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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見之名

2025-08-24 00:00:00徐知安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5年3期
關鍵詞:張英

大年二十九,正兒八經的小除夕,眼下卻辦起了喪事。

火盆里燃燒的紙錢就沒有斷過,張德全的臉被火光照得晦暗不明,轉頭拿起烤了大半的蜜橘丟給身旁眼巴巴的小孫子,說:“一會兒就吃飯了,別瞎跑?!?/p>

小孩兒抱著蜜橘嘰嘰喳喳地沖出門。孝子孝女們披麻戴孝,排著隊疲沓地跪在堂屋正中央那口刷著黑漆的棺材前,伴隨著外頭社戲熱鬧的咿咿呀呀聲,詭異得像是一層層模糊的面具扣在每一張臉上。

“快開場了,讓大廚開始上菜吧。\"張德全磕完頭,從棺材前的蒲團上哆哆嗦嗦地站起身,轉頭沖著站在木門旁的大肚子女人說,“你外婆是喜喪,高興點兒,別哭哭啼啼的,一會兒讓你哥他們出去招待客人,戲唱完了給人家抓緊上菜,別不懂事兒?!?/p>

“小外公,今兒多謝你了。\"女人叫劉金玉,含著淚想要來攙扶張德全,張德全揮揮手拒絕。

外頭的戲班子是劉金玉請來的,敲鑼打鼓聲砰砰作響,戲臺子下的同村人嗑著瓜子看得津津有味。陡然而來的蘇北小調交錯著女人的評彈歌聲,悠悠晃蕩在節氣的煙火中。逝者是張德全堂弟的妻子,癱了許多年,最終還是沒能熬過這個暖冬。

“來啦來啦!讓一讓!\"同村的本家女人們端著一盆盆熱氣蒸騰的醬豬肘和草雞湯,綿延著往院子里擺好的十幾桌上放。熱熱鬧鬧地開宴,圓桌上的塑料杯子里倒滿了飲料和白酒,畢竟是喜喪,大家觥籌交錯,并不掩飾臉上的笑意。

“快看快看,那趙呆子又來了!”

呆子趙望把自己的餛鈍攤停在了銀杏樹下,車把上貼著的照片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右手拎了拎自己的褲腰帶,提到胸膛之下用力打了個死結,緩緩從陰影中走出。周圍人抬頭看了他幾眼。

“紅白喜事他真是一個不落,哎,你說今兒老張家的能讓他上桌嗎?\"碎嘴的本家往嘴里塞了塊豬頭肉,一邊咀嚼一邊嗤笑著。

“肯定還是讓他蹲一邊吃啊,他要是上桌,那桌的禮錢還收不收了?”

“還是當個呆子好,一天天傻樂呵,哪像我們,一家老小都張著嘴等飯吃?!?/p>

“你的瓦匠活兒是不是不太好干了,我表弟在福建,要不我把你介紹過去?”

村里人習以為常,哄搶著桌上的菜碟。大門口的巷子里停滿了汽車、電瓶車、自行車,密密麻麻的,把本就不寬敞的道路徹底擠滿。來往的人們進進出出,電瓶車的報警器不時響起,徒增了幾分吵噻。戲臺之上,唱戲的人皆已落座吃飯,唯有一個老漢坐在后面的晦暗角落中,將手中的嗩吶吹得悲哀婉轉,細細聽上去,還有一絲濃重的哽咽之聲

劉金玉撫著肚子走到戲臺之下,錯愕地抬頭看向帷幔里的老人,一時間竟愣住了。張德全站在一旁嘆了口氣,說:“讓他吹吧,這輩子也就這一回了,專程回來送她,也是個癡人?!?/p>

“權當你不曉得吧。

趙望蹲在戲臺下,仰著頭微張著嘴安靜地望著吹嗩吶的人,仿佛周圍的喧囂都與他無關。

張德全從廚房里拿了個大碗,將肉菜厚厚地蓋在米飯上,繞過院落,徑直走向縮成一團的趙望。

“吃吧,吃完了早回去。\"張德全將碗擢進趙望懷里,轉身走向堂屋中的主桌。

趙望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地上的灰塵,將碗放下,雙手撐著下巴仔細聽著老漢的吹奏,不知過了多久,鄰桌的最后一道大菜上了桌,嗩吶聲才戛然而止。放下嗩吶的剎那,老漢顫抖著的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驀地聽到臺下傳來一陣掌聲。

趙望搖頭晃腦地用力地鼓掌,掌心拍得通紅,嘴咧到一邊,癡傻地笑著看向老漢。老漢句僂著腰站在風中,單手抱著嗩吶,朝著趙望的方向微微彎腰,旋即轉身鉆進深色帷幕之中,消失在了夜色里。

趙望收回視線,端起地上的碗埋頭開始吃,一條土狗跑過來,繞著趙望跑了兩圈,最終停下腳步,趴在趙望腳邊不動了。

趙望往嘴里扒了一口飯,沉思了一會兒,低頭和土狗對視。鑼鼓聲敲敲打打地響起,舞臺上的戲劇開始了新篇。夜色深了,院里的燈光泛著暖黃色,最東邊的青磚瓦房里,師父們開始敲木魚念經,這是在給去世的人超度,哭靈的孝子孝女號哭不止,四周都是整耳欲聾的聲響。

他靜靜地與土狗對視許久,最終夾起兩塊紅燒肉放在了地上,一人一狗蹲著埋頭苦吃,最終被來往的人流淹沒。

大年三十這天晚上,蘇北下了好大一場雪。

“趙老二又開始敲扁擔了,大除夕的,誰吃他的餛飩啊。\"張德全沖著廚房里忙碌的眾人嗤笑。女兒張英不搭腔,抬手打開爐灶上一人大的鍋蓋,將浸泡了一下午的茨菰倒進鍋里,鍋鏟攪動出醬香,濃重的白霧在屋里飄起。

“爸,大過年的,你管人家呢?今天孫子孫女回來,可別只給幾十塊錢了。摳了一輩子,也沒見你多蓋幾間瓦房啊?!?/p>

爐灶角落里堆滿了干枯的玉米秸和稻稈,張德全坐在被熏得漆黑的矮凳上,骨節粗大的手抓住玉米秸朝火堆里扔。

“我要是不省著點,能把你們幾個養這么大?一天天眼睛跟綠豆蒼蠅一樣盯著我的存款,真當我不曉得?”

張德全憤憤地拿起火鉗用力捅了捅爐灶,火苗猛地蹄起,照亮了張德全渾濁的眼

“哎喲,爸!”

“這兩天打牌,你那小舅都戴上金戒指了?!?/p>

張德全氣憤地唾沫橫飛,“去年老子住院,你們個個不掏錢,心里咋想的,以為我不曉得?”

“巴不得我死呢!”他越說越氣,猛地站起身,踢開矮凳,轉身用力掀開厚重的門簾離開。

屋內眾人面面相覷,二兒媳捻起一旁的 瓜子,往地上漫不經心地吐了口瓜子皮,說: “一天天就會攀比,前兩天還噻噻著讓他兒子 開輛寶馬轎車回來呢,錢他掏啊?真是死要面 子活受罪!”

“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人家趙望就算是傻了還每天爬起來賣扁食賺錢呢,哪像他…\"站在案板前的大兒媳李萍冷哼一聲,手中的菜刀“砰\"的一聲砸在案板上,轉身動作麻利地套上圍裙:“慣的毛病,日子不過了?我兒一個月補習費都要那么多,我才不管他!”

“誰說不是呢,今年肉價都漲了,往年也沒這么貴?!?/p>

女人為了生活搖頭嘆氣,張英垂下眼瞼,表情麻木。

“孩兒他姑,這么多年了你都在外頭,今 年咋舍得回來了?”

“想回就回了。”

“哎喲,大嫂,咱這老房子馬上就拆遷了。誰會和錢過不去喲!”二兒媳聳聳肩膀

一團水汽中,張英沉默地蓋上鍋蓋,掀開門簾走了出去。剩下眾人面面相歔,等到張英走遠了,季萍吊著眉,臉上的劣質粉底因為不貼合皮膚泛著股青色,說:“老二他媳婦,你說給她聽干啥,本來就不夠分!”

“說就說唄,她戶口早就不在這兒了,還想著分錢?當別人都是呆子呢?”

“也是,不過那個趙望,他家的田和地皮咋搞?趙老大這么多年都沒回來,趙望也活不長久了”

“咋回事?趙望咋了?”

“你不知道?老頭說他得癌了,你是沒看到,他那眼睛黃黃的,一看就不對勁兒!”

“他哥怕是早在外頭買房買車了,也就這呆子死心眼。”

“誰說不是呢大嫂,老頭養了趙老二那么些年,分點錢總沒毛病吧!”

“你給我閉嘴!\"張英拎著一捆稻稈走進廚房,臉色鐵青,“大嫂,我今兒說句公道話。趙望是我爹的外甥,我爹照顧了他這些年,可人家也從來沒虧待過我家!大哥當年去當兵,趙望也把自己做工賺的錢都給了大哥吧?老二家的,二哥讀高中的錢,趙望也掏了吧?人家從來不欠我家的,你們咋好意思把主意打到人家頭上?喪良心!”

