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風》是趙德發(fā)繼《人類世》《經山海》《黃海傳》之后推出的又一部海洋文學作品,是他由聚焦鄉(xiāng)土走向關注海洋的創(chuàng)作轉型過程中醞釀了三十年的藝術結晶。小說立意深遠,氣象宏偉,以大海風隱喻歷史的滄桑巨變和時代的風云激蕩,通過“海立云垂”的宏大意象建構和多線索交織敘事,生動展現了近現代中國的屈辱史、民族航運業(yè)的奮斗史、民族企業(yè)家的成長史,以及北方漁民的生活史、情感史和心靈史,使作品具有史詩般的縱深感和厚重感。小說人物生逢亂世,穿梭于歷史的暮靄,艱難度日,負重前行,但他們以強大的生存意志和義薄云天的豪情直面歷史的風云變幻及生活的離合悲歡,再現了東西方文化碰撞交匯的時代境遇下近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實業(yè)救國的理想實踐及心路歷程,凸顯了他們面臨外敵入侵時的民族血性和家國擔當,蘊含著深邃的歷史文化內涵和豐富的人文價值,譜寫了一曲亂世豪情與民族大義熔鑄的生命壯歌。
在歷史的暮靄中勇毅前行
人,是歷史文化和社會結構中的主體性要素,一切歷史活動和現實境遇都離不開人的主導性創(chuàng)造或參與建構。在人類歷史上,正因為有了人的能動性創(chuàng)造和積極性參與,才能永葆文明的延續(xù)和文化的傳承。尤其是那些身處亂世者,他們秉持著理想信念,憑借強大的生存意志和直面慘淡現實的生命勇氣,豪情滿懷地穿梭于歷史的暮靄之中,義無反顧地前行。趙德發(fā)的長篇小說《大海風》就承載著許多亂世前行者的生命軌跡,其中的核心人物是主人公邢昭衍,他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成為小說結構故事的情節(jié)主線。
《大海風》的敘事時間設置在1906年至1937年間,此時的中國在西方殖民主義人侵下,早已陷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深淵,“中國中心”的固有觀念已經被徹底打破,廣大民眾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中華民族命運的航船在西方堅船利炮的轟擊下,風雨飄搖。在國家危亡之際,無數有血性的仁人志士胸懷民族大義,挺身而出,前仆后繼,毅然決然地踏上了救國救民之路。他們猶如黑暗中的一線光明,給陷入絕望的國人帶來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晚清狀元張謇就是在這樣宏闊的歷史境遇中成為“實業(yè)救國\"方案的倡導者和實踐者,他作為小說的背景人物雖然占的篇幅不多,但對于主人公邢昭衍的道路選擇和創(chuàng)業(yè)啟示至關重要。正是張謇這個“實業(yè)救國\"領袖人物的存在,使邢昭衍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及精神成長有了歷史依據和現實動力。當他得知張謇“實業(yè)救國\"的壯舉后,便奉其為楷模,決心將發(fā)展民族航運業(yè)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他的創(chuàng)業(yè)夢想就是擁有自己的船隊,不再受帝國主義欺凌。在此前提下,小說的敘事空間選擇以黃海之濱的小鎮(zhèn)馬蹄所為中心,輻射到青島、上海、大連等主要港口城市以及遼闊的大海。小說書寫了亂世背景下中國北方的漁業(yè)史和航運史,展現了邢昭衍從一個漁民逐漸成長為船行老板的奮斗歷程。
