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筆灰里的星光

在講臺上站久了，指縫里總嵌著洗不凈的白色痕跡。隆冬的清晨，搓手時，那些粉筆灰順著皸裂的口子滲進去，像撒在凍土地上的鹽粒。我忽然想起某年冬天小軍塞給我的那個鐵皮盒——里頭攢著半盒粉筆頭，每一枚都磨出了貼合指腹的弧度，像被歲月含過的石子。

那天早讀課，我在晨霧里批改作業(yè)，中指突然被紙頁劃了道口子。血珠滲出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作業(yè)本里夾著一張煙盒紙，上面用歪歪扭扭的鉛筆字寫著：“老師，您手裂了，我拿了粉筆給您。”粉筆盒果然空了一半，新的粉筆橫七豎八地躺著，像被踩倒的麥茬。放學(xué)后堵到小軍時，他正把粉筆頭往補丁摞補丁的褲兜里塞，褲腿上沾著黃土坡的泥星子。“我娘說，粉筆灰能治凍裂?！蹦且豢蹋叶⒅淇谀コ龅拿叄蝗幌肫穑约盒r候也曾把老師扔掉的粉筆頭偷偷藏在鞋里。

作文課上總藏著驚喜。小芳讀她寫的《黃土坡》時，全班都靜下來：“風(fēng)把沙子卷到窯洞頂上，像我娘簸麥子時揚起的金粉?！边@丫頭的爹在武威修高鐵，她每天放學(xué)要趕驢車接弟弟，卻把風(fēng)沙寫得像撒在天上的麥粒。后排的虎娃突然舉手：“老師，我奶說沙子是大地的頭皮屑！”哄笑聲里，我看見窗臺上的那層細沙，在晨光里閃著碎鉆似的光——原來這些沾著土腥氣的句子，才是黃土高原真正的心跳。

大靖鎮(zhèn)的冬天能把煤爐都凍透。那天正講《長征》，爐火突然熄了，寒氣順著墻縫往骨頭里鉆。我搓著手哈氣時，聽見“撲簌簌”的聲響——虎娃帶著幾個男生蹲在爐前，輪流往爐膛里吹氣。他們把棉帽摘下來墊膝蓋，臉蛋憋得通紅，像熟透的凍柿子。“呼哧呼哧”的吹氣聲里，爐灰撲了一教室，卻沒人咳嗽。第一星火苗躥起，映得他們睫毛上的霜都化了，亮晶晶的像落了層星光。我后來才知道，虎娃頭一天晚上偷偷往爐子里塞了一塊煤。

畢業(yè)前的最后一節(jié)語文課，黑板被孩子們畫滿了歪歪扭扭的星星。最底下有行字：“老師，您講星光時，眼睛比粉筆灰還亮?！狈艑W(xué)時小軍追上我，塞來一個用紅綢子包著的鐵皮盒。打開一看，整整齊齊地碼著半盒粉筆頭。他說：“這些都是您寫斷的，我數(shù)過，一共有27根?！蹦且豢涛彝蝗幌肫饎偖?dāng)老師的時候，老校長指著滿墻的粉筆灰說：“你看這些白點子，都是從孩子們眼睛里落下來的星星?！?/p>

昨夜收到小軍的明信片，郵戳上蓋著“甘肅會寧”。他在背面畫了個講臺，臺下蹲著個攥粉筆的小人兒。下面寫著：“老師，我接您的班了?！蔽野衙餍牌N在備課本上，忽然發(fā)現(xiàn)掌紋里的粉筆灰又深了些，在臺燈下泛著微光——原來這些年落在講臺上的白屑，早被孩子們的目光釀成了星星，只等某個清晨，借著朗讀聲飛到更遠的山梁上去。

窗外的風(fēng)又起了，卷著古浪塬的沙粒打在玻璃上。我擰開墨水瓶，看筆尖在備課本上留下痕跡，忽然覺得這橫豎撇捺間，落的不是墨水，是小軍攢在鐵皮盒里的星光，是虎娃吹進煤爐里的空氣，是小芳作文本上那些沾著麥香的句子——它們混著西北的風(fēng)沙，在粉筆灰里發(fā)著光，把三尺講臺，堆成了照亮荒原的銀河。

（本刊原創(chuàng)稿件，作者系甘肅省武威市古浪縣大靖第五小學(xué)教師，阿砂砂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