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群山里的孩子,和山是最親近的,因為每天和大山生活在一起,進山玩耍、游山螳水就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每個孩子都對大山了如指掌,知道哪片山坡種著果樹,哪些樹上長著紅菇,哪些地洞里住著竹鼠,哪條溪流能撿到漂亮石頭,甚至在山里有自己的“秘密基地” -它們大多是石壁上的洞穴,我們在“基地”里用圓形的石頭當盤子,采摘鮮花和造型奇異的草當食物,來喂養山洞里住著的“幼龍”或者“麒麟”——那自然是我們自己想象出來的東西,但因為深信不疑,所以也就真像有那么一回事兒。抓甲蟲、采蘑菇、摘野果、喂養想象力,這些構成了我們作為孩子的一個又一個夏天。直到我們之中有人忘記或者不再相信洞穴里的“神獸”,我就知道,他或者他們已經不再是孩童。
山里人喜歡叫小孩“某某子”,父親叫林常的,孩子就叫作“林常子”,父親叫馬勝的,孩子就叫作“馬勝子”調皮的孩子則另有小名,他們對鄰里鄉親來說總存在一些破壞性,因而遭受到埋怨,所以搗蛋孩子的小名總帶有一些羞辱和調侃色彩,比如叫“狗屎子”“搗蛋子”“癲豬子”“鴨嘛子”……
除此之外,村里人還把我們這群經常進山的小孩統一叫作“山孩子”,寓意為“山神之子”。面對大山里的各種野獸,各種懸崖峭壁和坑洞,面對眾多未知的危險,大人們希望他們的孩子能得到山神爺的庇佑。為保平安,獵戶家的一定會讓他們的孩子認古樹或巖石為干爹,村民之間至今流傳著“石父為義子受難”的傳說(傳說石頭的命很硬,可以替義子擋災)。我則認了一條小溪作為干媽,因為算命的對家里說,我的命頑固,已經硬過頑石,需要流水的雕琢、溫柔的滋養。
村里人天然地以為,愛戴誰,屈服于誰,誰就會像父親一樣給予他們無私的守護和庇佑。所幸大山也是質樸的,它給予村民們像父親一樣的包容和母親一樣的慈愛。
我們敬畏大山,大山仿佛也庇佑著我們
許多年過去,和我一起進山采草藥的那群小孩早已經長大,離開村莊,去到城市,去到遠方的海邊,也有的去到了國外。有時候我會想: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也像山里一樣?在城市里,是不是會有人認一棟大樓為干親?我兒時那些玩伴如今是否已經當上了“城市之子”“鐵路之子”或者是“高樓大廈之子”但這些,我都不得而知。
我依然留在山村繼續和大山為伴。跟隨著季節和時令進出大山,采藥、曬藥,偶爾也出山去把草藥賣給山外面的人,空閑時也寫寫字、“種”詩歌——大山給了我無窮的靈感。在我看來,詩歌、文章和山里的植物一樣,也是“種”出來的。我把想法隨機播撒在山路邊,播撒在小溪里,揚在瀑布漫天飛濺的水霧中,或認真埋在芭蕉樹旁肥沃濕潤的泥土里,它們會在某一天抑或是在哪個夜里忽然間抽芽,鉆破土層,迅速長成一株“銀樹”,枝干散發著月光一樣的銀光。繁密的葉子下枝頭開滿銀色花苞,我尋著這些銀光就能找到它們,采摘下來,放到紙張里面。
村里的老和尚告訴大家,說山神爺住在溪邊的石頭廟里,只有我清楚:大山才是山神爺本身,他無處不在。我作為“山神之子”則每日“奉旨巡山”—游走在樹林和巖石之中,像個小跟班,陪著他逛林場,跟著他巡山。山神老爺時常化作風,偶爾化作布谷鳥落在不起眼的藤蔓上,落在長著苔蘚的石頭上,落在梅花鹿新發出的角上。
每到10月份,我就把采曬好的草藥帶到城里去賣給藥鋪。有一次出發得晚,晚上很晚才從城鎮回村。不記得是幾時了,只知道月亮掛得很高、巨大且皎潔。
我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一條很僻靜的鄉間小路,兩旁是農田和村落,路邊有已經收割好的稻子,老鄉把收割好的稻稈扎起來,稻稈斜叉著,散立在田里,有的則被一層層壘砌起,堆成一個個高高的草垛。那些稻稈,空洞地守望著自己曾經生長過的地方,如今頭顱已經和身體分開,根還扎在腳下的泥土里,只是再不能繼續汲取營養,于是等著和土地一起發霉,一起沉入黑暗。