邢昭衍讀過私塾,深受以儒家思想為主體的傳統(tǒng)文化滋養(yǎng);同時在禮賢書院接受過西式教育,了解世界大勢和海洋文明。他具有傳統(tǒng)的仁義之德和迎難而上的進取精神,也彰顯出放眼世界、與時俱進的現代性特征。作者以馬蹄所為核心地標,以邢昭衍的成長經歷為經,以各類人物及其活動為緯,編織成一幅錯綜復雜的亂世鏡像,折射出人物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命運沉浮與悲歡離合。作為漁家子弟,邢昭衍飽經人生的磨難后,決心將海洋作為人生舞臺,振興中國航運事業(yè);作為一代儒商,他有仁者風范,胸懷家國大義,體恤民生疾苦;作為創(chuàng)業(yè)者,他面朝大海,自強不息。作者不僅精心刻畫了這樣一個理想的民族企業(yè)家形象,而且頗具匠心地塑造了他的妻子梭子、妻妹蒡子、情人翟蕙等女性形象,以及底層漁民、船員、惡霸、土匪、商人、官員等其他人物,尤其是衛(wèi)禮賢、莊陔蘭、王獻唐、張謇等真實歷史人物的存在,增強了作品的歷史厚重感和真實感。這種虛實相生的人物系統(tǒng),既豐富了主人公的精神結構與性格內涵,又揭示了復雜多元的社會面相。
小說首先通過一次海難來書寫邢昭衍的道路選擇,將他納入復雜的人物關系網絡,凸顯其重情重義的性格特征,并展開他艱辛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1906年春節(jié)前夕,邢昭衍乘坐自家黃花船“來昌順\"回家的旅途上,遭遇大海風。紀老大不得已動用太平斧要將桅桿砍倒,以便讓船的重心降低,平衡船身,在他力量不足時,邢昭衍自告奮勇要過斧頭,親自砍桅桿。在他們的合作下,桅桿終于倒下,船身的搖晃明顯減輕。紀老大豎起大拇指,稱贊他“是條好漢”。危急時刻,紀老大用洋鐵煤油桶自制了一個救生筏交給邢昭衍,自己卻命喪海難。紀老大對他有救命之恩,他盡最大可能幫助紀老大的家人過上好日子。他先是讓紀老大的兒子小魚在自家丈八船“小豆角”上干活,接著轉到義興號,后來提攜小魚做昭懿號的船長。本來救生筏是給邢昭衍用的,但在船毀人亡之際,邢昭衍拉住小周一起趴到洋油桶上漂到岸邊生還,事后在小周走投無路之際,他又幫小周籌集闖關東的路費。對于邢昭衍的救命之恩,小周沒齒難忘,當與邢昭衍再度相遇時,不僅充當邢昭衍的保鏢,而且全力以赴扶持他的航運事業(yè)。在這場海難中,無論是為人忠厚、性格沉穩(wěn)的紀老大,還是年輕氣盛的邢昭衍,都體現了一種舍已為人、舍生取義的俠者風范。從邢昭衍和小周之后的行為中,也可以看出俠者知恩圖報的價值理念。
對于那些在亂世中掙扎度日的家庭而言,這場海難無異于雪上加霜,邢昭衍家也遭受了重大損失,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瞬間陷入困境,父親的病情加劇,他不得不中斷學業(yè),在悲痛和無奈中選擇做一個靠海為生的漁民。邢昭衍想安穩(wěn)地做一個漁民也并容易,剛開始他就在與宿家五虎強占老虎頭行地的斗爭中負傷。面對惡霸的無理挑釁,大爺邢泰秋將宿家惡徒比作蟹子,看似橫行霸道,遇上八爪魚就完了,敦促邢昭衍要“悄悄地長本事,當那八爪魚”。父親邢泰稔教訓他作為抗倭英雄的后代要有血性有骨氣。邢昭衍并非短見之輩,他發(fā)誓“要像大爺說的那樣悄悄長本事,卻不能當八爪魚,要當個堂堂正正的人,遠離宿大倉這樣的宵小之輩”。言辭之間,境界大開。雖然出師不利,但他并不怨天尤人,而是立志排一條大船。為了排大船,邢昭衍要求和父親分家,通過賣地籌資置船。在排船過程中,邢大斧頭和望天響是關鍵人物。邢大斧頭是排船工頭,邢昭衍帶著他乘順達號去上海購買福杉。旅途中,邢昭衍發(fā)自內心地佩服船老大望天響的行船能力,望天響也為邢昭衍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在回家的路上,望天響決定年底辭工,等邢昭衍來年排出新船找他做老大。二人可謂惺惺相惜,彼此十分信任。但在大船即將下河之際,望天晌慘遭暗算,被人害得瞎了眼睛,邢昭衍仍然決定用他做老大,用偏方一一妻子梭子哺乳期的奶水給望天響點眼睛治療。新船完工后,邢大斧頭因邢昭衍仗義,給船起名“義興”,意謂為人仗義、生意興旺。