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核武器的出現及其革命性影響催生了“戰略穩定”這一概念。戰略穩定的核心邏輯,建立在“理性行為體”假設之上——當核武器使戰爭成本變得極其高昂,以至于任何收益都無法與之匹配時,國家就會避免發動核戰爭。例如,若一方具備核報復能力,另一方就不敢輕易發起攻擊,因為即便獲得領土等收益,也無法抵消核戰爭帶來的毀滅性后果。
在核軍控、核戰略領域,戰略穩定特指核國家之間不存在率先使用核武器的壓力,從而避免核戰爭爆發。從構成維度看,戰略穩定包含三大要素:一是靜態力量,其核心在于雙方是否具備可靠的核報復能力,即當一方發動核打擊時,另一方能否確保有足夠的核力量存活下來并實施反擊。二是危機穩定性,這屬于短期動態互動因素,關注的是在危機情境下一方是否會因感受到壓力而率先使用核武器。三是軍備競賽穩定性,這屬于長周期的動態因素,涉及雙方是否有壓力開展核軍備競賽制造更多核武器。只有當這三個維度均處于穩定狀態時,戰略穩定才能真正實現。

戰略穩定作為國際關系中的重要概念,其本質蘊含著權力博弈的現實邏輯。從國家行為動機來看,所謂戰略穩定并非主動追求的理想狀態,而是實力制衡下的無奈選擇。具體而言,若一國具備徹底壓制對手的絕對實力,便不會尋求與對方維持戰略穩定;反之,當一國無法通過軍事手段達成目標時,戰略穩定才成為被迫接受的選項。這種邏輯在核領域表現得尤為顯著——由于核戰爭不存在贏家,各國才不得不通過戰略穩定機制規避毀滅性風險。以美國的對外政策為例,其對戰略穩定的態度呈現出鮮明的雙重標準:美國從未與朝鮮、伊朗等國家展開戰略穩定對話,因其自恃具備軍事優勢,無需通過“穩定”約束自身行為;而在與中國的互動中,美國對戰略穩定的表述亦顯得勉強,尤其拒絕承認“相互脆弱”這一核心前提——該概念強調核大國間彼此面臨核毀滅的風險,是戰略穩定的邏輯基礎。需要明確的是,戰略穩定并不等同于永久和平,其核心功能在于消解國家使用核武器的結構性沖動。
“穩定—不穩定悖論”用于描述核武器的嚇阻效應與國家常規軍事層面安全的互動關系。“穩定—不穩定悖論”指出,戰略層面的穩定可能導致常規層面的不穩定。具體而言,若雙方確信在戰略核領域具有相互確保摧毀的能力,就會認為常規戰爭不會升級為核戰爭,從而可能在常規層面更具攻擊性。以印巴卡吉爾戰爭為例,巴基斯坦擁有核武器后,在常規領域的挑釁行為有所增加;美國也常以此為由,片面解讀競爭對手核力量增強會使其在常規領域更加強硬。但從弱勢方視角來看,戰略層面的核穩定恰恰是常規穩定的保障。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表明,缺乏核報復能力會使國家面臨被軍事打擊的風險。而核大國之間卻從未爆發大規模常規戰爭,正是因為意識到常規沖突可能升級為核戰爭的巨大風險。這種相互嚇阻在本質上是大國在無法徹底摧毀對手時的無奈選擇。