往前走,我聽見流水和路燈的光光也是有聲音的,那是一種沙啞的介質,它的白嗓音,飛蛾撲翅一樣的渾濁。還有清脆響亮的蟲鳴、竹子折斷腰桿的聲音;有流水淙淙,爭相擠入石頭的縫隙發出的悅耳聲響。再走就到了老石橋上。從石墩子上的紋路里,我好像聽見當時工匠們造橋的聲音:木工們粗重的呼吸、石匠揮汗如雨地舉起錘子帶起的風聲、鑿子敲打石塊的聲音…全部都灌進耳朵里。那些聲音疊加起來形成的畫面在昏暗的夜幕中顯像,歷歷在目。在幾間破舊的木屋和祠堂前,腳下是曬谷場和一片草地,路邊的野草投來聲音:“有蟲兒在吃我頭頂上的嫩芽,快吃到我的臉頰、鼻尖了…唉,嘴癢,現在估摸快吃到我的嘴巴啦”然后就沒有聲音了,草叢安靜了下來。不知走了多遠,月亮還在天上跟著,我感覺她也豎起耳朵聽。新修的路也有聲音,只不過,它們藏在人們的腳底,是由鞋子拍擊著路人腳后跟發出的聲響。
我在路邊走著,玲聽著整個山村發出的聲音,沉浸在萬物的話語中。金黃的稻谷也在說話。它緊實的身子在寒冷的早晨凍得蜷縮起來,稻葉像粗糙的鋸子,互相摩擦發出鏗鏘的聲音,微小、顫抖又急劇。撲倒在地的水稻也在說話,發出它們的聲響,鬧出動靜。長久的浸泡,讓它們中的一部分關節產生了嚴重的風濕,抗倒伏能力驟減,輕微的搖擺就足以讓它們顛仆。山風一來,稻田就像挨了一個個炮彈一樣,從不知道哪里開始,以“風彈”爆炸的中心為圓心,水稻一大片一大片地倒地,整齊的稻田產生了金黃色的塌陷,一個接一個地形成旋渦,色差顯著,并有可能繼續擴散。一些有硬骨頭的稻稈,已經從大地里汲取夠了堅韌的力量完成生長,用自己不屈的軀干挺住了前面倒伏的同胞,它們弓腰硬生生扛著,用脊柱背負,托起前面水稻倒塌所產生的巨大重量,形似于霸王舉鼎。風雨過后,水稻仍然互相攙扶,從不發出哎喲的抱怨聲。它們是大地驕傲的種。
走過一片片田地,走過水渠、河流,走過長著山藥的菜園子。山藥的葉子很茂密,趴在搭好的竹架上,像屋頂的瓦片,鱗次櫛比。
我不管別人怎么看待我,那與我無關,我就照著自己喜歡的樣子,在村里晃晃悠悠地走著,嘴里喃喃自語,思緒也飛出身體,化作一只不起眼的蟲兒,漫無目的地在村子里飛著,從一盞燈火飛向另一盞燈火,從燈火飛向暗淡的星星,直到摸著月亮洞開的小門,飛回到它的住所,回歸夢境的世界。
山的對面還是山,它們除了高度的不同,沒有任何區別。奶奶告訴我說,區分它們其實也很簡單,它們叫作“前面的山”“后面的山”“南邊的山”“北邊的山”。再往深處走,山的名字就更復雜一點,有的叫“山頂長著三棵大櫸樹的山”和“埋著太奶奶的山”“去年挖石筍的山”還有更復雜的,可我愚鈍,記不住了。
我從小就記憶淺,叫不上來的山名我只能當沒有。所有的山里面,我記得最牢的山是“對面的山”,因為以前我們經常會翻越那座像和尚腦袋一樣的矮山,到達那里。“對面的山”的陽坡是一片果園,我曾在那果園子里偷過西瓜,被看守的老頭子逮個正著,倒吊在果樹上。老人讓我以倒掛的姿勢吃完一整個大西瓜,他則在一旁哈哈大笑……
“對面的山”現在種著滿山的橙子樹。到了秋季,那些橙子在太陽光下曬得金燦燦的,像滿樹金果子。傍晚一到,等太陽退燒成了夕陽,樹上的橙子反而卻變成了一顆顆小太陽,滿樹滿枝葉地掛著,是滿山遍野的太陽。一直持續到夜幕降臨,那些橙子才依次熄滅,一顆顆緩慢地隱入閉合的暮色中,隱入綠色深邃的葉子里面。葉子則隱入黑夜,成為夜神那隨風舒張的肺葉。
“對面的山”現在種的是臍橙,以前種的是板栗,然后又改種李子樹,以后不知道要種什么?有時候人和山的關系就是這樣子,人琢磨不透山,山也琢磨不透人。
果園荒廢有一段時間了,守果樹老人的兒子繼承了那片園子。我依稀記得那個年輕人很高,現在回想起來,他應該足足有兩米二以上,對于我們“南方種”來說,他簡直是村子里的巨人,于是大家都叫他“高山種”“巨人”。巨人繼承了果園后沒有繼續伺候果樹,他在大山的石壁上養山羊,在大山的腹地平原養綿羊。