排船之所以成功,一是因為邢昭衍不信“命中無船\"的定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二是因他為人仗義,深得人心。在慶祝義興號下水的酒席上,邢大斧頭說邢昭衍收留望天響做老大是“仁義\"之舉,支持邢昭衍排船的靖先生也豎起大拇指高聲吟誦“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有一次,身在上海的邢昭衍得知兒子大船得了鎖喉風后,急忙從回春堂買了十服藥往家趕,大船喝了四服就好了,他將剩下的六服送給靖先生讓其醫(yī)治其他患病的小孩兒。當時仇家宿二倉的兒子也得了鎖喉風,邢昭衍不計前嫌,給宿二倉三個藥包,沒有收錢,這種俠義之舉再次獲得靖先生贊許。還有一次,昭衍號在馬蹄所觸礁擱淺,船底破了兩個窟窿,邢大斧頭下水用木楔子給堵上了,邢昭衍給他一百塊大洋以表謝意;邢大斧頭后來中風癱瘓,邢昭衍還曾想帶他到青島大醫(yī)院看,刑大斧頭病逝后,邢昭衍給其子邢泰銀一百個大洋當治喪費用,可謂仁至義盡。從這件事上,邢昭衍更認識到了沒有燈塔的危害,為了“叫黑夜回來的船有個奔頭”,他慷慨解囊,為馬蹄所建燈塔,雖然歷經波折,但最終建成了。
從邢昭衍創(chuàng)業(yè)過程中的這些點點滴滴,足見他的俠肝義膽和悲憫情懷,就連洪船長介紹的薛老板在得知邢昭衍的經歷后,也禁不住對其刮目相看,直言他是個干大事的豪杰。除了邢昭衍之外,靖先生、邢大斧頭、望天響、小周、梭子、蒡子、翟蕙等又何嘗不是有情有義之人。靖先生愛憎分明,疾惡如仇,為民請命,渴望社會公平正義,一直希望小萬能成為清官,但小萬貪財好色,胡亂判案,讓他極度失望。小萬最終因貪污縣學經費被革職,申廩生拍手稱快,準備請人扎了紙人紙馬去北關像給死人出殯那樣為小萬送行。靖先生認為“咱們海暾人應該有氣度,不能有這種小人之舉”,給申廩生寫信,勸他不要這樣做。邢大斧頭和望天響純樸善良、義薄云天,成為邢昭衍發(fā)展航運業(yè)的就忠誠伙伴和得力助手。小周闖關東期間練了一身武藝,隨時準備報答當年邢昭衍的救命之恩,他是邢昭衍的恒記輪船行創(chuàng)建與發(fā)展的功勛人物;曲大牙作惡多端,激起民憤,小周順勢而為,為民除害,快意恩仇間不失俠者本色。梭子和蒡子是傳統(tǒng)思想和民間俠義精神滋養(yǎng)下的姐妹花,她們大膽潑辣、敢愛敢恨,勇敢地追求個人幸福。翟蕙堪稱及時雨,為邢昭衍事業(yè)的航船推波助力,閃耀著人性的光輝。這些來自大地民間的正義之聲和俠義之舉,凝聚成一座精神的燈塔,照亮了掙扎于亂世的人們勇毅前行的道路,體現了作者對底層民眾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境遇的深切同情與審美觀照。
時代風云激蕩下的抗爭精神與家國情懷
如果僅僅書寫邢昭衍從排船到從事航運業(yè)的艱辛歷程,那么《大海風》充其量只是一部鄉(xiāng)下漁家子弟的創(chuàng)業(yè)史。但作者并未滿足于此,而是隨著人物性格的成長、活動場域的鋪展以及情節(jié)的推進,在真實與虛構、歷史和現實的交疊中,將人物置于時代風云激蕩的特定境遇下,深人發(fā)掘他們的抗爭精神,并從邢昭衍家族——抗倭英雄后裔的血脈中淬煉出珍貴且永恒的家國情懷。這豐富了小說的主題,提升了作品的思想境界和精神品格。
邢昭衍的祖先邢準曾擔任明代海防重鎮(zhèn)馬蹄所的第一任千總,是抗倭英雄,在抵御外侮、守護海防的戰(zhàn)斗中血灑海疆、為國捐軀。家族的歷史榮耀和愛國基因如同生命的密碼植入了邢昭衍的精神血脈,他景仰始祖金戈鐵馬、威震海疆的威武形象和名垂青史的豐功偉績。但邢昭衍最初患有暈血癥,深感自卑,尤其是想起當年始祖手刃倭寇的壯烈場景時,更是心感愧疚:“老祖宗當年血戰(zhàn)海疆,我身為他的后人卻不敢見血,怎么能退化成這樣,活脫脫一個不肖子孫!\"經過在大海上的顛簸考驗和人生歷練,他的暈血癥消失,心智逐漸成熟,完成了從一個普通漁家子弟到民族企業(yè)家的華麗轉身。