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業投資作為科技成果轉化的“催化劑”和新質生產力培育的“風向標”,在我國經濟轉型升級中發揮著關鍵作用。當前,我國創業投資領域面臨結構性困境,需要結合國際經驗與政策實踐,構建適配新質生產力的創業投資生態體系路徑,為我國突破核心技術瓶頸、培育未來產業提供理論和實踐參考。
一、我國創業投資發展40年:從跟跑到生態構建
(一)萌芽與探索階段(1985-2005年):政策驅動下的早期試水
我國創業投資的起源可追溯至1985年《中共中央關于科學技術體制改革的決定》,其中,首次提出“設立創業投資”概念。同年,中國新技術創業投資公司(中創公司)成立,標志著官方主導的創業投資機構正式登上歷史舞臺。這一階段的典型特征是政府主導色彩濃厚,資金主要來源于財政撥款,投資方向集中于電子信息、生物醫藥等少數高新技術領域。例如,1999年國務院發布《關于建立風險投資機制的若干意見》后,各地紛紛設立科技型中小企業技術創新基金,形成“財政資金 + 國有資本”的初始格局。數據顯示,截至2005年,我國創業投資機構數量僅約300家,管理資本規模不足700億元,且投資項目多集中于成熟期企業,種子期企業投資占比不足 5% 。此時的創業投資更多的是對科技項目的“輸血式”支持,尚未形成市場化運作機制。
(二)快速擴張階段(2006-2016年):市場化與國際化雙輪驅動
2006年《國家中長期科學和技術發展規劃綱要(2006—2020年)》的頒布,開啟了創業投資的黃金十年。這一時期,外資機構加速入場,本土創投迅速崛起,形成“外資機構引領行業標準、本土機構快速模仿”的格局。2009年創業板開板,為創業投資提供了重要退出渠道,推動行業進入爆發期。數據顯示,2016年我國創業投資管理資本規模突破8000億元,復合增速達 26.5% ,超越歐洲成為全球第二大創投市場。此階段的顯著特征是投資生態多元化:政府引導基金開始試點,市場化母基金崛起,天使投資、風險投資(VC)、私募股權(PE)分工逐步明晰。投資領域從互聯網擴展至先進制造、新能源等戰略性新興產業,培育出一批獨角獸企業。例如,2011年小米、美團等企業獲得創投支持,成為新經濟的代表。
(三)調整與轉型階段(2017年至今):增速放緩與結構性矛盾凸顯
2017年后,我國創業投資進入調整期。從增速看,2017—2022年管理資本年均增速降至 9.9% ,2023年進一步降至 4.8% ,與美國差距拉大;從結構看,投資行為趨于保守,2023年種子期項目占比僅18. 45% ,遠低于美國的 32.1% ;退出方面,2023年滬深交易所首次公開募股(IPO)數量同比減少超30% ,創投退出成功率降至 30.4% 9
這一階段暴露的核心問題包括:募資端依賴政府資金,市場化資本活力不足;投資端“風險厭惡”行為明顯,硬科技領域投入不足;退出端渠道單一,二手份額轉讓基金(S基金)、并購退出等機制不健全。與此同時,國際環境變化加劇挑戰,美國對華創投投資額從2018年的194億美元驟降至2023年的約4億美元,全球化資本循環機制受阻。
二、創業投資與新質生產力的邏輯關系:從資本賦能到生態重構
新質生產力是以科技創新為核心驅動力、以顛覆性技術為引領、以綠色低碳和數字經濟為方向的生產力形態,具有高創新性、強顛覆性、長周期性和生態協同性等特征。其培育需要三個關鍵要素:前沿技術研發的“原始動能”、科技成果轉化的“催化機制”、產業規模化的“資本引擎”。從國際經驗及中國實踐均可以看出,創業投資通過“資本賦能一產業培育一生態構建”三維路徑,實現從資金供給到價值創造的賦能。