廚房里一片寂靜,女人們心虛皆不吭聲,張英板著臉低頭做飯,手里的菜刀砸在案板上“咚咚\"作響。

趙望是張德全的親外甥,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呆子。其實這么說也不大對,很多時候他還是能聽得懂別人說話的,只是話不多而已,他永遠都是樂呵呵的模樣,總穿著不合身的短袖,把自己的褲子高高地提到胸前,用松緊帶死死地綁緊。

趙望沒讀過書,到了這年歲,討生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雖然有低保,但多少還是不大夠用,如今他只能靠著在鎮上賣小餛飩糊口度日。

每天天不亮,他就會騎著他那破爛的三輪車,一瘸一拐地上下騰躍著,一點點挪到鎮上,敲著扁擔在校門口賣宣堡小餛飩。紙皮餛鈍鼓鼓囊囊地擠在鐵板上,等待著下學的孩子們。三輪車上貼著好幾張打印的黑白照片,與趙望的眉眼很是相像,那是他丟了許多年的大哥趙斌。

一把蔥花,幾片紫菜,味精提味,醬油增鮮,餛飩在熱湯中上下翻滾,一碗高湯,油渣點綴,這就是趙望的餛鈍攤。

出了籠的“麻雀\"背著書包從學校里涌出來,圍到趙望的攤子邊,像是黑壓壓的小蝌蚪,望眼欲穿地町著鍋里翻騰的小餛飩。偶爾有人喚他呆子,他也不惱,指節短粗的大手抓了一把酥脆的油渣往鍋里一丟,引來孩子們一陣歡呼。

這是趙望一生最得意的時刻,他像位凱旋的將軍,揮舞著鍋鏟,意氣風發地號令他的軍隊。

鍋蓋掀開,熱氣蒸騰,遠處里啪啦的鞭炮炸紅了天際,留下裊裊灰煙,趙望敲擊扁擔的聲音也湮沒在了這團熱火中。雀躍的歡笑聲透過門口懸掛的紅燈籠從北風中晃過,流轉完舊歲,期待著春日的降臨。

少年們歡呼著舉起手中的孔明燈,嘰嘰喳喳地討論在上面寫什么愿望??酌鳠酎c燃升上天空時,掠過隔壁家的房頂,被鄰居在紅色碎紙鋪滿的曲折小巷里追著罵。

張英推開窗,熱氣隨著縫隙鉆進夜色,村子上空籠罩著家家戶戶年夜飯的香氣。張德全跟幾個兒子將爐灶上的菜端走,沒等女人們上桌就大快朵頤起來。兒媳們不滿地皺眉,但礙于新年沒說什么。

張英拿出個青花瓷碗裝滿米飯,上頭蓋上剩下的茨菰紅燒肉,繞過堂屋里熱鬧的眾人,徑直往屋后去了。

鐵皮搭的屋子映著夜色下紅燈籠的光,一旁的推車上,擺滿了鍋灶和用塑料袋套好的幾擦紅底黑邊的塑料碗,“宣堡小餛飩”幾個大字褪得基本看不清,唯有趙斌的照片清晰如新。

房屋薄得能看到鐵皮翹著銀白的邊,幾件洗得皺巴的短袖掛在細鐵絲上,隱隱泛著股鐵銹味兒。鐵皮屋子的拐角處,一個臟兮兮的老式青花瓷碗里堆滿了剩菜,那是趙望給村里的野貓準備的,用舊衣服紙盒搭的擋風的地方,如今也七零八落地散了架

張英端著碗推門而入,屋里冷得像冰窖,趙望青白著臉,抱著僅剩幾顆小餛飩的碗,坐在堆滿衣服的床頭邊,吸溜著湯汁,朝嘴里扒拉著。

“姐!”看到張英,趙望的眼晴瞬間亮了,他右手哆嗦著,撐著桌子就想下地

“坐著吧,今晚就吃這個?\"張英將碗放下,坐到趙望身旁。

“快吃吧,這幾年沒見,也不見你胖點?!?/p>

張英捻了幾下趙望的衣角,化纖的料子,扎手得很,單薄得一點風都擋不住。趙望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一邊吃一邊咳,咳到最后臉都發紫。張英連忙脫下自己的羽絨服披在趙望身上,說:“咋成這樣了?趙望,你要不同我去城里頭?”

趙望搖了搖頭,一字一頓地說:“我要等我哥!”

張英說不出話,誰還記得趙斌呢?

趙斌離開官溝村的時候也才將將十幾歲,父母去世后,老房子年久失修,早就塌了半邊,連同那舊日的時光一道被卷進遺忘的車輪下,被碾得粉碎。趙望沒了家,成人后也沒道理繼續住在張德全的瓦房里。

張家老兩口估計覺得自己已經仁至義盡,明面上也就徹底放了手,這座鐵皮屋子是張英、張家老大和老二一起掏錢修的,很簡陋,倒也能遮風擋雨。

張英不是沒勸過趙望,如今蘇北變化很大,趙望守著村子并沒有什么意義。

張英自打跟張德全鬧翻,父女倆早就無話可說。就算回來,她也只給趙望添補些生活用品,打印好照片就離開。

“明兒你跟我去看一下醫生,你這身體不能再拖了!”她起身收拾趙望的床鋪。趙望動作遲緩地從右褲兜里摸出用方便面袋子盛著的厚厚的毛票子,塞進張英懷里,說:“姐,給你!”

“不要!\"張英大力推回去。

趙望嘴唇抿了又抿,眼球都是昏黃渾濁的土色,又喊了一聲:“姐。”

空中的硫黃味依舊濃厚,清晨陽光傾瀉的時候,張德全熬了一鍋鐵銹紅色的棗子茶,繞到客廳,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椅,摘下墻上妻子的黑白照片,細細地擦拭了許久。

張德全看向后門的方向,最終端了碗棗子茶,熱了一屜前幾日新做的蘿下絲肉包,顫悠悠地走向屋后的鐵皮房。

“趙望,我,你舅舅!快起來啦。\"張德全篤篤敲響鐵皮房門,上面的福字泛了白,四周卷邊,在風中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幾步外是個露天廁所,水泥里都沁滿了味道,黑瓦殘片上爬滿了蜘蛛網。

“趙望!\"張德全帶著蘇北腔的方言驚飛了停在鐵絲上的麻雀。村里人紛紛起了床,興奮地換上新衣,笑容洋溢地挨家挨戶給本家拜年。

張德全不耐煩地把棗子茶放在地上,說:“我放這兒了啊,一會兒起來了你記得在鍋子上熱了吃。\"張德全顫悠著往回走,風卷動落葉,從村北轉瞬間就到了村南,四層樓高的銀杏樹上棲息著的兩只烏鴉。

屋中傳來一聲悶響,重重地砸在了張德全的心上,他皺著眉,從門口花壇下撈出把鑰匙,用力推門。

充當門簾的軍綠色被子陳舊得像個破敗的蛇皮袋,棉花擠作一團,掉在門檻邊,無力地抵擋著刺骨的寒風。門簾被掀起的剎那,發出呼啦的輕響。陽光穿破鐵皮屋中的陰霾,在黑暗中旋轉出滿是粉塵的光影。

灶臺邊的灰燼早已冰涼,如同床上趙望 那張灰敗的臉,無聲無息地窩在單薄的床鋪 里,棉被上面還蓋著他的幾件衣服。

一旁臟兮兮的桌子上,昨晚張英送來的飯菜已經吃干凈了。水泥地上,陪了趙望大半輩子的扁擔倒在地上,孤零零地裂成了兩半。

新年第一天,少年們說著祝福語,從每家每戶的堂屋里穿梭而過,兜里盛滿了不同牌子的糖果,祝福的人家多了,兜里也滿了。野貓從爆竹碎屑中鉆出,舔了幾口碗中的殘食,嫌棄地跑遠,對著別人家的炊煙直叫喚。

新春的煙火氣中,張德全用盡力氣敲響扁擔,篤篤聲在村子上空回蕩,宣告著趙望生命的終結。

香云繚繞中,趙望被換上了壽衣,水晶棺材躺在老宅的前廳。按照古制,村里有人去世,親人要置辦白事,請師父念一天經文。下葬的前一天,還得請戲班子給全村唱一晚上戲。如果逝者是本家里德高望重的,宗族中的小輩還得抱著蒲團三拜九叩,將棺槨一路送到安息之地。

可趙望一輩子親緣凋敝,無兒無女,父母早亡,唯一的兄長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離開了村莊,自此香無音訊。這樣的人,連離開的日子都讓各家覺得晦氣,又哪里有人肯上門,因此門可羅雀。

張德全左手撐著桌角,彎腰蹲在地上,面前的印花搪瓷盆邊緣已經磕出金屬色劃痕,抱著團熱火,吞噬著接續不斷的暗黃色紙錢。

張英的眼睛明顯都哭腫了,坐在一旁疊紙錢,沒過多久,頭低得越發厲害,銀色元寶上落滿了淚。

“這幾年…你在外頭,錢夠花嗎?\"張德全沒頭沒腦地沖著張英說,“你男人對你咋樣?”

張英不吭聲,側頭看著一旁的水晶棺材,發呆許久。

“爸,你要干啥???\"李萍扯著老大張國賢的衣服,猛地踢開木門,門上的鐵鎖眶眶直響??吹綇埖氯膭幼鳎瑐z人面面相。

“明兒開始叫小輩都給趙望披麻戴孝,出 去!”

李萍涂滿脂粉的臉泛著青黑,吊梢眼憤憤地盯著張德全,罵罵咧咧一腳踢散張德全手邊折疊整齊的紙錢,鏤空紙錢和錫紙元寶散落一地。

火苗忽明忽暗,張國賢連忙扯著李萍出門。李萍惱恨地扯著張國賢的頭發,指著張德全的后腦勺咒罵:“大過年的都不給人個消停日子過!誰家大年初一弄葬禮的,你不嫌晦氣我都嫌晦氣!”

張國賢臉色大變,捂住李萍的嘴拉著她往隔壁走,李萍掙扎著咒罵:“這日子不想過就別過了!”

“滾出去!\"張英蹄起身沖到門口沖著李萍怒吼,“趙望的后事,我不會讓你們掏一分錢,別在這兒給我號喪!都給我滾!”

