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是中國傳統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在魏晉時期逐漸走向自覺。由于魏晉時期的書法墨跡殆盡,當時的書法理論就成為非常重要的參考依據。西晉書法家、書法理論家衛恒的作品《四體書勢》作為早期書論之一,從不同角度建構了一個較為完整的書法理論系統。《四體書勢》以時間為線索分別論述了四種書體的起源、發展和審美特征,不僅提出了“四體”的概念,更是將“勢”的觀點與書法美學結合。而“勢”的概念不僅拓寬了書法理論的研究和討論空間,在書法美學中占據重要的地位,其蘊含的哲學意味也值得人們關注、思考。道家思想作為我國自然哲學的代表,長期以來影響著我國各類別的藝術創作,書法藝術也不例外。本文通過闡述《四體書勢》的“勢”論,探尋其中蘊藏的道家思想。
一、書法發展與《四體書勢》
書法是中國傳統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漢字產生之始,所以討論書法的起源就避不開漢字的起源。衛恒的《四體書勢》第一部分寫到了漢字的起源。我國關于漢字的起源有許多說法,衛恒的觀點受許慎影響,認為在黃帝時期,沮誦、倉頡觀察鳥獸的痕跡而創造了文字以代替結繩記事。
隨著人口增多、生產力發展,文字的使用更加廣泛,秦統一六國以前,使用的文字主要有甲骨文、金文和大篆。秦統一后實行“書同文”,書法藝術開始慢慢進入自覺階段。魏晉時期是中國書法史上極重要的時期,書體演變在此發展,書寫技法基本完備,書法藝術也在這個時代真正進入自覺階段。
書法家不再單純地將書法作為實用工具,而是開始用書法表情達意。
魏晉以前,雖然人們的書法審美自覺意識已經開始覺醒,但由于書體還未發展完備,多數書寫還是出于實用的目的。《美學大辭典》中對“審美自覺性”的定義是:主體抱有明確目的從事審美活動,并對審美對象有意識地進行選擇、分析、判斷和改造。在書法領域,審美自覺性體現為書寫不為實用而單純追求美觀。到魏晉時期,書體完備,人們開始單純追求書法美觀,在此期間也出現了“正書之祖”鐘繇、“書圣”王羲之等對中國書法具有重要影響的書法家。
書法理論在魏晉時期逐漸形成。雖然在魏晉之前就有對于書法的描寫和表達,但稱不上是書法理論。西晉書法家衛恒的書法理論《四體書勢》不僅第一次將草書與其他三種書體并列,且有較為完備的書法理論體系,這為書法的發展研究和魏晉書法審美觀念的研究提供了素材。
《四體書勢》全文主要按時間脈絡論述了四種字體,分別是古文、篆書、隸書和草書。在該書中,衛恒標注《篆勢》為蔡邕撰寫,《草勢》為崔璦撰寫,其余兩部分(《字勢》與《隸勢》)為衛恒自己論述,每部分的論證大體以書體流傳歷史、善于此種書體的書法家和贊辭為順序,中心論點主要是論述各種書體的審美思想。值得注意的是,《四體書勢》除了具備書史的功能之外,還開始闡述書法的美,具備一定的書學價值。
在古文部分,衛恒以清晰的脈絡書寫了古文的起源和發展流傳情況,并表達了對其的喜愛,這種將文字學與書學結合的方式,是書法史上的重大突破。他的《隸勢》使用了相同的論述順序,并在最后寫道:“何草篆之足算,而斯文之未宣?”正面表達了對當時無人研究、宣揚隸書的不解,也側面認可隸書之美。這表明了在此時代人們對于書法的審美已不僅僅出于實用的角度。作者在此對于關注隸書的呼呼標志著本是實用書體的隸書已產生美學意味,為后續書法審美自覺做足了鋪墊。
從篆書到隸書到草書的演變,起初是人們為了提高效率,但是在實際的書寫過程中人們也逐漸發現了它們的美學意義。從趙壹的《非草書》到衛恒的《四體書勢》,可以看出書法審美的覺醒。有了書法理論的支撐,書法藝術的價值才能越發凸顯。
二、《四體書勢》中的“勢”
在書法理論中,“勢”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在書論的歷史中,最早出現“勢”的地方是蔡邕的《篆勢》和崔璦的《草勢》,它們均被衛恒收錄進《四體書勢》。所以書論上對“勢”的研究可以追溯到衛恒的《四體書勢》。
