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卻記憶里的風景 (組詩)

黃河之水天上來

3.

如果這河水突然間狂暴

無法駕馭的天性，像我偶爾

在睡眠中摸到自己早已流淌的淚水1.

能夠看見的是它如此平緩

盡管渾濁，卻是平靜的

通常我所看見的河水也是如此

但免不了有驚濤駭浪，只是

不在此處，不在視線所及的地方

我的淚水為誰而流？

滄浪之水，清，或者濁？

仿佛從高空俯瞰

這河水裂開了大地，它

是大地的門？是大地晃動的影子？

舉杯停箸，心圓地方

從這里它將流過青海、四川、甘肅、寧夏、

內蒙古、山西、陜西、河南、山東………

一路的崇山峻嶺，一路的迂回曲折

萬里之長，從巴顏喀拉山

涌入渤海：斗水間，泥居其七。

那些微弱的名字只是它的風

多少名字覆沒在風中，混雜在河水之間

在平靜和急速的奔流中閃爍

就像蒼穹壓迫著我

一直是這樣

天意不可問，但黃河之水天上來

我們也泥沙俱下，偶爾駐足

藍天白云之下，身體里的帳篷

撐開后籠罩著自己的陰涼

如果陽光濃烈，最醇香的酒

是繞著腰的刀，抽刀斷水

當雪融化，點點滴滴匯聚成這奔騰

靜夜，我披衣而眺，依然泥沙俱下。

2.

在火星基地漫步

某段橋面之上，凝視著水面

看見蒼鷹在碧空的姿態

但不知從何而來的白蛺蝶吸引了我

從昨日開始枯涸，這瀚海落日

在一種低伏的姿態里把

我們吹得影子般的單薄

蝶翅上描著遠處的雪山

它凌亂的軌跡和我們一樣

從來處來，卻不知去處

海拔占據了我的身體

風蝕的土堆和溝壑同樣縱橫于體內

給與我想象的歡樂：但沒有植物

暮色間我沿河疾走

直到鐘聲抵達耳朵里的回廊

我遮蔽了一些聲音，又過濾了一些聲音

這里一片死寂，除了我們

這些活躍的人，萬物的命名者？

不，只是凱觸群星燦爛中的孤寂

用我們的經驗去引導

在這不毛之地里，我們挖掘出

陌生所帶來的美和震撼

那藍色蒼穹的一躍

一抹外太空的荒蕪？曾經

這里幽深是海，曾經，碧波傾瀉向虛空

沙上聽海

沙在風中滾動著的聲音？

那些駱駝走著重復的路，每一天

腳印復印著腳印：它們把自己走成了浩瀚

那些鈍滯和遠山的黃昏

我逆沙而上，一種深陷的歲月

如果還不夠衰老

聽到每一粒沙中的聲音

單調、微茫，幾乎不能聽到的聲

音重復敘述著每一種可能：負重行進的駱駝？

無知的生命，被一束干草所誘惑

而我要高明許多，比如打量

那月牙狀的泉，并記住水的邊緣是沙

從南到北，從東到西

這些磚瓦砌成的城墻，鏡子一般的結構

用來防御（抵擋那些風沙的侵蝕？）

石頭的孤獨并非全部，沉默

也不是。那里容納著那些守護者

疆域里被銘記和傳頌的

像遺忘的影子一樣抵達我們

討賴河小曲

1.

快馬跑出了山，快馬

鉆出了風，快馬跑成了風

比風更遠，比風更加無邊無際

像一座懸崖，像一道峽谷

我們變成了鳴咽，我們

剩下了嗚咽，好像是遞出的刀

這明晃晃的河，我們

頭頂的河，我們身體里的雪山

2.

我有瘋了的熱，我有徹骨的寒

我有打馬遠去的喜和憂

關城

內城、外城、羅城、甕城、城壕

當我們來到高處，它延伸出去

張開的雙翅上，五里一燧，十里一墩

三十里一堡，而百里之外的循環

得從高處看，從鷹梟的視線去看

它放大了我們的庭院

雪山和戈壁，風景沉溺于我們的身體

那些被鎖住和開放了的時刻

它們都有相似的建筑美學

讓兔子都消散，讓兔子回到了

山里，讓河水回到了它的源頭

它是空出了的云，它是

比我更加緩慢的天和地

它有時間的陡峭，它有我

看不清楚的蒼茫，它騎上了風

黑獨山

不知道還能存在多久，形成它們又耗費了多久？

這些山脈連綿，而大地荒僻

遠看時的氤氬卻在剝落

風化的巖體，細碎如我們

不堪卻鏡子般呈現的日子

自己在陌生中的走來

倔強、孤寂，讓風滾動著

我登臨某一處丘陵，一些

被風撫摸得渾圓，一些尖銳如刀

沒有依附的苔蘚和蚊蠅

石是石，沙是沙，在它們過渡的

陰影里：時間，一個陷阱

在這鱗之地，它有應該的結局

除了人，這里一切都很安靜

正如日常生活中我們有條不紊

即使在放棄時那么決絕

但依然會讓人遺憾：事物回到

事物自身，如果明月升起

在這里信號隔絕，在被屏蔽的

指縫間的寬度里，還剩下

一瓶礦泉水：和我一樣平靜

此刻，在疾馳遠離的越野車上

我們看見了風景，依然會贊嘆

那些標語所賦予的時代

在遠離這片枯萎了的土地

他們拋下的影子，單薄、陌生

空空的風吹亂了到來的觀光客

腳印延伸向火星。枯竭了的資源

統計學中的歸類，辨認不出的

動物的遺骸，門牌號碼

或許能夠勾勒出相似冷卻的記憶

此夜，有燦爛星座

在寒意里抱緊了自己。能夠

看得見的公路，能夠看得見的自己

—車顛簸，在夜色如晦里宛如甲蟲

我們，荒涼之地的陌生人

內心遼闊而肉體卑微

如果風如時間割去我們的蔥籠

時間依然束縛著我們，就像

在這厚重而稀薄的曠野上

我聽見巨大的寂靜，曠野在飛馳

石油小鎮

曾經出入過很多的人，從它的

頹圮里，我們看到當年的繁華

冷湖，曾經是熱烈的，一如這里

正午的炎熱中風景的冷寂

機械手臂保持著掘地的姿態

但屋頂已經騎上了風

無法回去的門，對影成三人？

偶爾有一道影子恍惚

如幾何學中的銳利：

失去了維修的路漸漸荒蕪，恢復

它遲鈍的那一部分，像是肺部的結節

一座沙漠帶來冰冷的隱喻

但是它將被拋棄，另一個自己

把自己遠遠拋棄在偏僻處遠處

的燈火被壓在地平線之下

此時，停下車，讓自己

融入到這不毛之地的茫茫風中

星光如水，一旦我抬起頭仰望

【作者簡介】李郁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詩集、散文集《此一時彼一時》《浮世繪》《沙與樹》《山水相對論》《盆景和花的幻術》《重返明天》《盛夏的低語》《溪山無盡》等多部，曾獲李杜詩歌獎、《北京文學》年度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王國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