巨人養山羊的地方,原先是一個采石場,村民們把從山里開采出來的石頭放進巨大的圓筒狀焚燒爐里燒制成石灰,然后賣給村子外面的人修房子。我不知道怎樣去理解石灰,它是不是山的骨頭?那樣的白,白過世界上一切動物的骨頭。經過多年的劈削,“那邊的山”整個南面的山體被劈出了一個巨大的扇形豁口,形成了一個人造的石崖峭壁,有幾十米高。
巨人就在那里養他的山羊。他還在山崖頂上的石頭堆里修建了一個房子,完全是用石頭堆砌起來的小房子,只夠他自己一個人住在里面。雖然是一個“小房子”,但對于我們小孩來說也是足夠大的。后來,他從外地帶回來一個漂亮女人,就把房子擴大了,夠他們兩個人住。
在我的印象里,那個高個子叔叔有點兒古怪,幾乎沒有人見他說過話,也很少見他和別人打招呼。他除了住在石頭房子里,就是住在山洞里。巨人養了幾十上百頭白羊,放牧在林間山地,就像在綠林中飄動的云團。
山里的孩子,對房子沒有太大的概念,與莊稼為伴、一起成長,反倒更自然。
爺爺說:“魂住青山,人住房,糧食一畝三分地里長。”一畝地里能長好多糧食。把稻子收割下來,用打谷機脫好粒,曬干,下鍋就能做成米飯。我只知道米飯好吃,不知道一畝地有多大,就問爺爺:“一畝是多少個平方米?有沒有一百平方米?三叔在城里的家就是一百個平方米。”
爺爺說:“比六個你三叔的家還大。一百平方米才多少,人住的地方才多大一點?很小的!還沒有莊稼住的地方大。”
我想想也是,就像城里人執著于一間立足的“鳥籠子”,成百上千萬的稻谷也執著地站在一個個方格上。稻谷以為可以永久地擁有它腳下的土地,但是稻谷帶不走土地,吃飽了陽光就得離開,去到人類的“五臟廟”里化為糞土。我想我要是稻子,我就長腳,我就跑,沿著河流一路奔流,在山林各處踩滿腳印,把種子散在山間各處。
爺爺還說:“莊稼一年生死兩季。”
我說,“差不多,人生死一季。”
爺爺沒有再說什么。
“爺爺,有時候我覺得‘一天’好長啊,但是一天積累起來,變成‘一天天’卻怎么反而感覺變得短了?時間真是難以捉摸的東西。”
爺爺沒有再回答我,只是呵呵笑了兩聲。
我常常想象自己變成了土地里的水稻、冬瓜和南瓜。稻子從清晨起來,攤開纖長葉子(葉子也是它的手掌)。等太陽加熱到適宜的溫度,慢慢開始發光,水稻就用它的手一捧一捧地接住那些金色光芒,仔仔細細地涂抹在谷殼上、抹在身上,一天又一天,一遍又一遍,直到全身變成金黃。冬瓜呢,它好像不喜歡曬太陽,而是心儀月亮,冬瓜是月光的杰作。它安靜地躺在路邊,等銀寒的月光從深不可測的月亮里漏出來,它在月色中飄浮,在月光的流水里一遍遍浸泡,直到成為一顆顆碩大的銀卵。
還有南瓜呢。南瓜葉茂密,野蠻地從粗壯的莖上長出,所到之處盡是飽和式地覆蓋著,如同一百只大象交頭接耳,向前挺進,沖破黃泥壘起來的土墻,壓倒一切繼續生長。南瓜花則是太陽燃燒著的裙裾,回不到太陽上,于是就地化作了有形狀的精靈,暫住在田野。它在正午被喚醒,猛然起火,燒穿綠油油的大地,燃燒了整整一個夏天。你看南瓜的藤莖是那么的粗壯,宛如從深不見底的地心里沖出的臂膀,要用盡全力才能拽住那些金黃色的花朵—向著太陽燒去的大朵大朵的火焰。
在山谷里,長在怪石嶙岣的石頭縫里的那些藤條,應該也有很多解不開的心結吧,所以才這樣胡攪蠻纏地糾結、牽扯在一起。這是不是像多年前,我向巖壁投擲石子,清脆的叩擊收到的回響?那顆石子在被投擲出手以后,就脫離大地而化身為它自己,它訴說著,它很委屈,有很多的辛酸積掖在腹部—也許它也曾像現在這樣,經歷一場崩裂和墜落,被迫從一塊巨石中剝離、脫落,經受住其他巖石或者石壁沉重的撞擊、散射,變成更小的石塊,再以更小的體積重復經歷無數次的撞擊、崩裂,飛濺、彈跳……最后才落在地上,變成如今模樣。從一壘巨石變成一塊石子,變成毫不起眼的石子堆里的一部分,從俯視群山的高度跌落谷底,這對于一塊沒有手腳的石頭來說,算是背井離鄉。這次它是以游子身份歸來,重新叩問大山?要向大山問出個所以然來:關于自己的身世,關于別離關于家族宗親,石頭也有自己血脈的疑問?
