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潭記》今注辨正四則

【導讀】《小石潭記》中有“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卷石底以出”和“為堪，為巖”等句。本文通過考察不同注本以及漢字用例，對教材相關注釋進行辨正。

《小石潭記》是柳宗元極具代表性的山水游記作品，收錄于《永州八記》之中。這篇游記被選入部編版初中語文八年級下冊教材，教材對文中一些疑難字詞進行了注解。然而，在一些其他選文讀本里，部分詞條的解釋與教材存在差異。鑒于這種情況，本文將匯集各家對這些字詞的注解，對其中四處疑難字詞的注解展開探討，以期讓教材的注釋更加準確。

一、冽

“伐竹取道，下見小水潭，水尤清冽。”（《小石潭記》）

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注：“清冽（lié列），水泉寒潔貌。冽，寒冷。一本作‘洌’（lié列），水清。”

部編版教材將“水尤清冽”注為：“水格外清涼。尤，格外。”對“冽”未作注解，根據句意應是作“涼”來理解。

《說文解字》注“冽”字為：“溧冽也。三字今正。古單用冽字者、如詩冽彼下泉傳日冽、寒也。有冽沈泉傳曰冽、寒意也。素問曰風寒冰冽。從欠，列聲。”

商務印書館第5版《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對“冽”的第一注解為“寒冷”義。第二注解為通“冽”，清澈的意思，并以柳宗元的《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伐竹取道，下見小譚，水尤清冽”為例句。字典認為，“冽”字取清澈義。

因此，部編版教材將“冽”取“涼”義是值得商榷的。“冽”，形聲字，從列從，“冽”字最早見于《說文》小篆。列，像刀切后一段段的群山；丫，本作欠，冰。造字本義為：冰冷的程度像連綿的雪山一樣，喻寒冷而猛烈，引申為極寒、極冷等。教材中譯為“涼”應是取“寒冷”義，但“涼”是指溫度低，還不到寒冷的程度。

結合上下文內容來看，“伐竹取道，下見小譚”是從視覺層面描寫潭水，而“涼”是一種觸感，聯系下文“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等內容，可知此處主要是在描寫潭水的清澈，所以“涼”的釋義與語境不吻合。

回顧前文，“隔篁竹”時聽到“如鳴珮環”的水聲，引發了柳宗元內心的“樂”，他直白地表達出“心樂之”，這是文章所表達的第一個層次的情感。當“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時，潭水清澈、潭石奇特，這是柳宗元在愉悅心情下欣賞小石潭，此時尚未出現內心悲涼苦悶的情感。所以，將“冽”解釋為“涼”以表達作者悲涼苦悶的情感，也不符合此處語境。

二、全

“全石以為底。”（《小石潭記》）

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注：全，一本作“泉”。

部編版教材將“全石以為底”釋為：“以整塊的石頭為底。”

“全”在古代漢語中有動詞、形容詞、副詞三種用法，在《柳宗元集》的詞匯研究中，王正畦與顧必先兩位學者對“全”字的語義特征進行了系統梳理，并將其劃分為三類典型用法。值得注意的是，在《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記》的文本分析中，“石魚之山，全石，無大草木，山小而高，其形如立魚，尤多秭歸”這一表述引發了解讀爭議。傳統訓話將“全石”釋義為“整塊巖石”，但結合后文“無大草木”一句，存在邏輯解釋的困境一若該山由完整巖體構成，是不可能長出草木的，更別說大草木。從這個例子來說，將“全”解釋為“整塊石頭”是不準確的。因此，這個詞更適合作名詞性短語，理解為“隨處都是石塊，到處都是石塊”。

關于《小石潭記》中“全石”的解釋，吳寅密也不認同把“全石”看作“整塊石頭”，他創新性地提出應該把這兩個字分開理解，這樣一來，“以”字實際作用的對象只是“石”這個字。那么從語法層面來看，“全石以為底”就應該是看作“全以石為底”的賓語前置。“全”在這里就是作為副詞，當“徹底，全部”講，而不是作形容詞當“整塊的，完整”講。“全石以為底”這一句就應該理解為“小石潭全以石為底”。

另外還有一種解釋。“全石”還有“泉石”這一理解。在古代漢語中，“泉石”有“山水”的意思。《辭源》中對“泉石”的解釋是“山水”，“泉石”指泉水和山石，“山”是對“石”的延伸，“水”是對“泉”的延伸，因此“泉石”泛指山水。按照“山水”的解釋，“全石以為底”是指小石潭以山水為底，這在文意上是不合邏輯的。然而，如果將“泉石”視為“泉”和“石”兩個詞，并將“泉”作為動詞活用，其含義是“經過山泉沖刷形成的”，那么就可以將這個句子解釋為“潭底散布著由山泉沖刷形成的石頭。”

