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6月,伊朗與以色列爆發全面沖突,并由此引發世界各國高度關注。伊朗與以色列并非天生就是對手,雙方矛盾日趨升溫,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1979年伊斯蘭革命前,伊朗的巴列維王朝是個生存型政權,其外交政策的出發點就是在維持現狀的基礎上鞏固和增加自身利益。由此出發,伊朗從現實主義角度看待與以色列關系,不斷加強各領域合作。然而,巴列維王朝垮臺后,取而代之的伊斯蘭政權是個典型的革命型政權,其外交政策的出發點就是顛覆現行秩序。伊朗將世界分為相互對立的“強者與弱者”“壓迫者與被壓迫者”,并以被壓迫者和挑戰者自居。霍梅尼曾呼吁,“全世界的逆來順受者啊,奮起吧,把你們自己從惡毒的壓迫者的魔爪下拯救出來吧。全世界各國的穆斯林啊,從你們那無所顧忌的沉睡中蘇醒吧,把伊斯蘭教和伊斯蘭國家從殖民主義者及其走狗的控制下解放出來吧”。1979年伊斯蘭革命不僅是反抗君主制,也是反對美國及其在中東的代理人。由于不認可現行國際秩序,伊朗屢屢做出挑戰現行秩序的驚人之舉:1979年公開占領美國駐伊使館,劫持人質444天,1983年參與制造美國駐貝魯特兵營爆炸,1989年判處侮辱先知的英籍作家拉什迪死刑等。

基辛格在《世界秩序》中概括了伊朗的革命性國際秩序觀:現代國際關系以威斯特伐利亞原則為基礎,該原則的基礎本身就是錯誤的,因為“國家間關系應以宗教為基礎”,而不是遵循國家利益的原則;20世紀的中東版圖是“帝國主義”的錯誤產物,“專制利己統治者”人為地將伊斯蘭社會分裂、創造出獨立國家;中東及其他地區,所有當代政治制度都是非法的,因其“沒有建立在神法基礎上”;伊朗從未將國家視為合法實體,而是將其當作工具,以開展更廣泛的宗教斗爭;認同庫特卜描繪的“伊斯蘭將重建秩序并最終主宰世界的圖景”,所有穆斯林將組建一個國家;伊朗有責任為所有穆斯林的團結和友善制定總體規劃,引領伊斯蘭世界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上的團結。
否認以色列存在合法性,則是伊朗樹立中東秩序革命者形象的重要抓手。伊朗是波斯/什葉派國家,并實行教士治國,在中東屬于少數派。同時,伊朗謀求變革現行國際和地區秩序,但自身勢單力孤,無力與美國及其中東盟友公開對抗。為變被動為主動,伊朗特別注重搶占道義、法理、輿論制高點,設法動員和團結整個伊斯蘭世界民眾。而反對以色列、維護巴勒斯坦正當權益,無疑是伊朗最能激發穆斯林世界同仇敵愾的政治口號。

在霍梅尼的《伊斯蘭政府》一書中,反對猶太復國主義是其理論核心之一。霍梅尼認為,正是由于東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相互妥協與勾結,才誕生了以色列這個給伊斯蘭世界帶來問題的國家。霍梅尼相信,伊朗是全球穆斯林共同體的組成部分,而以色列處在伊斯蘭世界心臟地帶,是建立穆斯林共同體的主要障礙。伊朗主要任務就是“解放耶路撒冷”,“歷史性地戰勝猶太復國主義”。在推翻巴列維的革命過程中,霍梅尼將美、以、巴列維稱為三個“大撒旦”,認為巴列維王朝是猶太復國主義者的代理人,以色列則是巴列維及其反動專制王朝的幫兇,是美帝國主義在中東的代理人。在這種語境下,伊朗公開將以色列定位為“伊斯蘭的敵人”,并在建國后宣布不再承認以色列,切斷與以色列的一切官方聯系。
