本試圖抵抗的歷史等級觀念,是否在“現代一古代\"的辯證中豐富了歷史的文學呈現,而不是對線性歷史觀的復現?遺憾的是,部分華文作家缺乏突破這一點的自覺。當他們舍棄闖入陌生文明的題材,將經歷異國洗禮,看似成熟的母文明視野重新投向遙遠的故土時,等級化的歷史觀念卻詭異地復活了。
哈金的《等待》是帶有這種詭異聲音的典型文本。與直接表現政治受難的作品不同,《等待》中的社會背景被模糊處理,甚至沒有涉及任何重大的、具體的歷史事件與政治運動。孔林與淑玉的形象是被人格化的文化符碼,而運行符碼的則是更被設計好的,名為“東方\"的文化程序。孔林在追求吳曼娜的過程中,其形象時刻與其他歷史小說中常見的士大夫、地主形成呼喚。比如在雪地幫吳曼娜治療水泡后,他在幻覺中看到自己“坐在一條長餐桌的上首吃飯,兩旁坐著七位女護士和那位老大娘。”①有一定歷史文化基礎的讀者,很容易就難看出人物的文化原型。孔林是華文文學中常見的,失卻了攻擊性、競爭性特質的“被閹割”男性,但將他“閹割”的不僅是西方對東方男性的扭曲認識,也可看做哈金對歷史傳統溯源性的書寫。
除去單純的生理歧視,更應該看到女性化的男性形象在本土經驗中展現的歷史脈絡。明朝以來,個性解放思潮在小說與戲曲等領域掀起重拾“性情人欲”的浪潮,男性形象也由《三國演義》、《水滸傳》中陽剛氣概的英雄好漢向苦戀相思的風流才子轉變。李楊在分析《林海雪原》中少劍波這一人物形象時敏銳地抓住了這一點:“這種被‘雌化'的男性顯然不同于小分隊那些不解風情的粗豪的戰士一當然,也使少劍波實在不像我們在未來的政治小說中見到的那些成熟而堅強的‘共產黨人’,漂亮、聰明、文雅的少劍波幾乎是傳統才子的翻版。”①
可見,在歷史等級敘事的想象機制中,雌化男子形象暗含著內在的傳統色彩,這也是革命時期的文化氛圍極力排斥女性氣質,以武裝戰勝紅裝的原因之一。
楊庚則是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的惡匪。作者在小說中反復凸顯楊庚的“男性化\"特質,為此設計他強奸吳曼娜的情節,用直白的筆墨對代表雄性特征的男性生殖器做了描寫。與之相比,孔林在知曉吳曼娜被強奸后只是呆滯與惱恨,倒像是一個被強奸的女性。性別暴力關系背后是政治與文化的對立。陰柔、保守、消極的“傳統”,遭到暴力、破壞的“現代\"的攻擊,數百年來東西方侵略與被侵略的沖突在二者身上以性別表征展現出來。然而孔林則是如此無力,既失去了愛人的貞操,也在無盡的等待中接受讀者同情而嘲諷的目光,楊庚最后則逃過了法律懲罰并成為成功的商人。
這自然不能說明哈金對楊庚暴力行為的認可,但在道德判斷之外,進取的、競爭性的西方戰勝陰柔、消極的東方的邏輯卻已經很明顯了。縱觀哈金小說創作,從《新郎》里生活在偽裝下的同性戀者黃保文,到《池塘》中受制于化肥廠的“大畫家\"邵彬,無一不是在時代環境中凸顯出強烈異質性的“錯置”個體。這種書寫顯然不是懷舊,但也很難被看做是立足本土進行的自省式批判,而更僅作為單純表現,來跨時空與文明去進行創作上的文化展覽。
錯置書寫將時間與社會形態在歷史進化論中的對應關系重新組合,使具體事物與時代的表現形式與其本質顛倒錯亂。這種錯亂表面上打破了線性時間鏈條,但其內在目的仍含有以今諷古掩飾下的以西諷東,將東方文明中前現代的元素置于現代時空,從而為東方文明的“落后性\"做出一種本質主義的判斷。相夫教子的女俠客,現代機構中的士大夫等設計,作為古老歷史的想象截面被插入了閾值全不匹配的歷史鏈條中。
