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視域下《塵埃落定》中的女性形象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17-0093-05

阿來的《塵埃落定》以麥其土司家二少爺的視角，講述了麥其土司家族的興衰史，同時反映出整個土司制度的崩潰趨勢。小說中的這位二少爺被眾人視為“傻子”，這個“傻子”卻常做出聰明人難以企及的舉動，具備常人所不具備的獨特視角來觀察周遭人事與社會變遷。學界對《塵埃落定》人物形象的研究已較為豐富，然對其中女性形象的系統分析尚顯不足。本文擬運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層次理論與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理論，剖析小說中的女性形象。

一、豐富的女性群像

在《塵埃落定》中，阿來不僅成功塑造了主人公麥其土司家二少爺這一經典角色，還精心刻畫了多位女性形象，包括茸貢土司之女塔娜、央宗、土司夫人、茸貢土司、桑吉卓瑪和與茸貢土司之女同名的女仆塔娜等。這些女性角色大致可劃分為三種類型：其一為情欲放縱型；其二為權力追求型；其三為壓迫受難型。盡管她們的人生軌跡與性格特征各異，但阿來以細膩筆觸與深刻洞察力，賦予每個女性形象飽滿的生命力，使其各具魅力，展現出作者對人性復雜性的深刻理解與精準把握。

《塵埃落定》中，塔娜與央宗屬于情欲放縱型女性形象。塔娜在嫁給麥其二少爺前便與其發生性關系，這種行為在封建語境下既不被社會倫理允許，也違背了土司家族的規矩。婚后，她又先后與土司大少爺、汪波土司及白人軍人發生不正當關系，無視世俗倫理約束，這一方面體現其道德層面的沉淪，另一方面也凸顯她對肉體情欲的狂熱追逐與無度放縱。央宗作為麥其土司下屬領地頭人的妻子，在丈夫遭麥其土司陷害致死之后，未表現出對丈夫慘死的悲痛，反而轉身投入麥其土司懷抱，與之在罌粟田中茍合。無論是塔娜對性欲的非理性、無節制追求，還是央宗對丈夫死亡的冷漠態度，均源于女性正常欲望在封建社會長期壓制下的道德沉淪與異化。而這一現象的根源，是封建社會對女性的系統性摧殘。

土司太太與茸貢土司是權力追求型形象的典型代表。土司太太是漢族女性，出身卑微，被賣給麥其土司后成為土司太太。她對權力的追求不像麥其土司與大少爺那樣直接，而是以更為隱晦的方式潛藏于內心，體現在她對“傻兒子”的深切期望之中。她常因二少爺的“傻”而悲傷，而這種悲傷卻不是母親對子女健康的憂慮，而是因其子無法承襲麥其土司身份、掌握土司權力而痛苦。當麥其二少爺成為唯一繼承人后，她唯恐兒媳塔娜未來取代自己，成為土司領地的新女主人。這種對權力的持續渴望與患得患失，貫穿其一生。

與土司太太同樣執著于權力的茸貢土司，是眾土司中唯一的女性統治者。為穩固權位，她被迫接受其他男性土司為其指定的伴侶；在因權力受制而深感無奈后，她轉而成為權力控制者，不惜將女兒塔娜許配給麥其家二少爺。此后，她為保住權力而阻止女兒回茸貢，以淡薄親情為代價維系統治。這種將權力凌駕于親情之上的觀念，本質是土司制度對人性的異化。土司太太與茸貢土司過度追求權力導致人性扭曲與親情疏離，體現了女性在封建權力結構中所受到的雙重壓迫。

與土司太太、茸貢土司形成對照的是《塵埃落定》中最受壓迫的群體一一奴隸。統治階級掌握權力，而奴隸既無自由、尊嚴，亦無獨立人格，被視為統治階級的附屬品或私有物。小說中土司太太對兒子所言：“兒子啊，你要記住，你可以把他們當馬騎，當狗打，就是不能把他們當人看。”即揭示了這種權力結構的本質。

桑吉卓瑪作為主人公二少爺性啟蒙的對象，其與二少爺發生性關系并非出于自主選擇，而是因為其身為奴隸，只能被迫服從。她嫁給銀匠亦屬無奈之舉一一身份的鴻溝決定了奴隸只能與奴隸結合。女仆塔娜因與茸貢土司之女、二少爺妻子重名，被迫改名。茸貢土司隨意為其賜名“爾麥格米”（意為“無名之人”），象征著在權力與身份的雙重壓迫下，其個人存在的徹底消弭。