張德全撿起地上的紙錢,瞇著眼睛吹了吹上頭的灰燼,握緊鐵鉗,將周圍的元寶全都夾進搪瓷盆中。他低低地嘆了口氣,顫抖著手劃動火柴,劃動了幾次都熄滅了,只好一根根丟進盆里,火苗終于亮起,張德全滿是皺紋的臉變得模糊不清,橙紅色的火苗跳躍著墜落,像極了天邊的紅日。

趙望出生在蘇北冬至時節的日落時分,那天的紅日染紅了天際,連村莊都被鍍上了一層紅紗。

本是個吃扁食的好日子,這天,家家戶戶炊煙裊裊,恨不得把所有能拿出來的美味都包裹在那一方天地中。

兩顆雞蛋,一勺醬油,攪碎在蒸騰的熱鍋中,那就是扁食最好的底味了。這時已然入了冬,南方的河鮮接連出場,蘇北人會把魚肉配上新挖上來的嫩花生米,往屋外凍一宿,次日清晨,咸香的醬汁便出了魚凍,配上蘿卜咸菜和一碗大麥粥,這就是莊稼人樸素香甜的一餐。

趙望出生的前幾天,趙家夫妻用省吃儉用攢了半輩子的錢,終于蓋成了一間灰墻青瓦的房子。房梁用的是村頭幾十年的銀杏木,干凈好聞的味道,地面都鋪滿了青磚,雖面積不大,看著也不夠亮堂,但終究是有個家了。

那天傍晚,村里的大黃狗狂吠了好久,終于,在那溏心紅色的太陽湮沒在蘆葦蕩中時,趙望呱呱墜地。趙家夫妻倆高興地提著兩條鮮魚,跑到村上有文化的人家借來了掉頁的《新華字典》,認認真真洗了十幾遍手,翻看許久,最終給孩子取名趙望,取希望順遂之意。

夫妻倆難得在家門口點了掛三十響的鞭炮,滿地的殘屑丟進爐灶里,給趙望燒了人生第一碗稀得像繞村莊而過的河水一樣的大麥粥。

趙望出生時很是瘦弱,哥哥趙斌趴在床邊緊盯著襁褓里的嬰兒,剛幫著父母殺過魚的小手遲疑地伸向呀呀呢喃的趙望,最終還是停下動作,滿臉笑意地低頭親了親趙望伸向自己的小手。

張德全作為翠蘭的哥哥,高興地把家里的雞蛋全煮了,拿紅紙細細地擦了好幾遍,帶著一簸箕紅雞蛋去妹妹家,要給翠蘭補身體。

兩家本就是同村,雞蛋拿過來的時候還是熱乎的。

“翠蘭,你緩兩天,哪有剛生了孩子就去干活兒的,妹夫也真是沒數!\"張德全氣得將翠蘭手中的掃帚搶過來丟到一邊,把她按回床上,強制性給她蓋上被子,拿起倆雞蛋遞過去。

“咱媽當初就是因為生咱倆落下了病根,加上沒飯吃…你可得顧惜自己的身體,倆娃子還小得很呢!

翠蘭握著手中的雞蛋,揉搓了半天舍不得吃,看著哥哥手腳麻利地在屋里進進出出地收拾,忍不住低頭笑了笑:“多個人就多雙筷子,不干活兒哪有飯吃?。 ?/p>

張德全熱得滿頭是汗,無奈地轉過身,從缸里用葫蘆瓢撈了口水喝:“這不有我嘛!這幾天我幫妹夫一起多干點,你就待著別出去了,迎了風哪里有錢治??!”

張德全回去沒兩天,天邊星辰還低低垂在天邊的蘆葦蕩里,趙望的父親趙路生去村旁的竹林里砍了幾根竹子拖回來做成了扁擔,趁著夜深人靜時,在村邊的河里下網捕魚。捕到魚后,他悄悄蹬著那生了銹的三輪車,馱著后座里用撿來的毛毯裹得嚴嚴實實的媳婦張翠蘭,還有那滿盆活蹦亂跳的鯽魚,披著晚風和濃重的魚腥氣,趁黑偷偷跑到公社去賣魚。天不亮兩口子就到了公社,賣完魚再急忙趕回家到隊里上工。

冬天賣魚是很痛苦的事,夫妻倆的臉被凍出了紅血絲,指關節由于長久浸潤在冰水中,粗大得嚇人。稱魚殺魚,趙路生的動作一氣呵成,紅盆里蔓延出來的水漬混合著魚的內臟和鮮血,腥氣撲鼻。

地上的魚鱗反射日光的時候,夫妻倆的魚也賣完了,花五毛錢給倆孩子買了肉松燒餅,再急急忙忙地拖著嘎吱作響的三輪車往回趕,每次回村都像做賊一般,生怕被發現

日子太苦了,大人可以吃不飽飯,但孩子不能。賣完魚趕回來,夫妻倆又去干農活賺工分,翠蘭沒出月子就開始折騰,身體很快垮下來。

除了賣魚,趙家夫妻倆還在后頭的水塘里偷偷種了不少茨菰,這種狀若蝌蚪的水生植物,一直是蘇北人家逢年過節必然會與紅燒肉一道上桌的佳品。黏糯的香甜讓這家人勉強度過這個冬天,卻依舊挨不過命運的擺弄。

羅月像極了房梁上垂墜而下的熏黑臘肉和干紅辣椒,陽光滴溜溜地在幽暗屋內無數次畫了個半圓。

趙望兩歲的時候,這年冬天難得下了好幾場大雪,雪覆蓋著排列整齊的稻田,一片白茫茫景象。莊稼人都說瑞雪兆豐年,趙路生卻擔憂地老往后門的池塘跑,萬幸的是,茨菰和魚并沒有什么大礙。

天氣回暖,暖風熏得人昏昏欲睡,等到趙望已經可以跌跌撞撞跑得很歡快了,趙路生便背著簍子帶兄弟倆去池塘里撈魚。

池塘不大,周圍有層層疊疊的蘆葦蕩,時不時水底涌動起幾個氣泡,黑色的細小蝌蚪像是打翻了的黑芝麻,聚在塘邊的石階旁,隱約還能看見塘泥里的小螺螄。

老大此時也才十歲,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他識水性,便脫了鞋子,挽起褲腳,轉身朝著蹲坐在臺階上懵懂的趙望哄勸道:“我去給爹媽抓幾條鯽魚,撈點螺螄,你在這兒別瞎跑,回去給你買燒餅吃!\"話音剛落,趙斌瞬間鉆進了蘆葦蕩,余暉留下的暖光穿透了一叢叢飄蕩的蘆葦,趙望看著趙斌離去的背影,迷蒙的舊報紙般的天色逐漸低沉下去,夜幕徹底降臨,四下靜寂無聲。

那天離池塘近的幾戶人家都聽到了孩子若有似無的哭喊聲,還以為是哪家小孩兒不聽話挨父母教訓,并沒當回事兒。趙望被他爹從塘泥里拔出來的時候,整個小臉漲得通紅,嚇得趙路生哀號一聲,背著趙望就往村里赤腳醫生家里跑。

滿載而歸的趙斌看到眼前的一切嚇得臉白了,背簍重重地砸落在地上,里頭的螺螄裹著新鮮的塘泥,在臺階上蹦跗著旋轉,最終“撲通”一聲回到池塘里。

整座小城都被濃霧籠罩,趙路生使勁蹬著他的三輪車,鏈條差點擦出火星,來往過無數次的小路變得無比長,耳邊是媳婦翠蘭焦急的催促和哭喊,每一聲喘息都決定著兒子的生命,趙路生臉漲得紫紅,急得車把都抓不穩。翠蘭癱在三輪車里,撕心裂肺地呼喚兒子的名字。

到公社醫院門口的時候,趙路生眼睛遍布血絲,看著跳下車抱著孩子沖進去的張翠蘭,終于松了口氣,徹底虛脫歪倒在地,渾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

趙望最終被救了回來,但因為年紀太小,加上在池塘里淹的時間久了,連續高燒了好幾天。等回到官溝村的時候,大雨浸潤了一切,趙路生蹬著三輪車,濺起無數的泥點子。

趙望戴著針織老虎帽,瞪著圓溜溜的眼睛,茫然地環顧四周,像極了一只被嚇壞的小鳥,埋頭鉆進張翠蘭的胳膊里。

趙斌的小臉灰撲撲的,抱著比身體整整大了一圈的簸箕站在門前泥濘的土地上,遠遠看到趙路生和翠蘭抱著被裹得嚴嚴實實的趙望,興奮地將簸箕畧到地上,踩著塵土和零落的油菜花沿著羊腸小路沖向爹娘。

“爹!\"趙斌跑到三輪車旁,張翠蘭麻木地垂著頭,用關節皸裂紅腫的手揉了揉趙望的頭。

趙斌踞起腳抓住車邊探頭看弟弟。他爹沉著臉倒著蹬了下腳踏板,解放鞋踩在地上的爛泥里,厚實粗壯的左手狠狠甩向老大的臉,從屋頭延續到屋尾的黃色油菜花在劇烈的轟鳴聲中扭曲成被打翻的油畫顏料,混合著青瓦灰墻,徑直砸向地面,摔成了一攤爛泥。

這一巴掌力道太大,趙斌直接蒙了,捂著臉蹲在地上,眼前是他爹趙路生那臟得看不出顏色的解放鞋,上頭的花紋里還卡著兩片干癟的魚鱗。

“老子打不死你!”

趙望看到哥哥挨打,急得大叫,張開雙臂掙扎著在翠蘭懷里轉來轉去,向哥哥的方向伸手抓去。烏云從天際飄來,雨密密斜斜傾瀉而下,翠蘭抬手擋住趙望頭頂的密雨,趙望嘴角流下口水,沖著老大落下眼淚。

“哥!”

雨愈發大了,劈頭蓋臉地沖著趙斌兜頭澆下,趙斌放下捂著臉的手,盯著弟弟嘴唇微顫。

趙望徹底變成了個呆子。

夏日的熱雨傾盆而下,在泥土里冒著泡,角落里堆積如山的稻稈被雨浸透,很快發了霉,綠油油泛著濃重的青色,白茫茫的濕氣蒸騰出霧氣,空氣中隱隱鉆出一絲涼意,趙望褲子提得老高,光腳坐在門檻上,伸手去接穿堂風。

“快看,是傻老二!”

“傻老二又在等他娘了!”

