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系列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餃子,2019)、《哪吒之魔童鬧海》(餃子,2025)作為近年來中國動畫電影的杰出代表,不僅以精湛的視覺效果和深刻的敘事贏得了觀眾的廣泛贊譽,更通過哪吒這一經典神話角色的重塑,深刻探討了權力、規訓與反抗的永恒主題。哪吒從“魔童”到“自我定義”的成長歷程,不僅是一個神話故事的再現,更是對現代社會權力關系的深刻隱喻。在這一敘事中,權力與反抗的思辨話語,投射于個體在規訓社會中尋求主體性與自由的抗爭,賦予了傳統故事和傳統議題新的生命力。
無疑,米歇爾·福柯(MichelFoucault)的權力理論為解讀這一議題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工具。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指出:“人們應該從中破譯出一個永遠處于緊張狀態和活動之中的關系網絡,而不是讀解出人們可能擁有的特權。”福柯認為,權力并非單一的壓迫力量,而是一種無處不在、滲透于社會各個層面的關系網絡,它通過話語、規訓機制和空間控制等手段,自下而上地滲透到社會的各個層面,以此塑造個體的身份與行為。權力與反抗是辯證共生的關系,個體的反抗實踐不僅是對權力的挑戰,更是主體性生成的關鍵。
一、話語構建:權力的規訓機制
“大多數人的福祉與少數人的福祉是兩種互相對立的價值觀。”2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在探討“善與惡”“好與壞”概念起源時指出這兩大道德價值根源的對立關系。這也正是權力話語體系【作者簡介】羅幸,女,廣西陸川人,廈門大學電影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廈門大學國際傳播研究中心主任,主要從事影視藝術與影視批評、電影美學、視聽文化與國際傳播等研究;陳希雅,女,福建福州人,廈門大學電影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影視藝術與影視批評、電影美學等研究。
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劇照(中國,2025)

構建下“善與惡”“好與壞”的社會規訓表象,“在那些指稱‘好’的言語和詞根中已經多次透露出一種主要差別,而高貴者正是據此感覺自己是上等人”[3]。而米歇爾·福柯在《詞與物》中正借用了尼采談及“善與惡”的例子來論證話語持有者往往是權力掌控者:“當有人說善神(Agathas)表示自己,而說惡神(Deilos)來表示他人時,問題并不是知曉善惡本身是什么,而是要知道誰被表示了,更精確地說,是要知道誰在講話。”4因此,這里個人表述的“善與惡”也只是話語表象,且受到話語持有者(即權力掌控者)的影響。
在此基礎上,福柯語境中的權力并非僅僅通過暴力或壓制來運作,而是通過話語這一權力規訓機制,自下而上地滲透到社會文化環境中,以此塑造個體的身份、行為甚至思想。在“哪吒”系列電影中,哪吒的成長歷程正是權力規訓機制的生動體現。
(一)權力對身份的規訓