(一)資本賦能:破解“死亡谷”難題
新質生產力的孕育始于實驗室階段,但科研成果轉化需要持續的資金投入。創業投資通過天使基金、種子基金介入,為早期投資提供“耐心資本”,助力科技成長型企業跨越“死亡谷”。例如,美國OpenAI在早期持續獲得創投支持,歷經10年研發推出ChatGPT,成為生成式AI的標桿。我國華為海思在芯片研發初期依賴創投注資,最終實現技術突破。
(二)產業培育:推動“鏈式反應”
創業投資通過“投早投小投科技”,引導資本流向產業鏈關鍵環節。通過增值服務(如戰略規劃、市場拓展、人才引進)提升企業競爭力,加速產業集群形成。如,在半導體領域,國家引導基金聯合社會資本投資中芯國際、長電科技等企業,補齊制造、封測短板;在新能源領域,創投機構早期布局寧德時代、比亞迪,推動動力電池產業全球領先。數據顯示,我國戰略性新興產業中,80% 以上的獨角獸企業獲得過創投支持。
(三)生態構建:促進“跨界協同”
創業投資不僅是資金提供者,更是創新生態的組織者。通過“創投+產業鏈龍頭+科研機構”模式,構建“技術研發一中試熟化一產業化應用”閉環。例如,深圳天使母基金聯合華為、騰訊設立專項基金,聚焦AI領域產學研合作,形成技術迭代與產業應用的良性互動。
三、我國創業投資的現實困境:多重約束下的生態失衡
(一)募資端:結構單一與長期資本缺位
當前我國創業投資資金來源呈現“三多三少”特征:政府資金多、社會資本少;短期資金多、長期資本少;財務投資多、戰略投資少。2023年數據顯示,國有及政府引導基金出資占比達 58.7% ;保險資金、社保基金等長期資本入市比例不足 5% 。這種結構導致投資行為短期化,難以支持需要10年以上周期的硬科技項目。
(二)投資端:風險偏好與產業需求錯配
受限于考核機制與風險控制要求,創投機構普遍存在“投后不投前、投熟不投生”傾向。2023年,我國創業投資中晚期項目占比近 50% ,而人工智能領域的投資僅占 8.2% 。與此同時,部分領域出現“扎堆投資”,如新能源汽車賽道過度競爭,導致產能過剩,而基礎材料、工業軟件等“卡脖子”領域無人問津。部分地方政府引導基金存在返投比例過高、考核周期過短等問題,導致資金沉淀率高,投資效率偏低。
(三)退出端:渠道狹窄與循環不暢
我國創業投資退出高度依賴首次公開募股。2023年科創板、創業板首次公開募股審核趨嚴,排隊企業超500家,退出周期延長至3一5年。并購市場發育不足,2023年創投支持的并購退出項目占比僅 6.8% ,遠遠低于美國。此外,二手份額轉讓基金規模僅740億元,缺乏成熟的流動性管理工具,導致資本循環效率低下。
(四)政策端:協同不足與監管滯后
現有政策存在“碎片化”問題:科技、金融、產業部門各自為政,缺乏統一的創投生態規劃;監管層面,創業投資被納入證券投資基金監管框架,備案流程煩瑣,稅收優惠落實不到位。此外,跨境投資限制較嚴,合格境外有限合伙人(QFLP)、合格境內有限合伙人(QDLP)試點規模有限,難以吸引全球資本參與硬科技投資。
四、優化創業投資生態的破局路徑:構建新質生產力適配體系
站在新質生產力培育的關鍵節點,創業投資肩負著打通“科技一產業一金融”循環的歷史使命。破解當前困境,需要以系統思維重構生態體系:在募資端打破政府主導的單一格局,構建“政府引導一市場主導一全球參與”的多元資本池;在投資端摒棄短期逐利傾向,建立與硬科技生命周期匹配的投資矩陣;在政策端超越部門利益局限,形成協同高效的制度供給。
(一)募資端:拓寬來源與培育長期資本
