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城》是中國當代作家余華創(chuàng)作的一部“非傳統的傳奇小說”,延續(xù)了他書寫世俗苦難現實的一貫風格。余華在作品中將個人悲劇置于社會大環(huán)境下,表現了主人公的悲劇性命運。不過,余華書寫悲劇時并未忽視人性的溫暖與關懷,《文城》中的母性光輝、人情溫暖、主仆情深令讀者動容,作品既具有獨特的悲劇意蘊,也體現了對生命的珍重。借此,《文城》在苦難與溫情之間實現了對悲劇的再次重構,展現了面對命運時毫不退縮的精神,鼓勵人們執(zhí)著追求真實而溫暖的生活。它以獨特的藝術魅力觸動無數讀者心靈,激發(fā)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追求,引導讀者反思個體與社會的關系,探尋構建和諧溫暖社會的可行路徑,同時關注社會現實、珍視生活本身。
[關鍵詞] 余華" 《文城》" 悲劇意蘊" 生命意識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4-0055-04
一、《文城》中悲劇意蘊的呈現
1.時代洪流下的社會悲劇
人物的悲慘遭遇與苦難結局總是與時代背景和歷史潮流緊密相連,個人命運也隨歷史演變而跌宕起伏。《文城》以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新舊更迭的時代背景和社會話題為取材基礎,這些因素深刻影響著人物命運,小說記敘了清末民初軍閥混戰(zhàn)、匪禍肆虐、生靈涂炭、民不聊生的社會圖景。正如文學評論家丁帆所言,從庚子年到辛丑年,百年前的人生悲劇映射當下人類命運,平凡百姓于此間飽受時代磨難。
百姓不僅要應對冰雹、龍卷風、雪災等重大自然災害的侵襲,還要在貧苦生活中經常遭受人為災難的侵擾,動蕩不安、兵荒馬亂構成了社會悲劇的大環(huán)境。于是他們以豐厚的祭品向上天祈禱,期盼風雪停歇,讓陽光重新照耀大地。然而,人為的禍亂更加令人害怕:肆意踐踏的軍閥與四處劫掠的土匪,讓底層百姓本就水深火熱的生活變得更加艱難。《文城》中只是傳言說北洋軍閥即將要來,就使得溪鎮(zhèn)百姓惶恐不安,再加上逃難而來的難民們口口相傳,恐慌情緒在溪鎮(zhèn)迅速蔓延。擔驚受怕的人們失去理智,唯一知道的就是要盡力地活下去,為保性命,他們現學現扎竹筏,想要利用夜色的掩護逃離溪鎮(zhèn)。他們盲目跟隨逃難的人流,水邊一時間人滿為患,各自推搡著想要下水離開。但現學現扎的竹筏無疑是脆弱的,難以承載這么多條生命,入水后即刻散架。老人和孩子沒有掙扎幾下就凍僵沉入水底,壯年男女拼命撲騰使得“更多的竹筏不堪重負也散了,更多的人掉入水中,更多的人沉沒下去”[1]。逃亡原本是為了求生,最終卻變成死亡的結局。
2.命運的囚籠與無盡的追尋
人的命運受社會因素的影響,但不可否認,個人悲劇與人物的選擇緊密相關。《文城》中“諸多人物各有所求,卻終其一生求而不得,困鎖在命運的囚籠里,越掙扎越顯出不可抗力的強大”[2]。
故事開篇,林祥福在溪鎮(zhèn)過著看似平和富足的生活:他擁有廣闊的土地,面積超過一千畝,肥沃豐饒,“河的支流猶如繁茂的樹根爬滿了他的土地,稻谷和麥子、玉米和番薯、棉花和油菜花……”[1]