身份作為權力運作的核心武器。電影中對身份的規訓,不僅體現在對“魔丸”“靈珠”的“善惡論”標簽上,更是滲透于仙界、人族、龍族、妖族的等級制度。仙界的闡教自詡為“世間正道的維護者”,位于權力話語的頂端,占據著“金字塔”的頂層資源;人族、龍族和妖族則是金字塔下的底層,甚至會被視為異類和潛在威脅。在“哪吒”系列電影世界觀的權力結構中等級森嚴,大家都約定俗成地默認了一套“善惡好壞良莠”之分的話語體系。
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從出生起就被貼上了“魔童”的標簽,這一身份并非自然形成,而是通過社會話語的構建得以確立。元始天尊、太乙真人、陳塘關的百姓,甚至哪吒的父母,都默認并參與了哪吒“魔童”身份的認定與建構。于是,哪吒就定義為“邪惡”的象征,“惡”成為哪吒的標簽和符號。
可是,大環境的社會話語仍是束縛著哪吒乃至每一個個體身份的枷鎖。“哪吒”系列電影中哪吒與敖丙的友誼,雖打破“正邪不兩立”的先例,但哪吒仍受到社會規訓的影響,依舊深陷于“魔丸”身份羈絆,甚至恢復肉身后的他仍需要以掩蓋魔氣的方式參加升仙考試。
于是,此時“善與惡”的身份話語不僅是一種標簽規訓,更是一種權力機制,它通過標簽化將哪吒排除在正常社會之外,使其成為被規訓的對象,進而將哪吒的“魔童”身份被內化為自我認知。在電影中,哪吒多次表現出對自身身份的困惑與掙扎,這種困惑正是權力規訓的結果。“一切實行對個人的控制的權力機構都按照雙重模式運作,即一方面是二元劃分和打上標記(有害/無害;正常/反常);另一方面是強制安排,有區別的分配(他是誰,他應該在哪里,他應該如何被描述,他應該如何被辨認,一種經常性監視應如何以個別方式來對待他,等等)。”[5因此,權力正是通過話語將個體分類、定義,并使其接受這種定義,從而實現對其的控制。
(二)權力對空間的規訓
空間是權力運作的重要場域。“在規訓機構中,有關職能場所的規則將逐漸把建筑學通常認為可以有幾種不同用途的空間加以分類。某些特殊空間被規定為不僅可以用于滿足監督和割斷有害聯系的需要,而且也可用于創造一個有益的空間。”[6福柯強調,權力是通過空間的分割與控制,實現對個體的規訓。在“哪吒”系列電影中,空間規訓的體現就尤為明顯。
首先是李府。這一從哪吒出生便被限制自由的空間,不僅是對其身體的禁錮,更是對其“魔童”社會身份規訓的強化。李府的高墻與結界象征著權力的邊界,哪吒的每一次嘗試突破都被視為對權力的挑戰。此外,陳塘關的整體空間布局也體現權力的規訓機制。百姓對哪吒的恐懼與排斥,使得哪吒在公共空間中始終處于邊緣地位。這種空間規訓不僅限制了哪吒的行動自由,也進一步鞏固了其“魔童”身份。
其次是海底鎮壓妖獸的煉獄牢籠。這無疑是權力禁閉空間的極致規訓體現。海底牢籠被設計為幽暗、封閉、布滿巖漿和鎖鏈的深淵,龍族成員和海底妖獸們被鎖鏈束縛,既是對身體的禁錮,也是對其族群身份的貶低。“懲罰制度應該置于某種有關肉體的‘政治經濟’中來考察:盡管它們并不使用粗暴的、血腥的懲罰,盡管它們使用禁閉或教養的‘仁厚’方法,但是,最終涉及的總是肉體,即肉體及其力量、它們的可利用性和可屈服性、對它們的安排和征服。”這看似不傷及性命的教化行為,實則是仙界打造“仁慈”“權威”形象話語的工具。龍宮的破敗與鎖鏈的意象,象征天庭對龍族的系統性壓迫一—他們因“妖族”身份被貶為“天牢守衛”,被迫執行天庭的骯臟任務,卻始終無法躋身仙界正統。最終,也是在這禁閉空間中,北海龍王、南海龍王、西海龍王被馴化,倒戈仙界,背叛龍族,成為無量仙翁的傀儡。