這些受壓迫者不僅沒有婚配自主權，甚至無法保有自己的姓名。桑吉卓瑪與女仆塔娜的遭遇，如同一面棱鏡，折射出土司制度下女性群體的深重苦難。這些女性的坎坷經歷，無一不彰顯出土司制度對女性身心的嚴重摧殘，是批判與反思封建土司社會性別壓迫的重要論據。透過她們的命運軌跡，我們得以窺見該制度下女性地位的卑微與無奈，以及她們在權力與等級的重壓下，為爭取生存尊嚴而做出的不解努力與抗爭。

《塵埃落定》中的女性群像，整體呈現出三種生存樣態：或淪為男性依附者，或陷入情欲放縱，或執著于權力追逐。茸貢土司對親情的漠視、塔娜對情欲的放縱、央宗對殺夫仇人的主動迎合，以及桑吉卓瑪與女仆塔娜作為奴隸所遭受的系統性壓迫，均揭示了崩潰中的土司制度對女性的摧殘。這些女性或被異化為權力交換的禮物，或淪為欲望的載體，她們無法以獨立主體存在，只能成為男權秩序下的他者，她們個體價值的實現，必須依附于男性權力結構。

二、精神分析視域下《塵埃落定》中的女性形象特征

1.弗洛伊德精神層次理論視域下的女性人物心理

弗洛伊德精神層次理論聚焦人的精神活動（包括欲望、沖動、判斷、情感等），將其分為意識、前意識、潛意識三個層次。三者關系可概括為：人類的意識大多是潛意識的外顯；潛意識是意識形成的動力，即意識源于潛意識的需求；潛意識需經前意識審查方能轉化為意識[2

小說中，塔娜作為茸貢土司之女、下一任土司繼承人，其情感模式與權力觀念深受母親影響。這種影響最初以潛藏、未察覺的狀態植根于塔娜心靈深處，對其日常生活及人生軌跡產生深遠影響。在塔娜及周圍人的認知中，母親的行為悄然留下印記，這些零散的潛在影響在時間推移中不斷匯聚，最終在特定契機下轉化為個體潛意識層面接納的觀念。這一轉變經多次強化后凝固為穩定的意識形態并持續存在。塔娜自幼受母親行為影響，被母親作為維系權力的工具送給麥其二少爺，婚前即與其發生性關系，婚后又先后與麥其大少爺、汪波土司及白人軍人發生關系，其性行為模式顯然受母親影響。

在權力追求方面，茸貢土司作為唯一的女土司，對權力的熱衷絲毫不輸男性，她先后與三個男人結婚，目的是防止其他土司攻打茸貢，奪走她的土司地位。將女兒塔娜許配麥其二少爺亦為換取權力，甚至為此阻正女兒返回家鄉。塔娜在這種權力至上的環境中成長，潛意識中對權力的渴望轉化為顯性意識。塔娜第一次出軌于大少爺，就是為了成為土司太太，也是為了擁有權力。塔娜的這種觀念受其母親影響，是一種無意識的權力認同。

弗洛伊德認為，潛意識比意識更具根本驅動力，代表人類深層原始心理力量。《塵埃落定》中，央宗是個有美色但毫無心肝的人，其與殺害丈夫的麥其土司結合的行為，正是受潛意識驅動的結果。置身于封建土司制度籠罩下的女性群體，大都經歷了長期的精神壓抑與身心摧殘。她們不僅承受著肉體上的痛楚與磨難，其精神世界也遭受了嚴重的麻痹與侵蝕，以至于逐漸喪失了反抗的意識與能力[3，在一種逆來順受的狀態中，女性的人格和價值被嚴重物化。這源于封建男權社會通過禮教法則構建的統治秩序，最終目的是維護男性統治。央宗作為被封建土司制度壓抑的女性，長期積淀的封建觀念在其內心扎根并內化為潛意識：精神麻痹使她對丈夫之死無動于衷，面對勝者麥其土司，她自覺將自己“物化”為權力附屬品，主動投懷送抱，完成從一個男性附屬品到另一個男性附屬品的轉移。

綜上，無論是塔娜還是央宗，都是被男性物化了的女性。而塔娜和茸貢土司對親情的冷漠，則是父權制度、封建土司制度對女性壓迫、異化的結果。

2.弗洛伊德人格結構理論框架下的女性行為模式

弗洛伊德在《自我與本我》中提出人格結構理論，將心理結構劃分為“本我”“自我”“超我”。“本我”對應無意識，植根于性本能等原始欲望，遵循快樂原則；“超我”代表道德理想，遵循至善原則；“自我”從本我分化而來，調和本我與超我的沖突，遵循現實原則[4