除卻性別、歷史等老生常談外,錯置書寫中的城鄉變化也值得關注。城鄉流變展示的是華文文學對“失落鄉土\"這一當代主題的獨特認識。在這一點上,華文文學與當代文學走向了同樣的歸處—將鄉土空間納入中國歷史發展的時間脈絡,但在各自殊途中發現的別樣風景卻值得關注。
雖然鄉土一度在現代的都市病對比下,作為一種或理想或更加愚昧的參照物存在,但殘酷的是,“鄉土\"與“都市\"的對比在當代文學中很難以純粹空間的對立形式構成,而不得不被賦予歷史等級的意義。在各種表現鄉土田園風情的文學中,固然可以看到“田園詩”循環的時間結構,這種結構有時表現為詩性的優美,但也可能表現為封閉而悲觀的輪回。無論是“五四”文學的知識啟蒙,還是尋根文學的根性發掘,靜正的鄉土始終作為“現代”“革命\"等歷史性范疇的對立面存在。正如巴赫金論述的:“循環性在這里表現得異常突出,所以生長的肇始和生命的不斷更新都被削弱了,脫離了歷史的前進,甚至同歷史的進步對立起來。如此一來,在這里生長就變成了生活毫無意義地在一處原地踏步,在歷史的某一點上、在歷史發展的某一水平上原地踏步。\"當循環與封閉作為一種負面價值,被用來審判“落后的鄉村\"時,試圖脫離歷史的“田園詩”書寫在近現代語境下被安置了更為沉重的歷史意義。
與之相比,經歷了百年工業文明洗禮的歐美鄉村早已脫離了陳舊封閉的原始狀態,機械化的農業生產與自然保護意識使其“鄉土”中的原始野性被現代文明所掩蓋、淘洗,田園詩式的浪漫亦失去了想象基礎。乘著開放浪潮涌出國外的華文作家們大多鮮有興致去細品其本土經驗最具文化根性的那股“土味”,知青時的鄉土體驗在西方都市文明的觀照下又顯得荒誕乃至可怖,以至于文化與審美層面上的鄉土經驗難以充分進入新一代移民作家的創作視野。其作品中的鄉土往往以附庸的形式,作為文明、進步的對立面展示出來。表面上,似乎與啟蒙文學對待鄉土的批判態度沒有本質不同,但其中已暗含對傳統鄉土文化的隔膜,與其消失的現實隨同產生的焦慮。
袁勁梅的作品《羅坎村》無疑是描述這一現象的典型。小說開頭援引的羅爾斯語錄可視作為作者對自身現代政治立場的毫不掩飾,并在這種立場上審視了祠堂、祖宗牌位、婚嫁喪娶的宴席、養豬場家族司法等宗法元素構成的“鄉土”。對村莊鄉土結構的呈現可看做是政治敘事介入文學的一種嘗試—“鄉土中國”回到了先進與落后的歷史等級論之中,但卻以更冷靜的概念形式表現了出來。
《羅坎村》里的羅洋作為改革開放后成長的新生代,到美國后不思進取、調戲女同學、公開行賄等惡行指向異樣的“鄉土中國”。很難將其歸入表現東西方文化沖突的“闖入者”,因為羅洋所承載的文化思維已經是言說與想象的產物。與其說這是作者對于東方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倒不如說是對當今中國走向現代化與城市化的隱憂 一“垮掉的一代\"披著黃皮膚,冠著“羅”姓氏走進世界視野中。面對失落的故鄉,華文作家們的憂懼有其矛盾的心理構成一走向現代的中國鄉村正突破西方視角下落后與先進的等級結構,但歐風美雨賦予的潛在優越感依舊試圖將鄉土歸于“落后\"之中。可這種試圖保持文明優越的政治言說,又刺痛他們內心揮之不去的鄉愁情韻一一既然“鄉土\"已然遠去,又何必還舉著批判大旗窮追猛打?已然遠去的鄉土中國會否失卻記憶中的炊煙路轍,復制歐美“垮掉一代\"的文明病?
