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前,復旦大學表示即將推行“教育教學3.0版”改革計劃,文科招生比例從百分之三四十降到百分之二十,同時擴大新工科,圍繞集成電路、智能機器人等先進領域,組建6大工科創新學院。
在當下的A I技術浪潮面前,文科似乎是映射關聯最弱的一類,而文科生的就業形勢也引人關注。文科真的無用嗎?在今天,學習文科有什么意義?
高考結束后,考生們迎來了志愿填報的時刻。文科生小李面臨著棘手的抉擇。小李對文科專業有著濃厚的興趣,他熱愛歷史、文學和哲學等學科。然而,近年來高校文科專業的調整,讓他的志愿填報之路變得異常艱難。他擔心文科專業的就業前景,連復旦這樣的名校都在縮減文科招生比例,未來可能會面臨就業壓力,父母也勸他選擇一個“更有前途”的專業。但小李內心對文科的熱愛始終難以割舍。
面對想學哲學的考生,咨詢師張雪峰勸退的理由是:“你怎么養活自己?”文科消亡,似乎在全世界形成了一股浪潮。
“人文科學”一詞源自拉丁語,意即人性、教養,一般指對社會現象和文化藝術的研究,包括哲學、經濟學、政治學、歷史、法學、文藝學、語言學等。
2024年,哈佛大三學生安吉麗娜發現,自己選修的一門秋季研討課從課表中消失了,她本以為是教學網站出現了技術性問題。2024年9月,哈佛大學校報《深紅》發布消息,本科學院取消了至少20多個系30多門秋季課程,其中文科專業是重災區。“從莎士比亞到杜阿·利帕的英國軟實力”“購物中心的馬克思:消費文化及其批評”“拉丁美洲種族的形成”以及“全球資本主義歷史”等課程紛紛被砍,感興趣的學生幾乎難以在課表中翻出替代品。
過去十年間, 哈佛大學藝術與人文學科的學生比例持續下降, 從15.5% 下降到12.5%。與此同時,該校工程與應用科學學院的學生比例卻從15.2%上升到22.1%。
在耶魯等多所大學任教過的教授彼得·布魯克斯在《人文學科與公共生活》一書中自嘲:“在美國文化中,講授人文學科在很多人看來是一份無權無勢、地位漸低的職業。‘人文學科的危機’一說廣為流傳,成為美國高等教育普遍遭遇危機最突出的表現。”“在這場‘危機’中,人文學科被形容為一種徘徊在世界上的僵尸,而這個世界應該生產技術專家和企業家。”
哈佛這樣的學校,尚有余力革新人文社科部門,但對于大多數資金不足,或是體量不大的高校來說,大規模削減人文社科項目,幾乎成了一種最具效率的解決方式。
在這股浪潮中, 有的大學是迫于財政壓力削減人文學科, 有的則是結構性優化, 把跟不上時代的文科專業淘汰掉,去擁抱更具競爭優勢的S T E M學科—— 科學( S c i e n c e ) 、技術( T e c h n o l o g y ) 、工程(E n g i n e e r i n g)、數學(Mathematics)四門學科英文首字母的縮寫。對于不是倚仗杰出校友捐款,就是依靠政府撥款的高校來說,能帶來更高回報率的選擇,就是大力發展ST EM學科,并期待能培養出幾個在人工智能方面有所作為的杰出青年。
美國、英國、澳大利亞、韓國,包括中國,都在這場文科取消潮中經歷著不同程度的顛簸。2024年3月,英國肯特大學宣布逐步淘汰6個學科領域的課程,包括藝術史、人類學、健康與社會關懷、新聞學、音樂與音頻技術、哲學和宗教研究。
由于人文學科畢業生就業率和薪資雙雙偏低,美國2012~2020年間,擁有人文學位的大學畢業生下降了29.6%。培養社會批判性思維的文科專業式微,取而代之的,是A I、大數據、基因工程等新專業。
當下的年輕人們依賴父母提供經濟支持,也在情感上尋找依靠。在財務上,他們更偏好儲蓄,追求穩健的經濟目標,他們的需求簡單而直接:尋求穩定和回報,攻讀理工科被視為一個“正確且明智”的選擇。

最近幾年,年年都是“最難就業季”,文科生就業難的問題也更加凸顯。一場招聘會上,一位畢業于雙一流大學的文科專業學生,逛遍全場,只找到了屈指可數的幾個適合自己的崗位,而且這些崗位的薪資普遍較低。精心準備的簡歷,一份都發不出去。
華東師范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院長朱國華隨機調查了國內20所大學中文專業學生近五年的就業情況。結果發現,中文專業的就業率在全校所有專業中的排名,總體屬于中等偏下,部分學校近兩年下滑明顯。
造成就業率下滑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受經濟環境的影響,這幾年國內的就業市場發生了巨大變化;另一方面,學校對學生就業規劃的關心與引導不夠充分,再加上大學生有時在選擇上盲目。
很多文科生選擇考編考公,這幾年“上岸”難度加大,不少學生選擇“二戰”。此外,出國深造的文科學生減少,也會影響文科生的就業數據。而調查的大學中,多數學校中文專業的招生分數在全校位居前列。
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局面?朱國華認為,今天的社會很大程度上是由經濟關系組織起來的一個共同體,而在一個服從經濟邏輯的社會系統中,很難與文科產生密切的關系。
中國多數大學校長是理工科出身,大量的民間研究經費,主要用于資助技術,支持人文社科研究的相對較少。相較文科,理工科的變現能力更快。在經濟不好的時期,文科危機會更加明顯。
澳門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周憶粟提出一個觀點,頂尖院校有必要保持適度規模的精英化文科教育,但中底部高校須直面現實:當文憑溢價消退,缺乏核心競爭力的專業必須轉型。
其實隨著社會形勢的變化,尤其是A I等新技術的到來,產業巨變,人才需求極大調整,大學也不可能不隨之變動,文理科都不能幸免于縮招。2024年有媒體報道,19所大學擬撤銷99個專業,工學門類以30.95%的占比高居榜首。電子信息科學與技術、建筑環境與能源應用工程、信息與計算科學、應用物理學等典型的理工科,都在一些學校的撤銷之列。
文科其實經歷了幾十年的快速擴張,無論什么院校幾乎都有法律、金融、英語、管理等專業。現在縮招,也不失為一種糾偏。但像復旦大學這樣一流大學的文科,是不是要縮減,只怕要面臨更多的審視。關于文科縮招,其實歷史上有一個參照物——1952年的院系大調整。在這場調整中,不少綜合性大學被改成了工科院校。誕生了梁啟超、陳寅恪、王國維、趙元任四位國學大師的清華大學,在這次調整中,文、理、法三學院全部調出,從綜合性大學變成了工科院校。
浙江大學原本擁有文、理、工、農、法、醫、師范七個學院,結果一些學院并入他校,法學院直接停辦,變成了一所工科院校。這也是為什么這些院校在后來又重新辦文科院系,重新找回綜合大學的定位。
而這,也給今天一些院校的“重理輕文”投下一絲陰影——以為文科過時,是否又會在多年后再找補?