經典核戰略辯論聚焦于核危機中兩國對峙時的決心與實力對比,即所謂“膽小鬼游戲”——兩輛車面對面高速來撞,誰先打方向盤誰就輸,如果雙方都不打方向盤,撞在一起則同歸于盡,而決心對比被視為決定勝負的關鍵。在核危機中,關于“什么因素決定決心對比”的討論存在“利益對比”和“實力對比”兩種觀點。利益決定論認為,在核危機中,堅守核心利益的一方更具決心,從而能在危機中勝出。實力決定論強調核實力對比的重要性,認為核武器更多、更先進的一方,即便雙方都遭摧毀,自身損失也相對更小,從而迫使對方讓步。然而歷史經驗表明,這兩種理論在現實中均存在局限性——在真實的核危機中,領導人往往會因恐懼核戰爭的災難性后果而退縮。以古巴導彈危機為例,即便美國當時擁有核優勢,肯尼迪政府仍避免將沖突升級,這印證了核武器的實際約束作用。這種“避險”心態并非懦弱,而是核戰爭不可接受性的必然結果,客觀上成為防止核沖突的重要機制。



印巴沖突呈現出清晰的“升級階梯”結構——從灰色地帶行動,到小規模常規沖突,再到大規模常規戰爭。在灰色地帶(包括恐怖襲擊、海警船對峙等非軍事層面的沖突)層面,巴基斯坦具有優勢。印度在遭受恐怖襲擊后,常以小規模常規沖突進行回應。在大規模常規沖突層面,印度有絕對優勢,而巴基斯坦在戰術核層面具有優勢。巴基斯坦發展核武器的核心訴求,正是為了抵消印度在常規力量上的絕對優勢,避免再次面臨國家被肢解的風險。印度雖在常規領域占據上風,但受制于核升級風險,始終不敢將沖突推向大規模戰爭層面。其“冷啟動”戰略設想因巴基斯坦的戰術核武器回應而未能實施,這一動態博弈凸顯了核威懾在地區沖突中的實際約束作用。
伊朗與以色列的軍事行動涉及三個核心議題。一是“脆弱性之谷”理論,該理論指出無核國家在追求核能力的過程中極易面臨對手的預防性打擊,以摧毀其核項目。如1964年中國核試驗前、1994年朝鮮核危機時都曾面臨美國的軍事威脅。二是中段反導系統的局限性。中段反導需在大氣層外識別真彈頭與誘餌,技術難度極大。美國的反導試驗常在理想條件下進行,實際作戰能力存疑。伊朗與以色列的沖突中,出現了大氣層外攔截的案例,但并未解決中段反導技術的根本性難題。三是機動發射車的生存挑戰。機動發射車是核力量生存的重要保障,但也面臨新型探測技術的威脅。例如,美國設想通過天基雷達和無人機監控導彈發射車,馬斯克也提出要實時監控全球,烏克蘭通過機動集裝箱車在俄羅斯境內發射無人機攻擊俄羅斯機場。不過,防御方可通過誘餌或偽裝(如將發射車偽裝成集裝箱)和制空權保障來提升發射車的生存能力。
綜合理論分析與現實案例,對核威懾帶來的穩定可持謹慎樂觀態度。第一,核升級風險迫使核國家在發動常規沖突時保持高度克制,大規模戰爭的政治與軍事成本遠超收益。第二,核危機中的領導人避險傾向是防止最壞情況發生的關鍵機制。歷史經驗證明,在核戰爭門檻前,理性決策往往占據上風。第三,盡管機動發射車面臨天基監控與無人機偵察的新挑戰,但通過偽裝技術、制空權保障等措施,可保證機動導彈的生存力,從而維持核報復能力。第四,核戰爭的“不可接受性”仍是最根本的約束條件。任何國家若想發動解除武裝的首次核打擊,必須確保完全摧毀對手的核力量,而這種“零失誤”要求在現實中幾乎無法實現,不確定性本身就構成了防止核戰爭的天然屏障。第五,中段反導技術的實際效能仍存爭議,美國反導試驗數據缺乏透明度,學界難以獲取一手資料進行準確評估。但從技術原理看,大氣層外的目標識別仍是世界性難題,尚未出現突破性進展。
總之,核威懾帶來的戰略穩定并非永恒不變,而是建立在動態平衡與風險管控基礎上的脆弱均勢。地區沖突與技術變革不斷提出新挑戰,但核戰爭的災難性后果仍構成維護戰略穩定的終極保障。
責任編輯:馬 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