林祥福的祖輩為他留下了數百畝肥沃的農田和數百冊的書籍,這為他提供了豐衣足食的生活和卓爾不群的學識。盡管父親早逝,但在母親知書達理和勤勞節(jié)儉的品行熏陶下,他有著“垂柳似的謙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1]。但隨著母親的逝去,他不得不早早掌家,過早地領略到孤獨的滋味。二十四歲時,因媒婆誤判女方為啞巴,他錯過與劉鳳美的姻緣,但他內心極度渴望組建美滿家庭,所以當一身碎花旗袍的小美與她的“兄長”阿強在那個秋日的黃昏敲響林家大門時,林祥福才會如此觸動。
隨著小美兩次不告而別,林祥福變得愈發(fā)不茍言笑,但是女兒的成長需要母親的陪伴,于是他懷抱著還不滿一歲的女兒從故鄉(xiāng)出發(fā),一路用錢財不斷懇求哺乳婦女給女兒喂奶,同時尋找小美的下落。但林祥福不知道的是,這場尋覓注定毫無結果,他永遠也不可能找到“文城”。那個如海市蜃樓般的“文城”預示著林祥福和女兒永無止境的流浪與探尋。
林祥福至死未找到小美,而小美其實近在咫尺。小說“補”中提到,小美與阿強回溪鎮(zhèn)開了紡織店。林祥福攜女至溪鎮(zhèn)時,小美得知后卻未敢相認。小美在溪鎮(zhèn)大雪中思念女兒,因深感罪惡,于雪停后赴城隍閣祈禱,最終凍死,阿強和女傭也一同喪生。他們離世時,林祥福正敲響陳永良的家門,開啟了兩人一生的友誼。最終,林祥福的棺材被情深義重的田氏兄弟運回家鄉(xiāng),途中偶然停靠在小美的墳墓旁,“兩人左右相隔,咫尺之間”[1]。
這一刻,兩個人以意外的方式“重逢”。這份刻意安排的意外,以生命為代價,更添悲傷的氛圍。從找尋、等待到客死他鄉(xiāng),林祥福的一生充滿悲劇色彩,但他到死也沒后悔過遇到小美,也不悔自己一生的等待。
二、《文城》悲劇意蘊的獨特性
1.悲劇下的母性光輝
《文城》中,余華描繪了一群母親形象,她們或許有令人不齒的行為,但對子女盡顯母性的溫情與光輝,展現出女性獨特的氣質。小說中,母親甚至從父親手中奪得話語權,在家庭中占據了獨特的地位,母親角色從此成為余華作品的主要角色。余華嘗試了一種新的寫作方式:在母性光輝下將溫情主題發(fā)揮到極致,展現出獨特魅力。
《文城》中的紀小美雖然在北方生活艱辛,卻仍在林祥福面前隱瞞實情,在倫理和情感的雙重煎熬下為他生下女兒。為減少進一步傷害,她決定將女兒留給林祥福。她偷偷為女兒縫制衣服,珍藏女兒的胎發(fā)和眉毛,離開林祥福后,每當她在深夜打開包裹著女兒胎發(fā)和眉毛的紅布時,便傷心欲絕、幾近暈厥。她還為女兒縫制了很多不同大小的衣服,想象女兒穿上時的模樣。
與丈夫陳永良一起經營生意的李美蓮,在林祥福來到溪鎮(zhèn)時幫他喂養(yǎng)過女兒林百家。知恩圖報的林祥福與陳永良攜手創(chuàng)辦木器社,幫助陳家度過貧苦歲月,李美蓮也因此一直幫忙照顧林百家,在她成長過程中扮演母親的角色。甚至在土匪劫奪人質、換取財物時,她擔心林百家的清白和名聲受損,就讓自己的孩子代替林百家充當人質,這需要多么大的勇氣才會使一個母親作出如此決定。當北洋軍閥到來,眾人都決定逃離溪鎮(zhèn)避禍保命時,李美蓮依然堅定地留在這個危險之地等待兒子歸來。
即便在亂世中,余華作品中的母性光輝與溫情也得以彰顯。特別是在《文城》中,余華塑造了一系列如林祥福的母親、李美蓮等具有傳統女性特質的母親形象,她們善良溫柔,通情達理,賢淑堅韌。這些母親形象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守護著孩子,展現出女性的價值。可以說,《文城》中這些堅強的母親形象,融入了余華對女性的尊重,寄托了他對美好人性的信仰。
