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紀昀;《文心雕龍·明詩》;詩學觀念【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15.007【文章編號】2097-2261(2025)15-0027-03
南朝梁劉勰著《文心雕龍》五十章,分為上下兩卷,是中國文論的元典之作。紀昀的《文心雕龍輯注》對《文心雕龍》進行理論上內涵的發掘,奠定了龍學的發展基礎。《明詩》是文體論之首,黃侃在《文心雕龍札記》中講:“彥和析論文體,首以《明詩》可謂得其統序。”[因此,《明詩》可以作為了解紀的詩學思想的切入點。
一、溫柔敦厚的詩教觀與折中的審美理想
紀昀是乾隆時期的大學士,受詔編撰《四庫全書》,時值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王朝的大一統要求在學術思想領域不能呈現分裂狀態,盛世修典也是王朝的慣例,《四庫全書》的編纂自然有著嚴肅的政治使命一—強化儒家忠君愛國的理念與維護王權的合法性。“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不僅是學術史的總結梳理,更是文化思想的統一。維護儒家正統,貶斥門戶之見,紀昀正是負載著這樣的使命進行編纂的。
儒家的文學觀念可以用溫柔敦厚來概括,《禮記·經解篇》載孔子之語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2]3493 唐孔穎達為《禮記正義》作疏,結合《毛詩大序》和鄭玄“主文而謫諫”的解釋形成了這樣的注解:“溫,謂顏色溫潤;柔,謂情性和柔。《詩》為諷諫不指切事情,故云‘溫柔敦厚‘,是詩教也”[2]3495。在這樣的文學批評思想指引下,紀昀贊譽杜甫“忠愛悱,溫柔敦厚”,評價韓愈“平心而論,要當以不涉怨尤之懷,不傷忠厚之旨,為詩之正軌”。因此,紀昀在評點《明詩》篇目時也表達了這一思想理念。
大舜云:“詩言志,歌永言,圣謨所析,義已明矣。”[3]31
《明詩》開篇第一句表明了“詩言志”的立場,并以圣人之言作為依據,延續了原道、征圣、宗經的理論脈絡。對此,紀昀是持肯定態度的:
此雖見習之語,其實詩之本原莫逾于斯。后人紛紛高論,皆是枝葉功夫。[3]37
“詩言志\"出自《尚書·堯典》:“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4詩歌從誕生之初,便作為政治教化的載體,服務于現實功用。詩使言志流暢而不滯澀,歌使言溫厚而不陰郁,聲依永而不讓人性情搖蕩,律使聲和而不逾越。這一說法影響了后世的文學傳統,不斷被各家敷演,西晉陸機的“詩緣情”說也是根植于這一理論而生發的。
“是以‘在心為志,發言為詩’”[3]31,“舒文載實,其在茲乎!故詩者,持也,持人性情。‘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信有符焉爾”[3]31。劉勰又重申了詩歌傳達人之志情的功用,化用孔子“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之言強化了圣人的訓誡之語。‘大舜’九句是‘發乎情’,‘詩者’七句是‘止乎禮義”[5]。紀昀總結了前人對詩歌與情志關系的見解,并以《毛詩大序》為注,對“持人性情”進行解釋。在第二段劉勰緊接著就詩歌與情感的關系作出判斷,“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肯定了物一情感——吟詠的詩歌創作過程。先講詩言志,后議詩緣情,以禮義為統攝。
在明晰詩歌與情志的先后關系后,劉勰用大量的篇幅來梳理四言詩和五言詩的發展脈絡,并對代表作家與文風進行評價。劉勰稱《古詩十九首》“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3]32,紀昀評:
直而不野,括盡漢人佳處。[3]37
“直”,意為準確而直接地表達思想感情。“野”意為文字過于淺陋粗野而不加修飾,這符合儒家“辭達”和“文質彬彬”的審美理想,不質不淫,形式與意義并重。漢代尚處五言詩的發軔期,入樂為樂府,不入樂但稱詩,吸取民間的元素,而少有格律的限制,保留了質樸真摯的情感,對文字不加雕琢。紀的推重早期五言詩的詩風,其形式與內容在漢代早期就已經達到了很好的融合,并成為漢代文學成就之一。