再次,仙界(如玉虛宮、通天白玉臺)象征著至高權力地位的空間。仙界建筑以純白、恢宏的建筑風格為主,表面上呈現出“純潔無瑕”與“道德至高”之感,實則暗藏權力的虛偽性。俯瞰玉虛宮的空間設計,四四方方、規整有序,好似遵循嚴格的等級制度;室內大廳空曠幽靜,無量仙翁高居玉座,弟子鶴童、鹿童分立兩側,可見位于權力主體的無量仙翁的主導性與支配性。“規訓權力是通過自己的不可見性來施展的。同時,它卻把一種被迫可見原則強加給它的對象…在這種支配空間中,規訓權力主要是通過整理編排對象來顯示自己的權勢。考試可以說是這種客體化的儀式。”[8正如電影中的人族、妖族皆以修仙為理想目標,希望通過升仙考試,進入玉虛宮成仙。這種權力對空間的規訓與操縱,正是福柯權力理論中可見性與不可見性分配的體現,權力主體無量仙翁監控并操縱鶴童、鹿童監考升仙考試,組建“捕妖大隊”,維持世間秩序。通天白玉臺的“升仙儀式”要求參與者接受天庭的道德標準,其空間儀式感強化了權力對個體意志的規訓。于是,仙界空間的“潔凈”與“秩序”成為話語霸權所包裝的具象化表象。
此外,“天元鼎”也是《哪吒之魔童鬧海》中具有隱喻性的空間符號。“天元鼎”作為闡教根基的上古神器,卻被用于囚禁和煉化受壓迫和欺詐誘捕的妖靈,鼎內空間的封閉性與暴力性,象征權力對反抗者的吞噬與異化。無量仙翁濫用權力把“天元鼎”作為“生產性空間”,將反抗力量轉化為統治資源一—將哪吒、龍族等反抗者投入鼎中煉化,試圖將其轉化為鞏固自身權力的“仙丹”。而在哪吒與敖丙想要奮力破鼎而出時,無量仙翁幻化坐大樹扎根于鼎上,并操控“捕妖大隊”的天兵天將落于樹上一同鎮壓。這一幕的鼎內與鼎外,兩個空間之內的對抗,將權力對空間規訓壓迫進行了極致的對比刻畫。哪吒在三昧真火中的涅槃,顛覆了鼎的規訓功能。他通過自我毀滅與重生,將天元鼎從“規訓工具”轉化為“反抗場域”。
“哪吒”系列電影通過陳塘關李府、海底龍宮、玉虛宮、天元鼎的空間敘事,不僅刻畫了權力如何通過空間規訓實現壓迫,還揭示了個體是如何通過突破空間邊界挑戰權力結構。從福柯的視角看,空間不僅是物理容器,更是權力關系的具象化載體——其設計布局、使用機制,始終與權力的運作與規訓緊密交織。
(三)權力對意志的規訓
權力的最高形式并非對身體的壓制,而是對個體意志的規訓。“在任何一個社會里,人體都受到極其嚴厲的權力的控制。那些權力強加給它各種壓力、限制或義務。首先是控制范圍,其次是控制對象。”[9在“哪吒”系列電影中,權力對意志的規訓體現為雙重機制:一方面控制范圍,讓大眾在潛移默化中深陷“修仙”陷阱,通過森嚴的等級制度和出身偏見,將“修仙”設定為唯一合法性目標,以此規訓普通群體的生存邏輯,鞏固仙界的霸權地位;另一方面控制典型對象代表,通過“天命”話語將哪吒的“魔丸”身份與命運綁定,迫使其接受“注定為魔”的預設。
首先,修仙目標的大眾意志規訓。仙界通過“升仙考試”構建了一套看似公平的晉升體系,實則將權力規訓嵌入個體意志的深層結構。在《哪吒之魔童鬧海》中,玉虛宮以“修仙考核”為誘餌,要求參與者接受天庭的道德標準,經歷三關的捕妖升仙考核。這種制度化的規訓機制,使普通群體將“成仙”內化為人生終極目標,進而主動壓抑反抗意識。例如,申公豹的弟弟申小豹和父親申正道都是被“修仙規訓”完全洗腦的一心想靠修仙改變命運的妖族大眾群像代表;申公豹則為獲得仙族認可,不惜背叛同族執行骯臟任務;敖丙因龍族身份被仙界排斥,卻仍執著于通過立功“洗白”族群一一他們的選擇并非自由意志的產物,而是權力規訓下“合理化生存策略”的體現。