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古中國的哲學(xué)把天、地、人稱為三才。人本來生于天地之間,卻因文明日繁而心縈于世務(wù),身陷于塵網(wǎng),不得親近自然。隱士逸民之類是例外,但是離群索居并非易事,不僅長沮、桀溺實際上難與鳥獸為群,就連謝枋得、張岱之流在日常生活上也必然有許多困境,《招隱士》一文早已危乎其言了。一般士人的折衷辦法,是在春秋佳節(jié)登山臨水,訪寺尋僧,短則一日跋涉,長則旬月流連。至于游者,當(dāng)然勇怯有別,勞逸各殊:有的像袁枚,既怕走路,又怕曬太陽;有的像徐弘祖,不辭長征,更無畏艱險;有的像謝靈運,僮仆數(shù)百人,伐木開徑,驚動官府;有的卻像戴名世,從江寧到北京,一路淋雨,困于水鄉(xiāng),到達時不但行李濕透,而且滿身泥漿。經(jīng)歷雖然不同,卻都是人與自然相對,而所見所感,發(fā)而為文,便成游記。
“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在劉勰心目中本來是指山水詩,近人卻認為《游名山志》的作者謝靈運不但是山水詩的大師,也是山水游記的遠祖。可是《游名山志》的零星片段,比起柳宗元的《永州八記》來,顯得太過單調(diào),比起謝靈運自己的山水詩句來,也覺遜色,根本達不到王羲之所謂的“游目騁懷,極視聽之娛”。中國游記的真正奠基人當(dāng)然是柳宗元:到了《永州八記》,游記散文才兼有感性和知性,把散文藝術(shù)中寫景、敘事、抒情、議論之功冶于一爐。這種描述生動感慨深沉的文體,對后來的游記作者影響久長,眾所皆知,不再多贅。我感到好笑的是:后人學(xué)柳,不但在大處脫胎,甚至在小處效顰,到面目相似的地步。以下且舉數(shù)例:
其一,中國游記作者發(fā)現(xiàn)了美景,不愿私有,而欲公之同好,廣沾后人。柳宗元在游記中一再申述此意:“永之人未嘗游焉。余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于世。”(見《袁家渴記》)“惜其未始有傳焉者,故累記其所屬,遺之其人?!保ㄒ姟妒洝罚肮胖似溆袠泛醮艘??后之來者有能追予之踐履耶?”(見《石澗記》)司馬遷乃千古寂寞人,要把文章藏諸名山,傳之其人;柳宗元“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也是千古的寂寞人,卻反過來,要把奇山異水藏在文章里,以傳后人。這傳統(tǒng),從朱熹到惲敬的游記里,屢加強調(diào)[1]。其二,中國文人耽愛山水,不但登臨欣賞,也講究臥游坐觀,以小喻大,以近喻遠,把山水人文化。柳宗元在“八記”中說:“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shù)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M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痹凇队乐蓓f使君新堂記》里,他又說山石林泉之勝“效伎于堂廡之下,咸會于譙門之內(nèi)”。后來蘇轍、范成大、麻革、周敘、徐弘祖、袁枚等人都這么說,錢邦芑簡直就照抄了[2]。我甚至懷疑蘇軾等人愛玩奇石假山,跟這種坐玩造化的諧趣也有關(guān)系。其三,柳宗元狀溪石曰“若牛馬之飲于溪”,姚鼐狀溪石則曰“若馬浴起,振鬣宛首而顧其侶”。姚之學(xué)柳,顯而易見。
雖然《永州八記》前承元結(jié)的《右溪記》,后啟宋明以降的游記,但唐人記游的文學(xué)并不限于散文。杜甫的名詩如《渼陂行》《彭衙行》《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等其實都通于游記;只是記游詩畢竟是詩,比起散文的游記來,在寫實的骨架上總不免多發(fā)揮想象與感慨,不像散文游記在中國的傳統(tǒng)上照例是走寫實路線,連日期、地點,甚至游伴都詳細交代。例如蘇軾的小小品《記承天寺夜游》,短短八十四字,交代時間、空間與同游者的字句,竟用了近乎四分之一的篇幅。他的許多記游詩,像《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等等,除了詩題標(biāo)明時、地、人之外,本文就不再照顧這些細節(jié)。唐人詩中最接近游記的,韓愈的《山石》是一個好例子:除了末四句稍發(fā)感慨之外,全詩悉依時間順序描述,寫實功夫可比電影。