晉宋之際文風轉變,山水詩在玄言詩的影響下逐漸產生,劉勰評價“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顯示出與前代截然不同的風尚,紀昀批評道:
齊梁以后,此風又變,惟一涂飾相尚,側艷相矜,而詩弊極焉。[3]32
齊梁永明體的出現,詩歌沿襲永明律,文風輕艷,矯揉造作。文風反映社會風氣,南朝時期的士人追求享樂和奢靡生活,詩歌創作圍繞宮廷生活和文人士大夫的聲色犬馬。紀昀身為清朝正統詩學的代言人和文壇盟主,反對這種浮艷詩風和審美趣味。五言詩是由四言詩發展而來,劉勰認為兩者體例不同,風格也不盡相同,“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3]32。雅指的是雅正,潤要求對語言稍加修飾而不過度,內容與形式和諧,講求文質彬彬。清指的是立意清奇,題材清新;麗是語言優美暢達。《詩經》對四言詩的產生有重要影響,在春秋孔子刪定《詩經》后,其經學地位逐步確立,并且在漢初被奉為官方經典,發揮著選官任人、諷諫朝政的作用。五言詩則靈活得多,士人雕采爭新創作五言詩。劉勰生活在六朝時期,詩歌發展尚處在初期階段,紀昀評價曰:“此論卻局于六朝習徑,未得本源。夫雅潤清麗,豈詩之極哉!”[3]38紀胸此語結合了后世演變多樣詩歌風格和流派,表現出多元的審美觀念,不拘泥于單一的審美形式。
中國詩歌批評史上,關于詩歌的主要功能有論理和緣情兩種看法。論理以宋代理學家為代表,后者以陸機為代表,認為“詩緣情而綺靡”。紀昀兼顧詩歌的實用功能與藝術功能,因此反對宋代理學影響下的僵化創作理念,把詩歌乃至文學作品當做說教的工具。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橫塘集》中曰:“詩比性情,義存比興。”[在《紀文達公遺集》卷九《冰甌草序》中曰:“舉日星河岳,草秀珍舒,鳥啼花放,有觸乎情即可以宕其性靈,是詩本乎性情者然也。”[7]8紀昀的詩學觀以情為本體,講究詩貴含蓄和詩重自然,反對為文造情。只注重流于表面的華美辭藻,會影響詩歌政教功能的發揮。在儒家詩教傳統和自然真情流露的美學觀之間,紀昀采取了折中的態度,沒有走宋儒的老路,對情持貶斥態度,但是也反對情緒的濫用。
二、求真務實的考據態度
清代注重考據之學,紀昀任《四庫全書》總纂官,“辨章源流,考鏡學術”。劉勰曰:“至成帝品錄,三百余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見疑于后代也。\"[3]31西漢成帝命令劉向對詩歌進行了評論整理,編撰《漢書·藝文志》三百余篇,匯總了當時所有的詩歌,卻沒有看到有五言詩,因此劉勰認為李陵的《與蘇武詩》班婕妤的《怨詩》見疑于后代,得出“觀此,則以蘇、李為偽,不適于東坡矣”[3]37的結論。
“案《邵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滄浪》,亦有全曲;《暇豫》優歌,遠見春秋;《邪徑》童謠,近在成世:閱時取征,則五言久矣。”[3]31 劉勰列舉古今五言詩的例子,紀昀將其與鐘嶸的《詩品序》類比:“昔《南風》之詞,《卿云》之頌,厥義復矣。夏歌曰:陶乎予心。謠曰:名予曰正則。雖詩體未全,然是五言之濫觴也。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8紀評:“此與鐘嶸之說,亦大同小異。”漢初蘇武的《贈答詩》班婕妤的《團扇詩》雖然可能是后代的偽作,但是五言詩的濫觴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的《詩經》,這是鐘嶸、劉勰二人的共識。《文心雕龍》與《詩品》是同一時期的文學理論著作,紀昀將記載同一時期的文本橫向對比,并且還將各朝代的詩歌縱向對比把握風格流變和文體發展,表現了嚴謹治學的態度。
《明詩》中涉及文字校勘的共有兩條。論及《古詩十九首》作者是誰,什么朝代,劉勰并不確定,依據其詩風“比采而推,固兩漢之作乎”[3]31,推測都是兩漢的作品。
紀評“‘類'字是”;“彩”原本作“采”,紀胸并校云“一作類”