少年們光著腳,捧著芭蕉葉裹著的毛桃,在暴雨中嬉笑著跑過。他們團起爛泥砸向趙望,他來不及躲閃,愣被砸成了一個泥人,眨巴著眼睛委屈地沖著少年們笑。

趙斌氣急,從屋里沖出來,將掃帚狠狠地扔向不遠處的少年們。少年吵噻著跑開,散落了一地的毛桃在泥濘的小路上滾了幾圈停住,趙斌轉身給了趙望的后腦勺一棒槌。

“你朝他們笑什么!他們在罵你,你打回去??!”

“趙望,你怎么能是個呆子呢!

趙望撓了撓頭,從兜里掏出一顆白冰糖遞給趙斌,同時發出憨笑:“哥,糖!”

趙斌看著弟弟臟污的手上的那塊冰糖,含著淚撿起門口的掃把沖進雨中,小小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層層銀杏樹之后。

趙路生穿著藏青色的短袖,頭發被雨水淋透,順著滿是溝壑的臉流淌進脖頸里,他身后的背簍里盛滿塘泥,遮住了下面密密麻麻的茨菰,手里的鋤頭上沾滿黑褐色的泥土,腳步沉重地往家走。

他把鋤頭靠墻放好,將背簍放在角落,走到屋側的井旁,甩下鐵桶,聽到井中傳來悶響,他一個猛拉,裝滿水的鐵桶飛躍而上,兜頭澆在了身上。

泥水沿著褲腳沖刷而下,趙路生彎腰伸手把趙望抱進屋,腳印在屋內青磚上留下蜿蜒印記,屋里愈發幽暗,翠蘭白著臉躺在床上,像那正月里熬出來的豬油迅速融化在鐵鍋中一般,無聲無息。

男人脫下濕透的衣服,用熱水燙了遍干凈的毛巾,掀開被子動作溫柔地給翠蘭擦拭,說:“孩兒他媽,今天我又多掙了兩個工分,你別擔心,好好養病…”

翠蘭疲憊地閉上眼,青白色的光透過窗戶在床上亮起一角,隨著雨聲在翠蘭的臉上明暗交替。自打趙望燒傻后,翠蘭和趙路生就沒日沒夜地干活賺工分,村里人都說趙家人一心鉆進錢眼兒里,夫妻倆也不在乎。一個呆子如何能討生活,夫妻倆比誰都清楚,他們像是泥地上摸爬滾打的老黃牛,默默鉚足了勁兒播種,從春夏扎根到秋冬,瘦骨鱗峋地喘著粗氣。

趙望出生沒多久,翠蘭就跟著趙路生賣魚養茨菰,月子里本就沒養好,時時刻刻接觸涼水更是讓翠蘭手指關節腫大,兒子的癡傻徹底擊垮了翠蘭,藍白色的碎花頭巾再也沒能被主人戴在頭上出門,蘇北的雨季太長了,陰冷籠罩在整個屋里,連被褥都是濕漉漉的。

趙路生打開紅色木雕花的柜子,從里頭掏出了一個鐵皮餅干盒,里頭單薄的幾張票證卷著毛邊疊得整整齊齊。他句僂著腰,朝手上吐了口唾沫,瞇著眼開始細細地數。

歲月幽暗,糧票在空中緩緩發出“嘩啦”的聲響,光影由青白色轉變成透亮的日光,投射在門柜之上,遠遠傳來嗩吶的悲啼。

翠蘭是被活活累死的。

閉眼的時候,她瘦得皮包骨頭,穿上當姑娘時最喜歡的那套藍灰色裙子,握著趙斌和趙望的手無聲流淚了許久,淚水流干的時候,翠蘭無力地抬手試圖抓住透進屋內的陽光,最終也只是徒勞。

她下葬的那天,蘇北難得下了場大雪,整個村莊的銀杏樹葉全部掉光了,樹權上滿是厚厚的白色。

趙路生的頭發幾乎全白了,在寒風里亂糟糟的。趙斌披麻戴孝,抱著他娘的黑白照片,面無表情地走在隊伍最前面,肩膀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趙望牽拉著腦袋,一身孝服跟在后頭。翠蘭的棺材被村人扛在肩上,緩緩向田間飄去。

翠蘭走后,趙路生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幾歲,本是個很健談的漢子,如今抱著酒瓶子和旱煙袋坐在門口一待就是一天,連話都不咋說了。

趙斌既當爹又當媽,下學回家就給爹和他弟煮疙瘩湯,偶爾還會炒點青菜,油是舍不得放的,筷子抿一點點滴在鍋里,油花隱匿在沸水中,很快消失無蹤。

翠蘭走的第六年夏天,梅雨季節再次來臨,青苔沿著井口蔓延著鋪滿了墻邊,趙望營養不良,滿臉菜色地套著他哥寬大的短袖,熱浪拱起他的上衣,趙望熱得滿頭大汗,卻依舊提著高高的褲腰,守在井邊的石頭上等趙斌下學回家。

那天晚上,星辰全部跌進蘆葦蕩的時候,趙斌背著書包抱著一張獎狀興沖沖地進了家門。趙路生難得高興地就著撒了鹽的花生米,連喝了兩打散裝白酒,瞇著眼用糯米糊把獎狀貼在墻上。他認真擦拭翠蘭的遺像許久,轉身帶著一背簍剛搞來的茨菰秧苗就鉆進了屋后的池塘。

趙路生再也沒能出來。

趙斌倉皇找來張德全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村里人聞訊聚成一團,哄吵鬧喂著從池塘里把趙路生撈了上來。趙望抱著他爹的背簍,臟兮兮地蹲在地上,哭得聲都啞了。趙斌脫力地軟在地上,張德全死命地扯著趙斌的胳膊,嘴唇嚅動了半天,最終也沒能說出話來。

趙路生白花花的頭發沾滿了發臭的塘泥,濕漉漉地貼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苦難將他的雙手泡得滿是皺紋,他鼻尖的泡沫消散在了清晨的第一束陽光里。趙望和趙斌扒拉著趙路生的藏藍色短衫,低低的哀號聲回蕩在蘆葦蕩和濃密的稻田里,最終傾瀉成了村莊上頭不散的烏云,在一場暴雨中迎來了徹骨的凄涼。

趙斌和趙望徹底成了孤兒,趙路生的墳被簡單埋在了翠蘭旁邊,新墳上的泥土泛著濕意,紙錢嵌進田地里,只剩下兩座石碑,記錄著夫妻倆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張德全跪在蒲團上,往搪瓷盆里燒自己用紙包好的卷煙,煙味濃重嗆人。他瞇著眼睛拿起一旁用得發亮的煙袋鍋,捻起蒲團上遺落的一點煙草渣,借著火重重吸了一口,鼻腔里飄出兩股白煙,他扯了扯身上的白色麻衣,說:“你放心,倆娃我會照應好,只要我活著,倆小子就不能沒飯吃。你在下頭照顧好翠蘭,別讓她受委屈?!?/p>

張德全紅了眼眶,哽咽著轉頭給翠蘭的墳頭燒了點紙錢,扯出布細細擦拭翠蘭的墓碑許久,站起身沖著呆愣在一旁的趙望的后腦勺就是重重一下。

“還死站著干什么?給你爹媽磕頭!”

趙望的鼻子上吊著兩串干成了條狀的鼻涕,披著過大的麻布孝衣抬起頭,滿臉疑惑地說:“舅舅,我想吃扁食。”

“吃個屁!你就知道吃!咱爹都沒了!”一旁的趙斌哭得滿臉通紅,弓腰撿起地上的泥巴狠狠砸向趙望,怨恨地盯著傻在一旁的弟弟。

“都是因為你,你個喪門星!

趙斌厭惡地沖上前將趙望推倒在地,張德全阻攔不及,就見老大抬手抹了把淚,轉身隱匿在了蘆葦蕩里。不遠處的玉米地在風中作響,長葉被雨水浸潤,油亮得發光。趙望揉了揉摔疼的屁股,笨拙地爬起身,剛換了不久的豁牙很是亮堂。

“也就你這個呆子還在傻樂?!睆埖氯讌f地將其抱進背簍里,背著趙望往回走,沿著村頭仁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石板橋,晃晃悠悠地飄進了生途。

趙望在背簍里搖搖晃晃,轉頭向消失在田埂盡頭的土包笑嘻嘻地揮了揮手。

當晚,煙雨籠罩住了整個村莊,天氣陰沉得像是浸潤了燈油的藍色幕布,昏黃的燈光在電閃雷鳴中晃得厲害,外頭的雨聲愈發大了,砸在瓦片上發出劇烈的脆響。趙望縮在床邊角落里睡得正熟,張德全的媳婦崔玉珍端著幾個塑料盆在房間里來回打轉,仰著頭四處尋找漏水的地方,弓身將盆子接在下面,水滴嘅里啪啦地落在搪瓷盆里,嘰叭喳喳吵得不可開交。

張德全愁眉苦臉地吸了口煙鍋,嗆人的煙彌漫開來,臉上新添了幾道紅痕。崔玉珍眼神掃過,張德全猛吸一口后連連咳嗽了幾聲。

“現在知道發愁了?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你養得起嗎?一來來倆,你妹就把你當冤大頭呢!”崔玉珍惱恨地抬手狠狠戳了戳張德全的腦門子,“死要面子活受罪,趙老大的學費你掏?你掏得起嗎?咱家五個孩子都吃不飽!”

“你靠啥養活這幾個小伙兒?你張德全能 有多大本事,靠你沒日沒夜地做豆腐嗎?你能 掙幾個錢!”

“這家里漏雨漏得跟個篩子似的,也不知道修修,一天天從東家晃到西家,這日子你不想過了就直說!”崔玉珍越說越氣,聲音愈發大起來。

“你小點兒聲,娃娃們都睡著呢。\"張德全理虧地嘆了口氣,低著頭用力扯了扯自己的頭發,“我咋能不管,老大都才十幾歲,我要是再不管,到下頭都沒法給我妹交代.”