散文游記要到宋代才有恢弘的規(guī)模,不但議論縱橫,而且在寫景、狀物、敘事各方面感性十足,表現(xiàn)出更為持續(xù)而且精細的觀察力和想象力。例如范成大在《吳船錄》中記述峨眉山之游的文字,娓娓道來,詳盡而又生動;其中形容“佛現(xiàn)”的一段,前后近五百字,交代光影之輪替,色彩之更迭,有條不紊,那種繁富的視覺經(jīng)驗,在宋以前的游記里實在罕見。他如王質(zhì)的《游東林山水記》,感性也極濃,不但寫景如詩,而且敘事如小說,真是杰作。至于陸游的六卷《入蜀記》,逐日記敘他從山陰到夔州的旅途見聞,夾敘夾議,兼具感性與知性,其分量與規(guī)模,遙遙啟迪了徐弘祖一類的日記體游記。
游記到了明末,大放異彩,不僅提高了游記本身的成就,更增加了一般散文的光輝。從大手筆的巨制《徐霞客游記》到真性情的山水小品,游記的天地愈益廣闊,作者的陣容,除了徐弘祖(徐霞客本名)和公安的三袁、竟陵的鐘惺、譚元春之外,還包括王思任、李流芳、張岱、錢謙益等。袁宏道的《虎丘記》《滿井游記》,王思任的《小洋》《剡溪》,張岱的《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等篇,早已成為游記小品的經(jīng)典之作。王思任和張岱的文體,尤其一反擬古的陋習(xí)和道學(xué)的酸氣,在遣詞和語法上的獨創(chuàng)簡直暗合現(xiàn)代的散文。且看王思任的《剡溪》:
將至三界址,江色狎人,漁火村燈,與白月相上下,沙明山靜,犬吠聲若豹……山高岸束,斐綠疊丹,搖舟聽鳥,杳小清絕,每奏一音,則千巒答……山城崖立,晚市人稀,水口有壯臺作砥柱,力脫幘往登,涼風(fēng)大飽。城南百丈橋翼然虹飲,溪逗其下,電流雷語。移舟橋尾,向月磧枕漱取甜,而舟子以為何不傍彼岸,方喃喃怪事我也。
這樣鮮活大膽的文體,真是“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作者顯示敏于感應(yīng)自然,敢于驅(qū)策文字的爽朗個性,也只有這樣的個性,才寫得出《讓馬瑤草》那么淋漓恣肆的書信[3]。這種文字,除了開頭一句寫月色和犬聲學(xué)王維而太露痕跡之外[4],其他各句都別出心裁,一反陳規(guī)?!跋蛟麓冋硎√稹币痪洌葷饪s了“枕石漱流”的成語,又以“甜”字代替了水的美質(zhì)?!肮质隆痹敲~,此地卻活用為動詞;“文必秦漢”的仿古擬古之輩怎敢如此?至于張岱《湖心亭看雪》之句: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就更以善使計量詞聞名,尤其是以“粒”計人。
晚明小品擺脫古文的道貌和陳言,固然清新娛人,但如過重性靈,刻意求真,久之也會流于輕倩俏皮,就像畫中的冊頁扇面,無論怎么靈巧,總不能取代氣吞山河的立軸橫披。中國游記的集大成者,要推華山夏水的第一知己徐弘祖,也就是煙霞半生的徐霞客。從二十二歲起到五十六歲去世為止,除了喪妣守孝三年和其他原因滯家之外,三十年間他近游遠征,多在探勝尋幽途中,游蹤遍及華北、華東、東南沿海及云貴高原等十六省,逐日所記,不但描摹風(fēng)景,而且考察地理水文,洋洋四十萬字,無論在篇幅、文采、見識各方面,都不愧錢謙益所贊的“世間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潘耒為《徐霞客游記》作序,更說:“意造物者不欲使山川靈異久秘不宣,故生斯人以揭露之耶?要之宇宙間不可無此畸人,竹素中不可無此異書。惜吾衰老,不復(fù)能褰裳奮袂,躡其清塵,遂令斯人獨擅奇千古矣!”