此刻,書寫的視角從闖入者轉化為被闖入的“本土”,主客的立場幾乎被完全顛倒了過來。惡劣取巧、不思進取的中國學生,被曾經闖入的幸存者,而如今成為主人的“闖入者\"給審視了,然而審視者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穩坐“文化主人\"的地位恐怕還值得懷疑。畢竟他們無論如何要面臨一個道德上的難題:在自己身為闖入者追求本土認同時,那念茲在茲的文明平等訴求,為何在看待其他闖入者時便消失了呢?如果這個問題不能被回答,那么是不是可以認為,自己那曾經看似孤獨而自尊的闖入姿態從一開始便是諂媚的,便不具有實踐意義上的真誠?
綜上,部分華文作家書寫海外移民經驗時,文明沖突的主題還能在相對平等的現代語境下展開。但當他們試圖書寫已經疏離的本土經驗時,本想表達的文明沖突往往會被先入為主的歷史等級論掩蓋,從而使東西方的文明交流單調化為現代對古代的審視,而東方文明元素不過是為這種審視所增添的一點獵奇色彩罷了。乍看其表,是東西方文明的沖突;細究其里,則是所謂的現代西方對古代東方的文化審判。然而,西方文明是否就擁有對“現代”的普世解釋權,甚至于,現代文明是否有資格將傳統貼上某種標簽,從而放置于歷史的價值低端呢?這些思考,似乎還未在華文文學的錯置書寫中得到充分展現。
百年來西方殖民歷史所塑造的歷史等級、文化霸權,此時以看似跨文明對話的形式表現出來,實則多仍屬于西方語境中的自說自話。在錯置書寫中體現的東方主義式的思維癥結,并不在于將東方作為異己神秘化,而是將東方文化中非現代的、表征的部分與其內涵相混淆,將過往的歷史元素與當下現實和未來的可能相混淆,從而置東方文明于“封建”、“落后\"或“前現代”等標簽中無法翻身。
三、語系建構中的認知暴力與解殖困境
錯置書寫的癥結在于對東西方文化差異的本質主義臆斷,這種思維模式根植于西方中心主義的歷史霸權。在文化交流高度發達的今天,部分作品仍將“東方\"簡化為神秘鐵板,刻意放大與西方現代性的差異以制造獵奇效果。這種癥結無法通過歷史重構療愈,因為任何對殖民創傷的直面都可能陷人東方主義或民族主義的二元陷阱一前者沉溺于田園牧歌幻象,后者則陷入文化自憐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新世紀以來,許多華文文學陣營里的學者和作家開始嘗試破解“東方主義”困境的寫法,但由于無法解決現實與心理疏離的實際情況,其作品往往變成“文明平等交流”口號的直白呼喚,而非真正將其實踐。虹影充滿爭議的《K一英國情人》一書,主人公一開始持有東方女性陰柔、西方男性陽剛的成見,最后意識到人都是獨立的矛盾綜合體,不可被類型化。這看似是對文明平等的呼喚,然而究其過程,還是充斥著東方文明所“應有\"的道教、房中術、神秘玄學等符號。雖然作者試圖用溢出的性追求塑造閔的叛逆性,但她內在卻仍不能擺脫東方女性“媳婦\"形象的陰影,剛毅執著的性格成為其最后死于為情所困的原因。似乎錯置并非來自對東西方文明的認知是否真切,而更多是由于文明本身的豐富與龐雜,導致并不存在一個能夠被作品完整表述的“準確”。
大而化之的“文明\"圖景并非某幾篇或某個作者的筆力所能完全概括,如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同為俄羅斯文明的代表人物,表現的文化內核卻大相徑庭。因此許多學者從作家群體的角度來探討該問題,“華語語系文學”也可看做是這一需求下的概念生產。史書美所謂\"離散”與“反離散”的辯證,便嘗試擺脫東與西的劃分,而以“離散\"這一行動區分作家的文化心理。①與史書美在意識形態層面不加掩飾的敵意相比,王德威顯然在“華語語系文學\"這一話題上更顯示出樂于與大陸對話的態度,這一概念也因其大力鼓吹而在華人學界傳播開來。王德威在定義“華語語系文學”的研究范圍時,加入了史書美所排斥的大陸場域并希望將傳統“中國現當代文學”概念納入華語語系文學的范疇之內,從而達到對“中國現當代文學”這一概念背后國族色彩的消解。②然而這一構想在實際操作時卻暴露出許多問題,大陸文學場的具體形態在其論述中始終是模糊而籠統的。如此一來,被批判為“鐵板一塊\"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在“華語語系文學”范疇內依舊是毫無縫隙的鐵板一塊。無論他如何強調新華、馬華等海外華文文學場域的文學成就,面對“中國現當代文學\"這一巨大的文學體量也顯得貧乏無力。