邢昭衍從事航運業(yè)源于一次契機,他認識了大達輪船公司副經理佟盛。經佟盛介紹張謇的成就,邢昭衍決定“學狀元,做實業(yè),救中國”。他的人生理想就是以張謇為楷模,走實業(yè)救國道路,以航運業(yè)實績?yōu)槎酁亩嚯y的國家開拓一片新的天地。然而,邢昭衍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是艱難曲折的,豪情滿懷卻掩飾不住現實的無奈與辛酸。他不僅遭受海防隊刁難,還被縣公署交通科負責人索賄。面對現實的阻撓,邢昭衍勇敢地與他們周旋,義正詞嚴地指責這些官員只知道要錢,讓為國搞實業(yè)的人寒心。當時日本的小火輪票價高,對中國乘客罵罵咧咧,邢昭衍決心把這條航線奪回來,準備再買新船載客,其父邢泰稔堅決支持,并賣船賣地湊錢資助他買新船。在擁有了昭衍號和昭朗號兩艘輪船后,邢昭衍不失時機地成立了恒記輪船行,邁出了個人創(chuàng)業(yè)史上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一步,他有了足夠的勇氣和資本與蠻橫的日本輪船抗衡。在恒記輪船行開業(yè)儀式上,邢昭衍正在讀中學的兒子邢為海大聲疾呼:“我希望各位不要光想著自己發(fā)財,還要想著民生!你們買輪船,搞運輸,生意紅紅火火,可是你們都拉了些什么人?大多是闖關東的窮人。他們?yōu)槭裁匆尘x鄉(xiāng)闖關東?是他們在老家活不下去了!為什么活不下去?根本原因在哪?你們想過沒有?兵荒馬亂,民不聊生,這到底是誰造成的?中國還有沒有希望?中國人還有沒有出路?你們想一想,想一想呀!”他講得聲淚俱下,引起不少船員和海墩幫苦力的共鳴,許多人因深受感動而落淚。邢為海抱持頂天立地、保家衛(wèi)國的理念,義無反顧地投身于“渡蒼生\"的革命事業(yè)。可以說,馬蹄所邢家三代人傳承了始祖邢準的愛國情懷、憂患意識和正義精神。
在擁有了六艘輪船之后,邢昭衍雄心勃勃,想乘勢進一步壯大船行規(guī)模。但日軍的入侵打碎了他的夢想,并給他帶來毀滅性打擊。在民族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祖先抗倭的英勇事跡在邢昭衍的心中激蕩,喚醒了他的抗爭意志,復活了家族基因中的血性,他積極響應政府號召,將耗盡半生心血置辦的六艘輪船沉入膠州灣航道,以阻止日本軍艦的進攻。邢昭衍實業(yè)救國的夢想雖然破滅了,但他并未停正前進的步伐。邢昭衍堅決支持兒子邢為海打鬼子的決定,他想聯合呂家山的呂信周及大刀會,準備壯大抗日力量。這種開放式的結尾既遵循了主人公性格發(fā)展和情節(jié)推進的雙重邏輯,也給讀者留下了更加開闊且頗富意味的想象空間,預示著邢昭衍即將走上武裝反抗日軍侵略的抗戰(zhàn)道路,并將迎來抗日救國的暴風驟雨,接受這場“大海風”的歷史考驗。邢昭衍以實際行動展現了一位民族企業(yè)家在國家危難之際所應有的責任擔當意識、自我犧牲精神和救亡圖存使命,他的生命意義因此擁有了壯美的底蘊而達崇高境界。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在民族危亡之秋,每一個正義的中國人都不會坐視不管。靖先生有經邦濟世抱負和救國救民情懷,“昨日為良醫(yī),明天為良相\"是他的人生信條和道義理想,他是邢昭衍創(chuàng)業(yè)的支持者和精神導師,雖然死于非命,但頗具悲壯意味。洪船長在水師學堂畢業(yè)后想進入北洋水師,但甲午海戰(zhàn)的慘劇使他悲憤不已;他想繼續(xù)讀書,待學業(yè)有成,重振大清海軍,但庚子年八國聯軍打天津,水師學堂被毀,通過老師介紹,他到大連開商船。洪船長的愛國情懷非常真摯。佟盛追隨愛國實業(yè)家張謇從事民族航運業(yè),針對航運公司大多由外國人開辦的現實,他說:“咱們買日本船,把自己的航運業(yè)搞起來,與外國公司競爭,難道不是愛國行為?”