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5)4-0062-06
作為寄托內心情感的載體,“鏡”這一意象從古至今都承載著深厚的文化內涵與古典意蘊,它不僅反映了時間的流逝和生命的脆弱,還象征著對永恒和美好的向往。張棗在其詩歌創作中,明顯繼承了這一傳統,將“鏡\"塑造成映照時間、生命及自我認知的重要工具。如他詩歌中的“明鏡\"不僅映照著時間的無情流逝,還體現了現代人對時間流逝的客觀認識和豁達態度。此外,張棗還通過對“鏡\"意象的運用,營造出一種古典意境,將古典意象如\"花”“月\"等與“鏡\"相結合,形成獨特的鏡式古典境界。作為“化歐化古\"的現代詩人,近年來學界對張棗詩歌中“鏡”意象的古典性和傳統性研究已頗為豐富,但其現代性層面的探討顯然相對不足,這為本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切入點,旨在深入挖掘“鏡”意象在張棗詩歌中的現代性表達。
一、孤獨與漂泊:鏡像中的現代主題
張棗的早期詩歌從內容到形式都頗合古典詩歌的規范,中后期的張棗則明顯與西方文化接軌。他不僅有著對古典詩學純然的熱情,更反思西方文學取得“帝國一般”成就的原因,“古典漢語的詩意在現代漢語中的修復,必須跟外語勾連,必須跟一種所謂洋氣勾連在一起。\"長期浸淫在西方文化語境中的張棗對中國新詩的現代性往往有著更獨到深刻的理解,這一理解不僅僅體現在詩歌形式上,如對節奏分明韻律和諧的十四行體的使用,更直接體現在其詩歌主旨中。張棗的詩歌尤其是中后期詩歌明顯傳遞了這樣一種現代人在現代社會中的普遍性情緒——孤獨與\"流亡”。
孤獨是詩人切身的一種情感,1986年,張棗以留學生的身份來到德國,離開了中國這個熟悉的大環境。如果說張棗早期在湖南的孤獨是一種尚能自洽的自處方式,(這一孤獨在他到四川外語學院讀書寫作后得到緩解),那么出國后的孤獨則帶有荊軻般的決絕與悲壯。“那時都傳說國外非常孤獨,而孤獨對于一個年輕的寫作者來說,就是失去掌聲,這對我來說非常可怕\"2。海外的漂泊意味著知音和讀者的喪失,盡管每次自我介紹時,他都會說:“我是張棗,我是一個詩人。”,但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他在德國的檻尬地位:作為一個詩人,很長時間不能獲得承認。身份、語境、文化結構的變化,都導致了他對“傳統\"理解的變化。與此變化相隨的是他筆下“鏡\"的轉向。在此之后張棗筆下的“鏡\"逐漸脫卻了早期那種純粹唯美的古典“明鏡”“銅鏡”,這里的“鏡\"更多與現實世界以及現代人的情緒相關聯,是“所有鏡子碰見我們都齊聲尖叫”①(《蝴蝶》)、“臟衣臨照世界之鏡”②(《斷章》)、“宇宙嬌嬈而失手的鏡子。\"③(《空白練習曲(組詩)》),而與現代社會相關聯的\"望遠鏡”“眼鏡”、“墨鏡\"等“鏡\"類意象也開始進入寫作范疇。這諸多的“鏡”首先表達的情感是詩人與孤獨的對話。
1989年已留德三年的張棗愈加陷入了一種孤獨。詩人渴求知音,渴求對話的對象,在那些孤獨的夜晚,詩人每每夜不能寐,唯有對鏡以自照,但形影自憐,子然一身之感更盛,“鏡”映照出詩人對于對話與溝通的訴求。詩人曾自言當時的許多作品與這種深入骨髓的孤獨感相關,“《卡夫卡致菲麗絲》,它與死者卡夫卡沒太多實事上的關聯,而是與我一直佩服的詩人批評家鐘鳴有關,那是我在1989年6月6日十分復雜的心情下通過面具向鐘鳴發出的,發出尋找知音的信號。”在《卡夫卡致菲麗絲》中,作者借卡夫卡與菲麗絲的親密對話關系發出了這樣痛苦的呼聲:“我真想哭夜啊,你總是還夠不上夜,/孤獨,你總是還不夠孤獨!這滾燙的夜呵,遍地苦痛”,詩人大膽地抒情,縱情地歌哭。