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天，想春天

蟬在老槐樹上扯著嗓子喊渴時，我正蹲在墻根摳磚縫里的蝸牛。前些天暴雨沖垮了墻角的煤渣堆，露出半截豁了口的搪瓷缸，里頭積著雨水，漂著幾片枯梧桐葉，像極了去年春天我在操場水洼里撈的紙船。那時我總愛把紙折的小船放進水洼，看它們晃晃悠悠漂向排水口，好像是送春天回家。

吊扇在頭頂慢吞吞地轉，我咬著圓珠筆尾端的塑料套，數窗外晾衣繩上飄著的白襯衫。去年春天，我們總愛把校服晾在操場的鐵絲網上，風一吹，衣角就撲棱棱地飛，像一群急著趕路的鴿子。如今蟬聲震得玻璃“嗡嗡”響，卻再沒有白襯衫撲棱棱的動靜，倒是有幾件花褲子滴著水，在風里扭成麻花。

巷口張爺爺的茶水攤支起來了，鐵皮桶里泡著大把金銀花，黃澄澄的花瓣在滾水里打轉，像一群慌慌張張的魚。我灌了口涼茶，薄荷味直沖天靈蓋，倒讓我想起清明跟著父親去采茶的情形。露水把褲腳浸得沉甸甸的，新茶芽尖上凝著水珠子，父親的竹簍里鋪著藍布，采下的茶葉躺進去，像嬰兒蜷在襁褓里打哈欠。此刻，蟬蛻掛在茶攤的遮陽傘骨上，風一吹就晃悠，很像父親采茶時彎著的腰。

傍晚去河邊摸田螺，水草纏住腳脖子時，我恍惚看見去年春天和二丫放紙船的場景。柳條編的船兒載著野花，晃晃悠悠漂向河心。二丫說等紙船漂到對岸，春天就住進人家煙肉里了。如今，紙船早被浪頭拍散，可河灘上歪歪扭扭的“春”字總在退潮時顯出來，像誰用樹枝劃拉的暗號，潮水一來又抹得干干凈凈。

夜里我翻出鐵皮鉛筆盒，夾層里掉出一片風干的玉蘭花瓣。春天時，我們總愛把花瓣夾在課本里，語文書里夾著粉瓣，數學書里夾著白瓣，翻書時簌簌落花，像下起粉白色的雪。此刻指尖殘留著干花的脆響，忽然聽見教室后墻的老掛鐘“咔嗒”一聲，我看見粉筆灰在光柱里躍動，看見自己踞腳擦黑板時，粉筆灰落在馬尾辮上，像落了層薄雪，后桌男生憋著笑，用鉛筆在草稿紙上畫了個小雪人。

周末，我幫奶奶曬棉被，樟腦香混著陽光鉆進鼻孔。我從閣樓的木箱里翻出一條紅領巾，褪色處露出幾粒油菜籽。這是去年春游時，我們在油菜花田里瘋跑，紅領巾被風卷進花叢藏進去的。奶奶說等曬透了太陽，油菜籽就會在箱底發芽。此刻，蟬聲從瓦縫里漏進來，我忽然想起小學畢業那天，我們把紅領巾系在操場的旗桿上，風一吹，漫天紅綢像群撲火的蛾子，教導主任氣得直躁腳，說這是糟蹋革命傳統。

夏天的午后，我常溜去小賣部蹭冰棍。玻璃柜里躺著鹽水棒冰，塑料包裝紙皺巴巴的，像被揉皺的春天。穿背帶褲的小胖墩舉著棒冰，奶油滴在水泥地上，像未化的雪花。忽然想起去年此時，我和好朋友為了一道應用題爭得面紅耳赤，粉筆頭在黑板上炸開花時，窗外正飄著柳絮。此刻棒冰棍上的木紋，像極了黑板擦留下的粉筆印，好朋友轉學前送我的橡皮上，還刻著歪歪扭扭的“春”字。

暴雨突至那日，我在屋檐下看螞蟻搬家。水簾模糊了街景，卻讓對面雜貨鋪的玻璃窗格外清晰。褪色的鐵皮青蛙趴在窗臺，綠漆剝落處露出紅鐵皮，像褪了色的春天。這讓我想起春分時，全班在手工課上折的青蛙，我的青蛙總跳不遠，我急得直拍桌子。此刻，雨珠順著瓦當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細密的鼓點，我恍惚聽見早讀時課代表領讀的聲音：“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

入夜后蟬聲漸歇，母親開始紡線。我躺在竹床上數星星，看月光把蚊帳濾成薄紗。忽然記起清明那日，我們舉著風箏在麥田里瘋跑，細線纏作一團時，不知誰喊了聲“快解呀”，于是幾十只風箏歪歪扭扭地升空，像群喝醉的麻雀。此刻，晚風掠過指尖，帶著露水的涼意，像是春天寄來的信箋，被蟬蛻空懸在枝頭，等某個起風的清晨，忽然被麻雀啄落，掉進誰家晾著的白襯衫里。

晨起時，我發現茉莉開花了。雪白的花苞頂著露珠，像攘著滿把星光。我忽然讀懂了那些在夏天想念春天的時刻一就像此刻捧著搪瓷缸哈氣，看白霧在玻璃上畫小溪；就像翻開舊課本時飄落的蒲公英，絨毛里還藏著去年的風；就像蟬蛻空懸在枝頭，等某個起霧的早晨，忽然被春天輕輕吹落，掉進我捧著的茉莉花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