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原道》篇有關自然之文的傳說
劉勰在《原道》篇指出文產生于自然之道,是道之文。這樣的文一開始是自然創生的,如《河圖》《洛書》、玉版等。“若夫《河圖》孕乎八卦,《洛書》韞乎九疇,玉版金鏤之實,丹文綠牒之華,誰其尸之,亦神理而已。”(《文心雕龍·原道》)根據傳說,《河圖》來源于黃河,黃河有龍獻出圖,伏羲據以畫成八卦。《洛書》產生于洛水,洛水有龜獻出書,禹據以制定九疇。玉版出自河洛之濱。王嘉《拾遺記》中說帝堯在“何洛之濱,得玉版方尺,圖天地之形”。龍獻圖,龜獻書,《河圖》《洛書》這些文都是自然創生的。其他古籍對此傳說也有記載,不盡相同。《尚書中候·握河紀》載:“河龍出圖,洛龜書感,赤文綠字,以授軒轅。”《淮南子·俶真訓》載:“洛出丹書,河出綠圖。”又如《正緯》篇所說:“榮河溫洛,是孕圖緯。神寶藏用,理隱文貴。”(《文心雕龍·正緯》)《河圖》、《洛書》孕育于放射光芒的黃河,變得溫暖的洛水。這些神奇的珍寶蘊藏著巨大的作用,道理深奧而文采寶貴。
根據這些傳說,創作非人力所為,文乃是自然創生的。上天懸義,自然成文。如《正緯》篇有言:“夫神道闡幽,天命微顯,馬龍出而大《易》興,神龜見而《洪范》耀。”(《文心雕龍·正緯》)神明之道和上天意旨需要顯示,于是龍馬獻圖而出黃河,《易經》因此興起。神龜負書現于洛水,《洪范》由此產生。這種自然創生說受到道教的影響。道教認為,經典的創作非人力所為,乃是自然創生的。如《上清元始變化寶真上經九靈太妙歸山玄篆》即稱是自然而生。自然而生后普通人“莫能明其旨意”[2]140,需要經過天上圣仙真集體解義后,才成為經典。如劉勰所言:“龍圖獻體,龜書呈貌。天文斯觀,民胥以效。”(《文心雕龍·原道》)河出圖、龜出書后,需要“圣人”來觀察這些上天所賜的文章,再由“圣人”據此創造人類文化,人民才能效法、學習。由此可見,把“文”歸為自然創生有其目的和功能。
二、“文”的力量及支撐這種觀念的語言屬性
自然而生的經典具有比較高的地位和價值。因為它是上天的指示,具有神秘力量,只有特定機緣才能得到。此種真文具有神秘力量,一切文明皆由此產生。根據道教信仰,吃了這種自然文字,可以不死成仙:“諸龍禽猛獸,一切神蟲,常食林露,真氣入身,命皆得長壽三千萬劫。當終之后,皆轉化為飛仙,從道不輟,亦得正真無為之道”[2l50。宇宙間最高的神秘力量,就在文中,如劉勰所言:“文之為德也大矣。”伏羲根據《河圖》才能創造八卦。禹根據《洛書》才制定出九類治國的大法。從事著述也要取象乎“理隱文貴”的《河圖》、《洛書》。
劉勰引入河出圖、洛出書的傳說來說明文是自然之道的表現,有學者認為這只是一種探究文字之始的沖動,是人類對本身歷史的一種反省,一切神話性的說辭,都是修辭策略,不用當做事實來看[2]53。劉勰關于《河圖》《洛書》的傳說的確是在探究文字之始,但目的應該不只是自覺去說明歷史文明如何創造。這種探究文的起源的行為,結果導向是把文的來源歸為自然之“道”,歸為宇宙神秘力量的降臨。這就給“文”賦予了很大的力量和權力。如果推求文的起源是勞動產生或者其他方式,那“文”就不會被渡上一層光芒。為什么賦予“文”這么大的功能?有學者認為這跟道門文字教有關。道門文字教認為文字具有神秘法力。可以考召鬼神、服氣治病、禳度災厄,“無文不光、無文不明、無文不立,無文不生、無所不辟、無所不攘、無所不度、無所不成”[2]156。但這種解釋還是現象,只是說“文字具有神秘法力”,沒有解釋“文字何以有神秘法力”。以下將從三個方面解釋支撐這種宗教信仰的語言思維特點。