1989年霍梅尼去世后,繼任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繼續堅定反以,將以色列視為“伊斯蘭世界心臟地帶的腫瘤”。在巴列維時期,哈梅內伊曾受到伊朗情報機構薩瓦克的殘酷折磨,而該組織正是受訓于美國中情局和以色列摩薩德,因此對美國和以色列恨之入骨。他譴責以色列“通過殺嬰、嗜殺、暴力和鐵拳等手段”實現自身目標,認為阻止“以色列犯罪”的惟一辦法就是消滅猶太復國主義政權。在這種政治話語下,伊朗與以色列關系近乎打成死結。
伊朗素有大國之志。歷史上波斯帝國的輝煌歷史,激發起伊朗人“再創輝煌”的信念和奮斗目標。伊朗人深信,他們的國家將會重新確立為地區大國。早在巴列維時期,伊朗就以“海灣憲兵”自居。巴列維還自視為居魯士衣缽傳人,并在1976年修改歷法,廢除伊斯蘭教歷,以居魯士締造波斯帝國為元年,試圖建立“第三波斯帝國”。其多次表示:“我要將伊朗建設成為繼美、蘇、英、法之后的世界第五強國,同時我們的軍隊也將發展壯大成世界第五大軍事力量。”1979年伊斯蘭革命后,伊朗轉而通過“輸出革命”重塑地區秩序,借以實現大國目標。
伊朗革命領導人霍梅尼自稱“伊斯蘭世界和受壓迫人民的領袖”,暗示它將跨越疆界,推動伊斯蘭世界的聯合。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在其官方網站直言,他更愿意“作為穆斯林世界的最高領袖,而不是伊朗最高領袖”。
從現實政治看,伊朗近幾十年地緣環境日趨改善。1991蘇聯解體幫助伊朗消除了北部最大威脅,同時中亞出現的數個穆斯林國家,如阿塞拜疆、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等,為伊朗北部安全提供“緩沖帶”。美國2001年和2003年分別發動的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幫助伊朗清除了兩大夙敵,同時,伊拉克什葉派上臺使中東隱然形成“什葉派新月地帶”。2011年中東劇變后,阿拉伯世界整體衰落,伊朗“相對崛起”態勢明顯:2014年“伊斯蘭國”興起,使伊朗由“防擴散”中的防范重點,變成“反恐”議題中的合作對象;2015年7月美伊達成核協議,使伊朗長期被壓制的潛力得以釋放;伊朗在敘利亞危機中幫助巴沙爾政權穩住陣腳,使地區力量對比向有利于伊朗方向發展。
伊朗從“地緣支軸國家”演變為“地緣戰略棋手”,使其地區大國意識更加強烈。從實踐看,伊朗借阿拉伯世界動蕩之際,加緊地區擴張步伐。在敘利亞,伊朗力挺巴沙爾政權。據伊朗外交官估算,伊朗在敘利亞至少投入300億美元軍事和經濟援助。有學者稱,伊朗每年向敘利亞投入就達150億美元,總額達1050億美元。在伊拉克,伊朗借反恐為名,資助什葉派民兵“人民動員力量”,并派出革命衛隊圣城旅參戰,在伊拉克軍事存在大增。在也門,伊朗積極扶植什葉派背景的胡塞武裝。在黎巴嫩,伊朗大力扶植真主黨。在巴勒斯坦,伊朗加緊支持巴勒斯坦激進派哈馬斯。經過多年苦心經營,伊朗創造出一個從伊朗到伊拉克、再從敘利亞到黎巴嫩,直通地中海的“什葉派新月帶”。