“在規訓程序的核心,檢查顯示了被視為客體對象的人的被征服和被征服者的對象化。”[10]福柯指出,現代社會的權力通過“檢查”與“規范化裁決”實現對個體的全面控制,而“哪吒”中的升仙考試正是這種技術機制的隱喻。玉虛宮的考核不僅測試法力,更審查參與者的道德忠誠度(對仙界價值觀的服從),以此篩選符合權力需求的“合格主體”。哪吒為通過考試被迫隱藏魔氣,恰如福柯強調的“被規訓的肉體”一個體為適應權力標準,主動切割自身的異質性,成為可被操控的“溫順身體”。
其次,“天命”話語的規訓,從“魔丸”典型對象的命運預設到意志內化。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天命”被建構為不可違逆的終極法則。元始天尊通過“靈珠與魔丸”的二元劃分,將哪吒的命運定義為“三年后天劫降臨,肉身毀滅”,這一話語體系不僅由仙界壟斷,更通過陳塘關百姓的恐懼、太乙真人的教化以及李靖夫婦的妥協滲透至哪吒的自我認知中。“天命”作為一種話語,被用來解釋哪吒的“魔童”身份及其命運。太乙真人與申公豹的爭斗,本質上是對“天命”話語權的爭奪。這種話語的背后,不僅試圖定義哪吒的身份,還試圖規訓其意志,使其接受“注定為魔”的命運。哪吒初期對“魔童”身份的認同(如自暴自棄、破壞村莊)正是權力內化的結果一—他接受了“天命”對自我價值的否定,甚至以“惡”的姿態回應社會排斥。
然而,《哪吒之魔童鬧海》進一步揭示了“天命”的虛偽性。仙界以“天道”之名鎮壓龍族、誘捕妖族,實則為維護自身統治合法性。無量仙翁操控“天元鼎”煉化反抗者,宣稱“逆天者必遭天遣”,實則將“天命”異化為權力鎮壓的工具。這種“天命”話語的運作機制與福柯分析的“規訓社會”高度契合:權力通過制造“真理”(如“魔丸注定為惡”),將反抗者污名化為“異常”,進而將對其的暴力規訓合理化。
“哪吒”系列電影的權力話語從身份、空間和意志三個維度展開構建,通過身份規訓將仙人妖魔劃分為森嚴且不平等的等級制度,將身份標簽化;同時,以空間規訓隔離、限制與控制不同族群的自由;并加之意志規訓通過“成仙普升”“天命決定論”等話語試圖掌控并預設個體乃至群體命運。但是,哪吒的反抗表明規訓并非不可打破,這種反抗為后續的身份重構與主體性生成奠定了基礎,也揭示了權力與反抗的辯證關系。
二、話語爭奪:權力的抗爭實踐
權力與反抗始終處于動態博弈中,而反抗的實踐往往通過對話語的爭奪展開。“哪吒”系列電影中,哪吒從被規訓的“魔童”逐漸成長為反抗者,其抗爭不僅是對權力話語的挑戰,更是對主體性生成的探索。這一反抗不僅表現在角色對身體的反抗,也涉及對身份、命運、道德規范的挑戰,以及對傳統權力結構的顛覆。
(一)身份的重構與反抗的萌芽:從“魔童”到“自我命名者”
身份是權力規訓的核心,也是反抗的起點。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的“魔童”身份被社會話語固化,但其反抗行為逐漸消解了這一標簽,開啟了身份重構的進程。
首先,反抗的萌芽源于對規訓的質疑。哪吒雖被禁足于李府,卻通過偷溜出府、捉弄百姓等行為,試圖突破身份規訓的邊界。這些看似“戲謔”“無序”的行為實則是被規訓者對身份枷鎖的符號性反抗,正如福柯所言,“瘋癲不是自然現象,而是文明產物”,哪吒的“魔性”實為權力話語建構的病理學標本。