三、卷

“卷石底以出。”（《小石潭記》）

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注：“卷石底以出，謂石底上卷而出于水面，以，猶而。”

部編版教材將“卷石底以出”釋為“石底周邊部分翻卷過來，露出水面”。

按照部編版教材注釋，上文“以整塊石頭為底”與“石底周邊部分翻卷過來”在文意上不合情理。

在古代漢語中，“卷”屬于多音多義字，其語法功能涵蓋名詞、動詞及形容詞三類。首先考察其動詞形態，該形態的讀音為“juan”，本義指物體收卷的動作形態。王力先生在《王力古漢語字典》中援引《詩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為例，其中“卷”的意思就是“卷起來”。當“卷”作為形容詞時，發音為“quan”，作“彎曲”的意思。王力引用“有卷者阿，飄風自南”，其中“阿”特指高聳的土丘，“卷阿”即指山勢蜿蜒之狀。另外，《莊子·逍遙游》有“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一句，“規矩”在此特指“規器與矩尺兩種測繪工具”，全句借枝干的自然彎曲形態與人工標準形成對比，凸顯道家自然哲學理念。此外，《詩經·陳風》中“有美一人，碩大且卷”一句，“卷”兼具體態修長與發絲卷曲的雙重意象，仍屬曲狀特征的具象表達。

關于“卷石”的訓話問題，若取“彎曲”義項，解作“彎曲的石頭”，雖在語法結構上可形成名詞性偏正詞組，但結合《小石潭記》具體語境，則會產生語義矛盾。從地質形態學角度考察，天然石塊呈規則性彎曲者實屬罕見，故將“卷”訓為形容詞“彎曲”仍有待商榷。

在《辭海》的注音體系中，“卷”字讀作“quan”時具有多重含義。據趙荷香研究，該讀音不僅表示“彎曲”之意，更包含特殊的計量單位概念。《中庸》記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鄭玄在注釋中明確指出“卷”相當于“區”，而古代“一區”的容量標準為一斗六升。這種用法與同篇出現的“一勺水”“一撮土”等表述形成呼應，用以強調微小的事物。

值得注意的是，古代文獻中存在“卷”與“拳”通用的現象。孔穎達在解釋“一卷石”時，著重突出其象征微小的修辭作用，這與同書其他章節“宋國區區”等表述中的“微小”含義形成互證。從詞義演變角度考察，“卷”從具體的容量單位逐步衍生出抽象的“微小”含義，符合漢語詞義發展規律。因此，結合文獻例證和詞義分析可知，“卷石”在此語境中特指“體積小的石塊”，而非完整的巖石。

從語法層面來看，“全石”是名詞性詞組，作并列成分，那相對應的“卷石”也應是名詞性詞組，意思為“拳頭般大小的石頭”，這樣理解與上文的聯系更為準確。

四、巖

“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堪，為巖。”（《小石潭記》）

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注：“堪（堪），不平的山巖。

部編版教材將“堪”釋為：“不平的巖石。”對“巖”都未作注解。

結合文意來看，這句話在寫各種形態的巖石，卻沒有解釋同為并列成分的“巖”是什么形狀。如果按照現代漢語對“巖”的理解，通常解釋為“巖石”，與前文的并列成分“為坻，為嶼，為堪”不符。

“巖”是會意字，本義是高峻的山崖、山峰，沈括的《夢溪筆談》“高巖峭壁”以及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中的“巖”都是這個義項。“巖”，也寫作“嵒”，從山從品，指山洞，引申為有孔洞的石頭。如唐代崔顥的《入若耶溪》：“巖中響自答，溪里言彌靜。”魏晉左思的《招隱二首》：“巖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清代鄭燮的《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這三個例子中“巖”指的就是山洞和有孔洞的怪石。

從地理角度來看，柳宗元筆下的永州，位于湖南和廣西的交界處，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在地理學中，喀斯特地貌的典型特征之一就是有大大小小的溶洞，這也是可以把“巖”理解為“洞穴”的例證之一。這里“巖”指的就是“有孔洞的石頭”，與上面的“堪”意思相近，但又有所差別。“堪”指的是凹凸不平的石頭，“巖”指的是有孔洞的怪石。“巖”可理解為“洞穴”，與“坻”“嶼”“堪”作為并列成分，也符合漢語表達習慣。根據句意來看，形成形態各異的巖石，有較平坦的坻和嶼，也有凹凸不平、布滿孔洞的堪和巖，如此

理解較為通順。

文言文年代久遠，版本繁多，意蘊豐富，在歷史傳承中很容易產生意義的流變或錯漏，所以文言文的注釋難免產生爭議。本文綜合不同版本注釋加以分析，以求獲得更貼切的注釋。對文章中部分字詞注釋的分析，也能夠讓我們深入理解柳宗元筆下小石潭的自然景色，更深刻地感受他內心的情感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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