政策引導與市場激勵并重。擴大政府引導基金“讓利”幅度,對早期項目給予超額收益讓渡,吸引市場化機構參與種子期投資。擴大金融資產投資公司股權投資試點范圍,推動保險資金、養老金等長期資本入市,探索“創投型保險產品”,允許保險機構設立專項基金,投資期限可延長至10年以上。深化跨境資本開放,擴大合格境外有限合伙人試點范圍,優化外匯管理流程,允許境外有限合伙人直接以人民幣出資;試點“跨境創投基金”,支持中外機構聯合投資國際科研項目。設立“一帶一路”創業投資母基金,聚焦沿線國家技術合作與產業升級,構建跨境創新生態。
(二)投資端:聚焦硬科技與產業鏈協同
建立差異化投資策略。設立“硬科技專項基金”,對人工智能、量子計算、生物醫藥等領域給予風險補償。推行“產業鏈圖譜投資”,圍繞半導體、工業軟件等短板領域,繪制“技術一企業一資本”地圖,引導創投機構填補產業鏈空白。降低政府引導基金返投比例要求,允許跨區域、跨產業返投;延長考核周期至7—10年,匹配科技企業成長規律。強化產學研協同機制,支持高校、科研院所與創投機構共建概念驗證基金,對實驗室成果進行商業化前評估與孵化。例如,借鑒美國MIT模式,允許科研團隊以技術入股,與創投機構共同成立項目公司。建立“技術經紀人”制度,培育專業化團隊,負責科技成果估值、交易撮合,降低創投機構與科研團隊的信息不對稱程度。
(三)退出端:多元渠道與生態循環
完善資本市場退出機制。優化科創板、北交所上市標準,對未盈利硬科技企業放寬營收、現金流要求。大力發展并購市場,對創投支持的企業并購給予稅收優惠,鼓勵龍頭企業通過“股權 ?+ 現金”方式收購創新企業。激活二手份額轉讓基金與不動產投資信托基金(REITs)市場,設立國家級二手份額轉讓基金交易平臺,簡化份額轉讓流程,允許政府引導基金份額跨區域、跨機構流轉。試點科技產業園不動產投資信托基金,將創投支持的孵化器、中試基地等資產證券化,為早期投資提供階段性退出渠道。
(四)政策端:系統協同與監管創新
建立跨部門統籌協同機制。由中央科技委牽頭,聯合金融、財政、稅務等部門制定全國統一的創投發展規劃,定期評估政策效果。健全符合創業投資行業特點和發展規律的國有資本出資、考核、激勵和退出的政策機制,引導投早投長期。創新監管與風險防控,落實創業投資“差異化監管”政策,豁免早期投資基金的部分合規要求(如放寬單只基金最低規模限制)。建立風險預警機制,通過大數據監測創投項目集中度、杠桿率等指標,防范系統性風險。
(五)生態培育:人才、文化與服務體系培育復合型創投人才。支持高校設立“科技金融”交叉學科,培養兼具技術洞察與資本運作能力的專業人才;建立“創投導師庫”,邀請成功創業者、科學家參與項目評審與輔導。營造寬容失敗的創新文化,提升社會認知度。完善專業化服務生態,發展知識產權評估、科技法律咨詢等中介機構,建立全國統一的知識產權交易平臺,解決“估值難、處置難”問題。推動區塊鏈技術在創投領域的應用,實現項目溯源、資金流存證、收益分配自動化,提升行業透明度與效率。
未來,隨著注冊制深化、跨境資本開放、ESG(環境、社會和治理)理念普及,我國創業投資有望從“規模擴張”轉向“質量躍升”,成為新質生產力的核心驅動力。正如熊彼特所言,“創新是創造性破壞”,而創業投資正是這場破壞與重構的核心引擎。唯有通過生態優化釋放資本活力,才能讓更多“卡脖子”技術突破、更多未來產業崛起,為我國經濟高質量發展注入源源不斷的新動能。
(張俊芳為中國科學技術發展戰略研究院研究員,周為為新疆人才發展集團智庫咨詢部副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