道門文字教受原始語言思維特點影響。原始語言是一種富有高度“實踐性”與“情景性”的語言,“人在意識中擁有客體的形象,同時又體驗者必然與客體形象一同產生的恐懼感、希望感、逃跑的愿望、感謝、請求等等感覺和愿望。”[3]456所以對于原始人類來說,語言被賦予了一種物質性的力量,語言就是一種行為,幾乎具有與實際行動相等同的威力[41208。這種文字具有客觀力量的觀點在有些宗教中被保留。這就可以解釋道教為什么認為真文可以化為萬物。西方圣靈降臨教派的一個行為也說明他們認為文字具有客觀的物質力量。在宗教儀式中,該教會的成員會帶一些容器瓶,比如一瓶油或者一瓶水,在教主宣布祝福之前,成員就急忙打開容器,以便“收集”祝福的話語。圣誕教派也認為語言的肯定表述會產生語言所描述的現實:“《圣經》說我們說的話不能無效。他們不會無效地回到我們身邊。無論我們發出什么,都會回來。”
文字被選為力量的載體、道教的宇宙觀認為文字是宇宙神秘力量的傳遞中介、“上天懸義”要靠“文”來承載,這都跟語言的兩個屬性有關。首先,語言是一種交流工具。在日常使用中,語言將思想、感受或圖像從一個人傳遞給另一個人。因此語言文字也可以成為宇宙力量和“自然之道”的載體和傳遞中介。文字是力量的來源,可以將這些力量傳遞給需要增強自身的人。而且漢字特殊的筆畫結構,也使人們相信“文字中隱含著神秘信息可以破解,并能從中得到預言和啟示”[5]。其次,語言有令人敬畏的力量。因為語言能夠給現實“命名”,一旦被一個群體使用就具有強制性。而且在現實中沒有必要的基礎的東西,語言也能“說”它,比如上帝、精神、靈魂,等等。“因為語言存在,是人與人之間,人與世界之間建立聯系和關系的代理人。并且能夠作用于聯系,所以語言是我們對“強制力”的概念的最現實的代表之一。”[6對于我們無法直接看到,或者我們認為有必要使用的一些抽象概念,語言被視為具有脅迫力的理所當然的東西。語言是一種權力。
因此,道教認為真文可以讓人從道不輟,選擇“文”作為宇宙力量、自然之道的載體。劉勰的天師道家世使其受道教文字崇拜的影響[7138。他也認為“文之為德也大矣”,效法《河圖》《洛書》的文才可以成為治理國家的大法,都可以看作通過“文”進行象征性賦權。這種宇宙觀相信存在一種比自己更大的力量,比如“道”,比如神明的自然之理,可以通過“文”的儀式來賦予個人權力。西方有些宗教團體類似的做法有:認為有些單詞或聲音與正能量共振,產生治愈力量。有些與負能量振動,導致疾病或死亡。與其他語言相比,英語具有高能量的積極振動。天使們說英語,因此賦權儀式即是用英語進行吟唱。由此可明顯看出宗教信仰對“英語”這種語言的賦權行為。這時語言文字成為力量的象征,這種象征性賦權可能會產生具體的影響。如劉勰所說圣人的文章能“鼓動”天下,發展經國大業,因為它是自然之道的表現。
三、圣人“取象乎《河》,
《洛》”:“文”的賦權
《原道》《正緯》等篇引用龍馬神龜等神話傳說,劉勰好像把這些傳說當成事實來寫。“世敻文隱,好生矯誕,真雖存矣,偽亦憑焉。”(《文心雕龍·正緯》認為河圖洛書是“真的”,后世荒誕的緯書是假托于這真正的緯書。“經顯,世訓也;緯隱,神教也。”(《文心雕龍·正緯》)認為緯書隱奧,因為它是神靈的教導。可見他不是把自然天書當作傳說,而是認為確有其事確有此文。如《封禪》直接引用了《綠圖》和《丹書》的內容。“《綠圖》曰:‘彈彈吶叻,棼棼雉雉,萬物盡化’,言至德所被也。《丹書》曰:‘義勝欲則從,欲勝義則兇。’戒慎之至也。”(《文心雕龍·封禪》)這是他和其他文論家的一個很大的差別。“由于頭腦深處神道設教思想的存在和對瑞應、符命的相信,劉勰盡管在《正緯》中對兩漢圖緯有嚴厲的批評,但他終究不可能真正徹底地否定圖緯的內容。”[743但這不代表他就是唯心的神秘主義文論。劉勰這種文字崇拜的確是受到道門文字教的影響。但他接下來并沒有導向對“文”的神秘力量的強調。道教在說明經典是自然創生、仙真注解后,就說此種真文天書具有神秘力量,可以化成萬物,吃了真文所化林木上的露水,便能轉化為飛仙,從道不輟。劉勰并不涉及這種得道飛仙的“文”的用途,而是引入“圣人”,把他的文學理論返回現實層面。道教有一種“神圣性作者”觀。道教的宇宙觀把神圣性作者當做人與天溝通的媒介,要么是有一種非自己的神秘力量讓他們寫出了經文。要么是天地之間,本有其書,他們將其譯為世書。不是什么人都能寫、譯經文,經文的作者是有特殊的能力、運命或機緣的人[2144。劉勰的圣人也相當于這個“神圣性作家”。只有他能夠讀懂上天所賜的文,效法《河圖》《洛書》,從而進行創造,“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 (《文心雕龍·明道》),自然之道通過圣人體現為文章,圣人通過文章闡明自然之道。