雷聲轟鳴中,門上鐵門傳來嘟嘟的悶響聲。崔玉珍剛想說些什么,聽到聲音后轉身去開門。趙斌渾身濕透,站在屋檐下,身上大包小包背了不少東西,他爹留下的扁擔上挑著兩簍子魚和茨菰。看到崔玉珍的剎那,趙斌瘦小的肩膀牽拉下來,喘著粗氣從兜里掏出用油紙包好的雜七雜八的票證和錢,一并遞給了崔玉珍。

“舅媽,我不讀書了,出去賺錢養弟弟,這些都是我爹留的?!?/p>

少年趙斌抿著唇,眉目間滿是祈求和迷茫,身后電閃雷鳴,鋪天蓋地地震顫著大地。崔玉珍皺著眉不再多說,接過東西伸手想要把趙斌扯進屋。

“你做啥子這么晚還來?這么大雨,快進 來躲會兒。

張德全聞聲連忙抱著趙望走出來。趙斌站在門檻外沖著崔玉珍搖了搖頭,趙望睡眼惺松地揉了揉眼晴,趙斌伸著濕透的右手,越過門檻揉了揉趙望的頭,說:“等過年了哥就回來,你要聽話?!?/p>

趙望懵懂地點頭,趙斌將扁擔靠在門上,沖著張德全和崔玉珍夫妻倆鞠了一躬,轉身沖進雨簾中,張德全朝著趙斌喊了幾聲,他沒回頭。趙望突然咧開換牙的嘴,號哭不止:“哥,哥!”

張德全看著趙斌拿來的一地東西,從崔玉珍手里扯過那幾張票證,連連哚腳:“哎呀……·你!”

崔玉珍從張德全手里搶回票證,呸了口唾沫數了數,嘴里嘀嘀咕咕:“這是我們應得的,怎么,難道我們當冤大頭嗎?這點東西夠用多久?那細兒一定藏了不少張,明兒我得去你妹家好好搜羅搜羅?!?/p>

張德全怒吼:“你快閉嘴吧!

暑氣逐漸消退的時節,滿村的銀杏葉都黃了個遍,果子砸爛在地上,散發出陣陣腐臭。趙望個頭并沒有長高多少,跟跑著穿著表姐張英的舊衣服,褲腰提得老高,跟在他們背后撿果子。黃色的果肉過水洗干凈,露出白色的硬核,就是白果了,用火細細烤了,果核炸裂開口,露出里頭金黃色的果肉,抹點鹽巴,是農戶們最隨處可得的零嘴兒。

張德全夫妻倆在十里八鄉出了名的摳門,每每銀杏成熟,恨不得讓幾個孩子把人家的銀杏葉子都薅回來曬干了當柴火燒,為此惹了不少閑話。

但他并不在意,他跟崔玉珍生了五個孩子,老大即將成年,到了該相親找對象的年紀,下頭還有幾個弟弟妹妹。日子像是稻田里泥濘了不知多少時日的稻稈,擔不起任何重量,卻又沉得像是一座大山,壓得張德全喘不過氣。

張德全做了十幾年豆腐,靠著那石磨、模具、濾布和蒸屜,省吃儉用,從牙縫里摳出錢來,勉強蓋上了六間瓦房。瓦房不大,低低矮矮的,進門都得句僂著,光線晦暗,四面八方涌過來的潮氣泛著股霉味兒。因著這幾間瓦房,隊上便把十幾頭豬交給張德全照料,張德全推拒不得,只好應承下來。

從那以后,幾個孩子便都睡在了瓦房前頭,屋子被欄桿圍起來,后頭用來養豬。冬日里還好過些,到了夏天,臭氣熏天不說,蒼蠅蚊子滿屋亂飛,崔玉珍厭煩不已,卻也只能為了工分忍氣吞聲。

張德全早些年為了賺點工分沒少拼命,沒日沒夜地在地里干活,沒過多久身體便出了毛病,扛重物都有些吃力。男人扛不起家庭,女人和小伙兒就成了賺工分的主力。

每天天不亮,趙望就扛著他爹的扁擔,挑著兩個裝滿的背簍,跌跌撞撞地跟在崔玉珍后邊去地里干活兒,女人拎著籃子,脖子里搭條毛巾,板著臉快步往前走。

“喲,又上工呢!這才幾點啊,讓呆子休息休息吧!\"隔壁的本家都看不過眼了,站在門口高聲攔住崔玉珍和她身后剛從地里撈出來的臟蘿卜一樣的趙望。女人不搭理,只有趙望啊的低喘聲在一邊響起,兩人逐漸遠去。

“這孩子也忒命苦,爹媽死了,他哥跑了,為了吃口飯當牛做馬的,你看看崔玉珍的嘴臉,不知道的還以為給自己家養了頭不會叫的驢呢,不帶這么搓磨人的!”

“哎喲,你少說兩句吧,別人家的事你可別多管。”

呆子在張家不受待見,這是村里人心照不宣的事兒,干完一天的活計,趙望端著碗局促地站在桌旁,桌面比他還高些,仰頭等著夫妻倆施舍幾口吃的。一家子坐在一起,五個孩子擠得不可開交,搖晃的方形飯桌上擺了兩盤白菜扁食。

又是一年冬至,趕上隊上殺了豬,崔玉珍把分到的肉做好,肉是舍不得吃的,煉出來的油渣子都無比金貴,只舍得挑出一小筷子加在剁得細細的白菜餡子里增香。醬油兌水,雞蛋都舍不得放,熬了一鍋略帶咸味的湯澆在扁食上,就算是過了節。

趙望站在張德全身旁,怯生生地捏著筷子,看到幾個哥哥姐姐狼吞虎咽的模樣,他只能默默咽著口水不敢吱聲。崔玉珍目光掃過,夾起幾個煮得露了餡的扁食丟進趙望碗里。細兒喜笑顏開,抱著碗快步跑到門旁邊蹲下,大口扒拉。

“喂!趙望!你看你哥回來了!”老四張羅賢拿袖子擦了下嘴,抬手指著屋外大喊,細兒忙不迭站起身探頭望去,青石磚蜿蜒到蘆葦蕩中,空無一人。

趙望轉過身,張羅賢抓起趙望碗里僅剩的一個扁食塞進嘴里,唾沫橫飛地嘲笑:“呆子!\"趙望低頭看著空蕩蕩的碗,再次看向門口的方向,表情似哭非哭

這一天,是趙望的八歲生日。

幾個扁食肯定是吃不飽的,夜半時分,趙望餓醒了,偷偷從床側邊溜下來,打開門門推開屋門,呆呆地坐在門檻上支著臉等他哥回來。月色白霜般朦朧在村莊中,天氣愈發冷了,趙望呼出的氣都凝成了白霧,肚子嘰里咕嚕地響。

他覺得舅媽給自己的那幾個扁食遠不及他哥熬的大麥碴子粥香甜。

趙望在門檻上等了大半年,可這一年除夕,趙斌都沒回來,只是托同村人帶回點錢跟幾句口信,崔玉珍嫌棄地用唾沫沾濕手指,來回數了七八次,指著趙望的腦門大罵“賠錢貨”。

趙望被嚇得收起笑容,縮著脖子任崔玉珍辱罵,他手里的碗筷被崔玉珍奪了去。桌上擺了些菜,一家子其樂融融。

除了趙望。

張德全頭一次沒吭聲,瞥了兩眼暗處不敢抬頭的細兒,轉頭夾了一?;ㄉ兹M嘴里。

崔玉珍回房的時候,張德全將吃剩的蘿卜絲包子給他。

“你站那兒干什么呢?”

張德全連忙轉身擋住還在咀嚼的趙望,說:“沒事沒事,我幫你收拾。”

外頭歡聲笑語,孩子們嬉鬧著換上新衣在家門口歡笑,做好簡易的孔明燈晃晃悠悠地送上天,趙望站在小矮凳子上,在爐灶邊洗碗,一旁的泔水是要拿去豬圈給豬吃的,趙望放下刷碗的絲瓜囊,牽拉著頭抬手抹了抹淚。

干完所有的活已是半夜,家家戶戶都守歲。趙望回到屋里,張英蹲在堂屋里收拾兄弟的書包,手指摩挲了幾下課本,羨慕地斂著眉眼不吭聲??吹节w望進屋,張英瞥了眼坐在爐子旁正跟張德全嗑花生的崔玉珍,抬手朝他招了招手。

“趙…望”

張英擦著細兒冰冷的手,握著已經被削得短得不能再短的鉛筆,歪歪扭扭地在椅子上寫下了趙望的名字。外頭北風呼嘯,吹得大門上的春聯嘩嘩作響,趙望懵懂地跟著張英寫著自己的名字。

村莊外的官溝河依舊流淌,幾個墜落的孔明燈燒得七零八落,在河面上起起伏伏,頭頂的星辰在云層中忽明忽暗,連同那天上的孔明燈一起,直直跌入水中,在殘敗的荷葉中探出頭來低低鳴咽。

趙路生和翠蘭走后,趙家的瓦房沒了人氣,墻角的爬山虎以極快的速度吞噬了本就不大的屋子,趙望也曾偷跑回來收拾過幾次。值錢的東西早就被崔玉珍用板車拉走了,家里空落落的,趙望從秋天等到冬天,等了許多日夜,等得木門都塌了,趙斌也沒能回來。