如今,山里許多人跡罕至的小路,已被雜草重新長滿。通往綠色森林的神秘路徑,好像一條曾經對外界打開如今又合上的門。曾經平整的路面被竹子、不知名的草還有漆樹長滿,綠色重新占據石子路。泥土不像以前那么團結,被石筍鉆破。被雜草覆蓋的山路,等同于大山身上一條自我愈合的傷疤。
下山時,我被鬼針草和各種各樣的蒼耳爬滿全身,它們帶刺、長矛一樣的果實插滿我的褲子和衣物,我無疑是被當作一種動物,為它們傳播種子。但很遺憾,我只會把它們的種子帶到火堆旁邊,然后丟向火里燒成灰、燒成塵埃,以報一路上我所受皮肉之苦的仇怨。
大年初二,結霜了。整個村子被一層又薄又脆的冰殼包裹住。路邊、山間的一切都被茫茫的冰籠罩起來,枯草伏地構成的脈絡讓整片山坡像涂上一層蛛網。河的支流成為大山清晰的血管,它們和山谷里每一條干涸的溪流緊密相連,形成一張大地的神經圖,那樣毫無顧忌地赤裸地鋪就著。我早聽聞有這樣的說法:河床是大地的脈絡,而我們居住在它的血管之中。
解凍后,春河涌動,流水在奔騰,在咆哮。一個山的清晨就這樣被無聲的喊叫叫醒。腳踏在霜上,向著古老的神廟走去,雕刻成菩薩模樣的黑石也逐漸開始解凍。它在陽光的撫摩下發出暗紅色的光暈,那的確是神明的幻彩,詞語描述不出。神廟的底座和臺基、石階,都由河底最光滑平整又巨大的青石堆壘而成,然后在上面用百年老樹的木頭一一最好是遭受雷電擊打過的、黑炭一樣的雷擊木,用它來搭建山神的神龕。山神廟高高地仁立著,脈脈地注視著它腳下的山河社稷。而那些霜,最終會被它召回,被收集回這座神秘莫測的小廟里。
關于清早的那些霜,我有一些不切實際的猜想:那其實是年獸的氣息。那些寒冷的呼嚕,即將在太陽出現之時被山神重新召回小廟里。
年獸照例每年都會來到村子里做客,被山神迎住,細致款待在廟里。年獸是神獸,睡不了床,所以也只能安排它住在底下的石頭房子里,就像我們農村人把牛關起來一樣,山神把老虎一樣的年獸關在了石頭房子里,因而全村人能無憂無慮地享受著團圓的歡慶和熱鬧。
年獸受到山神爺的款待,吃飽喝足后被帶到石頭房子的最底下,山神牽著它走進柵欄,讓它躺在干燥舒適的干草堆里呼呼大睡。年獸常年居住在北方嚴寒之地,帶來了嚴寒的呼吸,在它沉睡時粗重的吐納之間,它腹內的一陣陣冷風被呼出,那些冷的氣息,懶洋洋地翻過山坡,滿山流淌,凝聚成霜。
作霜和下雪略有不同,雖然同樣是白茫茫的一片,但作霜的時節,山還保留著它的底色,泥土依舊可以把自己的本身露出來。霜很薄,薄得和紗一樣,雪可厚多了。相較于下雪,霜是一種更溫柔的精靈,它在大地行走的痕跡會輕很多。
早霜化開后就形成了水,也可能有一些永遠不化水的霜,它們滲透到地底下,成為一個“冷核”,變成泉眼再汨汨地涌出來,終日不絕。
太陽出來了,我走到山神小廟前的空地,感受太陽的光。仁立在河邊,我模仿著山野粗重的呼吸,靜靜地看著化開的流水漫灌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