其次,身份重構的轉折點出現在天劫降臨的危急時刻。當哪吒掙脫乾坤圈束縛,以肉身對抗雷霆時,其軀體成為對抗規訓暴力的終極戰場。三頭六臂的法相不再象征妖魔化體征,而是轉化為抵抗權力的神話意象。陳塘關百姓從投擲菜葉到跪拜救世主的認知逆轉,展示了反抗者通過身體實踐重構了他者凝視的成見。
同時,《哪吒之魔童鬧海》進一步深化這種主體性重構。面對龍族壓迫,哪吒拒絕扮演傳統救世主角色,轉而成為福柯強調的“反規范性力量”。正如哪吒以“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自己說了算”的自我宣言,完成從被命名客體到言說主體的轉變。這種身份策略打破“靈珠/魔丸”的二元囚籠,解構了仙界“非善即惡”的話語霸權。頗具深意的是,電影通過火尖槍與冰錘的意象融合(哪吒與敖丙武器的交織),暗示對抗性身份在斗爭中產生的辯證性新生。這種身份政治的演進,本質上是對福柯“自我技術”的影像化詮釋。哪吒通過持續的身體抗爭與話語實踐,將規訓社會強加的“魔童”身份轉化為自我定義的“反抗者”符號,在權力網絡的裂縫中開辟出主體生成的空間。當混天綾不再束縛其身而是化為破界利器時,被規訓者的身體最終成為解構規訓的武器
(二)自由意志對抗權力話語:從“天命不可違”到“我命由我不由天”
“哪吒”系列電影中的另一個關鍵議題是“天命”話語的挑戰。元始天尊通過“靈珠”與“魔丸”的二元劃分,將哪吒的命運預定為“魔”的宿命,而這一宿命不僅是命理上的安排,也是社會話語的產物。仙界通過“天命”話語將哪吒的命運綁定為“注定為魔”,而哪吒的抗爭本質上是自由意志對權力話語的激烈對抗。《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太乙真人與申公豹對“靈珠”的爭奪,本質是對話語解釋權的壟斷—誰能定義“天命”,誰就掌握權力合法性。哪吒的自我犧牲(肉身抗天劫)直接否定了“天命”的不可違逆性,其怒吼“我命由我不由天”成為自由意志的宣言。《哪吒之魔童鬧海》則旨在揭露“天命”的虛偽性。仙界以“天道”之名鎮壓龍族、煉化妖族,卻將自身暴行美化為“維護秩序”。哪吒揭露無量仙翁操控“天元鼎”的陰謀,并質問:“若天道不公,我便撕了這天!”這一行動正是對“真理體制”的批判一權力通過話語將自身利益包裝為普遍真理,而反抗者必須解構其合法性。哪吒的“我命由我”并非對權力的徹底逃離,而是通過反抗重新占據話語權。“被秩序的暴力所驅逐的東西將會東山再起,推翻秩序,帶來自由。”1福柯認為,暴力的權力秩序壓迫和驅逐,終將會遭到反抗和推翻,追求自由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而哪吒的抗爭正是將自身從被定義的客體轉化為能動的主體,在權力網絡中開辟新的生存空間。
(三)話語與權力的再生產:從“正邪對立”到“新神話”
“如果我們想通過一種對不同的性經驗機制的策略性翻轉,利用身體、快感、知識的多樣性及其反抗的可能性來反對權力的控制,那么我們一定要從性權威中擺脫出來。”[12]正如福柯在《性經驗史》中強調不要讓性的權威來裁定性經驗的歷史,“哪吒”系列電影中的“善惡”“正邪”話語也不應該被權力持有者所裁定,哪吒反抗“天命”權威的背后,是需要有一套不同以往的話語體系支撐。
因此,話語與權力的再生產,無疑也是“哪吒”系列電影想要探討的一個議題。“打破成見,扭轉命運”[13],這是導演餃子在接受采訪時強調的《哪吒之魔童鬧海》的主題,也是中國國漫電影人新時代的目標。
