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4日,普利茲克獎官網的一則消息讓中國建筑界沸騰——劉家琨成為這一“建筑界諾貝爾獎”的第54位得主,也是繼2012年王澍之后第二位獲此殊榮的中國建筑師。
如果說王澍的獲獎讓世界看到了中國建筑的傳統美學與現代實驗的碰撞,那么劉家琨則宣告了中國建筑在“人文關懷”與“社會性實踐”上的新高度。2025年普利茲克獎評委會稱,劉家琨作品深刻連貫、素質穩定,擺脫美學或風格束縛,對新世界進行想象建構。他立足當下、因地制宜,實現了日常生活場景和建筑的水乳交融。
鄉土“手藝人”
劉家琨的獲獎恰逢中國建筑行業的轉折之年。從2012年王澍首獲普獎時“黃金時代”的狂歡,到如今房地產進入結構性調整,他的堅持更顯珍貴。
他的作品沒有夸張的曲線或炫技的結構,卻以“常識與智慧”為工具,將烏托邦式的理想編織進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其代表作西村大院就是最好的例子。劉家琨稱其是自己的“社會學”。
這座占地4.3萬平方米、覆蓋整個街區的巨型圍合式建筑,串聯起茶館、球場、菜市場和創客空間。最激進的設計在于“反分區”——大爺打太極的露臺下面滑板少年呼嘯而過,菜販的吆喝聲與獨立書店的讀書會交織。這個充滿煙火氣的大院子就像雜糅了各種可能性的大火鍋,容納著周邊居民的市井生活。
劉家琨解釋:“我想讓城市回到兒時大院的狀態,所有生活都在眼皮底下發生?!边@種設計哲學,恰恰擊中了當下全球城市發展的痛點——如何在密度與開放性之間找到平衡,也印證了普獎評委會的洞察:“他證明了密度不必犧牲開放性?!?/p>
對中國建筑從業者而言,劉家琨的獲獎更像一劑強心針——“扎根本土”與“國際認可”并非對立。
“我是四川人。盡管祖籍河北,愛吃餃子,我還是四川人。我生長在這里,父親葬在青城后山。這里是我的家鄉,我在這里做建筑?!边@是劉家琨在一篇文章中的自述。
在“明星建筑師”扎堆北上廣的年代,劉家琨固執地留守成都。他拒絕參與地標競賽,轉而深耕社區。2018年設計蛇形畫廊北京展亭時,他用四川竹編工藝打造流動曲面,卻被說“不夠國際化”。他回應:“如果‘國際’意味著抹去地域痕跡,我寧愿做鄉土的手藝人?!?/p>
這種“非典型成功”打破了行業對“國際化”的刻板想象——真正的創造力,往往源于對腳下土地的深刻理解。
“慢半拍”的人生
劉家琨的故事,像一部充滿意外的小說。1956年生于成都的他,家族中多是醫生,他卻癡迷繪畫與文學。童年記憶里,母親工作的醫院和成都的大街小巷,是他最早的“建筑啟蒙”。
1978年,高考恢復的春風吹醒了一代人的求知欲。劉家琨考入重慶建筑工程學院(現重慶大學建筑城規學院),卻坦言“對建筑一無所知”。他沉迷于卡夫卡和博爾赫斯的小說,甚至在同學們畫工整的立面圖時,他躲在宿舍寫小說。
他坦言:“畢業后十幾年,我都沒把心思放在建筑上。”白天在設計院畫圖,晚上寫小說,甚至被借調到四川省文學院專職創作。直到1993年,他在上??吹酵瑢W的建筑個展,才猛然醒悟:“建筑也可以是個人表達的媒介!”
他“一夜突變”,從一個搖擺不定的文學人,回到了“建筑人”的路上。
劉家琨在完成了他的首部小說《明月構想》后,于1999年創立了自己的建筑事務所,全身心投入建筑事業中。劉家琨將創作這部小說的過程比作運動員上場前的準備,把自己想寫的都寫下來,之后便能心無旁騖地專注于建筑設計。
這種“文學基因”深深烙印在他的建筑中。鹿野苑石刻藝術博物館,這座藏于成都郫縣竹林深處的博物館,是劉家琨的“頓悟之作”,他將其稱作“一首詩”。
為安放數百尊佛教石雕,他摒棄傳統博物館的封閉展廳,轉而以“園林敘事”構建參觀流線。清水混凝土墻面粗糲如未打磨的璞玉,天光從狹長的縫隙滲入,在石雕表面投下流動的光斑。最精妙處在于“無窗設計”——參觀者需穿過曲折的竹林小徑,在明暗交替中感受“朝圣”般的儀式感,仿佛“讓歷史自己說話”。
而胡慧珊紀念館則更顯悲憫——這座形似救災帳篷的水泥小屋,紀念一位汶川地震中遇難的15歲女孩,將個體傷痛升華為集體記憶的容器。
這座僅25平方米的水泥小屋,形似永久凝固的救災帳篷,外墻刻滿女孩日記的片段。內部空間幽暗壓抑,唯有頂部天窗投下一束光,照亮墻角擺放的粉色書包和作業本。
劉家琨說:“這不是紀念碑,而是一滴凝固的眼淚?!痹擁椖恳l巨大爭議,卻開創了“個體敘事建筑”的先河。
他的作品總帶著一種“未完成的詩意”。汶川地震后,劉家琨發起一項社會實驗:將廢墟中的瓦礫粉碎,混合麥稈纖維制成環保磚塊。這些帶著裂痕的磚塊不僅成本低廉,更承載著災難記憶。
在自然中生長的建筑
劉家琨的建筑語言,可以用3個關鍵詞概括:在地性、敘事性、不完美的真實。
在地性是他設計的根基。他拒絕“國際式”玻璃幕墻,偏愛本地材料——青磚、竹編、夯土。在蘇州御窯金磚博物館,他用平檐和層疊陽臺呼應江南傳統建筑;在二郎鎮天寶洞改造項目中,建筑完全嵌入山體,磚縫中長出野草,仿佛“自然生長出的廢墟”。他說:“建筑應該像水一樣滲透到環境中,最后凝固成那個地方的樣子——無論好壞。”
敘事性則來自他的文學底色。在《敘事話語與低技策略》一文中,他直接闡釋了自己的設計哲學:用最低技術實現最高詩意。他甚至將建筑設計比作寫小說:“都要虛構一個現實,構造完整的世界?!?/p>
而不完美的真實,是他對工業化精確的反叛。他堅持保留手工痕跡,讓磚縫歪斜、墻面斑駁。他的建筑“隨時間流逝愈發珍貴”,因為“不完美”恰恰是生活的本相。
當全球建筑界沉迷于參數化設計與奇觀競賽時,劉家琨的獲獎提醒我們:最高級的創新,或許就藏在最樸素的常識里。建筑不應是冰冷的容器,而應成為生活的詩。
劉家琨用40年完成了一場關于“慢”的行為藝術?!昂媒ㄖ窭暇?,需要時間沉淀。這個時代跑得太快,總得有人留在原地,把被遺忘的東西撿起來?!?/p>
(摘自《青年文摘》202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