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人李白

一

這是兩百年之后，機器人李白再度參加宇宙詩人大會。

本次宇宙詩人大會設立在柯伊伯帶的MU7785星上。那是一顆距離太陽56.5個天文單位的小行星，它曾被人類稱作“新大陸”，以紀念人類宇宙航行大時代的來臨。經歷了毀滅大戰和漫長的困難時期，人類經濟終于又開始有點萌芽的跡象，盡管大家在星際度假時的選擇仍舊謹慎，可是去新大陸也就跟人類早期說的“趕集”一樣，實在算不得什么新鮮事了。不過當李白跟校長請假以及詢問差旅費的時候，校長還是表示大為吃驚。

“您要出門？！”現任校長曾經是李白的學生，“那個MU7785星不會是騙人的吧？再說李老師您這參會完全是私人目的，想要報差旅費也不合規定呀。”

李白沒有說話，只是一臉誠懇地望著校長。

“當然……考慮到您在村子里教書這么多年，的確也該休息一下，那這一次我就給您批了。可是您以后如果要參加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的話，就不要再找學校。”

李白認真地點了點頭，接過支票感激地說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校長送我情。”

二

一直到登上夢想號飛船的三等艙時，李白都還感覺很不可思議。上一次參加宇宙詩人大會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呢。

當時，來自各個星球的詩人齊聚地球東經104.46797、北緯31.617203的魁星山上，參會詩人既有形態各異的智慧生物，也有像李白這種造型或奇特或不奇特的智慧機械。那真可以說是地球的黃金時代——星際貿易繁榮，種族平等友好，總之是“當時只道是尋常”的生活。

在會場的時候，臺上的詩人們輪流朗誦自己的詩歌，臺下的詩人們大哭又大笑，李白置身其中，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幾乎可以被形容為幸福的東西。盡管作為一個詩歌創作機器人，他不知道此刻的沖動到底是出于程序的反應還是神秘的靈感。

“君不見！”李白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回蕩在山間。

“君不見！君不見！君不見！”回聲重重疊疊地又落在李白的仿生耳蝸中。

“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不。李白有別的想說的，他想說山間清風、江上明月、初升朝陽和繁星閃爍，但又不僅限于此——

是在大工廠等待被組裝的那天，有個紫色頭發的女工對他笑了一下，那笑容就好像一束光。

是在商場展示的時候，有一個小朋友因為買不了他哭著說請他再等等，等他長大后就一定會來接他。

可是李白想到的詩句都太庸俗了，每一句都庸俗，這么庸俗還不如不說。好在他垂頭喪氣地下臺時，臺下的詩人仍對他鼓掌歡呼，就好像他是真正的李白一樣。

三

毀滅大戰之后，機器人的日子就不那么好過了，尤其是像李白這種不事生產的文藝機器人。他們最開始被創造出來的目的就是探究文學寫作的奧秘。當寫出絕妙好篇章這一期望落空以后，李白們就只能作為家庭教育機器人，在承擔簡單看護孩子的責任同時，教他們一些朗朗上口、啟發語言邏輯的詩歌。

相比其他文藝機器人來說，李白既幸運又不幸。幸運的是在毀滅大戰之前，他沒有從屬于任何一個家庭。作為展示機器人，他有著極大的自由，盡管他的地位在商場里有些微妙。比如，前面說的宇宙詩人大會他有資格參加，可是沒有文學活動的時候，他在商場主要就是干一些打掃和整理的工作。不幸也正因為如此，在毀滅大戰之后，各項物資緊縮，李白沒有和任何人類建立聯系，就只能和機器人以及人類中的“邊緣人”來到安置村，并且一待就是兩百年。

但這其實也不能說是不幸，因為李白在安置村的日子過得也不算壞。首先，李白可以吃喝也可以不吃喝，他的仿生皮膚遍布葉綠素，只要有光就能儲備能量。其次，李白有極強的自我修復程序，而且就算有硬件要替換，李白的維修知識也足夠他想方設法就地改裝。再次，李白在江油村里當上了小學語文老師。