“什么時候人們最清晰地看見自己?是月夜,石頭心中的月夜。/凡是活動的,都從分裂的歲月/走向幽會。哦,一切全都是鏡子!\"相對于白晝來說,“月夜\"能使人清晰捕捉到自己的孤獨虛空,也正是憑借心的活動與融合,由“分裂的歲月”走向溫暖親密的“幽會”。“哦,一切全都是鏡子!\"詩人最終發出這一慨嘆,“鏡子”由于自身的物理特性能容納豐富而復雜的世界,在這里,鏡子“展示\"的力量得到了強化,從一個具體的“她”到\"一切”,從一個具體的女性被放大到全部的世界,既是詩人置身的現實世界,也是內心情感世界的呈現。在《斷章》中,張棗更是把自己與友人說成是“裂縫中的人”,盡管“裂縫是世界的外形”,但“只要酒杯不曾粉碎”,那么“裂縫便與酒杯共存”,但畢竟現實中空間的間隔阻礙了交流,他于是直接宣稱“鏡子比孤獨更可怕”。
盡管人們對孤獨有著不同的界定,但張棗筆下的孤獨顯然帶有西方現代存在主義哲學的影子。在存在主義哲學中,孤獨是一種與世界發生聯系的必然,“孤獨是我們感知在我們主觀性中對他人客觀性的途徑”。人生來就帶有一種西西弗式的、既無來處也無歸宿的無休止的荒誕,荒誕伴隨而來的是人的失落感與漂泊感。而在孤獨感以外的另一種現代性情緒是漂泊感,這里的漂泊不同于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流放。流放更多指古人由權力中心下放到邊遠地區,是權利受挫與地位下降,并非跨文化之痛,而“漂泊\"則是不同文化與國籍的跨越,既有主動選擇也有被動離開。張棗的\"漂泊”顯然是主動選擇的結果。20世紀80年代張棗來到了那寄托著烏托邦幻影的遠方,從他詩歌中呈現的“鏡\"的意象,也能對這種異國身份的漂泊感有切身感受。
在《跟茨維塔伊娃的對話》中,張棗寫道:“母語之舟撇棄在汪洋的邊界,/登岸,我徒步在我之外.\"詩歌中既描繪了地理空間上的異國漂泊,也寓含了母語的流失與漂泊。張棗與俄國女詩人茨維塔伊娃在命運上有著深切的共鳴。通過描繪茨維塔伊娃在法國的“流亡\"經歷,張棗實則在抒發自己身處現代歐洲的感受。詩歌的前兩句就交代了異域的背景:“親熱的黑眼睛對你露出微笑,/我向你兜售一只繡花荷包,\"這里充斥著的意象如“紅綠燈”“尸體”“咖啡”“煙”“警報”等帶有西方世界的典型縮影,“鏡\"這一意象也化身為了“圓手鏡”“革命的僮仆\"手中的\"照鏡\"和\"眼鏡”。詩人筆下“鏡\"的呈現由過去古典朦朧的“銅鏡”變為了現代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照鏡”與“眼鏡”,這一意象的轉變體現了詩人以自身視點觀照西方世界產生的碰撞與陌生感。東西方的強烈反差給予他沖擊,西方發達的現代化文明于張棗看來也只是一幕幕靜態的幻燈片,詩人始終以旁觀者的角度觀察記錄,而無法真正融入喧囂冷酷的異國,表達了被放逐般的孤獨入髓的游子感受,正如詩中所形容:“流亡的殘月散發出你月經的辛酸”①。
二、鏡像中的現代自我體認
“鏡\"作為觀容鑒貌的工具,起到一種對照溝通的作用。詩人面對的不只是鏡面這一物體,而更要與鏡中的對象進行對話,這種對話或是鏡中的主體與他者展開交流,或是與多重自我的互動。張棗的詩歌正是通過這種鏡像的形式,思考作為現代抒情主體的自我與自我的關系,自我與他者的關系。
首先,張棗詩歌的鏡像映照出了人類自我認知的虛幻性。對自我身份的質疑、認知的不透明是現代人在現代社會的普遍困境。從西方詩學強調模仿的視角來看,鏡子具有與寫作相似的功能,人們既可以通過“鏡\"來觀察自己的真實形象,又同時會看到虛幻的影像,這樣看來鏡子實際上對人實施了一種\"華麗的欺騙\"(羅蘭·巴爾特語),使得人們無法從中獲得真實的自我認知。張棗對這種存在的不真實性有著深徹的理解,正如他在《卡夫卡致菲麗絲》中所言:“菲麗絲,我的鳥/我永遠接不到你,鮮花已枯焦/因為我們迎接的永遠是虛幻一”,借卡夫卡之口直言這一無法擺脫的虛幻。②