2.悲劇下的人情溫暖
《文城》中,除林祥福和小美間的凄美愛情、林祥福和翠萍間的知己情外,男性間的真摯情義也令人印象深刻。他們相互扶持,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更是出于對彼此的真誠關懷與友愛之情。顧益民熱情接納陳永良,助其結束漂泊生活;陳永良也同樣真誠地對待遠道而來的林祥福,二人更是攜手創(chuàng)辦木器社,在面對生活困境時,他們彼此謙讓、互相支持。
林祥福來自富足家庭,“父親去世后留給他四百多畝土地、六間房的宅院,還有一百多冊線裝書籍”[1]。按傳統觀念,擁有這樣富裕家境的人理應被視作鄉(xiāng)紳或地主,但林祥福依舊熱愛勞作。他善良溫和,與田氏兄弟建立了長久的手足之情。基本上來說,田氏兄弟后來對林祥福的絕對忠誠,正是源于彼此的尊重與平等的心態(tài)。
《文城》中,余華對男性身份的描寫力求人性化、情感化。在他筆下,男性間相互幫襯、彼此認可,既是友誼的象征,也透露出時代洪流下的人情冷暖。
3.悲劇下的主仆情深
余華對《文城》中主仆形象的塑造,有別于以往文學史上對長工苦難的描寫。林祥福離鄉(xiāng)找尋小美,兩年兩個月零四天后,田大走爛了四雙草鞋,終于在溪鎮(zhèn)找到了自家少爺,他把這兩年來林祥福托付的農田所收獲的小金塊安全送到林祥福手中,然后踏上了歸鄉(xiāng)之路。這種相互尊重的相處模式構建了主仆之間的緊密關系。小說結尾,林祥福與田大一同躺在棺材中,開始了回鄉(xiāng)之路,這并非肉體的歸宿,而是精神的返鄉(xiāng)。余華筆下的主仆關系最終定位于人性的真善美。“故事情節(jié)引領日常生活中人物關系網的合理教條,以人性的至高無上的信仰挑戰(zhàn)人性中的惡,這是作者以獨特的視角考察人性的最終結果。”[3]
顧益民與林祥福并非我們熟知的傳統從屬關系,除了林祥福自身精湛的木藝技術外,他可以在溪鎮(zhèn)安穩(wěn)、閑適地生活的更重要原因得益于顧益民的支持與協助。在溪鎮(zhèn)生活的十余年間,無論是林祥福辦木器社還是辦私塾,顧益民都全力支持,這既是對林祥福的信任,也是彼此愛護的體現。
余華的小說《文城》不僅展現苦難命運,更凸顯情義書寫。小說中對情義的描寫令人印象深刻,人們能夠反抗并超越命運的悲苦,實現生命的補救和改變,在死亡絕境中對抗生命的脆弱本質,正是得益于對林祥福、小美、陳永良、顧益民等人物美好情義的書寫。
三、《文城》悲劇中的生命意識
1.尋找活著的價值
《文城》中,余華探討了生與死的主題,小說展現了死亡不僅是生命的一部分,更是生命意義的重要組成部分。雙親離世后,林祥福遇見小美,將她視為生命的意義。遭遇小美背叛,他又將女兒視為自己后半生的動力。“在溪鎮(zhèn)定居后,陳永良和李美蓮夫婦成為他在這里生活的支柱。”[4]林祥福始終在追尋活下去的意義,為此永不放棄,甚至不惜犧牲自我。因此,他這樣一個“向死而生”的人物并非僅僅滿足于“存在”或“生存”,而是想要不斷地尋找生命的真諦,而這一意義也始終激勵著他不斷前行。“生命大于肉身,死亡揭示了肉身的有限,卻啟示了生命的無限。生命的內在疆域無比寬闊,只要你能進入其中,每一個當下即永恒。”[5]《文城》中,林祥福終其一生都在追尋,直至最后英勇犧牲,這些都展現出他大無畏的氣魄與不懈追求的精神。