《塵埃落定》中，塔娜、央宗體現“本我”人格，桑吉卓瑪體現“自我”人格。現實與理想、女仆與妻子、自由與奴役的矛盾，迫使桑吉卓瑪選擇“自我”—成為銀匠之妻，而非利用二少爺的依戀改變身份。雖然不同于塔娜與央宗放縱式的“本我”，但桑吉卓瑪的“自我”建立在土司等級制度的依附關系之上，實為“假象自我”。身為奴隸的宿命感貫穿其意識：作為女仆時，因畏懼土司太太，不敢妄想與少爺結合；成為銀匠妻子后，又因制度威嚴與等級觀念的束縛而后悔與銀匠結婚。制度的威嚴與等級觀念的腐朽迫使她選擇成就“假象自我”—成為奴隸的老婆，繼續做一個奴隸。

塔娜、央宗的“本我”放縱集中體現于性本能釋放：塔娜與麥其大少爺、汪波土司的關系均出于主動選擇，央宗與麥其土司的結合亦為自愿，二者均被“本我”的快樂原則主導。這類“本我”張揚的女性形象在當代文學中具有典型性，如《白鹿原》中的田小娥，由于飽受封建制度的嚴苛約束和沉重枷鎖，田小娥毅然決然地跨越了禮教的重重藩籬，她與鹿子霖、白孝文之間發生的性關系，不僅是對個人情感與欲望的極致釋放，更是其內心深處“性”之“本我”徹底覺醒與極度張揚的體現[5]。

桑吉卓瑪的“自我”壓抑與塔娜、央宗的“本我”放縱，共同映射土司制度對女性的壓迫。在土司制度下，桑吉卓瑪無法做自我，要時時刻刻約束自己。塔娜和央宗情欲的放縱，表面上看不受約束，實際上也象征著女性在封建土司制度下的精神壓迫以及女性對獲得真正的精神和肉體自由的渴望與向往。

3.榮格集體無意識理論觀照下的女性原型特質

榮格是弗洛伊德的學生，他提出了“集體無意識”的概念，其核心內容是“原型”或稱“原始意象”。榮格認為，若要實現人格的完善調適與和諧平衡，必須允許男性人格中的女性特質與女性人格中的男性特質在個體潛意識及行為中得以顯現。據此，他提出男性“阿尼瑪”原型與女性“阿尼姆斯”原型理論。其中，“阿尼姆斯”象征女性內在潛藏的男性特質，與“阿尼瑪”形成對應概念，二者均屬于“原型”（原始意象）范疇。榮格提出“阿尼瑪”與“阿尼姆斯”原型的生理學依據，是男女均分泌雌雄荷爾蒙，故任何人身上均存在雌雄同體的生理基礎，但其深藏于潛意識層面，不易被直接覺知。盡管有人可能否定自身存在此類心理情結，但榮格指出：“當某個女人以百折不撓的信念有所堅持時，當她運用某種強硬的方式和手段時，她內心中潛在的阿尼姆斯便顯現出來。”[8]

土司太太與茸貢土司身上體現出鮮明的“阿尼姆斯”特質——二者對權力狂熱追求，并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土司太太為使兒子承襲麥其土司之位，主動解決諸多家族危機，其動機不僅源于母性本能，更暗含對自身權力的留戀：唯有兒子掌權，她才能繼續保有土司太太的地位與權力。茸貢土司為維系統治，先是接受其他土司指定的政治婚姻，后在饑荒中為得到麥其家糧食以維持自己的統治，不惜犧牲女兒塔娜的婚姻自主權，將其作為權力交換的禮物贈予麥其二少爺。她們身上展現的野心、果決乃至冷酷，傳統上被歸為男性特質，實則是“阿尼姆斯”原型在女性人格中的外顯。

《塵埃落定》中這些女性對權力的狂熱，源于封建制度的系統性壓迫：在男性主導的權力結構中，女性若想突破依附地位，唯有模仿甚至內化男性的權力邏輯。土司太太與茸貢土司對權力的病態追逐，本質是制度性壓迫催生的生存策略一一她們試圖通過掌控權力來抵消性別劣勢，卻在過程中不可避免地異化了自身的女性特質。

《塵埃落定》中塑造的女性形象一無論是塔娜、央宗、土司太太、茸貢土司，還是桑吉卓瑪一一或沉溺情欲放縱，或執著權力追逐，或困于奴隸身份無法掙脫。她們共享一個悲劇性身份：男權社會的他者。作為主流文化秩序中的異己，她們的存在本身即被視為威脅，遭受制度性的規訓與壓迫。這種性別壓迫的結構性根源，在于男權社會將女性界定為他者的文化邏輯，正是這種邏輯，導致她們的身份異化與命運悲劇。