張棗詩歌中頻繁出現的意象“鏡”,除了對其古典意蘊的繼承,更包含著對現代精神分析理論的應用和深刻反思。拉康認為,人的自我意識確立發生在嬰兒的前語言期,這個神秘期間被稱為“鏡像階段”。這一階段盡管嬰兒還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身體,但他們能在鏡子中認出自己的影像,并意識到身體的完整性,從而開始形成自我意識。在鏡像階段,嬰兒最初認為鏡中的影像是他人,后來逐漸認識到那是自己,這一過程標志著嬰兒首次充分認識到自我,并確立了“自我”與“他人\"之間的對立。實際上,這種鏡像階段中的自我是通過外在的鏡像(如鏡子中的影像)來構建的,這種自我認知充滿了想象和誤認,嬰兒將外在虛幻的影像當作真實的自我,這種自我實際上是一種“他者”的形象。拉康的鏡像理論顛覆了傳統的自我認知觀念,認為真實的自我在一開始就是空缺的,自我的形象不過是一個以誤認疊加起來的想象中的偽自我。
在張棗的詩歌中,這種鏡像體驗被轉化為對現代社會中個體身份與自我認知的深刻探討。他善于通過“鏡\"這一特殊意象,展現現代人在面對自我時的迷茫與追尋:“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鏡中》)④,這里的“鏡子\"不僅是物理上的反射,更是心靈深處對自我認知的映射。張棗通過“鏡子\"這一意象,構建了一個充滿象征和隱喻的內心世界,這里的“鏡子”不僅是物理上的反射工具,更是詩人內心世界的投射。鏡子中的影像是主人公自我形象的映射,這種形象是虛幻的,但主人公卻通過它來認識和構建自我。正如拉康所說,嬰兒通過鏡子中的影像認識自我。張棗詩中的主人公也通過鏡子回顧過去,反思自我,反映了現代人在復雜多變的社會環境中對自我身份的不斷質疑與重構。
其次,張棗將\"現代性\"辯爭為\"現代主義性”,對詩中現代抒情主體的消極性有著清晰的認知。“鏡\"這一意象在詩歌中成為現代人消極情緒的標志,涵蓋了頹廢、色情、失語及分裂等多重負面情感。如《紐約夜眺》中,“男女蝙蝠般吮吸著明鏡”,描繪了現代人色情頹廢的精神狀態。《蝴蝶》中那面“齊聲尖叫”的鏡子也發出了對現代人類的質詢:“我們還活著嗎?被損頹然的嘴和食?/還活在雞零狗碎的酒的星斗旁邊?/哦,上帝呵,這里已經是來世/我們不堪解剖的蝴蝶的頭顱 IP(6) 。“雞零狗碎”與“酒的星斗”也展現了現代人無法對抗世界時的消極性處理方式。
張棗通過“鏡\"探討了現代人的自我分裂。在張棗的詩歌中,“鏡子”帶有自我兩相\"對照\"的意味,比如“只有你面視我/坐下,讓地球走動/重復氣溫和零星小雨/也許,我們會成為雕像\"(《紀念日》①,“你無法達到鏡面的另一邊/無法讓兩個對立的影子交際”(《蘋果樹林》②。“你無法達到鏡面的另一邊\"揭露了現代人認識與實踐的差距,以及自我意識的消逝和理想主體的分裂。在這些詩中,在“鏡”的隔絕下“我\"始終無法觸及到“我”,展現了主體在分裂狀態下的自我映照。這種對現代人精神狀態的質詢,與張棗自我關系斷裂的深刻洞察緊密相連。
在西方文學中,“鏡”常常作為自我反思和內省的象征。正如博爾赫斯文中,“有的時候,在暮色里一張臉/從鏡子的深處向我們凝望;/藝術應當像那面鏡子/顯示出我們自己的臉相”③。“鏡”是人自照的工具,人們通過觀察自己的鏡像,來審視自己的內心和外在。鏡中的映像往往被現代主義作家描繪為扭曲的和變形的,這種扭曲和變形象征著現代社會對人性的扭曲異化和自我分裂。張棗的《蘋果樹林》同樣表達了對現代人的精神狀態的質詢:
其實割開一枚蘋果就等于
割開一個白天和黑夜
·……·
你無法達到鏡面的另一邊