潘耒在序中又舉出旅游的三個條件:“無出塵之胸襟,不能賞會山水;無濟勝之支體,不能搜剔幽秘;無閑曠之歲月,不能稱性逍遙?!迸笋缤肆硪粋€必要條件:有錢。徐霞客家道富有,在明末亂世又不求功名,加以胸襟高超,精力無窮,自然是理想的壯游客。更幸運的是,高堂寡母支持他的遠游大志,還為他制了一頂遠游冠以壯行色??v然如此,徐霞客之成為古今第一旅行家,還有三點過人之處。第一是他的文采高妙,美景奇觀一到筆下,不但鮮活靈動,而且洋溢作者的逸興豪情,加以日間之游當(dāng)晚即記,景猶在目,情猶在胸,不假雕琢,已天然有趣。第二是他的學(xué)識廣博,自謂“髫年蓄五岳志”,早就“博覽古今史籍,方輿地志,山海圖經(jīng),以及一切沖舉高蹈之跡,每私覆經(jīng)書下潛玩,神栩栩動”。所以到他真正登山涉水,尤其是晚年入滇之游,乃能就胸中之所知所疑實地探討,窮山脈而究水源,不但條理分明,觀察精細,更旁及途中所歷的關(guān)梁厄塞,風(fēng)土人情,和罕見的植物。所著《盤江考》及《江源考》等專文,按之現(xiàn)代知識,亦十九翔實無誤。足見徐霞客的游記兼有文學(xué)的感性和地理的知性,一般游記在相比之下就顯得分量單薄,正如潘耒序中所笑的“近游不廣,淺游不奇,便游不暢,群游不久”。第三是他的無畏精神,使他的文才地學(xué)得以充分發(fā)揮。世上作家和地理學(xué)家不少,卻很少人像他那樣煙霞成癖,嗜游如狂,為了一窺究竟,往往不避艱險,不畏風(fēng)雨,不計程期,露宿之余,還要吃生果充饑,途中屢次遭竊,進退不得。最長的四年西游,一同出發(fā)的有僧人靜聞和王、顧二仆,靜聞病死途中,二仆不堪勞苦,也先后逃逸,顧仆逃走時更把箱中所有一齊偷走。徐霞客遠游時,常須步行,有時遇困,還要和仆人分負行李。通常他清早五時起身,六時出發(fā),午飯往往下午才吃,有時忙于攀涉,甚至不吃。累了一天,晚飯之后還要寫日記,少則數(shù)句,多則三四千字。這種以全生命來求美求知的偉大精神,使徐霞客成為中國游記文學(xué)的巨擘,更成為中國文化傾慕自然的象征。
清代游記雖多,進展卻少,尤其自乾嘉以后,講求義理、考據(jù)、詞章三者合一,標(biāo)榜“味淡聲稀,整潔從容”的桐城派古文籠罩了散文的寫作,也限制了游記的自然生機。桐城派的文章平易穩(wěn)健則有之,但不夠痛快淋漓,加以思想上總背著“翼道衛(wèi)教”的包袱,又要花不少篇幅來考證地理沿革,人文變遷,真正寫景的時候反而輕描淡寫,少見性情,也缺乏感性。徐霞客面對山水,便渾然忘我,不是說“雨廉纖不止,然余已神飛雁湖山頂”,便是說“是峰居黃山之中,獨出諸峰上,四面巖壁環(huán)聳,遇朝陽霽色,鮮映層發(fā)令人狂叫欲舞”;這種浪漫的激情在方苞、姚鼐的游記里卻找不到。
有意和桐城派分道的作家也不少,遙應(yīng)公安派而主抒寫性情的袁枚便是代表。他在《峽江寺飛泉亭記》里曾說:“僧告余曰:‘峽江寺俗名飛來寺。’余笑曰:‘寺何能飛!惟他日余之魂夢或飛來耳?!边@種率性語氣就頗近徐霞客了。不過袁枚論文主張“不剿襲陳言”,他在真正創(chuàng)作時卻仍然常學(xué)前人,未盡自由[5]。和徐霞客相比,他只能算是文士踏青,徐才是勇士探險。袁枚論觀瀑之難說:
凡人之情,其目悅,其體之不適,勢不能久留。天臺之瀑離寺百步;雁宕瀑旁無寺;他若匡廬,若羅浮,若青田之石門,瀑未嘗不奇,而游者皆暴日中,踞危崖,不得從容以觀。
《峽江寺飛泉亭記》
在另一文中,袁枚又描寫土人號海馬者背他游黃山之狀:
余不能冠,被風(fēng)掀落;不能襪,被水沃透;不敢杖,動陷軟沙;不敢仰,慮石崩壓;左顧右睨,前探后矚,恨不能化千億身逐峰皆到。當(dāng)海馬負時,捷若猱猿,沖突急走,千萬山亦學(xué)人奔,狀如潮涌。俯探深坑,怪峰在腳底相待,倘一失足,不堪置想。然事已至此,惴栗無益,若禁緩之,自覺無勇。不得已,托孤寄命,憑渠所往,覺此身便已羽化。
《游黃山記》
徐霞客尋融縣之龍洞,涉水卻幾乎淹死:
有小溪西來注之,上有堰可涉。循溪而東,從左越坳下。坳皆憑石,層嵌藤刺,冒之不覺陷身沒頂,手足失勢,傾蕩洪濤中,汩汩終無出理。久之竟出坳背,俯攀棘滾崖,出洞左蔬畦,得達洞……若更生焉。
《粵西游日記二》
再看他游黃山時如何冒險攀躋:
仰見群峰盤結(jié),天都獨巍然上挺。數(shù)里,級愈峻,雪愈深,其陰處凍雪成冰,堅滑不容著趾。余獨前,持杖鑿冰,得一孔置前趾,再鑿一孔,以移后趾。從行者俱循此法得度。
《游黃山日記》
2
在古典文學(xué)里,所謂游記通常是指一篇游賞山水的散文,題目也明白標(biāo)示所游何地,例如《游岳麓記》。旅游當(dāng)然不限于山水,像元好問的《濟南行記》,龔自珍的《己亥六月重過揚州記》,便以城市為主;其動機也不必在于游賞,像程敏政的《夜渡兩關(guān)記》,戴名世的《乙亥北行日記》,目的只在趕路,沿途的景色和事件只是偶然相值,并非刻意求來。這些都是游記的支流,主流的游記仍是志在山水,所以如此,除了大自然能滿足人的美感并消除世務(wù)的煩憂之外,還有悠久的文化因素。
在教育上,中國人素信大自然對性情的陶冶移化之功:孔子就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彼抉R遷少時游蹤遍天下,對他日后的治學(xué)著述極有益處。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便說:“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在同一封信中蘇轍又自恨寡陋,愿多游歷以開拓胸襟:“所見不過數(shù)百里之間,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6]……恐遂汩沒,故決然舍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語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足見名山大川之游,正是讀書人修養(yǎng)的要道。
在政治上,讀書人雖從儒家先憂后樂,以天下為己任,但在情操上卻最推崇“功成而不居”的退隱人物,如范蠡、張良之輩。李商隱詩“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所詠,正是此意。就算一時不能掛冠歸田,也要“百重堆案掣身閑”,乘機多近自然。身逢亂世,為了逃避暴政或異族統(tǒng)治,有為的儒者也被迫變成逸民,隱跡江湖。有心仕進的人,更是一生在宦游、赴任、遷調(diào)、貶謫的途中。蘇軾便是典型的例子,曾經(jīng)自嘆“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數(shù)淮中十往來”。但是貶官之禍往往成了游客之福,所以蘇軾在飽啖荔枝之余,又不禁自喜“南來萬里真良圖”。柳宗元如果不遠謫,我們也讀不到《永州八記》了。
