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莫的四季香氣

“你會記住在巴勒莫的這一年嗎？”回國之前，剛剛學了兩個學期漢語的安妮用板正的語調問我。

“當然，每一天都如此有意思。”

暖光燈下，她的眼睛閃閃發亮。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放心，我每天都會想你?！?/p>

世界上迷人的城市數不勝數，但能夠遇見情感契合的地方，卻是命運的饋贈。香氣烙印在年輪之中，美好宛若就在眼前。

初到意大利西西里，是在一個炎熱的夏季，我將要在它的首府巴勒莫開啟為期一年的交流學習。下飛機時，我甚至還在思索由來已久的“刻板印象”——意大利南北方發展差異明顯。這一點，影視作品中也有許多詼諧的表達。例如，電影《歡迎來南方》的主人公是一位意大利北方的郵局工作人員，甚至不惜以裝瘸來逃避調往南方的甄選。實際上呢，我對這個地方充滿好奇，即刻就想開啟探索之旅。

還未走到合租房樓下，我便聞到了誘人的烤魚味，隱約看見底樓的兩戶人家正在民歌小調里擺弄著食材。目光投來，我鼓起勇氣上前問候，手中立馬就被塞了一串。一位老人笑著說，這是新鮮的沙丁魚，夏天要多吃海鮮，等到冬天就全是冰凍貨了。我也微笑回應。不錯，我在美食香氣中跨出了社交的第一步。

到家之后，室友安妮已經買好了一打礦泉水放在我的房間門口。我簡直大喜過望——早就聽說意大利人去超市時有一次性采購大量瓶裝水的習慣，因為直接燒開的自來水口感不佳，水垢較多。安妮友好地看著我，叫我“Gioia”，有時還會是“Vita”，我每次都連忙說我的意大利語名字是“Lucia”，她卻總是堅持著自己對我的稱呼。

周末下午是大家的茶話時間，她會把家里的仙人掌果帶給我。剝開帶刺的表皮，清新的果香撲鼻而來。她坐在對面說：“西西里方言受阿拉伯和西班牙等地文化的影響，比標準意大利語更加自由奔放。‘vita（生命）’是大自然的饋贈，而‘gioia（快樂）’就是人生的終極目標！所以我們會這么稱呼朋友，希望對方健康幸福?！庇纱?，我對意大利南方人的熱情有了更深的體會。

巴勒莫大學的校園是標準的長方形，我們從大門進來，一路會路過許多學院。最有意思的當屬路兩邊的橘子樹，秋天，果實掛在枝頭，在陽光下綠得發亮，走近便是酸澀的香氣。我卻對此情有獨鐘。安妮這時會按下我躍躍欲試的手，說路旁掉下的板栗和橘子都不能撿?；蛟S是尚未成熟，就像海邊民宿里的檸檬樹，就算檸檬有柚子般大小，也得先問問它的采摘時間，等到成熟了才行。萬物皆要順應時節。

秋高氣爽之時，我們常常約著一起學習，有時也去探一探雅致的小館子。文學課上，皮蘭德婁的作品成為我們最新的討論話題，他認為現實是主觀的，在每個人眼中都有所不同，還說“人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百個、一千個、無數個，取決于他所在的環境”。此時此刻，擁抱文化差異的兩個年輕人，或許將來會擁有更加豐富的體驗，但我們約定不忘初心，永遠記住當下簡單的快樂。

秋去冬來，在等待新年的日子里，城市也變成了彩色王國。孩子們從十二月初就期待著倒數日歷，每天打開一個盒子，便能收獲一份驚喜。家里冷杉樹的鈴鐺上倒映著我愈加圓潤的臉龐，幸福不是來自碳水，而是友誼。寒假之后才進行考試，年末，我們便無憂無慮地徜徉在市中心的四首歌廣場。在這里的每條馬路上，都能欣賞到特色街景。我最愛的是“油炸小橙子”——形狀和顏色都酷似橙子的油炸藏紅花飯團，咬一口便能聞到火腿和奶酪的香氣。我們拿在手上，邊走邊吃。冬日溫暖的陽光輕撫著行人的皮膚，街頭藝人的小提琴聲悠揚婉轉，熱鬧的集市里永遠不缺有趣的小玩意兒。幸福來臨前的等待，最是美好。

元旦前夕，安妮邀請我到她家里聚餐。我帶上了川渝特產——火鍋底料和熊貓玩偶，興沖沖地來到了山里的兩層小別墅。冬日的木屋很是溫馨，我們布置著餐廳，還拿出了安妮媽媽的陪嫁針織刺繡桌布，十分精致考究。雖然身處異國他鄉，但團聚的氣氛卻那么相似。盛著香腸的盤子里還放著許多小扁豆，安妮說每個豆子代表一塊金幣，我吃了就能成為大作家。我在煙熏香味中被她哄得合不攏嘴。新年倒數時，我還吃下了十二顆葡萄，相信自己在未來的十二個月都會好運連連。

西西里的冬天雖然不下雪，但也有自己的節日儀式。檐下掛著的辣椒串和橄欖枝，仿佛星星般閃耀。遠眺依稀可見的埃特納火山，勇敢的探險家會在新年勇登火山口，用硫黃煙熏走霉運。安妮從凳子上跳下來，說這是躍入新年的儀式。深夜的地中海，有人甚至跳進去洗了個澡。好運氣真是令人向往。

我的好運氣是濃郁的橙花香味。早起攀巖的時候，我們一起對著廣闊的山巒大喊“新年好”。安妮的奶奶從包裹完好的手帕中拿出了一罐神秘的精油，她托住我的手掌，往我的手心滴了兩滴，說這是用氣味驅邪納福的古老傳統。來自苦橙樹的白色花朵，融合蒸餾的智慧和古老的祝禱，是純凈與繁榮的象征。我對這些習俗深深地著迷，記憶中的香氣愈加豐富了。

繁忙的考試過后，春天悄然而至。我想去海邊的心早已按捺不住，勇敢的人必須先去探知浪花的溫度。氣溫漸漸升高，露天派對熱鬧非凡。歌手在漁船改造的舞臺上熱情地搖擺，我的每一縷頭發都呼吸著微咸的海風，那是自由的味道。我跟安妮說，我居住的城市又名“山城”，人們要靠吃辣來排濕，所以我送了她火鍋味的香氛。而現在，我想多聞聞大海的味道。我們經常在蒙德羅海灘散步，那里還能看到遠行的船只。我喜歡買新鮮的小蝦帶回去，有一次漁人卻說沒有，因為前一天下雨，大家都沒出海。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果然沒錯。當然，永遠要對大自然心懷敬畏。

安妮說，她要想辦法讓我記住這片明媚的大海。六月，在我生日那天，安妮送了一份神秘禮物，囑咐我回國之后再打開。時光匆匆，為期一年的交流時光即將結束。我們每日飯后都要散步幾個小時，直到日落后的城市亮起暖黃的燈光。只有那些能夠陪伴自己走到精疲力盡的人，才值得托付真心。

最后的禮物，是地中海香氛，融合著青柑與檀木的味道，就像我們走過的四季。那些故事仿佛又回來了，烤魚和水果，葡萄酒和甜點。和安妮在一起的日子，幸運和香氣永不缺席。

（本刊原創稿件，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