無法讓兩個對立的影子交際
而且葉子有時會殘殺葉子
葉子們的形體像臉蛋和心靈
一所房間的變幻不可能被預測
你只是一個瞬息,你被無數瞬息牽引④
《蘋果樹林》全詩的核心主題是分裂,起始于那鋒利的分割,蘋果瞬時分作兩半。詩人捕捉到蘋果被剖開的剎那,由此展開聯想。這種一分為二的分裂與對立顯然貫穿全詩,詩中不僅呈現了白天和黑夜的對立,還包括沉默和聲音的對立,禁閉和自由、肉體和精神的對立。“你無法達到鏡面的另一邊”,鏡中映現的人像仿佛置身于鏡子的彼岸,實則此像為虛,并未實質性地“到達”鏡子的另一面,正如“無法讓兩個對立的影子交際”。鏡子成了承載張棗哲學冥想的象征,映射出他對于認知與行動之間界限的深刻思索。而這一思考的結果,就是自我始終處于平行世界般的“正面\"與“反面\"或“真實”與“虛幻\"的無限裂變中,不斷分離與消逝。因而,張棗把鏡子充分玄學化了,鏡子成了現代人精神狀態的多維象征,鏡子的一面永遠也過渡不到另一面,二者無法合一,這是永恒的分裂。
對此,張棗提出“我\"分離于“我\"導致的可怖后果。《十月之水》中,“我們所獵之物恰恰只是自己”揭示了追尋自我、追求理想中的自我實為個體的根本追求,使“我”與“我\"重合,是現代人首要的課題。然而,這正是問題的困難所在。組詩《卡夫卡致菲麗絲》更是直接提出:“凡是活動的,都從分裂的歲月/走向幽會。哦,一切全都是鏡子!”鏡凸顯了人類無法抵達自身的精神難度,“而我,總是難將自己夠著”,這是對自我無法抵達自我困境的非常精確、形象的說法。自我關系的斷裂,是張棗發現的現代人的現代困境。
三、現代視野下的時空重構
張棗的詩歌中“鏡\"這一意象不僅是內心世界的反映,更成為外在現實世界時空延伸與重構的道具。“鏡\"意象在張棗的詩歌中,常常能夠打破時間的線性流動,實現時間的折疊與延展。通過鏡面的映照,主人公能夠同時看到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從而實現時間的跨越和融合。這種時間的折疊與延展,使詩歌具有更強的時間感和歷史縱深感。如他的《廚師》:
未來是一陣冷顫從體內搜刮
而過,翻倒的醋瓶滲透筋骨。
廚師推門,看見黃昏像一個小女孩,
正用舌尖四處摸找著燈的開關。
從他痛牙的深處,天空正慢慢地
把那小花裙抽走。
從近視鏡片,往事如精液向外溢出。..①
詩的開頭便提到了“未來”一詞,相比于現在,未來不斷到來、并不斷消亡,它并不是我們可以真正抓到的東西。而冷顫和“搜刮/而過\"更加劇了一種空虛感,這與全文描寫的饑餓的感覺是相稱的。“天空正慢慢地/把那小花裙抽走”寫的是陽光的消失,黃昏一小女孩的代表“小花裙”慢慢消逝了。時間的流逝在這里不斷被提及,而“鏡\"這一意象此時的形態是\"近視鏡片”,這種光學鏡片又帶有一種監控般的記錄性,能溝通回憶,實現記憶與現實的交織,因而近視鏡片中有往事“如精液向外溢出”,指“廚師\"停留在往事即食色之中,并任其淹沒自己,拒絕了現實的繼續。通過“近視眼鏡\"這一現代意象的組合,詩人將記憶與現實連綴并探尋兩者的關系,發出個體如何在時間的流逝中尋找自我的困惑。
除了時間的延展外,“鏡”意象還能夠實現空間的疊加與轉移。現代詩人有著自己觀看世界的方式。同樣是借用“鏡\"這一意象來觀察,但與古人那種物我交融的流轉視角不同,張棗詩歌中往往是以一種置身于客體之外的視點來狀寫事物,他以一種超越“鏡\"表面呈現的方式,區分了主體與客體,脫身于現實事物,實現了在想象和虛構中隨意挪動和穿梭,進而能深入地揭示人與宇宙、與世界等空間的關系。這獨特的視點首先源于現代性目光的發生,源自現代新物質如望遠鏡、顯微鏡等帶來的影響。它們為作者帶來了新的觀察方式。在這些或大或小,可遠可近的鏡頭下,萬事萬物都被視野有限的眼睛捕捉,被一種全新的視覺掌握,如《傘》中:“我愿是潛艇里閑置得憋氣的望遠鏡”,看向某處,“最深最深”,鏡片后的目光延伸了詩人觀察的空間視角,使詩人以眼睛為中心,以鏡面為載體,重新打量審視周邊的世界。《望遠鏡》也是圍繞望遠鏡這一現代科技發展下的物像構造詩歌空間:
我們的望遠鏡像五月的一支歌謠
鮮花般地謳歌你走來時的靜寂
它看見世界把自己縮小又縮小,并將
距離化成一片晚風,夜鶯的一點淚滴③
通過望遠鏡的物理特性,進而容納下縮小了的整個世界,將空間無限延伸直至整個世界,把萬物濃縮為一個裝著萬花筒的望遠鏡,距離也僅僅是“一片晚風\"和“一點淚滴”,“鏡\"的意象使張棗詩中的視點不斷折射出更大的空間。
在張棗的詩歌中,“鏡”還往往被用來連接不同的空間場景,使詩歌的主人公能夠在不同的空間之間轉換穿梭。在《卡夫卡致菲麗絲》一詩中,張棗寫道:“凡是活動的,都從分裂的歲月/走向幽會。哦,一切全都是鏡子!\"這首詩中的“鏡子\"實際上連接了主人公與菲麗絲之間的空間距離,使得他們雖然身處異地,卻能夠通過“鏡子”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他筆下的“望遠鏡\"更是能將世界“縮小又縮小”,將你我之間實際的空間距離“化成一片晚風”,“我們的望遠鏡像五月的一支歌謠/看見我們更清晰,更集中,永遠是孩子/神的望遠鏡還聽見我們海誓山盟。這種空間的相通與轉移,不僅使詩歌中的對象能擺脫物理空間的限制更親密靈活地接近,還增加了詩歌的空間感和層次感,賦予了詩歌朦朧靈動的美學效果,同時也使得讀者能夠跟隨詩的視角更加全面地感知和體驗現實世界。
張棗在現代語境下,使用“鏡”這一特殊意象對空間進行重塑,不僅體現在現實生活空間,也連接著更深層的人類無意識的虛無空間。早在論及中國現代新詩時,張棗就曾言要以“共同的精神主宰\"將現代白話詩人流派視為一個有機的整體,這一共同的精神主宰,雖掙脫了保守的傳統的價值體系對人性的束縛,但同時也引發了一些“致命的副作用”一精神空虛和自我異化,詩人實際上陷入了虛無主義的“負超越”。張棗也用自己的詩歌實踐書寫這種無法擺脫的“空虛的深谷”。在《鉆墻者和極端的傾聽之歌》一詩中,詩人憑的鉆墻這一行為,全詩貫穿著“鉆機的狂\"的“鳴嗷”聲,來進行對于存在、交流、空間的深刻思考,“鉆墻者半跪著,眼神繃緊一一/莫非前方果真會有一個中心?\"鉆墻者半跪,用鉆機穿透墻壁,這一行為象征著對未知的探索和對現狀的打破。墻壁既是阻礙,也是界限,鉆透它意味著超越和溝通。接下來卻以一句詰問提出質疑:“因而即使前方像鏡子,也得置身其中?”,“前方像鏡子\"這一表述和整首詩的氛圍構建,使得“鏡\"意象成了一個隱含而重要的主題,“鏡子\"因而成了一個神秘的通道,連接著現實與未來兩個世界。而未來如何?作者繼續描繪著:“一切都會落入靜寂中,不/落入空白中,像此刻。難道不是嗎?\"①與鉆機的喧囂相對的是“空白”的“靜寂”,這種無法確定和把握的行為,以及墻的最終破碎,都暗示了行為和結果的虛無性。隨著靜寂的突然到來,一切喧囂都歸于虛無。這種轉變不僅是對現實世界的反思,也是對人類追求意義和價值的質疑。在《今年的云雀》中,還集中出現了許多分身的場景,以及悖論式的表達。面對世界這堵“無邊無限的墻”,“我給它的空空如也戴上一副墨鏡”,“鏡\"在這里則是\"紅色單薄的墨鏡”②。具體的語言對象被隱藏起來,而不斷被表現為語言和空白、沉默、虛無的關系,“單薄的墨鏡”是與“空空如也”的現代虛無世界相抵抗的對象,然而它的單薄和無言,又顯示了它不可能完全真實地呈現出世界,因而現代世界只能是“空空”。虛無亦可視為一種當代病癥,它是現代性所衍生的又一極端產物。對虛無空間的領會,體現出詩人張棗始終保持的對人與自我、人與物、人與世界間關系的質疑,在這個“長夜\"般“現代性橫行無忌的時代”③,時刻保持詩人的警覺,用語言說出那些不曾被看見的一切。