趙望雖是個呆子,卻因為寄人籬下,多少也能聽得懂人話,書是肯定沒法讀的,本就窮困的家庭不可能再讓個呆子浪費錢。

蘇北的方言里,呆子的名號叫得開了,時間久了,大家仿佛也忘了趙望的原名叫什么。

細雨孕育出的女子本就有著柳條般的堅韌,為了給一家子掙條活路,崔玉珍逐漸變得潑辣起來,推糞扛糧食,樣樣不落于人后,動作麻利充滿拼勁兒,有時還會搶活兒干。

“我管那群人說什么?我崔玉珍又沒偷沒搶!誰不是為了吃飯!”崔玉珍拎著背簍走進家門,罵罵咧咧地豎著眉,掐著右手站在墻邊高聲咒罵。

“哎喲,你少說兩句吧!\"張德全放下手中的活計,拉著崔玉珍往家里走,反被崔玉珍扯著耳朵教訓,疼得牙咧嘴不敢吱聲。

他農活干不了多少,為了糊口只能想別的法子。這時候,家家戶戶做菜都用豆油,菜籽油還極為少見,但豆子的出油率并不高,榨干后剩下的豆餅就成了張德全做豆腐的主要材料。拿豆餅充作好豆子不是件光彩的事情,但張德全實在買不起新鮮黃豆,為了節省成本,只好偷偷摸摸背著人買被榨干了油的豆餅。

豆餅做出來的豆腐并不好吃,顏色發暗不說,還發苦,他便總是多做些豆腐皮賣給村里人。因為是村里唯一做豆腐的人家,張德全的生意還不錯,每日的豆腐都賣得很快。如此一來,用豆餅做豆腐的事就更不能外傳。

村里人都知道張德全最是老實本分。家里的錢恨不得綁在褲腰上時時刻刻摸著,他供不起所有的孩子讀書,便只能委屈姑娘。女兒張英小學都未能讀完,個子還沒背簍高就跌跌撞撞地跟在崔玉珍身后干農活兒,剛開始身上手上滿是泡,疼的時候只能偷偷抹眼淚,哭完接著干。

男孩子都是要上學的,偷買豆餅的活兒就落到了張英的頭上。凌晨三四點,外頭一片漆黑的時候,張德全就套上衣衫跑到西邊瓦房里一巴掌拍醒張英。

“同我起來,睡得像只豬!起來去拿豆餅!”他粗壯的大手干慣了莊稼活兒,盡管身體不好,還是打得張英直冒眼淚。

“穿厚實點,把呆子也喊起來陪你去,天亮之前就回來,別被人看到,聽見沒?”

“曉得了。\"張英低頭揉了揉被打疼的地方,快速套上她哥張國賢穿壞的外衣,披著露水往男孩子們睡的屋子里去。趙望縮在角落里睡得昏沉,張英輕輕晃醒他。

月光凝白如紙,濕漉漉的夜風晃蕩著從遠高于兩人的玉米稈間穿過,發出撲簇簇的聲響。趙望吸溜著鼻涕,窩在三輪車的角落里,仰頭望著表姐瘦弱的背影,夜風吹得她的衣服鼓囊起來,像是一只搖搖欲墜的蝴蝶

“姐,我餓?!?/p>

張英拉下剎車,細胳膊顫悠悠地扶住車把,把車子靠停在路邊,低頭從懷里撈出個山芋遞給趙望。趙望眼晴瞬間亮了,連忙往嘴里塞了幾口,抬頭看向張英,又低頭掰開一半山芋,咧著笑將其放在張英手心,說:“姐,吃?!?/p>

張英咽了口唾沫,接過山芋,紅著眼眶開始開始吃。

她快速咽完山芋,轉身重新蹬起了三輪車。一只鷓鴣孤零零地單腳懸在蘆葦之上,聽見聲響,鷓鴣撲棱著翅膀沖向天際。

“趙望,等你哥回來了,你同他走嗎?\"張英喘著粗氣,仰頭望著那永遠追不上的月亮,重重地呼出了一口白霧。

趙望懵懂地抬起頭,泥濘的道路糾纏著滾滾而過的車輪,發出黏膩的聲響,官溝村逐漸后退,越來越遠,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在清晨的微光中逐漸消失不見。

過了許久,趙望遲鈍地意識到張英的話,說:“走的。”

趙望知道,他哥一定會回來的,不管多久,都會回來的。

張英載著趙望到打油廠的時候,魚肚白已經占了半邊天。劉老頭蹬著看不清顏色的解放橡膠鞋,拎著裝滿了豆餅的鐵桶,一瘸一拐地走向張英的三輪車。

“你那個摳鬼爹是不是不敢來?派你個女娃過來取,也不怕路上黑燈瞎火的出事!”

“記著!回去讓你爹早點把錢給我結了,不然我就去你家門上要!聽見沒有?“男人臉上滿是溝壑,兇神惡煞地瞪著張英,不耐煩的聲音都拔高了幾度,鐵桶重重地砸在三輪車上。張英被嚇得渾身一抖,嘴唇微顫著不敢吱聲。趙望沖到張英前面將她護在了身后,昂著頭瞪大眼睛,右手用力推開劉老頭,倔強地沖著他喊:“走開!”

劉老頭嗤笑著上下打量了幾下趙望,轉身將鐵桶里的豆餅盡數倒進三輪車的背簍內:“呆子。”

回村的路上,趙望悶頭騎著三輪車,眼見著日頭緩緩升起,張英瑟縮地坐在一堆豆餅中打盹兒。臨近村頭時,晨曦染紅了天際,黑青色的瓦片上都被鍍了層顏色。

趙望遠遠就看到兄弟幾個背著布包往外頭走,剛踩著腳踏板直起身想要喊他們,張英立刻抬手按住了趙望的肩膀,說:“老二,往小路上走,別吱聲?!?/p>

趙望不明白張英的話,卻也聽話地朝著一旁的小路鉆了進去,嘎吱嘎吱地晃上了橋,在對岸的蘆葦蕩里隱匿了身影。

張英隔著橋望向自己的兄弟,視線隨著他們往村外去,他們是去上學的,村里的小學在鐵路旁邊,離村子有段距離,所以孩子們總是結伴去學校。

張英也想讀書。

她爹總是朝著她念叨“女娃讀書沒什么用”,可是張英知道,這不過就是她爹搪塞自己的話罷了。如果讀書真的無用,爹又為什么砸鍋賣鐵也要把男孩子一個不落地全送去讀書呢?

張英委屈地將墊著背簍的軟布抬起來遮住自己的臉,四周滿是豆渣的味道,她抑不住內心的難過,蒙頭沉默了許久。

兄弟們的身影逐漸消失在了官溝河的拐彎處,趙望隨即抄近道往回騎。崔玉珍已經下地去干活兒了,張德全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卷了煙葉,瞇著眼坐在日頭里曬著。

“死丫頭,你還知道回來!要是被人望到,全家都得跟著你去喝西北風!\"張德全壓低聲音將張英和趙望從三輪車上扯下來,推進堂屋,關上門,咒罵著從車廂里撈出豆餅往房間里運。

“滾去地里找你媽,干活兒去!杵在這兒 出氣呢!”

“爸,我想讀書。

張德全聞言將手中的竹簍重重畧下,竹簍里濺落出碎裂的豆渣,他板著臉轉過身,說:”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要去讀書!\"張英執拗地盯著張德全。

“你讀書?地里的活兒誰去干?光靠你媽一個人養一家子嗎?個白眼狼,滾去給你嬸子送飯!”

張德全何僂著腰,關節粗大的手用力碾碎豆餅往磨盤里灌,張英紅了眼眶,盯著自己打了補丁的褲子,抱著簸箕里的飯菜,委屈地沖出門。

這嬸子是張德全堂弟的媳婦,夫妻感情很不好。堂弟最愛喝些散酒,這貓尿上了頭就打媳婦,女人身上總是青紫的,崔玉珍見了幾回,背地里沒少指著張德全眉心罵他們老張家都不是個玩意兒。

嬸子本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漂亮姑娘,當初也是個愛讀書的,跟那外鄉的小伙兒偷偷談起了對象。小伙兒吹得一手好口琴,很是登對??上Ц改覆⒉粦z惜,姑娘壞了名聲,終究是被逼著嫁到堂弟家。

男人死得早,留下孤兒寡母,嬸子前年癱在了床上,張德全和崔玉珍雖然嘴臭,卻也看不得這慘事,便日日讓孩子輪流到她家送飯去。

趙望不敢跟出去,只好走到磨盤旁邊,將繩子套在身上,彎著腰用盡全力開始推轉,像一頭被罩住了眼睛的毛驢,圍著圓圈一遍遍耕耘,陽光在屋內逐漸傾斜,永遠沒個頭。

母女倆回來時已是深夜,桌子上只剩殘羹冷炙,兩人摸黑把農具放下,就著月色開始吃飯。張英坐在一旁胡亂扒拉了幾口,收完碗筷就回了房。崔玉珍咕咚咽了粥,挑眼望著張英的背影,啥也沒說,吸溜著大口往嘴里塞早已涼透的飯菜。

半夜,趙望提著褲子從茅房里走出,看到不遠處的稻草堆上高高地坐著個黑影,仔細看,發現是張英披著外衣在發呆。

“姐?!?/p>

張英促狹地沖著他笑:“老二…我想去學堂?!?/p>

月亮像是盛開的曇花,從云后露出半邊臉。細兒飛快地蹬著腳踏板,拉著后座的少女奔向田野的盡頭,那是村里學校所在的方向。

星辰遙墜,張英有那么一瞬間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身上的疲倦仿佛也隨著夜風飄散到田野里。只有在這時候,張英才露出屬于她這個年齡的嬌憨感。趙望騎得飛快,三輪車像是搖晃在稻浪中的一艘小舟。張英整個人跌宕在浪花中,半蹲在三輪車里,伸手想要抓住頭頂的那輪圓月。

他倆在校門口的銀香樹下坐了很久,大門被鐵鏈鎖得死緊,旁邊就是隊上的玉米地,張英摸遍了衣兜,找出了僅剩兩根火柴的火柴盒。

“姐,回家?”趙望揉了揉眼睛。

“不急?!?/p>

張英拉著他鉆進玉米地,再出來的時候,姐弟倆抱著剝了一半的嫩玉米和一把玉米葉,回到樹下開始燒火。

火柴在側邊的磷皮上飛速劃過,“噗\"的一下竄出火星。張英說:“吃完回家,明兒還一堆活兒呢。”

趙望接過烤得漆黑的玉米,吃得嘴邊涂了一圈黑色。張英笑著揉了揉細兒的頭,側頭看向學堂,目光倔強。

十月,蘇北的秋老虎依舊厲害,熱浪滾滾,烘得人汗如雨下,恨不得撲到官溝河里泡一宿。

“趙望,你又去挑貨啊?”

