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博文同學在我開設的“小說鑒賞與寫作”課上第一次分享他的小說創意與思路時,包括我在內的課堂上的幾乎所有人都稍有驚愕之色,一是不太理解為何生長于都市場域中的博文要寫這樣一個帶有地域乃至宗教色彩的故事,同時也非常懷疑他描述中的“殺羊”這一行為的細節真實性。彼時課程正在進行中,說實話,我本人并不對這篇小說的成稿有太多期待,以為會寫成一篇略顯別扭的外來者的主觀想象。令人驚喜的是,小說最終的模樣居然頗為不錯,雖然仍然存在一些晦澀和不順之處,但整體已經具有較高的完成度,非經驗性的寫作也使得小說具有一種由內而外的陌生感。
小說以架空社會歷史的方式營造了一個獨特的文學空間,這個空間叫“金和村”,村里的家家戶戶都養羊、愛羊,卻又要斗羊、殺羊,這種矛盾又統一的情感在人類世界其實并不十分罕見,我們也很容易將斗羊與我們相對熟悉的斗牛傳統相聯系,然而,劉博文的這篇《殺羊》顯然更愿意將重心放置于“羊”本身。在遙遠的古希臘,因為傳說酒神狄俄尼索斯身邊有一位半人半羊的隨從,人們在祭祀酒神時就會身披羊皮,戴著羊角和羊胡須,扮成酒神的隨從載歌載舞,“山羊之歌”也由此成為“悲劇”一詞最初的含義,而在《圣經》中,羊則是亞伯拉罕獻祭獨子以撒的替代品,某種意義上說,“羊”是一種具有悠久歷史文化傳統的“文學動物”,至少攜帶著神圣、犧牲、崇高等美學特征。吊詭的是,小說并沒有在這一重要意象上深耕,而是不斷鋪陳、醞釀,幾乎將小說寫成了一個具有底層色彩的苦難故事,讀者逐漸被引入偏執的孤兒寡母的家庭生活中,與其說大家在期待一個斗羊失敗或成功的結局,不如說在暗許一個與這些冗余相匹配的震撼式的轉折時刻。
劉博文顯然沒有讓讀者失望。在小說結尾,“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被突如其來的災難擊碎,帶給他們幸福和榮譽的“羊”沒有成為悲劇的象征、沒有成為獻祭品,卻成為悲劇制造者乃至悲劇本身,更為重要的是,小說暗示這頭行兇的羊變成了“父親”,而“他”變成了“羊”,“人”與“羊”、“父”與“子”在此刻完成了讓人震驚的顛倒與置換。那么,更為尖銳的問題便是,變成了父親形象的“羊”是在陳述從事斗羊、殺羊工作多年的父親的罪惡嗎?是在陳述整個金和村乃至整個人類的罪惡?而“他”,是“長大后我就成了你”的使命傳承還是悲劇性命運的代際積累?又或者,“人羊不分”才是同為動物世界成員的人和羊的共同處境?博文借一個可怖的故事講述當代“異托邦”中的“罪與罰”,而結尾的四肢著地后的四目相對也在表征“救贖”與“被救贖”的虛妄。
當然,這一略顯驚悚的結尾也可能完全沒有任何批判或人文主義的關懷,甚至對于描述某種生活狀態也并不太過著力,對于博文這一代青年創作者來說,一個創意或靈感足以漫衍出一個情節精彩的故事,過多的對于意義的闡釋和延展可能都是多余的,有著不少詩歌創作經驗的博文可能更樂于沉浸于語言的修辭與結構的精巧。然而,身為任課教師,可能還是要提醒年輕的博文,小說創作是艱苦的,觀察和觀念的深入與形式和語言的舒展同樣重要,這不僅關系著小說是否能夠自然、流暢,也切實關系著青年寫作者的視野與可以抵擋的遠方。《殺羊》當然是有趣的投石問路,博文初露頭角,未來可期。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