結語
在張棗的詩歌世界里,“鏡\"不僅是物理世界中的實物,更是詩人內心世界的映射。通過對“鏡”的反復書寫,張棗構建了一個獨特而豐富的詩歌宇宙,從孤獨與“流亡”的情感象征,到自我認知的困境,再到時空延伸與重構的道具,展現了其詩歌的現代性追求。通過對“鏡\"的多層次解讀,我們不僅能夠深入理解張棗詩歌的藝術魅力,更能洞察到他對現代性體驗的深刻感受與獨特表達,張棗的詩歌創作無疑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在現代語境下重新審視傳統與現代、自我與世界關系的寶貴視角。
(責任編輯:霍淑萍)
On the Modernity of“Mirror” Image in Zhang Zao's Poetry
Xin Yuqian and Yi Ying
Abstract:AsamodernpoetandoneoftheFiveGentlemenofBashu,Zhang Zaowas proficientinusing images toconstruct thedeepstructureandemotionalspaceofhispoems.The“mirrr”,asarecurringelementinhisworks,isnotonlyanintuitive reflectionofthephysicalworldbutalsocarres thepoet’sprofoundcontemplationsontheelationshipbetweentheself,the other,andtheworld.However,comparedwiththecurentacademicresearchontheclasicalandtraditionalaspectsof the “miror”image inZhang Zao’spoems,theexplorationofitsmodernityisrelativelyinsuficient.Thisarticleaddreses this research gapand conductsan argumentfrom three dimensions:theexpressionof modern emotions oflonelinessand exile, thedilemmaoftheconstructionofthemodernself-identity,andthereconstructionof moderntimeandspace.Itinterprets the multiple meaningsandmodernconnotationsreflectedbythe“mirror”imageinZhang Zao'spoems.Byexploring themodern expresionofthe“miror”imageinthecontextofcontemporarypoetry,itprovidesanefectivepathforenriching ZhangZao's poeticconceptof“asimilatingEuropeanandancientelements”andpromotingthemoderntransformationoftraditionalimages.
Keywords:Zhang Zao;poetry;mirror;image;moder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