這樣,不管是“神圣性作者”,還是“圣人孔子”,都被賦予了很大的權力。因為他們擁有對有神秘力量的天書的解釋權或者創作權。能夠“注書其字,解釋其音”[2145,能夠“取象乎《河》、《洛》”,就擁有了從自然天書那轉移過來的力量和權力。“圣人”的權力甚至要超過自然天書和自然之道。因為他擁有話語權和最終解釋權,能夠決定天書的釋意和“道”的啟示。因此,劉勰引用河出圖、洛出書的傳說,是受到道教影響,但他未必是道教信仰,反而是儒家經世致用的思想多些。因為他接下來的闡述并不延續道教的如何得道成仙、文如何治病、如何召喚鬼神的神秘主義,而是開始構建他“原道、征圣、宗經”的文學體系。這個體系和道教的宗教體系相似,但有很大區別。劉勰的自然之道,包括經國治業的內容,研究自然之道的目的是建立教化。不同于道教的得道成仙的“道”,劉勰指的“圣人”,舉的例子是孔子,不同于道教的“先知”或教主仙圣。劉勰指的“經”,是孔子整理的“五經”等經書,不是道教的經典。劉勰引用的天書,有很多現實社會的內容,如禹根據《洛書》制定的九疇,是九類治國的大法,不是修仙得道之法。孔子整理的“五經”,跟所謂“效法”的《河圖》《洛書》相較也已經是兩個東西。劉勰并不強調文字能治病、使人成仙等神秘力量,而是強調發揮語言文字的鼓動教化的現實功能。這也符合儒家的文學功用觀念。如《毛詩序》:“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又《漢書·儒林傳序》云:“古之儒者,博學六藝之文;六學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致至治之成法也。”劉勰的文字教可以說是以道門文字教為體,以儒家文字教為用。如學者所言:“以道為體,以儒為用,才是劉勰論文學的基本指導思想這種文學觀是特定時代、特定思想潮流和文學狀況的產物。”圣人孔子以及五經的引入,使自然之道不再是抽象的神秘的玄的東西,而是充滿現實內容的具體東西。抽象的自然之道變成了有旨可歸、有法可循的圣賢之道,是植根于現實生活的封建統治階級的典章制倫理道德和審美標準。于是,劉勰的文學理論就從神秘的自然之道回到了現實生活之中。之后的理論闡述就不再涉及神秘的圖緯或天書了。正如學者所說:“劉勰在‘文之樞紐’中使道、圣、經、緯、騷并立,在以后談文學創作批評諸問題時,道、圣、經、騷都再提及,除《時序》批評光武時‘深懷圖,頗略文華’以及《明詩》提到‘離合之發,則明于圖讖’外,再不提到緯書。《正緯》中圖緯事豐辭富有助文章的思想,在談文學創作時,再無貫徹。”[7]43
因此,劉勰引用自然創生的天書,體現了道教的文字崇拜,但歸向的是儒家的用途。通過“文”賦予圣人孔子及其經典權力。給人們一個需要向五經學習寫作的理由。為他之后闡述征圣、宗經,分析如何寫好文章找個理由,正如《檄移》所說:“震雷始于曜電,出師先乎威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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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方彩煊,青島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文藝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西方文論。
編輯:宋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