從文學角度來看則面臨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一以大陸為中心的文學生產在體量上占據絕對的優勢,并且其發展歷程與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變遷息息相關。這份屬于中國的\"歷史特殊性”無涉審美與價值,而是現實和歷史所呈現出的客觀面目。無論是“海外華文文學\"還是“華語語系文學”,都只可能在承認這一事實的基礎上拓展自身所囊括的外延,而無非脫離“中心一邊緣\"的歷史結構。在未能解構中心本身的前提下,將邊緣強行提高到中心的地位,那并非后現代式的民主思維,更像是自欺欺人。
當前“華語語系文學”所面臨的尷尬境地則往往來自對這種特殊歷史性的選擇性忽略,而這種選擇性忽略同步出現于該概念的支持者與反對者中。史書美率先構建“華語語系文學”概念,以試圖達到對作為所謂“宗主”的中國大陸文學的排斥與對抗,這種不等體量的對抗無疑是一種“對抗性貧血”。目前,海外華文文學并不具有獨立的文化根基,要么堅持中國文化的立場從而表現出跨文明的思考,要么就徹底融入當地的文化之中,成為該國文學組成的一部分。在這個意義上,對中國大陸文學資源的排斥,最終導致的只能是馬華、新華等文學場域的生產貧困一無根是文學創作的重要體驗,但徹底的無根則會將體驗本身拔除,因“無根”需要在“根性”的觀照下才能成立。
筆者認為,華文文學研究試圖擺脫這種境地從而獲得發展空間,就必須進一步厘清這一概念的學術內涵,并站在更為具體的地域性視野上消弭不必要的意識形態爭執。即這一概念的核心指向并不在于將馬華、新華等某地域的華語文學呈現放置在一個與大陸整體文學所謂的“平等\"對話等級,而是以“語系\"這一概念作為切入點,將華語文學的整體發展從單調的線性歷史拓展為立體時空,共時性的向度的基礎即是地域性。
大陸場域內的文學地域性研究其來有自,從詩經楚辭的分野到庾信“窮南北\"不必多言,但需要考慮的是“語系”這個切入點能夠在現有的文學地域性分野中進行怎樣的呈現。在以往的地域性研究中語意層面內容占據中心,我們習慣于去探究意象群的隱喻與現實地域的關聯。“文學地域性\"的研究是否能從語意層面轉化為語法層面,并承接現有的地域語法研究,深人其背后的文化呢?這不是一個用來回答的問題,而是一個值得選擇的途經。現代漢語的規范具有時間向度,是跟隨工業化、現代化的腳步同行的,而方言在社會逐漸一體化的現代,大多數情況下只能作為意義的接受者而非創造者。因為它在中國走向現代化這一關鍵的時間節點沒有取得官方的地位,從而無法按照自身的語言規律來實現現代化的擴充—新的事物被官方正音率先命名,而方言只能做語音層面的接受。
只有地方語言,沒有現代文化觀照從而為自己強行套上“獨立性\"的“語系”,究竟能在當代漢語文學的發展中延伸出多大的生命力,恐怕很值得懷疑。
從\"語法—人格—地域—文化\"的跳躍存在巨大的危險,如何應對創作的個人性與作品的集群研究,是其中的難題。地域分野的文學研究古已有之,也是文學發展的正常現象,但對于現當代文學所營造的“地域性\"語境則有反思的必要。一旦地域性成為旅游一般的風景浮現,那地域性的寫作就很容易變成鼓浪嶼、寬窄巷子一樣廉價的旅游街。
近年來,地域性的文學創作以歷史回響的方式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雙雪濤、鄭執等人代表的“新東北作家群”與陳春城所表現出的閩南之細膩,林棹對廣府文化歷史的追溯,令文學界疑惑—如此南北明顯的你方唱罷我登場,是否可看做古代\"地方志”書寫的回魂?筆者以為雖然這股潮流還不足以稱之為現象,但確實代表了一種在現代城市走向一體化趨勢下,作者地方意識和文化意識增強的趨勢,與80年代觀照東西方的尋根不同,這次的地方尋根更深入到細致的地理分野層面。既然如此,被“棄置\"的東北,以及百年來處于非“主流”的閩粵,二者率先出頭,確實也有其合理性。