反抗并非終結權力,而是推動話語和權力秩序的再生產。“哪吒”系列電影中哪吒與敖丙聯手對抗仙界,打破了“靈珠/魔丸”的二元對立,催生了新的話語秩序。而新的話語再生產背后則蘊藏著解構與重構的雙重邏輯。
其一,解構性。當陳塘關百姓開始質疑天庭的“天道”時,舊權力的話語體系已出現裂痕,為哪吒后續反抗的正當性打下了基礎。而后,無量仙翁濫殺陳塘關百姓,嫁禍龍族,又利用哪吒試圖毀龍族勢力,一系列的虛偽殘暴行為,從根本上便解構了“仙即正義”的霸權話語。與此同時,在無量仙翁敗落之后,其樹妖以及侍童鶴妖、鹿妖的身份均被揭露。此時,仙界過往以仙人高貴自居的榮耀感,一直鄙夷和打壓妖獸出生的頑固成見及仙界話語所塑造的權威和正當性被完全解構。
其二,建構性。哪吒與敖丙的聯盟(“魔丸”與“靈珠”的聯合)創造了“超越正邪”的新話語。這種話語不再依賴仙界的道德標準,而是以“忠于本心”為價值內核,形成對舊權力秩序的顛覆代表。“人類瘋癲的產物不是屬于自然本性的表露,便是屬于自然本性的恢復。”[14哪吒、敖丙看似與權威主體仙界抗衡,挑戰權力秩序的瘋癲行為,實則更是其被規訓和壓抑的自然本性的恢復。《哪吒之魔童鬧海》的電影結尾,東海龍王雖助力哪吒、敖丙破鼎,但選擇重回深海躲避仙界勢力;而哪吒卻拒絕了龍王歸隱回避仙界的邀請,愿直面反抗權力的不公秩序,書寫自己的命運。因此,哪吒與敖丙的聯手,不破不立,以新破舊,正是回應著新時代青年人希望追求自由本質,不受世俗成見規訓,掌握自我命運的全新價值觀。
于是,“哪吒”系列電影通過身份重塑、自由意志覺醒以及話語權力再造,呈現了權力與反抗之間復雜的博弈。影片中的哪吒的抗爭并非單純地否定既有權力,而是在解構傳統話語霸權的基礎上,重新定義了個體的主體性,在權力結構中尋求新的可能性。這一反抗實踐既打破了“天命”這一傳統話語約束,更通過“新神話”敘事隱喻當代社會中個體在權力關系中實現自我解放與自我追求一“我命由我不由天”。
暴力壓迫它,它要最終被坦白出來,只能付出一種解放的代價。一旦被坦白出來,權力也就默不作聲了。”5在“哪吒”系列電影的敘事邏輯中,哪吒被壓抑和約束,內心不斷自嘆“我不是魔丸就好了”,再至掙脫枷鎖,怒吼“是魔是仙,我自己說的算!”哪吒被權力的規訓與反抗實踐始終處于動態的博弈狀態,二者既相互對抗又彼此依存,共同編織著主體性生成的辯證網絡。這種辯證關系既具有反抗的內在性,又暗藏著權力的流動性以及主體性生成的延續性。
(一)反抗的內生性:權力網絡中的裂隙生成
反抗的內生性在電影中體現為權力規訓體系內部矛盾的必然爆發。仙界通過“靈珠/魔丸”的二元劃分建構等級秩序,卻因靈珠轉世者敖丙的覺醒暴露出話語邏輯的斷裂一一當被規訓者獲得主體意識,規訓機制反而成為反抗的催化劑。這種內生性矛盾在龍族處境中更為顯著,天庭通過“海底煉獄”實現對龍族的空間規訓,但長期壓迫卻迫使龍族將反抗意志投射到龍族靈珠上,使靈珠這一本是仙界的強大規訓工具異化為摧毀權力秩序的顛覆性力量。
權力網絡中的裂隙不僅源于制度性壓迫,更產生于規訓實踐的非均質化滲透。陳塘關百姓對哪吒的認知轉變,暴露了話語規訓的局限性。當哪吒以自我犧牲打破“魔童”的污名化敘事,民間話語開始自發重構善惡標準。這種自下而上的話語再生產,也印證了福柯關于“這些抵抗點在權力網絡中到處都有”[16]的論斷,揭示著規訓機制在微觀層面的失效必然性。
(二)權力的流動性:鎮壓與吸納的雙重策略