不過最開始，村里分工的時候是讓李白放獨腳馬。

在想象中李白是很喜歡放馬的。“紫騮行且嘶，雙翻碧玉蹄。”紫色駿馬嘶鳴著在草原上奔跑，碧玉一樣的馬蹄在空中上下翻飛。“龍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花白如雪的龍馬再配上金色的鞍具，只有五陵豪杰才有這樣的風采。然而事實全不是這樣的。

獨腳馬，顧名思義，就是只有一只腳的馬。這樣的馬當然不能用來運輸，它們主要是被當作可食用蛋白質發放給每月勞動時長超過六百小時的城市建設者。李白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它們從馬棚中一只只抱上翻斗車，開到畜牧區再把它們一只只卸下來。等獨腳馬吃飽喝足以后，李白又得把它們一只只抱上翻斗車，再開到馬棚一只只抱下來。在李白的精心照料下，獨腳馬成長得很快。驗收員第六個月來查看的時候就說平均重量已經超過驗收標準，會給李白的年終考評打個優秀。不過李白的心情有些復雜，此后每當他把一只只獨腳馬抱上抱下翻斗車的時候，總覺得它們的眼睛在說話。

第二年再分工的時候，李白就堅決不去放馬了。村子最后安排李白去教小學語文。

前面說過，李白可以不用吃喝，也可以不購買燃料或者充電，但是關節潤滑油是不可或缺的。李白學會了種菜。每當逢場的時候他會挑著自己種的小白菜、卷心菜、萵苣上街賣。李白還學會了釀酒。他用撿來的碎煤塊蒸糙米飯，碎煤塊是他守在人造太陽軌道邊撿的，糙米是他用微薄的工時券換來的。一個勞動時（六十分鐘）可以換一百克糙米，每攢夠十個勞動時就可以釀一甕酒。趁米飯溫熱的時候加入發酵用的曲子，攪拌均勻后就倒在撿來的豁口大甕中。等到甕里有喳喳喳的聲音響動時，酒就釀好了。李白釀出來的酒就是香甜。他用紗布過濾米酒，沉渣用來喂雞，雞吃得東倒西歪。酒液灌在暖壺里，黃昏時分他就背著瓶子和酒杯走街串巷，一個勞動時一杯，再附贈一句祝福：“與爾同銷萬古愁。”

四

在學校，李白教一年級學生學《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每一屆都有學生問李白，明月是什么意思，故鄉是什么意思。

李白就解釋說明月其實是指月球，那是一顆曾經圍繞地球旋轉的天然衛星，可惜在備戰時代被清除了。學生們在李白期待的目光中沒什么反應，一直到李白講上古時代因為關于地月位置變化設立了中秋節，尤其是中秋節要一家團圓吃月餅的時候，孩子們才連綿起伏地哀嘆起來。李白覺得這也挺好的，至少在吃月餅這件事情上，從古到今的孩子可能感覺都一樣。

不過故鄉講起來就太難了。李白說故鄉就是每個人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可是李白“出生”的地方是大時代工廠，“長大”的地方是大時代商場，這算是自己的故鄉嗎？而絕大部分孩子們出生、長大以及老去的地方只會在江油村……李白覺得那就沒必要解釋了，沒有他鄉的話，也就不存在故鄉。

五

李白是在星歷3025年5月2日收到宇宙詩人聚會邀請函的。

那天晚上，郵件一點開，一陣古箏曲就開始播放，上面飄浮著燙金的特效大字：

尊敬的李白先生，現誠邀您參加第7890屆宇宙詩人聚會！

越臨近MU7785星球，李白的情緒處理中心就越為混亂。李白一會兒在笑，一會兒在抖，一會兒想要流淚。他重置了好幾遍情緒處理中心，可都沒有什么改善。畢竟還是身體有些老化了吧，于是李白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就只能望著舷窗外，任憑這些情緒反復席卷。