在當前,如果地域性的復興要作為嚴謹的學科主題建構自身,只可能是大陸內部的文學地域性再發掘,尤其是之于語言習慣的層面,從而深入文化領域。但其中仍存在許多問題,比如作為高度個人化的存在,語法的研究能否區分作家個性與地域整體性?在日益同質化的現代社會中,對于語法而非語義層面的地域性考察是否在逆潮流而行,甚至于逐漸面臨研究資源消失的困境?正如史書美自己所言,華語語系文學的建構或許具有反離散的本土化意義,可反離散的工程一旦完成,那么這個學科的建構還有何意義?
這些疑問與其說是學術的,不如說是時代的焦慮。當大多數民眾能夠在全國游覽于完全相同的商業街時,地域的文化還能否可能,抑或是只活在方志的追魂中?當一代人都講普通話,用規范語,使用統一的思維方式去感受世界時,語法層面的地域性還能否可能?筆者以為,裹挾文學一體化的動力并非某個行政單位或政黨的意愿,而是人類社會工業化、現代化所導致的精神上的同質化,是工業時代的巨大抒情詩。
結語
海外華文文學的錯置敘事作為后殖民語境中的認知裝置,深刻揭示了文化主體在全球化浪潮中的生存困境。當哈金在《等待》中將纏足農婦植入社會主義醫療體系時,時空折疊策略看似解構了東方主義的凝視機制,卻在話語轉碼中復現了文明等級制的認知矩陣。這種雙重性暴露出后殖民書寫的根本悖論:創傷記憶的療愈訴求與認知暴力的再生產始終處于動態博弈之中。亞歷山大的文化創傷理論在此遭遇理論反噬一淑玉的三寸金蓮從歷史控訴符號蛻變為現代性隱喻的過程,實則是新殖民話語的隱性生產車間。正如杰弗里·C·亞歷山大所言:“借由建構文化創傷,各種社會群體、國族社會,有時候甚至是整個文明,不僅在認知上辨認出人類苦難的存在和根源,還會就此擔負起一些重大責任。\"①
但創傷愈合后,所擔負的責任何在,這種責任是否代表跨文明視野下的人類整體文明,還是某種被自我尊奉的“高級”文明?如果小說家的真誠僅僅對言說和想象負責,那么誰來反思這種言說和想象本身,及促進其生成的文化背景呢?這或許是百年來西方殖民歷史構造的必然結果,長期的物質霸權使得西方立場擁有了對“現代\"的優先闡釋權。當作為概念的“現代”與熟悉的西方文明經驗相結合,歷史等級便以跨文明視野之名,在東方敘事中借尸還魂。無論是海外華文作家還是大陸作家,都面臨共同的課題:如何離開固化的文明視野,放棄“東西方相互凝視”的二元沖突格局,在創作中實現地域文化的在場。在躁動的現代化社會日益將個體經驗所局限的當下,如何重啟文明、地域與語言的關系,成為文學值得探索的話題。
突破這種認知閉環需要將“錯置”從敘事策略升維為方法論革命。斯皮瓦克主張的“行星性”(planetarity)思維為此提供新路徑:在解構“東西方\"地理隱喻的基礎上,文學應轉向阿甘本(Agam-ben)倡導的“任意獨特性\"(whateversingularity)書寫一既不固守本質化的地域身份,也不臣服于普遍主義話語,而是在德勒茲的“根莖模型\"中激活被殖民認知裝置壓制的\"次要文學\"潛能。這種創作轉向要求作家如格洛茨(Glissant)所言,在“關系詩學\"(poeticsofrelation)中重建語言的地緣政治屬性:當閩南語韻腳與后殖民隱喻在文本中生成新的語義褶皺,當東北鄉土敘事與全球資本流動形成認知辯證法,“在地性”便不再是本質主義的文化標本,而成為重繪世界文學版圖的坐標原點。
在此認知革命中,文學批評必須超越“文化創傷”的悲情闡釋,轉而進行柄谷行人警示的“跨體系實踐”:既要解剖文本中潛伏的殖民認知密碼(如時間線性敘事隱含的進化論邏輯),更需在朱迪斯·巴特勒(Butler)的\"脆弱性\"(precariousness)理論框架中,重構被文明等級制肢解的身體經驗。
當馬華文學中的橡膠林敘事與加勒比文學的種植園記憶產生跨洋對話,當\"華語語系\"(Sinophone)不再是與中原文明對話的焦慮性存在,文學才能真正實現阿契貝(Achebe)期待的“打破殖民鏡像”—這不是文明的終結,而是斯皮瓦克預言的新認知紀元的開端:在那里,所有曾被“錯置”的文化基因,都將在認知正義的土壤中獲得重生的權利。
(特約編輯:江濤)
Cognitive Violence and Narrative Breakthrough: A Critique of the“Displacement” Writing Mechanism in Sinophone Literature from a Postcolonial Perspective
Huang Liqiao