面對反抗的沖擊,權力展現出自反性調適能力。仙界對哪吒的態度轉變極具象征意義,從天劫毀滅,到升仙考試的準入許可,權力機構通過策略轉換實現統治延續。這種流動性詮釋了權力不是某種可能被奪取、分享或讓予的東西,而是在鏈條中循環的某種東西。當直接鎮壓面臨合法性危機時,權力轉而采取吸納同化策略,將反抗者納入既有秩序。
三、話語思辨:權力與反抗的辯證關系
福柯在《性經驗史》中指出:“作為我們自身秘密的真相‘要求’的只是展現出來。如果它達不到這一點,那么這是因為有一種壓抑約束了它,這種權力以這種動態調適在“天元鼎”的隱喻中得到極致展現。鼎爐既是鎮壓工具又是轉化裝置,仙界通過煉化反抗者將其能量轉化為統治資源。權力機器在此展現出吞噬性與生產性的雙重面相,既暴力摧毀反抗者的肉身存在,又將其反抗意志符號化為鞏固統治的神話敘事。這種精妙的權力技術,揭示了統治階層如何將危機轉化為強化控制的契機。
(三)主體性的生成:反抗實踐的存在論意義
在權力與反抗的辯證運動中,主體性始終處于生成狀態。哪吒從“被命名的魔童”到“自我命名的反抗者”的蛻變,演繹了福柯“自我技術”的當代寓言。當哪吒怒吼“我命由我不由天”時,他不僅否定外部規訓,更通過“自我關懷”實踐主體建構。這種存在論意義上的反抗,突破傳統英雄敘事中的使命承擔,轉向福柯晚年強調的“生存美學”一個體通過持續自我創造,在權力網絡中開辟自由之境。
群體主體性的生成則體現在話語秩序的裂變中。當敖丙選擇與哪吒并肩對抗天庭,當龍族打破千年沉默揭竿而起,被規訓者聯盟形成了新的政治主體。這種主體性既非本質主義的身份認同,也非烏托邦式的完美革命者,而是福柯所說的“反規范性力量”,通過持續質疑真理體制,保持對任何固化權力結構的警惕。電影結尾反開放式結局暗示的抗延續性,恰是對主體性未完成特質的深刻詮釋。
在福柯的理論視域中,“哪吒”系列電影展現權力關系的復雜拓撲:反抗既內生于權力結構,又不斷沖擊著權力邊界;權力在鎮壓與調適中實現再生產,而主體性在反抗實踐中獲得永恒生成的動力。這種辯證關系解構了傳統神話敘事的宿命論框架,將“我命由我”的吶喊升華為當代主體在規訓社會中尋求自由的生存美學。當哪吒們拒絕成為權力規訓的合格主體,他們的反抗便不再是簡單的秩序顛覆,而是開啟了對存在本質的永恒追問一—在權力網絡的裂隙處,永遠躍動著創造新生的可能。
結語
“哪吒”系列電影以神話重述為載體,構建了一個權力與反抗永恒博弈的鏡像世界。福柯理論視域下,規訓社會的控制技術已從暴力壓制轉向更隱秘的話語滲透,而反抗的本質恰在于對權力生產性特質的覺醒與利用。哪吒從“命名者”到“自我定義者”的蛻變,隱喻著當代主體在結構性壓迫中尋求解放的困境與可能——真正的自由并非逃離權力網絡,而是通過持續的反規范性實踐,將規訓機制的裂隙轉化為自我創造的場域。哪吒的故事不再是一次英雄的崛起,更是一場關于個體身份認定與自我重塑的反抗實踐,通過“破”而后“立”的過程,直擊電影核心主題:“打破成見,扭轉命運”的深刻反思。電影中“新神話”權力與反抗的敘事既解構了傳統英雄敘事中的二元對立,也提示著權力關系的流動性本質:任何固化秩序終將在主體的質疑中松動,而反抗的未完待續恰恰是主體性永恒生成的動力。哪吒“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吶喊既是對規訓社會的存在論回應,也是在銀幕內外激蕩著的關于自由本質的永恒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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