在評張衡詩的時候,劉勰說其“至于張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詩緩歌,雅有新聲”。
紀評:“是‘清曲’,‘曲'字作‘婉'字解。”[3]37《太平御覽》記載張衡的《怨》篇,嘉獲不用,作此詩。明代梅慶生、凌云兩本借用“清曲”,黃叔琳根據《困學紀聞》改為“清典”,紀昀則認為應用“清曲”,“曲”是委婉有致的意思。
紀昀在進行文學批評時,廣泛運用了比較的批評方法,有著明顯的自覺意識。就批評對象而言,紀昀十分注重把握文學風格的發展流變,文學發展有其內在演變規律,每個特定的歷史文化階段都呈現出不同的風貌。劉勰在論及“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3]32時,紀評:“齊梁以后,此風又變,惟一涂飾相尚,側艷相矜,而詩弊極焉。”[3]38東晉玄言詩盛行,謝靈運另辟蹊徑,將山水詩作為主要描寫對象,開一代風氣之先。齊梁延續這種文風,更加綺靡艷麗,宮體詩大行其道。紀昀把握文風之演進,縱觀整個詩歌史給出的評價是中肯恰當的。
紀昀以黃本為基礎,糾謬補遺,十分注重溯源,盡可能地以最早的古本作為注釋的出發點。在《征圣》篇中“《邠詩》聯章以積句”[3]9,《詩經·邠風》積累大量句子來完成文章。黃叔琳注曰:“《詩傳》:周成王立。年幼不能蒞作,周公以冢宰攝政。乃述后稷公劉之化,作詩以戒,謂之豳風。”[3]10《詩集傳》是南宋朱熹為《詩經》所注釋疏解之作,這種用后代的論述來注解前代的方式受到紀的的批評,所以紀的評點道:“《詩傳》非根柢。”注釋發掘出典,一定要追根溯源。紀昀在《原道》篇黃注評語說:“河圖不應以《正義》為根。”“玉版、丹文、綠字,散見緯書;《拾遺記》《宋書》皆非根柢。”[3]6
在《明詩》篇中,“至如張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詩》緩歌,雅有新聲”[3]32。黃叔琳作注曰:“張衡《同聲歌》:素女為我師,儀態盈萬方。眾夫所希見,天老教羲皇。”[3]35 劉勰贊賞張衡清新典雅的詩風和聲韻之美。至清代,《仙詩》已經亡佚,黃本用張衡的其他篇目為“仙”字作注。對此,紀昀批點道:“《仙詩》緩歌,今已無考;不得已‘素女’‘天老’字,附會‘仙'字。”[3]38
紀昀謹慎考證注解中所提到的典籍,力求精確。“回文所興,道原為始”,意為回文詩源于南朝末年的賀道慶。黃叔琳批駁道:“唐武后《璇璣圖序》:‘前秦苻堅時,扶風竇滔妻蘇氏,名蕙字若蘭。滔鎮襄陽,絕蘇氏音問,蘇氏因織錦為回文,五彩相宣,縱廣八寸,題詩二百余首,計八百余言,縱橫反復,皆為文章。又《雜體詩序》:‘晉傅咸有回文反復詩二首,反復其文以示憂心展轉也。是又在竇妻前。”[3]37武則天時期的《璇璣圖序》記載晉代傅咸和前秦竇妻曾創作回文詩,劉勰所言并不準確。但紀昀考慮到“璇璣圖至唐始顯,武后之序可證”,所以持“不得執以駁前人”[3]38的態度。
三、結語
反對明末詩歌情緒的流弊泛濫,重振儒家的道統理念,力圖塑造積極正向的詩風,提倡雅樂正聲是紀昀的主導思想。紀昀主持編撰的《四庫全書提要》展現出“考書本之得失”的氣魄,這也是乾嘉學派的優長所在,突破文人學者注重警策妙句的藩籬,打開學術研究的新局面。《明詩》作為文體論的第一篇,證明了詩歌在古代文學史上的顯學地位,也受到紀昀的格外重視。紀昀在肯定劉勰真知灼見的前提下,又保持著存疑精神,敢于疑古,去偽存真。既注重考證字句訛誤,又注重學理義理分析,結合前人點評之所長,使《文心雕龍》評點呈現出系統性、整體性的特點。正如阮元《紀文達公集序》所云:“蓋公之學在于辨漢、宋儒術之是非,析詩文流派之正偽,主持風會,非公不能。”[7]678紀昀實事求是的學風表現出實證的風格,糾正以往批點中隨興所到的文人習氣,體現出與前人評點的不同之處,使《文學雕龍》研究與現代龍學接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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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董晗玥(2001-),女,漢族,河北邯鄲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