在宗教上,釋道二教深入人心,寺塔道觀之類遍布風(fēng)景區(qū)域,天下名山幾被占盡,不但氣氛幽靜而神秘,僧侶之中更多異人,可以談寂滅,說空有,也難怪文人的游跡不絕。何況山深路遠之處,有了寺廟,方便歇腳,甚至可以投宿,僧人熟悉山中路徑,又可以為客導(dǎo)游,所以游記之中處處都是衲影鐘聲。
至于在哲學(xué)上,登臨之際,面對廣闊的空間,游目騁懷,最能超越小我的大患,冥冥中神往于綿亙的時間,或感千古興亡,或嘆宇宙不朽,總之都到了忘我之境。大致游者如果憑吊古跡,多易惆悵,如果賞玩煙霞,則多心曠神怡,因為一涉人事,總有得失,難以忘言忘機。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游記》中,俯視數(shù)州,“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這才是山水之游的最高哲學(xué)境界,此時個體的生命剎那間泯化無跡,已匯入整體的大生命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正是這種“出神”的狀態(tài)。這種至境,圣人和先知大概常有,山水游記的作家恐怕就只能偶得之于翠微與淼漫之間。柳宗元贊西山“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其實游者的心靈面對壯麗的大自然時,也是悠悠洋洋,投入無限的時空,歸于造物,正是陶潛所謂“復(fù)得返自然”。
3
散文以功用來區(qū)分,素有寫景、敘事、抒情、議論之說。游記是散文的一種,當(dāng)然也有這種種功用。一般說來,寫景多為靜態(tài),屬于空間;敘事多為動態(tài),屬于時間;抒情則為物我交感的作用,主觀的感受可受外物影響,是為情因景生,也可以反過來影響外物,是為境由心造;至于議論,則是跳出主觀的抒情,對經(jīng)驗分析并反省,把個別的經(jīng)驗歸納入常理常態(tài),于是經(jīng)驗有了意義,有了條理,乃成思考。這四種功用在一般的散文里往往只有輕重主客之分,絕少相互排斥。景中無事,事中無景,都不夠生動。一流的抒情文往往見解過人,一流的議論文也往往筆帶情感。下面且錄袁宏道《游桃源記》的兩段文字,略加分析:
眾山束水,如不欲去,山容殊閑雅,無刻露態(tài)。水至此亦斂怒,波澄黛蓄,遞相親媚,似與游人娛。
這一段本來是寫景,用的卻是動態(tài)的敘事手法,兩個主角是山和水,但其動作,也就是所敘之事,卻有人的意義。山原來無所謂“閑雅”,水原來也不解“親媚”,賦山水以人性,便是抒情了。前面我說過:由外而內(nèi)的“因景生情”和由內(nèi)而外的“境由心造”,都是抒情。所以蘇軾在《后赤壁賦》中所說的“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yīng),風(fēng)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是抒情;袁宏道的“水至此亦斂怒”也是抒情。
曉起揭蓬窗,山色撲人面,不可忍,遽促船行。逾水溪十余里,至沙蘿村,四面峰巒如花蕊,纖苞濃朵,橫見側(cè)出,二十里內(nèi),秀茜閣眉,殆不可狀。夫山遠而緩則乏神,逼而削則乏態(tài),余始望不及此,遂使官奴息譽于山陰,夢得悼言于九子也