趙望沖著村民憨笑,他已經被農活兒搓磨得看上去粗糙得像是被割了茬的水稻,在地里干涸變硬。他背著裝了把鐮刀的竹簍,挑著他爹的扁擔,衣服汗濕貼在窄瘦的背上,褲子一如既往地拎到胸下。

“哎,哎!”他笑著點頭,抓起脖子上的濕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快步朝村外走去。已是水稻成熟的時節,家家戶戶都在搶收水稻,抱著鐮刀和節氣搶時間,有些人家的地太大了,來不及搶收,就會請些壯勞力過來幫忙割收水稻,大家都叫他們“稻客”。

如今,趙望是張德全家最趁手的勞力,從天光初白干到夜深人靜。他家的農活兒總是第一個干完的,村上都說夫妻倆沒人性,卻也沒人能站出來,本就是舅甥關系,趙望終究是張德全帶大的,雖說過得不好,但也算仁至義盡,畢竟要是自己家,也未必做得能比張德全好到哪里去。

趙斌前兩年還會寄點錢回來,慢慢地錢愈來愈少,后來干脆就沒了。

崔玉珍看趙望愈發不順眼,吆五喝六罵得很難聽。張德全開始還會阻攔,跟崔玉珍吵了幾回,后來干脆就不說了。人死如燈滅,終歸不過是黃土一堆,親情被歲月打磨得不成形狀,就像那池塘里被徹底挖空的茨菰和藕節,只剩滿池爛泥。

趙望已然成年,不可能一直靠著張德全過活。呆子沒啥文化,空有一身蠻力,只能趁著這時節賺點血汗錢。做“稻客”是很苦的,弓著腰埋在金黃的稻田里一天,趙望的背都被曬得像煮熟的河蝦。

麥穗割人,細兒沒啥技巧,身上臉上全是細細密密的小口子。割完的稻子用力在筐子里摔打,稻穗飛揚,空氣中都是米的香氣。確保稻粒都已經拍打干凈后,趙望麻利地抽出幾根稻草當作繩子,將一打稻稈捆在一起,整整齊齊地碼成一座小山。

曬干的稻稈是爐灶最好的燃料,莊稼人視若珍寶,斷是不可能丟掉的。

金黃色的稻田涌動著的浪潮一寸寸枯竭下來,露出了土地和貼著地面的稻稈茬,像是平原的胡茬,盎然著蓬勃的力量,那是蘇北人祖祖輩輩的生機和活頭。

割完一畝,火蛇就會沿著稻茬和殘存的稻稈,一路吞噬到田埂旁,濃煙滾滾,皆化作滋養泥土的肥料,等待下一輪的新生。

“干得不錯,喏,這是你的。明兒還有呢,早點來!”

趙望激動得連連答應,高興得眉開眼笑,周圍的莊稼漢們都善意地笑出聲。

忙完一天的活計,暮色低垂,蟬鳴聲從四面八方奔騰而來,和著荷塘中的蛙鳴,驤噻完整個夏天。趙望抱著他的扁擔,跑到水溝里細細沖洗自己的腳。晚風微微有了絲涼意,仰頭就是漫天的星辰,遠處的墳包零散地凸起,村落都陷入了沉睡。他躺在水渠旁,任由清涼的水在自己身旁淌過,從背簍里掏出個不大的山芋,⑦回地吞下去,盯著村莊盡頭的那條路發呆。他像極了一條被拋棄的、無家可歸的土狗。

趙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他只記得他哥說,等他回來,所以他就一直等。

割稻也就那么幾天,他抓緊一切時間跟著“稻客”的隊伍在各個村莊里頭找活兒干,并不是每一個村莊都需要稻客,除了真的拿不起鐮刀的鯤寡孤獨,其余人家但凡還有一絲力氣,都會舉家埋在稻田里搶收。道路上堆滿了金黃色的稻稈,山丘一樣連綿起伏著。

稻子徹底收完的時候,趙望背簍里的山芋也吃完了。今年運氣好,多少賺了些錢,趙望就跟著同村人一道去鄉上開葷。

“老二,過幾天你就有嫂子了!”

趙望往嘴里大口扒拉著青菜面,腮幫子鼓鼓囊囊的,他聞言瞪大了眼晴,同村人笑得開懷,都調侃著嬉笑。

張德全的大兒子張國賢如今已經十九歲,和同村楊家二女兒楊曉芳談起了朋友,少男少女的感情熱烈得就像八九月的天氣,稍微磨蹭下都能碰撞出火花。

趙望想起這段時間張家大哥的確早出晚歸,來去匆匆,脾氣也愈發穩重,被村里人調侃的時候還老紅臉。

張德全高興得煙葉都抽得少了,豆腐磨盤連續響了一個多月,晝夜不停。他趕回家的時候,張國賢和楊曉芳的婚事已經提上了日程,夫妻倆滿臉喜氣洋洋,對趙望的態度都好了三分。

趙望在家待不了幾天,稻子成熟的時節十分短暫,明日就得和其他稻客趕著往別的城鎮去了。當晚,他在門前的院子里坐了許久。張國賢回來的時候,趙望從拎到胸前的褲子里掏出一沓用空方便面袋裝好的錢,伸手遞給了張國賢。

“哥,給你。”

他哥趙斌還給家里寄錢和信的時候,張國賢就會讀信給他聽,還給他解釋他哥說的啥意思,張國賢對自己好,趙望知道。

張德全和崔玉珍把錢當命看,恨不得日日夜夜壓在枕頭下,為了張國賢的婚事,家里人都忙翻了天。趙望笑容憨厚地站在門前,夜風裹挾著潮濕卷過他的上衣,轉瞬即逝。

張國賢并沒有接那沓疊得整整齊齊的錢,他低頭町著趙望破了洞露出大拇指蓋的布鞋沉默良久,轉身從堂屋里拿出自己的解放鞋,放到趙望腳邊。

“幾時走?”

“明,明天?!?/p>

“這錢我不能要,你掙點錢不容易,省著花,別誰要都給。\"張國賢將錢塞回趙望的褲兜里。趙望局促地彎腰抱起地上的解放鞋,看著張國賢回屋的背影。

第二天,趙望天不亮就爬起來,崔玉珍早早地煮了碗面放在了桌子上,昨晚換過的破布鞋上也爬滿了密密的針腳。趙望帶上鞋,背上背簍和鐮刀,迎著天光和暑氣出了門

“大半夜不睡覺起來煮面縫鞋,明明關心人家,嘴里不饒人,你說你圖啥?”張德全看著崔玉珍忙著收拾碗筷的動作連連搖頭。

“你管我!”

趙望再次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被曬脫了皮,黑紅得像是秋日里的桑葚果兒,站在黑夜里只能看得到白牙。崔玉珍既嫌棄又心疼,支使張德全打了好幾桶井水給他洗漱。

夫妻倆拼了大半輩子命,才勉強蓋了六間瓦房。每年年末,張德全都會從家里各個角落里撈出攢了一年的錢,買回一堆青磚堆放在屋外的角落里,像是旁碌了一輩子的螞蟻,想盡辦法儲存能支撐自己活下去的食物。經年日久,青苔抱著潮濕的水汽攀爬而上,遠遠看去像是壘了一座小山。

蘇北的舊俗,男娃結婚必須人手一個門面,也就是三間瓦房。張德全一共五個兒子,目前的六間瓦房承載了這么多人,看起來頗為寒酸。

大兒子要結婚,夫妻倆終于等來了動用青磚的這一天,準備一次性再蓋三間瓦房給張國賢。鄉里的瓦匠過來的時候,張德全昂著頭,一臉驕傲地掀開罩著青磚的透明浴簾,下一瞬,笑容就僵在了他臉上

崔玉珍看到丈夫驟變的臉色,暗叫不好,撿起最上面一塊泛綠的磚,磚瞬間碎成了一攤。青磚多年未用,早已被濕氣吞噬腐朽毀敗了。

那天,崔玉珍的哭號聲響徹整個官溝村,她崩潰地跌坐在地上,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從磚窯哭罵到張德全,驚飛了一樹的麻雀。

張國賢的婚事算是黃了。

這一年的梅雨季節尤其悶熱,漫長得像是沒有盡頭。張國賢變得沉默寡言,他爹的頭發也花白了許多,崔玉珍更是失了心氣兒,不是埋頭干活兒就是窩在家里不出去。

多年的積蓄全用來買磚了,希望毀于一旦,張德全更加瘋狂,沒日沒夜地做豆腐貼補家用,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會靠著門檻瞇著眼在煙霧繚繞里吸煙葉。雖然張國賢嘴上不說,但夫妻倆心里明白,正是因為自己習慣囤貨的毛病,才害得自家兒子被人嘲笑指點,甚至被喜歡的姑娘嫌棄。

蟬鳴消停沒多久,秋風便乍然吹起了官溝河的皺紋,隊上得到了消息,今年的招兵工作開始了。官溝村宛如一口沸騰了的鍋,咕嚕咕溜地冒著自家的盤算。

這天晚上,從隊上回來的張國賢在院子里聽著趙望拉磨的聲音站了一晚上。崔玉珍喊了好幾聲,他才大夢初醒般進屋。

“國賢啊,你好好讀書,安心等兩年,我倆一定能把錢攢夠的?!?/p>

“媽,沒事。\"張國賢方正的臉漲得通紅,深吸一口氣后,他鼓足勇氣望著餐桌上頭發都已經開始花白的爹媽,說:“爹,我想去當兵!”

“你在瞎說啥?你不讀書了?”崔玉珍急得匆忙站起身,被張德全抬手按住。

“因為楊曉芳?”