Abstract:Under theglobalizedcontext,theculturalalienation experienced byoverseas Chinese writers hasgivenrise toa uniqueparadigmof“displacement writing”.Thisstudyrevealsthat writers’reconstructionoforientalimagery through spatiotemporaldislocationstrategiesconstitutesadualpraxisaddresing fracturedlocalexperiences:itexcavatesfragmented traditionalelementswithinmodernitythroughanarchaeologicallenswhilesimultaneouslypursuingculturalidentityrecogition viagenderpoliticsandruralnostalgianaraties.However,beneaththeveneerofross-civilzationaldialogue,suchceative practicesremainentrenchedinanOrientalistcognitiveframework---the“culturalenclaves”formedthroughimagisticcollages notonlyfailtotranscendthementalinertiaofcivilizationalhierarchybutalsoobscurediscursivedilemmasthroughhistorical disarray.Currentacademicdefenses constructedaroundconceptslike“Sinophone”and“anti-diaspora”facenewcrises due toexcessiveemphasisoncross-civilizatioalperspectives:theinstrumentalizationofconceptualtoolsdissolves thesubjectivity ofcultural practices,whileabstract discourses devourthelocalityofregional experiences.This paper advocates transcending disciplinarydisputesover“overseasChineseliterature”and shifting towardalanguage-mediatedregionalresearchparadigm. Throughadialectical framework integratingdiachronic(literary tradition transformation)andsynchronic(cross-domain culturalinteraction)dimensions,itdecodeslatentspatialpoliticsanddiscursivecontestationmechanismsembeddedintexts. Such paradigmatictransformationnotonlyreconstructs thecognitive mappngofSinophone literature'sparticularitybutalso providesmethodologicalinspirationforpostcolonialtheorythrougha“rhizomatic”growthmodel,therebyopeningnewtheoretical frontiers between cognitive violence critique and decolonial aesthetics construction.
Keywords:Sinophone literature;displacement;civilizational hierarchy; loc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