這一段一共三句話,第一句主要是敘事?!吧缴珦淙嗣妗痹菍懢?,卻用敘事的方式,化靜為動。這五個字本意是“山色突現(xiàn),又濃又近”,但一個“撲”字把山色“鞭人面而來”的強烈動感攫住了,不讓王安石的“兩山排闥送青來”專美于前。其實許多寫景的好句都以敘事出之,因為敘事動作鮮明,有戲劇感。蘇軾最擅此道,他常把事物間靜的關(guān)系化成動的演出,《越州張中舍壽樂堂》的前八句是最生動的例子:
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時不肯入官府。
高人自與山有素,不待招邀滿庭戶。
臥龍蟠屈半東州,萬室鱗鱗枕其股。
背之不見與無同,狐裘反衣無乃魯。
回到袁宏道的游記來,當(dāng)可發(fā)現(xiàn)第二句主要在寫景,卻用一個延伸的明喻來交代。大意是說:從江上望群峰,有如花心,有的是細苞,有的是濃朵,有的見正面,有的見側(cè)面,一路看了二十里,那秀麗鮮艷的山色近在眉際,幾乎形容不出。這一句其實也有一點動感,因為峰勢纖濃不一,橫側(cè)交錯,正是舟行二十里的所見,不過這種動感緩而不覺,難和“山色撲人面”相比。倒是峰巒如花蕊的比喻,頗具抒情性[7]。我認為廣義的抒情不應(yīng)限于觸景生情的情緒反應(yīng),還應(yīng)該包括景由心造的自由想象?!奥浠íq似墜樓人”將花和人的形象疊在一起,是自由想象所造的心境。同樣,把峰巒像花蕊疊成一個復(fù)象后,讀者心目中的“纖苞濃朵,橫見側(cè)出,秀茜閣眉”當(dāng)然已經(jīng)換了花的形象;虛的花在讀者眼前浮現(xiàn),但沒有完全遮沒了后面的實的峰巒,如此虛實交射,觀者便從現(xiàn)實世界投入了想象世界。文學(xué)的比喻正是一種造境,讀者明知其假,卻愿信假為真,將虛作實;正如英國詩人柯勒律治所說:“詩的信念來自讀者在剎那之間欣然排除了難以置信的心理?!?/p>
至于袁宏道前文的第三句,卻由寫景、敘事、抒情轉(zhuǎn)到了議論,不是大發(fā)議論,但仍不失為小小的結(jié)論?!胺蛏竭h而緩則乏神,逼而削則乏態(tài)”,已經(jīng)由個例歸納為原理,由感性進入知性。在感性散文里適時引進知性的概念,是能放能收的表現(xiàn),也使文勢有起伏,有對比,有澄清經(jīng)驗之功。
游記雖如上述,在四種功用之中有所偏重或兼容并包,但散文家未必擅寫游記。我認為散文家仍有專才與全才之分,專才或善于議論而拙于抒情,或適相反,全才則無論知性的議論或感性的抒情,都游刃有余。大致說來,散文家中專才多而全才少,現(xiàn)代尤其如此。游記在散文之中,原則上應(yīng)該是感性重于知性;因為登山臨水、訪寺尋僧、過州歷郡的過程,必須敘事,事中有景,又必須寫景,這兩種基本功夫到了家,才能情融于景,情寄于事,三者交流,達到抒情之境。游記作家在寫景敘事上必須敏于觀察,巧于組織,而且充溢之以感情,振蕩之以想象,文章才會踏實、清晰而有活力。觀察力不足,寫景便不鮮明。組織力不足,敘事便無條理。感情不真,想象不活,則整篇文章死氣沉沉,像一篇不關(guān)痛癢的報告。