“不是的。為了我的婚事,你們一天天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我去當兵,省了一個人的口糧,家里也寬裕些,蠻好的?!?/p>

張德全粗得跟樹根一樣的手指擦緊筷子,抬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發,重重地嘆了口氣,崔玉珍哽咽著背過身,最終也沒說什么。

這件事就這么無聲無息地被定了下來。

張國賢走的那天,蘇北的雪下得老厚,老家人都說“瑞雪兆豐年”,這場隆冬中的冰雪掩住了出村的道路,踩在雪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萬物寂靜,只能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

張國賢離開的時候,將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脫了下來,刻意給趙望留了好些件,放在了他的床頭。他自己只穿著個大紅褲衩,換上軍裝,用力抱了抱他哭啞的娘,頭也不回地走了。

老大當兵后的夏天,張德全除了做豆腐,又開始謀劃起在學校門口賣冰棍的生意。冰棍普遍兩到五分錢,牛奶冰棍稍微貴些,但也只需一毛錢,圖的就是薄利多銷。日子清苦,冰棍對于孩子的誘惑力遠高于其他,所以張德全每日都抱著用被子裹得嚴嚴實實的泡沫箱子蹲在校門口,賺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后面去了。

家里的活計冗長乏味,張英除了要幫她媽干活,還被張德全抓著去校門口賣冰棍。張德全以為女孩子臉皮薄,估摸要費一番口舌,她才會同意幫襯。

“爹,我去可以,但是每日你得給我一毛錢,要是賣得多了,你就多給我點。\"張英昂著頭,表情倔強。

“女兒家家的,要這么多錢做什么?”張德全并沒想到女兒竟然會跟自己討價還價。

“我也想要新衣服,我的衣服都是我哥留給我的!”

張德全遲疑了許久,目光不由得轉向張英脫了線的袖口,他將手里的冰棍箱子擢給張英,眼神閃躲地說:“曉得了?!?/p>

自打多了這份收入,張英干活兒就更賣力了,她本就聰明,去進貨頭一天就多進了些冰棍,還買了些極不值錢的紙張卡片,趁著學生沒放學,蹲在學校門口的銀杏樹下折成厚厚的方塊—“四角”。這時候男孩子們都流行摔“四角”,看誰的砸得重,砸得遠。張英心靈手巧,她折的“四角\"每天供不應求,偷偷攢下了些錢。

割稻不是時時都有的,除了割稻,大多數時候,趙望都扛著扁擔和麻繩去縣里的苦力場扛東西。此時的蘇北已成為重點發展的區域,大量人力蜂擁而來,一幅欣欣向榮的美好景象。

可是無論是哪一個時代,都會有那么一批人被狠狠甩在后頭。

趙望空有一身蠻力,和那些曬得駿黑的男人們一道蹲在馬路邊,像是停在電線上頭的雀兒們,蔫頭牽腦地在風中等待雇主的到來。每次只要有人來招苦工,趙望都會擠在人群中,像市場上等待被挑選的動物一般,任由雇主捏捏肩膀和胳膊。一旦被挑中,趙望都會用力提提褲腰帶憨笑,驕傲得仿佛田間地頭里的野草,飽含生命的勁頭。

賣苦力賺不到多少錢,遇到好心的雇主, 才會給趙望他們買點水和包子吃。蘇北的包 子歷來出名,皮薄菜多,味道鮮美還頂飽,比 成年男人的手掌還要大一圈,可饒是如此,趙 望一頓也得吃個七八個。

人人都知道趙望是個呆子,干起活兒來不要命,他深色的短袖上大塊汗漬交疊在一起,頭發總是打繕兒,臉和胳膊都被曬成了棕黑色。別人一次背五個大件兒,趙望用繩子將十來個大件壘得整整齊齊,像是馱著山峰的瘦弱駱駝,弓著腰吃力地往前走。

趙望能吃苦又便宜,很快在這個圈子里出了名,許多雇主都專門來找他

這幾年,趙望靠著賣苦力攢了些錢,張英也到了成家的年紀,張德全夫婦開始找媒人給張英相看男人。夫妻倆長得一般,張英也就沒出落得多好看,加上多年勞作的摧殘,好好的大姑娘早早有了皺紋。人都說張英一臉苦相,可是,想要討生活,誰又不苦命呢?

張德全給張英找了個“好人家”,男人在莊子上出了名的老實本分,張英連男人的面都沒見,兩家婚事就這么定下了。

張國賢即將退伍回家,張德全夫婦得給兒子攢結婚的錢,男人家因此掏了不少。崔玉珍暗暗打聽了許久消息,確定是個心好的小伙兒后才放了心。這些年她一直愧對姑娘,但沒法子,什么情啊愛啊,都不如會過日子實在,哪個女人不是這么過來的呢?

張英不吵不鬧,安心待嫁,夫妻倆放了心,眼巴巴地等著兒子歸家。

張國賢回來的前幾日,張英跑了。

她最后一次去給癱了半輩子的嬸子送飯,拿著干凈的毛巾給她擦身體,動作仔細。女人的頭發花白了一半,半生被禁錮在這方寸之地,眼神里都是麻木和認命。

“英子。\"嬸子顫抖著手,從枕頭下撈出一個臟兮兮的小布袋,掏出一沓錢塞給張英。

“嬸子,你做啥???我不要!‘

“拿著!\"堂嬸壓低聲音,雙手用力握緊張英的手,向來渾濁的眼晴難得清明起來,“我兒都長大了,以后不用來送飯了,這些年,苦了你了。”

張英強忍著淚,捏緊手中的錢,哽咽著點頭。

“走吧,走吧。

當天晚上,張英把買給父母兄弟跟趙望的新衣疊好,換上她哥留給她的穿了許多年的舊衣服,悄無聲息地離開。

剛出門沒多久,她就見趙望跟條土狗一樣蹲在泥地里,旁邊停著三輪車。

“姐。\"看到張英,趙望連忙拎著褲腰站起,他屁股上沾了一層泥

“你不在家困覺,在這兒干什么?”

“送你。\"趙望快步上前,仔仔細細地把自己的衣兜掏了個遍,將所有的錢都塞到了張英懷里,說,“走!”

他雖是個呆子,卻向來敏感,張英想什么,趙望都知道。

張英坐進車里,依舊是月明高懸,依舊是稻聲綿延,上一次,她覺得自己一輩子就只能這樣了,而這一次,她望著趙望山一樣的背影,回望逐漸遠去消失的官溝村,像只自由的蛾子。

“老二,等我賺了錢,接你去城里!”

“不,我要等我哥!”

張英跑了,婚事自然就黃了。

沒有聯系方式,夫妻倆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姑娘,崔玉珍抱著張英給自己買的祅子氣得又哭又笑,罵得不堪入耳,終究還是號哭出了聲:“走了也好!個白眼狼姑娘家一個人在外頭,沒得錢,咋活啊!”

張德全割肉一般把男人的錢退了回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嘆氣,只能作罷。

這一年冬天,趙望因為心太貪,一次性背了十幾個重物,從樓梯上摔了下去,腿摔壞了。

他的臉摔紫了半邊,一瘸一拐地要了點觀音土就算了事。張德全氣得要帶他去看大夫,趙望執拗得像頭牛,怎么都不肯去,當晚發起了高燒,等到張德全和崔玉珍把他送去看大夫的時候,這條腿最終還是瘸了。

趙望再也賣不了苦力了。

張德全的旱煙抽得愈發厲害,滿是皺紋的臉上寫滿了疲憊。趙望好起來后,崔玉珍便手把手教他怎么做宣堡小餛飩。

一把蔥花,幾片紫菜,味精提味,醬油增鮮,餛飩在熱湯中上下翻滾,一碗高湯,油渣點綴,小餛飩便做好了。

“賣點這些也能吃飽飯,一天天也不知道咋想的,我是不是同你說過別拼命嘛!哪個養得起你!\"趙望聞言牽拉著腦袋不吭聲。張德全把自己的三輪車改造成餛飩攤給了趙望,崔玉珍頭一次沒說啥,默默準備好了調料和面粉,放在了趙望的屋門口。

餛飩攤的生意意外紅火,趙望的笑容多了起來,拿著他爹的扁擔當當當地敲,一瘸一拐地騎著三輪車,走街串巷地賣餛飩。只要那嘟嘟聲響起,大家就知道,呆子的餛飩攤又來了。

這么多年,張國賢結了婚,老二高中畢業后跑去北方碰運氣,小兒子也乘著東風開了減速機廠,張德全夫妻倆的日子終于好了起來,當了爺爺奶奶,頭發全白了,走路都打擺子。

張英憑著自己的干練機敏,找了個活計干,后來還和朋友一道開了個小廠子,雖然效益一般,但起碼吃穿不愁?;貋淼臅r候,她給爹媽兄弟買了一堆東西,還給趙望出錢搭了個鐵皮屋子。在外頭這些年,她一直幫著趙望尋找他哥的蹤跡,可惜一無所獲。

就這么把日子過了下去。

父女倆到底還是生分了,相顧無言,在趙望的棺材前,張英的臉晦暗不清,盯著那團熱火驀地落了淚。

村里的地將被征用,趙望爹媽的墳恰巧就在片區里,張英出錢把墳遷到了更遠的地方,趙望也被埋在了父母旁邊。他下葬的那天,大雪紛紛揚揚,墓碑上的雪積了老高。她燒了不少紙錢,最后跪在蒲團上,把趙望的扁擔和他哥的照片一道燒給了他。

大雪茫然寂靜,張英在墳頭坐了許久許久。

大年初八,張英專程到嬸子家找到劉金 玉,將一沓疊得整齊的舊錢和新錢遞給她

“當初的錢我一分沒動,如今嬸子走了,這筆錢就給你吧。”

劉金玉詫異追問,張英不回答,深深望了眼里屋,轉身回了城。一條不知從哪兒來的土狗跟在張英身后,跟到村口才停下,蹲坐在地上,目送張英離開

這一次,張英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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