在以色列看來,伊朗謀求成為地區霸主,直接威脅以色列在中東的地緣政治安全。以色列長期生活在阿拉伯世界敵對包圍中,一直渴望改變不利局面,其戰略選擇有二:一種辦法是“土地換和平”,實現巴以和平相處;另一種辦法是促使阿拉伯—伊斯蘭世界“巴爾干化”,使其無力反抗以色列。種種跡象表明,以色列日趨放棄“土地換和平”戰略,通過攪亂阿拉伯世界,增加以色列的安全感。在以色列看來,伊朗在中東建立“抵抗走廊”的戰略目標,無論在軍事上還是政治上,都對其構成巨大威脅:軍事上,伊朗將更方便向黎巴嫩真主黨和伊朗在敘軍事基地運送足以“改變游戲”的武裝裝備,威脅以色列安全;政治上,這將妨礙以色列與沙特為首的遜尼派阿拉伯國家建立反伊聯盟。伊朗的地區擴張政策令以色列寢食難安。

敘利亞危機是伊以矛盾激化的導火索,也是兩國博弈的戰場。伊朗從維護地緣政治角度出發,大力支持巴沙爾政府。而以色列則認為,推翻巴沙爾政權可以打破伊朗“抵抗鏈條的金環(哈梅內伊語)”,割斷黎巴嫩真主黨與伊朗的地理紐帶,打破對以色列的包圍。伊朗及其代理人在敘利亞擴大軍事存在,令以色列寢食難安。以色列總理內坦尼亞胡多次強調,不能容忍伊朗把敘利亞變成對抗以色列的前沿陣地,伊朗必須從敘利亞全境撤軍,并宣稱將采取行動打擊伊朗在敘利亞“任何地方”的軍事存在。以國防部長利伯曼警告說:“我們不會允許在敘利亞形成一個什葉派軸心,這有可能被作為威脅以色列安全的活動的基礎。”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以色列頻頻打擊敘境內的伊朗軍事目標,兩國由此到了爆發全面戰爭的邊緣。
相比世界其他地區,中東基本上處在政治秩序碎片化的狀態。在國際體系中,安全問題(即生存問題)始終是國家的首要考慮。對伊朗與以色列這對死敵來說,“安全兩難”(一國加強軍備引發另一國恐慌,并相應增加軍備)問題尤為突出。伊朗自1979年以來一直被美國視為敵對國家,并至今仍遭受美國制裁,美國還將伊朗列為“邪惡軸心”和支持恐怖主義國家黑名單,屢屢揚言對伊朗發動軍事打擊。在此背景下,伊朗不安全感強烈,高度重視提升軍力水平。從1992年開始,伊朗實施武器國產化計劃,目前已建立起伊斯蘭世界最全面的軍工體系,能夠生產新型主戰坦克、導彈快艇、常規火炮、輕型艦艇、小型潛艇、戰斗機,并能夠生產近、中、遠程和洲際導彈,具備自主發射衛星能力。尤其在導彈研發領域,伊朗已經擁有流星、勝利者、泥石、波斯灣等多種型號的導彈。
近年來,伊朗還大力提升核能力。伊朗核研發始于巴列維時期。到1979年巴列維王朝倒臺前,伊朗已簽署建立4座核反應堆,其中布什爾核電站已經完成80%。伊斯蘭革命后,伊朗暫停了全部核研發活動。從20世紀90年代,伊朗重啟核活動,2003年伊核計劃曝光后,伊朗不顧西方阻攔,最終建立起較為完善的核循環體系。伊朗執意發展核能力,一是“擁核自保”。伊朗認定,只有擁有核武器,才能抵御美國對伊朗的核訛詐和武力威脅。二是擁核自強。伊朗高層將“擁核”看作是提高民族自尊心、增強伊斯蘭政權凝聚力,以及確立在伊斯蘭世界的領導地位的必由之路,將掌握核能力視為提升自豪感、擠入大國行列的“通行證”。伊朗前總統哈塔米表示:“我們想變得強大,強大就意味著擁有先進的技術,而核技術則是所有技術中最先進的。”哈梅內伊稱核工程是伊朗的“必需品”。
然而,伊朗矢志提升軍力水平,特別是提升核能力,與以色列追求“絕對安全”的軍事戰略尖銳對立。以色列國土面積狹小,當前其實際控制范圍僅22072平方千米。同時,以色列地形狹長,缺乏戰略縱深,在現代戰爭中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滅國。這種嚴峻現實促使以色列形成了追求“絕對安全”的戰略文化。為確保自身安全,以色列必須確保絕對軍事優勢,絕不允許其他中東國家軍力水平達到乃至趕超以色列。為此,以色列寧愿發動先發制人打擊,也不愿坐等事發后進行危機處理。