三、土司制度下女性作為他者的悲劇性

《塵埃落定》中的女性形象飽滿生動，各具獨特品質：或美麗堅韌，或剛烈執著，或溫順隱忍，土司太太即便擁有復雜的過往，仍展現出美麗優雅與才智雙全的特質，這說明女性的價值并非天生被決定，女性可以通過順應環境努力改寫命運;麥其二少爺的奶娘德欽莫措，則以生命激情與反抗意識，喚起了讀者對土司制度下女性奴隸的深切同情；塔娜的多次情感越界背后，隱含著對束縛壓迫的反抗及對個人自由尊嚴的渴望。這些多元的情感與行為，共同構成對土司制度下女性生存狀態與心理需求的深刻揭示。

然而，她們普遍缺乏真正的獨立性與自主性。盡管部分女性身處高位，卻始終處于男性土司的權力掌控之下。在土司制度的框架內，她們的主體光芒被遮蔽，淪為男性主導社會秩序中的他者。

阿來在小說中匠心獨具地塑造了土司制度崩潰背景下來自不同階層、性格迥異的女性群像。她們懷揣各異的生命期待，卻終究未能逃脫與土司制度一同崩塌的悲劇宿命。歷史洪流無情裹挾著每一個脆弱個體，使她們在時代風雨中輾轉掙扎，最終如塵埃般湮滅于歷史深處。阿來深刻揭示了末世情境下女性的生存困境，以深切悲憫凝視其命運的必然性，彰顯出作品厚重的人文主義情懷，引發讀者深沉的情感共鳴與理性思索。

在龐大的土司權力體系中，女性始終處于邊緣位置：她們被迫適應土司制度的陳規舊制，而這套制度已注定走向衰亡。土司制度以其殘忍嚴苛、泯滅人性的統治邏輯，對女性的身心造成系統性壓抑，導致其生存狀態的普遍惡化。落后的生產方式與無限膨脹的權力欲望相互交織，從根本上瓦解了女性的人格尊嚴。女性生存境遇的變遷與土司制度的崩潰進程形成鏡像對照——她們既是制度異化的產物，也是制度崩塌的見證者與陪葬品。阿來以細膩筆觸刻畫女性孤立無援的生存圖景，將其命運軌跡與行將就木的制度形成互文，有力印證了土司制度不可逆轉的衰敗趨勢

作為外來文化象征的麥其土司的長女“英國夫人”，其角色設置隱含深刻隱喻：這位接受西方文明洗禮的女性，對母族文化產生強烈精神疏離，將故鄉視為未開化的蠻荒之地。然而，即便受過現代文明熏陶，她仍對富裕卻腐朽的家族展現出貪婪依附，這一側面揭示出：制度性的人性異化力量，遠超文化教化的影響。通過這一充滿文明與野蠻張力的女性視角，阿來進一步揭示了土司制度窮途末路的歷史宿命。

四、結語

阿來在《塵埃落定》中塑造的女性群像多樣、立體，如塔娜的艷麗反叛、桑吉卓瑪的隱忍順從、茸貢土司的權謀果決。她們的每一次抉擇一一塔娜在權力與情欲間的游走、桑吉卓瑪對奴隸身份的被動認同、央宗在殺夫仇人懷中的沉淪一—既是個體情感波動的外顯，更是制度性壓迫的具象化表達：塔娜的多次情感越界，實則是對男權規訓的病態反抗；桑吉卓瑪與銀匠的婚姻，則體現了封建土司制度下“奴隸只能嫁給奴隸”的生存處境。

作家以現實主義筆觸勾勒這些女性的命運軌跡，在她們與土司制度的互動中構建雙重敘事：

微觀層面，是“塔娜”們被異化的身心如何在欲望與壓迫間掙扎；宏觀層面，則是通過女性被物化、被工具化的普遍境遇，暴露出土司制度對人性的系統性吞噬。這些女性既是制度崩潰的陪葬品，也是文明轉型的見證者。阿來的書寫由此超越了單純的人物塑造，而是以女性為鏡像，讓讀者在她們的悲喜中審視土司制度的荒誕本質，以及傳統社會結構中女性地位的結構性困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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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馬新國.西方文論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5] 向子怡.論阿來的《塵埃落定》女性群像Ⅲ].作家天地，2023（4）.

[6] 車瑞.20世紀《紅樓夢》文學批評史論[D].濟南：山東大學，2010.

[7] 金敬姬.藝術一無意識的象征產物[D].杭州：中國美術學院，2008.

[8] 車瑞，胡維笑，劉冠君.紅樓人物的阿妮瑪與阿尼姆斯傾向研究Ⅲ].名作欣賞，2015（11）.

（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