反問間隱含著他的愛國情結。得知日本人收中國的銅錢化成銅塊運回國內制作炮彈殼、子彈殼,用來制作槍彈殺害中國人,邢昭衍不愿意往青島運銅錢,體現了一個民族企業(yè)家的愛國精神;馬蹄所包稅人宿懷玉痛恨日本人,通過征收銅稅,防止馬蹄所的銅流向日本,同樣展現了一個中國軍人的血性和愛國情懷。翟良深受衛(wèi)禮賢器重而留校教歷史,卻不甘心做一輩子教員,他告訴邢昭衍:“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在等待時機。”小嫩肩是邢昭衍的岳父,出身低微,被人輕賤,但有民族氣節(jié),打死也不再背德國兵上岸,將十七年前背德國兵的經歷視為人生一大恥辱。山東大漢鮑九是一個仗義的民間俠士,他熱心幫助陷于困頓中的老鄉(xiāng)蒡子,講義氣,有民族血性,不滿日本人在大連橫行霸道,以自己的方式抗日,放火燒日本人的廠房、倉庫,后來慘遭殺害。在日軍逼近濟南時,王獻堂已經做了八年的山東圖書館館長,憂心如焚,將精選的珍貴圖書文物火速運到曲阜孔府保存,此時,首任館長莊陔蘭在孔府擔任孔德成的老師,教授儒學經典。他們是中華文化的守燈人,決心與國寶共存亡。濟南即將淪陷時,王獻堂毅然南下,歷盡艱辛,最終把那些裝有圖書文物的箱子藏進四川樂山一座佛寺的石窟中。他們在危難中拯救民族文化的大義壯舉可歌可泣,是激勵后人自覺傳承中華文脈的寶貴精神財富。這些人物在小說中均與主人公邢昭衍存在著密切聯系,或具有樸素的愛國情懷,或秉承自覺的民族精神,他們以自身的行動詮釋了民族大義的真諦。
傳統(tǒng)文化滋養(yǎng)下探求民族復興的契機
《大海風》立足民族立場,以海洋文化為背景,在民族航運業(yè)和世界化潮流、傳統(tǒng)農業(yè)文明與現代海洋文明、個人雄心抱負和救國救民使命的三維建構中,打通當下與源遠流長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聯系,堅守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根脈,將傳統(tǒng)文化血脈灌注到作品中,既具有鄉(xiāng)土色彩,又融入海洋文化、民情風俗、漁業(yè)知識,營造了一個廣博深厚的文化空間。在這樣宏闊的歷史文化背景下,小說通過書寫漁民與大海的關系,書寫漁民與社會動蕩及革命的關系,展現了近代以來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社會實踐及深刻變革。這種藝術處理不僅使亂世豪情和民族大義熔鑄的生命壯歌充盈著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底蘊,而且隱含著探尋民族復興契機的價值啟示和有效路徑。
作者對傳統(tǒng)文化的正面價值持贊頌肯定態(tài)度,對其消極影響充滿批判反思意識。邢昭衍新排的第一艘大船,被命名為“義興”,是因為他為人仗義,獲得了大家認可,與儒家“舍生取義”墨家“萬事莫貴于義”俠者見義勇為有異曲同工之妙。邢昭衍為自家商號起名“恒記”,取自《易經》“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這足以說明傳統(tǒng)文化思想已深入小說人物的內心,成為他們?yōu)槿颂幨潞徒浬塘⑹赖睦砟睢H寮业摹皻⑸沓扇省薄吧嵘×x\"既是靖先生的精神信仰和人格追求,也是他評價世人的價值標準,他不僅欽佩邢昭衍的大仁大義,而且身體力行,積極投身革命,其“醫(yī)世醫(yī)人鞠躬盡瘁,仁心仁術普濟眾生”的傳奇人生,猶如一面精神旗幟,引導著邢昭衍踏上奮發(fā)有為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邢昭衍身上更是體現了儒家的仁義思想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進取精神。他不相信柏道長關于他命中無船的斷言,為此向靖先生請教,靖先生鼓勵他排大船、干大事。在禮賢書院讀書期間,邢昭衍認識到制海權的重要性,當時就立誓要像鄭和那樣擁有一個強大的船隊,自覺肩負為中國航海業(yè)增添榮光的使命。邢昭衍命運坎坷,曾遭遇多次人生的風浪,但他堅忍不拔、愈挫愈堅、頑強奮斗、勇往直前,展現出中華兒女不屈不撓、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