《大學,有什么用?》的作者、劍橋大學思想史教授斯蒂芬·科利尼說:“在大學中,無論開展何種程度的專業或職業培訓,其支配性目標都是通過自由探索來提升人類的理解力。如果我們說學習拉好小提琴的價值在于它提升了手指靈巧度,從而讓打字更熟練,我們就會陷入本末倒置的僵局。”
文科的尷尬之處,正在于它的“無用”。追溯現代大學的源頭就會發現,最初的高等學府是以人文學科為中心的,理工等技術性的知識原本是在師徒制的傳承中學習的。
隨著現代文化和商業的興起,人文主義得和技術應用方向的專業競爭來證明自己“有用”——那是證明不了的,因為原本其價值就不在具體功用上,例如哲學被視為人文教育的王冠,但當然不是指學了哲學之后能比學計算機編程賺到更多錢。文學、歷史、哲學學的都是一些屠龍術——對山河歷史侃侃而談,卻寫不出一行代碼。
當經濟成為所有人關心的中心問題時,人文學科似乎怎么都是輸:當經濟上行時,人們相信那些“有用”的學科更賺錢、也更能帶來繁榮;經濟下行時,人文學科又會率先被裁減,因為“都沒錢了,為什么還要養這些沒用的”,學“無用”專業,被群嘲為有錢人家的孩子才能有的任性之舉。劍橋大學博士生艾莉·盧克斯在社交平臺上分享她的博士論文《嗅覺倫理學:現代和當代散文中的嗅覺政治》順利通過,卻意外成為了攻擊的對象。在不少人看來,這樣的研究完全是在浪費納稅人的錢。

對于“窮讀理工富讀文史”的說法,華東師范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院長朱國華并不認同。“我本人就是一個例子,小時候家境貧寒,但我選擇了喜歡的文科,現在也有了不錯的成果,如果當時讓我去學理工,可能就會學得很痛苦。因此,對于理科、文科都不錯的學生,如果特別喜歡文科,我也建議家長不要逼孩子去學理。關于專業選擇,我的建議只有一條,充分尊重孩子的愛好。”
朱國華認為,文科在中國的邊緣化有很復雜的原因,其中最核心的一點,是文科作為一種知識體系沒有得到充分尊重。一種很普遍的錯誤觀點認為,文科專業多數沒有門檻,有些人讀了幾本關于《紅樓夢》的書,就覺得自己對“紅學”的理解不會比專家遜色。文科的知識對象是人與社會,是在不確定性中,去尋找某種確定性,難度其實是非常大的,門檻也很高。
現在,大學越來越具有商業化特征,辦大學就像辦企業,終端產品是學生,首先考慮的是如何打造出更適應時代的勞動力,成為“來了就能用”的“工具人”,這與人文學科倡導的學術自主性原則格格不入。
理工科關注的是事實和效用,人文學科關注的是價值:何謂良好生活?什么是正義的社會?如何認識感情的復雜性?對這些問題的持續回答,讓我們得以從生活中抽身而出,換個視角重新打量社會、歷史、經驗和自我。
在朱國華看來,今天,中國在不少科技領域已經達到了世界先進水平,但是人文學科與西方相比,整體水平還存在著不小落差。在人工智能時代,A I技術越是發達,社會對人文學科的渴求就越強烈,因為在一個技術革命所帶來的高度物質發達的社會中,“物化”已成為一種嚴重的病癥,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更加冷漠疏離,人文學科必須要回應社會提出的最新挑戰。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文科才顯現出它自身的意義。
幾乎從來沒有一個繁榮社會,精神生活會是干癟的——對歷史沒興趣,不愛好文學,對人文精神不在意,對哲學探索不屑一顧。一個缺乏精神追求的社會,早晚會陷入危機。這不僅僅是有多少人讀文科的問題,而是需要在公共生活中復興人文精神:它本來就應該是一種普遍教養,所有人都有必要培養獨立思考能力和批判思維,參與并塑造一個良好社會所必備的文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