《文城》中,很多不起眼的角色也在不同程度上找到了自身存在的價值與意義。“顧益民并沒有選擇將十八名英勇犧牲的民團士兵埋葬在西山,而是選擇了城隍閣前的空地,他希望讓人們永遠記得是誰保衛(wèi)了溪鎮(zhèn)。”[6]盡管這些民團士兵已經去世,但他們捍衛(wèi)家鄉(xiāng)、不怕犧牲的精神仍然影響著溪鎮(zhèn)的每一個人。余華在《文城》中賦予各色人物以獨特的意義與價值,他們的生存狀況或許不佳,但依然努力尋找活著的價值,一直在追求更強大的精神力量。余華希望每一個讀者都能感受到不同角色的生命意義,領略生命意志綻放的美麗。
2.感受生活的意義
《文城》描繪了溪鎮(zhèn)的田園風光:千畝肥沃平坦的土地上鑲嵌著蜿蜒的溪流,陽光灑在金黃色的油菜花上熠熠生輝,宛如一顆顆璀璨的寶石,還有枝繁葉茂的稻谷、麥子、玉米、番薯和棉花。春風輕拂,作物搖曳,宛如一幅色彩斑斕的畫卷。勞動人民每天早起勞作,日落后才歸家,一年四季未曾停歇。通過合理勞作,人們不斷提高農作物產量,實現人與土地的和諧共生,確保世世代代的生存。這表明人與萬物相互依存,人們應與自然相互尊重并珍視生命,從而達到“至樂”之境。
溪鎮(zhèn)的人們生活并不富足,但他們知足常樂,對當下生活心滿意足,對未來滿懷期望。即便身為地主階級的林祥福,也和溪鎮(zhèn)人一樣珍惜現有生活,對生活滿懷感恩。每個溪鎮(zhèn)居民都懷揣著對未來的希望,堅韌地面對各種困難。他們每日辛勤勞作,平淡的日常是感受美好生活的象征。他們有喜有惡,會生會死,但都展現出對生活和生命的理解及對自身價值的認知。他們實現了人類與其他生物的相互依存與和諧共存,推動生命感知、意志和形式的發(fā)展,展現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面。這讓我們更深刻地體會到自由、超越乃至生命的美麗。
四、結語
《文城》的寫作背景設定在晚清時期,呈現了平凡人的人生悲劇,但整體而言,人性的陰暗面被淡化,善良美好的一面更為突出:盡管小美欺騙了林祥福的感情和辜負了他的信任,但讀者對小美這個角色更多的是同情而非憎恨;土匪雖然殘暴,但讀者更關注溪鎮(zhèn)百姓眾志成城抵抗土匪的勇氣與悲壯。《文城》所展現的悲劇中的溫情,不僅限于愛情,還包括親情、友情,體現了對底層人民的關懷,余華以悲憫之心觀照人間大愛,提醒我們關注當下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
余華創(chuàng)造了一個名為“文城”的地方,這里與外面的世界相連,但有著自己獨特的情感、價值觀、風格與內涵。在“文城”里,溫情和悲情交織,看似荒誕超現實,實則回歸現實。“余華書寫的不僅僅是過去,還在思考現在和未來,給當下社會帶來了一種精神上的告誡和警醒:歷史上的暴力、死亡和苦難可以隨時出現,也可以隨時離去,但由此帶來的顛覆性變化將永遠無法逆轉。”[7]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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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余" 柳)
作者簡介:楊藝,長江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