以色列尤其不容任何地區國家挑戰其核壟斷地位。以色列長期奉行“核模糊政策”,其擁有核武器是公開的秘密。有消息稱,以色列至少擁有兩百枚核彈頭。為確保核壟斷優勢,以色列絕不允許中東其他國家發展核能力。20世紀80年代,時任以色列國防部長沙龍稱:“我們的決心是,防止敵對國家獲得核武器。對以色列來說,這不是恐怖平衡問題,而是生存問題。”1981年6月7日,以色列出動空軍,摧毀了伊拉克即將建成的奧西拉克(Osirak)核反應堆。這是世界上首例通過先發制人打擊,摧毀對手核能力的案例。以色列領導人將空襲伊拉克核反應堆視為“自衛”行動,聲稱不能允許以色列民眾冒另一次“大屠殺”的風險。
面對伊朗核計劃,以色列更是難以容忍。在國際關系理論中,核威懾理論的前提條件是政策制定者懂得成本—收益分析,理性是威懾的必要條件。但在以色列和部分西方學者看來,“相互確保摧毀”邏輯不適用于伊朗。他們認為,一方面,哈梅內伊等伊朗領導人是教士出身,不是國際戰略家或技術專家,對核戰略缺乏準確評估和理性計算,不能理解“相互確保摧毀”的精妙,其更多將核武器視為增強國家權力的魔力來源,并可能冒使用核武器的風險。另一方面,“相互確保摧毀”理論與伊朗的政治語境互不兼容。伊朗外交受意識形態驅動,其可以容忍巨大代價(包括自身毀滅)以換取摧毀以色列帶來的快感。有人悲觀地認為,伊朗追求核能力的基本驅動力,就是使用核武器反對美國、以色列等“異教徒”。此外,以色列與伊朗長期敵對,很容易出現戰略誤判,一方容易錯過或誤解在另一方看來是明白無誤的信息。
伊朗的極端反以言行似乎印證了以色列的悲觀判斷。2001年伊朗總統拉夫桑賈尼放言:“對以色列使用核彈能徹底摧毀以色列,伊斯蘭國家面臨的核報復僅僅會造成一定的損失。”2005年伊朗保守派總統內賈德上臺后,更是頻繁發表反以言論。一是否定納粹大屠殺。2006年為反擊丹麥畫家侮辱穆罕默德,伊朗于當年8月舉辦“納粹大屠殺國際漫畫大賽”,作品幾乎均為嘲諷猶太人的主題。12月又匯集全球大屠殺否定者召開了國際研討會。2009年9月18日,內賈德再次表示,納粹大屠殺就是一個謊言,并稱當前以色列政權正在走向滅亡。二是否定以色列合法性。2005年10月,內賈德在德黑蘭舉辦辦的“沒有錫安主義的世界”的會議上公開表示,以色列是“可恥的污點”,應該被“從地圖上抹去”,還稱以色列是棵“腐爛的枯樹”,必將很快被“狂風暴雨摧毀”。內賈德密集的反以言論使以色列確信,伊朗確有消滅以色列的意圖。2016年3月9日,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試射的兩枚射程2000千米的彈道導彈,并在彈體上標注“以色列必須被徹底消滅”的字樣。

因此,在以色列看來,伊朗一旦獲得核武器,很可能通過三種方式威脅以色列生存:直接向以色列發射核彈;向真主黨等反以武裝提供核武器;對以色列發動常規軍事打擊,而不擔心受到軍事報復。因此,以色列一再聲稱,其堅決反對伊朗核計劃,并暗示很可能發動單邊軍事行動,摧毀伊朗的核設施。以色列前總理奧爾默特曾說過:“伊朗擁有核武器將對世界和平與安全構成巨大威脅,我們不允許它變成現實。”為此,以色列通過各種手段阻撓伊朗核計劃。此次以色列對伊朗發動軍事襲擊,直接目標就是徹底摧毀伊朗的核設施。
責任編輯:劉靖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