龍神廟方丈柏道長代表道家思想,是作者精心設計的幕后人物,貫穿于邢昭衍創(chuàng)業(yè)的開端、發(fā)展和結局全過程。雖然置身亂世,但柏道長堅信大道猶存。他是亂世中的清醒者、傳統(tǒng)文化的守望者。柏道長世事洞明,深暗萬物規(guī)律和生存之道,在亂世中保持著難得的清醒與清凈,以超脫的態(tài)度和深遠的識見洞察世間亂象與時代變遷,是一個有意味的存在。
在談到《大海風》的寓意時,趙德發(fā)講了三層意思:一是現實生活中的大海風改變了幾個人物的命運;二是“東風西漸,西風東漸”;三是來自電影《漁光曲》的主題曲“早晨太陽里曬魚網,迎面吹過來大海風…\"(趙德發(fā)、吳愛紅:《為時代激活記憶,為歷史保存細節(jié)——關于長篇小說〈大海風〉的對談》,《文藝報》2025年1月22日)其中的“東風西漸”涉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西方的影響,“中學西傳”的歷史在小說中是通過衛(wèi)禮賢來展現的。衛(wèi)禮賢是德國傳教士,他來中國的目的是傳教,但他在青島多年并沒有發(fā)展一個中國教徒,自己反而開始學習儒家學說,創(chuàng)辦禮賢書院,聘請中國人教授儒學經典。他明知儒家學說在當時越來越不受重視,但始終認為這種傳承了兩千多年的東方智慧不能丟。他創(chuàng)辦禮賢書院的目的不僅是要讓中國的孩子傳承中國文化,也想讓西方了解和學習中國文化。他把《論語》《道德經》《南華真經》《易經》等譯成德文介紹到西方,還翻譯了《三國演義》《聊齋志異》等中國古典小說。衛(wèi)禮賢的翻譯作品在西方引起了轟動,他的目的是讓西方人了解中國,懂得中國人的心靈。翟蕙認為衛(wèi)禮賢在東西方文化交流方面功莫大焉,借用電影《漁光曲》插曲中的一句“迎面吹來了大海風”,評價衛(wèi)禮賢的行為也等于刮起了一場大海風。“東風西漸\"這個文本細節(jié)的設置是一種獨到的創(chuàng)意,不僅揭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西方人的深刻影響,而且通過這種歷史事實的藝術呈現彰顯了一種文化自信。
小說寫海洋,寫大海風,寫那些向海洋討生活的人們,更寫出了身處自然和社會“大海風\"旋渦中人的處境和心態(tài),寫他們如何擺脫生存困境而實現生命的超越。更重要的是,作者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理念,用現實主義方法精心塑造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展現了深厚的家國情懷,傳承并弘揚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使作品呈現出大氣象。《大海風》在講述中國故事、弘揚中國精神、增強文化自信、推進民族復興的新時代,必然會彰顯出獨特的文化價值和永恒的藝術魅力。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抗戰(zhàn)文學俠義書寫與中國形象建構研究”(批準號:23BZW129)的階段性成果,棗莊英才集聚工程專項經費資助項目“當代山東抗戰(zhàn)小說的俠義書寫與山東形象研究”(2022年度)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