許多散文作者不懂情之為物飄忽而無形,與其坦陳直說,不如附之景與事較為具體踏實,同時又更為婉轉(zhuǎn)含蓄。不善寫景敘事的作者,其實也就不善抒情。古代的散文家多半會寫詩,有的更是當(dāng)行本色的詩人甚至大詩人,當(dāng)然不至于不會寫景。唐宋八大家之中詩人占了五位半。至于宋以后的散文家,除了唐順之、歸有光、方苞、姚鼐等少數(shù)特例之外,從吳澄、虞集一直到龔自珍,哪一位不多少是所謂“詩文雙絕”,至少是能寫詩?而敘事的藝術(shù)呢,古代的讀書人莫不熟讀史傳,用意原在探究治亂興衰之道,但對于寫文章,除了引證史實穿插典故之便,還可以提供敘事的條理和筆法?,F(xiàn)代的散文家大半不會寫詩,也少讀史,所以遇到要交代景色的時候,往往一筆帶過,或用成語來補觀察與想象之不足,而敘事的時候,不是缺乏條理,就是沒有波瀾。這樣的散文家寫起游記來時,總難得心應(yīng)手,于是寫景如抄成語典,敘事如記流水賬。在這樣的窘境下,抒情也只有任其淺露了。
4
游必有地,亦必以時。地有景色,時分先后,所以游記不可能不寫景敘事。至于情,則因景與事而起,景在眼前,事經(jīng)身歷,俯仰流連之際,自然而然已抒情過半,只須在緊要關(guān)頭,畫龍點睛,吐露胸中的感想,抒情便達到了高潮。一般的游興如果是在山水,則所抒的情大概也是對大自然的贊嘆,亦即王羲之所謂的“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至其極致,便到了柳宗元“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之境。所以游記的抒情通常不是慷慨激昂撫膺歌哭的一類:抒情的對象是自然而非人事,其形態(tài)應(yīng)該比家國師友之情要單純而恬靜。至于議論,則可發(fā)可不發(fā),發(fā)也不宜太長或太抽象。
游記有時有地,當(dāng)然更有人。有了人,當(dāng)然要敘事、抒情、議論。沒有人,也可以專寫景色,論形勢,便成了山水記或地方志,屬于輿地學(xué)了?!端?jīng)注》不但考述地理人文,而且善于寫景,饒有詩意,常為后人詩文寫景的依據(jù)。例如記“三峽”的一段,綜述四季景色,乃是當(dāng)?shù)氐某B(tài)而非某人某次的經(jīng)歷:“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囀久絕”之類的名句,千古美之,但是山水之中沒有人物的活動,所以仍是山水記而非游記。再如龔自珍考察輿地的文章,夾敘夾議,又饒文采,可謂古代最精彩的報告文學(xué),其見識與豪情不是今日的報告文學(xué)所能追摹。例如《說居庸關(guān)》一文,本來是研究地勢與邊防的知性文章,卻因議論縱橫而見氣勢,更因加入了人的活動,尤其是第一人稱的親身經(jīng)歷,而與游記相通。下面的一段敘事,不下于任何游記:
自入南口,流水嚙吾馬蹄,涉之然鳴,弄之則忽涌忽洑而盡態(tài),跡之則至乎八達嶺而窮……蒙古自北來,鞭橐駝,與余摩臂行,時時橐駝沖余騎顛,余亦撾蒙古帽,墮于橐駝前,蒙古大笑。
—1982年12月
附注:
[1]朱熹《百丈山記》末句:“因各別為小詩以識其處,呈同游諸君,又以告夫欲往而未能者?!敝軘ⅰ队纬珀栍洝纺┚洌骸耙蚶蹠涫掠诤喴宰R予是游之勤。并各書一通,一以遺鞏邑廣文吳公,俾想見茲游之勝;一以留登封學(xué)宮,以備他日好游者之故實云?!卞X謙益《游黃山記》第八篇末論長松雷殛仆地:“茲松也,其亦造物之折枝也歟!千年而后,必有征吾言而一笑者?!敝煲妥稹队螘x祠記》末云:“蓋山川清淑之境,匪直游人過而樂之,雖神靈窟宅,亦憑依焉而不去。豈非理有固然者歟!為之記,不獨志來游之歲月,且以為后之游者告也。”惲敬《游廬山記》末句:“敬故于是游所歷,皆類記之,而于云獨記其詭變足以娛性逸情如是,以詒后之好事者焉?!睈辆从^廬山之云,一游不足,再游未饜,致有三游之念,其《游廬山后記》末句云:“天池之云,又含鄱嶺、神林浦之所未見。他日當(dāng)贏數(shù)月糧居之,觀其春秋朝夕之異,至山中所未至,亦得次第觀覽,以言紀焉,或有發(fā)前人所未言者,未可知也?!眱H此數(shù)例,足以說明古人認為山水之勝,游者有義務(wù)公之時人并傳之來者:山水不朽,傳山水之不朽者也隱然有不朽之感。