比起江油村，MU7785星球可就太繁華了。這里沒有土壤，也就不必種些類似于鼻涕樹、口水草的奇怪植物。下飛船之后，還有四通八達的私家營運飛艇來往接送。來之前，李白看的MU7785星球旅游攻略上就說過乘坐這些“蒼蠅”的時候要長個心眼兒，一定要先講好價錢再上車。可是，李白不知道怎么就在人聲嗡嗡中上了飛艇，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宇宙詩人大會的現場——U星風情茶餐吧。當然，打飛艇的錢也是不菲的。

U星風情茶餐吧在MU7785星球上最中心的位置，這里也是20世紀人類生存遺址公園。里面溪水穿過，水上建有兩座仿古石橋。攻略上說周末會有人工降雨，主打一個感受遠古人類生活美學。

李白踩在裝飾著克隆青苔的仿真石板上，情緒中心又開始混亂起來。就在這時，一個穿著大紅POLO衫的年輕人朝李白伸出手來。

“李老師！”紅POLO衫激動地叫道，“您就是李老師吧？”

“您是？”李白迅速回憶了一番，但也沒想起來。

“您不認識我，但我認識您！”紅POLO衫繼續解釋說，“魁星山詩人聚會您還記得吧？我高祖就是發起人啊！你們的合照我見過！他在世的時候常跟我爺爺提起您，說您的才華當世罕有，真真是謫仙人降世！”

“我？”李白有些迷惑。

“沒錯！您就是謫仙人李白啊！”紅POLO衫親昵地拍了拍李白的肩膀，“快請上樓入座吧！”

李白在紅POLO衫的指示下登入了電梯。就在電梯門快要合上的時候，紅POLO衫又接到了一位客人。

“呀！阿拉坎布爾星球的法拉坎坎拉布熱嘟嘟大師！真是久仰久仰！您發表在網上的組詩《一個悲傷的詩人寫真》我看了，那遣詞造句真是絕了！能見到您真是榮幸……”

六

李白進入包廂的時候，里面已經坐了好些人。服務員一臉不耐煩地給李白搬來一張沒有坐墊的高凳子。

“一張桌子最多16個人，你們這都來31個了，再來就得加錢！”服務員的聲音有些尖利，但也就是一愣神的工夫，大家又恢復到了興奮的交談中。

李白在下飛船前特意換上了全套西裝。脖子上的紐扣扣得嚴絲合縫，搭配的深藍色領帶也擠到了最高處。褲縫被燙得筆挺，坐下來的時候就會不經意露出繡有黑色字母LB的純白色棉襪。唯一可惜的是包廂內的空調不夠給力，李白從一開始坐下仿生汗腺就開始冒汗。

“不如我們來個自我介紹吧！”一個看不出年紀的螳螂星男子提議道。在旁人的交談中，李白才知道這個螳螂男原來都已經是博士了，而且是絕無僅有的詩歌博士，最關鍵的是他還能通過寫作詩歌養家糊口呢！

等大家自我介紹得差不多的時候，紅POLO衫也上樓了，到現在聚會就算正式開始了。

紅POLO衫頗有些領導才能，在他的安排下，大圓桌雖然擠得滿滿當當，但每個人至少有一只手（或者說充當手部功能的觸腕）能伸到桌子上。在紅POLO衫舉杯的時候，李白不小心碰倒了高腳杯里面的飲料，植物蛋白汁水灑滿了西褲。李白慌亂地用手揩了揩，但飲料已經滲進了褲腳，還流到了襪子上。

“非常榮幸邀請到了諸位詩人共聚一堂。”紅POLO衫正在說，“語言是宇宙絕大部分生物用以交流的紐帶，而詩歌就是這紐帶上的明珠、寶石和太陽！第一杯，敬詩歌！”

嘩啦。大家都站了起來，李白也努力地站了起來。大家一飲而盡，李白也只能拿著空杯子假裝喝上一口。

“都說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好像不需要文學，”紅POLO衫有些激動，表情也開始用力了，“可是我要說的是：生命不止，文學不息！有我們在，詩歌不死！第二杯，敬我們！”