[2]蘇轍《黃州快哉亭記》:“蓋亭之所見,南北百里,東西一舍……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幾席之上,舉目而足?!狈冻纱蟆队味朊忌接洝罚骸吧骄d延入天竺諸蕃,相去不知幾千里,望之但如在幾案間。”麻革《游龍山記》:“林巒樹石,櫛比楯立,皆在幾席之下?!敝軘ⅰ队纬珀栍洝罚骸吧絼葆画h(huán)抱,視寺之臺殿,山之林壑,若在席下,是為達磨面壁庵。”徐弘祖《游雁宕山日記》:“海中玉環(huán)(島名)一抹,若可俯而拾也……望四面峰巒,累累下伏如丘垤。”袁枚《峽江寺飛泉亭記》:“以人之逸,待水之勞,取九天銀河置幾席間作玩,當(dāng)時建此亭者其仙乎!”錢邦芑《游南岳記》:“下視溪山與田疇村坊,間雜映帶,青碧縈繞,攢蹙累眾,濃淡不一……回視其下,向所窮力攀陟若不可升者,皆培塿匍伏,若蟻垤蚓穴,與溪流巖樹,凸凹相間,岈然洼然,繞白圍青,近混煙霞,遠際天碧……”
中國作家群襲前人寫景之句,尚有一例。杜甫七律《望岳》前二句云:“西岳崚嶒竦處尊,諸峰羅立如兒孫?!睆拇撕笕说歉咭煌?,四周的低峰就愈看愈像兒孫了。錢邦芑《游南岳記》:“初在半山,上睇五峰,若并尊。登祝融,則煙霞、碧蘿諸峰,又若兒孫羅立。”羅文俊《游岳麓記》:“縱目一視,諸峰羅列,真如兒孫遠邇之間。延野綠而混天碧,柳子之言,洵非欺我。”柳宗元《永州韋使君新堂記》中之句“邇延野綠,遠混天碧”,其實又上承陳之張正見《山賦》所云“青天共色”。袁枚《游黃山記》:“晚,云氣更清,諸峰如兒孫俯伏。”郁達夫《釣臺的春晝》:“向西越過桐廬縣城,更遙遙對著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巒,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孫了?!?/p>
[3]馬瑤草就是明末的奸臣馬士英。王思任這封信是古今最痛快的書信之一,不可不讀。由此也可印證:感性十足的美文和大義凜然的作品,可以同出一人之手。不少批評家一看到美文,就迫不及待地斥為脫離現(xiàn)實,似乎每個作家只會寫一類文章。
[4]王維《山中與裴迪秀才書》:“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p>
[5]見注[2]之二例:一襲柳宗元,一襲杜甫。不過袁枚畢竟才高,游記每有奇想,《游桂林諸山記》便有如下的句子:“又次日,游木龍洞。洞甚狹,無火不能入,垂石乳,如蓮房半爛,又似郁肉漏脯,離離可摘,疑人有心腹腎腸,山亦如之?!?/p>
[6]蘇轍此說頗有問題。他的家鄉(xiāng)眉山離有名的峨眉山不過八十公里。
[7]張曉風(fēng)的散文《常常,我想起那座山》,把重山復(fù)嶺比成花瓣,把水上的游人比成花蕊,奇思不下于袁宏道。
(選自《從徐霞客到梵高》)
本輯責(zé)任編輯:練建安 林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