嘩啦。大家又站了起來，李白也掙扎著站了起來。好在大家現在都舉著空杯子，李白感覺自己的假動作也就不那么假了。

“請坐，請坐。”紅POLO衫的表情切換到痛心疾首，“但是，沒錯，我要說但是了。文學應該被看到，詩歌應該被看到，我們也應該被看到！”

李白都繃緊大腿準備站起來了，但這一次紅POLO衫沒有提議干杯。他還在說。

紅POLO衫緩慢又堅定地掃過所有人的眼睛：“我們得努力啊！沒有公開渠道，我們不能自己創立渠道嗎？沒有讀者，我們彼此不就是讀者嗎？詩歌是種族和生命的傳承，是歷史的回響和未來的希望，因此我建議所有參會嘉賓獻出愛心，捐出一筆錢作為我們詩人社區的啟動基金！諸位捐獻人作為我們詩人社區的股東，可以在上面永久免費發表詩歌！”

啪啪啪。熱烈的掌聲響了起來，李白也跟著鼓起了掌。

七

沒有人想到來自地球的機器人李白竟然捐助了10000星球幣！這是李白的所有積蓄，是他原本打算將來升級換裝的儲備金，他曾發誓不到萬不得已是絕對不會動用一分的。可是李白把它支取出來全部轉給紅POLO衫了。

“感謝……感謝李白先生！”紅POLO衫似乎有點哽咽，“請你給大家講兩句！”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李白。李白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么，可是情緒處理器一陣又一陣地波動，這不僅干擾了他的語言程序，還觸發了記憶儲存開關。

他想起了在江油村生活的兩百年場景。比如，人造太陽例行公事地在天空運行一圈出現的灰黑色軌跡，又比如，塵埃期家家戶戶窗口透出的昏黃的燈光，他甚至聽到了板房搭建時哐當哐當的響動，聞到了饑餓時代烤蟑螂串的香味。

李白在大家的注視中一點一點站起來，而且似乎有另一個李白也正飄浮在空中看這個李白一點點站起來的樣子。李白感覺不到對身體的控制，但他此刻的頭腦，或者更準確一點來說是仿生大腦竟如此清晰，思維如此活躍。李白甚至看到了一個幻象：他帶著孩子們站在山頂上，山風拂得他們衣角獵獵作響。沒有一個人說話，但又好像正在合唱一首精妙絕倫的詩歌。李白努力地想要聽清楚具體字句，但實在沒有辦法，每一個字都讓李白沉淪，都讓李白想要感慨“美啊，真美啊”。

“我喜歡詩歌。”

啪啪啪。紅POLO衫帶頭拍起了巴掌。

李白感覺喉嚨有些哽咽：“我的意思是我雖然寫不出來，可是我愛詩歌。我下課的時候在寫詩，放獨腳馬的時候在寫詩，喂雞的時候在寫詩，釀酒的時候在寫詩，賣菜的時候也在寫詩。

“雖然我知道我這一生可能都比不上各位老師的成就，可是我真的喜歡詩歌，喜歡文學。我……”

“好！”紅POLO衫大叫道，“李白先生的發言真是讓人感動。接下來就請大家吃好喝好啊！”

李白吃完飯以后就得返程了，夢想號連程船票便宜就便宜在當天往返，而且李白實在也沒有多余的錢再住一晚。臨別的時候，他像個老朋友似的叮囑紅POLO衫一定要保重身體，叮囑每一位詩人好好創作。

“期待早點在詩人社區見到各位的大作！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李白朝大家擺擺手，大踏步朝飛船停泊港走去了。

當李白坐上了回程的飛船時，MU7785星開始下起了周末定時要下的蒙蒙細雨。與來時相比，他的背包里多了一個宇宙詩人大會紀念徽章和一本薄薄的仿古紙質詩集。他想要看詩集卻又舍不得。他想象著在周末晚上，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一頁頁地讀，也可以等上課的時候讓學生們輪流讀……

舷窗里，MU7785星越來越遠了。老舊飛船里有轟隆的機械聲和鼎沸的人聲，李白在開啟睡眠模式之后突然想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也許自己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寫不出來一首好詩！

可……那又怎么樣呢？李白在困意襲來的時候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