要探究“勢”,需要先從文字學角度進行分析。許慎《說文解字》中未收錄“勢”字,而是以“執”(執)代之,“執”為“藝”(藝)本字,也曾作“勢”(勢),后才區分。但是早在先秦時期,“勢”的概念就已經出現,老子《道德經》中說道:“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這里不僅提到了“勢”,關于“勢”的闡述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后世的藝術創作。
同一個字在不同環境下含義有別。“勢”本同“藝”,有技能、藝術之義,與“藝”區分后指權力,后引申出姿態、事物發展趨勢等義。在書法理論里,崔璦的《草勢》標題中的“勢”同“藝”義,因為其論述草書的要訣為“幾微要妙,臨事從宜”,而文中“絕筆收勢,余延糾結”的“勢”是力的延續、綿延趨勢。《四體書勢》中衛恒所撰的《字勢》《隸勢》同理,標題中的“勢”同“藝”義,而文中“勢和體均”與“崔氏甚得筆勢”中的“勢”字應為綿延的力量、趨勢義。此處主要論述“勢”在文章中所表示的力量、趨勢義,這也是其本義之一。
在文章中,作者不僅在贊辭中常使用象形手法對字的形體態勢進行描寫,讓人感受字勢的動態,還多次提到“勢”。首先,篇名“四體書勢”以及文中的《字勢》《篆勢》《隸勢》《草勢》中的“勢”為“藝”義。其次,《字勢》中的“觀其措筆綴墨,用心精專,勢和體均,發止無間”,是說要在下筆用墨的時候精純專一,筆勢平和,形體均衡;《篆勢》中“延頸協翼,勢似凌云”,是說描寫篆字的筆畫要像鳥伸展脖子張開翅膀,似乎要飛沖上天一樣;《隸勢》中“修短相副,異體同勢”,是說筆畫長短相稱,形體不同也依然要有相同的氣勢。《隸勢》中的“然鵠之用筆,盡其勢矣”和《草勢》中的“崔氏甚得筆勢,而結字小疏”中的“勢”都是上文所說的綿延趨勢,這種趨勢是自然形成的,不可刻意為之。正如蔡邕在另一篇書論中所說:“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由此可見,“勢”是抽象的、難以把握的。
隨著歷史的發展,中國涌現出更多關于“勢”的書論,如衛夫人的《筆陣圖》就有對筆勢的闡述。隨著時代發展,單個漢字使用方法也更加明確,“勢”多為權力、形勢之義,而衛恒所在時代“勢”的審美意味是更豐富的,因為那時“勢”存在一字多義的現象,它的概念也更為包容和抽象。目前,學者考究時也只能盡力追尋“勢”在當時的意義。
衛恒《四體書勢》中的“勢”已經讓人們看到書法審美走向自覺階段。從趙壹的《非草書》以實用性的角度批判草書興起,到《四體書勢》中不僅將四種書體并列,更是用“勢”的概念進行論述,可以看出這個時代人們不僅僅注重書寫的實用性,也開始從審美角度對書法進行論述。
三、“勢”論中的道家思想
(一)道法自然
《道德經》是道家哲學思想的重要來源,“道可道,非常道”的開篇箴言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生成論構建了以“道”為本體的世界觀,而“道法自然”的命題則構建了道家處理天人關系的核心準則,即遵循事物的客觀運行規律,這里的“自然”不是現代語境中的自然界,而是指事物本然的存在狀態。正如道家思想把自然作為終極目標,書法美學中也同樣把自然作為最終目標,在這一點上書法美學與道家思想的內核是一致的。
首先,漢字是書法的物質載體,而漢字的起源與自然息息相關。漢字正是從自然中來。許慎《說文解字》總結的六種造字法,前四法“象形、指事、會意、形聲”皆以自然物象為原型。其540個部首中,多數直接取象自然物,如“水”部的流動曲線、“木”部的枝干分權,而會意形聲等造字法則更為精妙,形成一種“取之自然,用之人文”的造字邏輯。《四體書勢》中對于書法筆勢的描述,多使用比喻,如“矯然突出,若龍騰于川;渺爾下頹,若雨墜于天”,將書法與自然事物聯系在一起,這也是因為漢字從自然中來。
其次,書法美學以自然為終極目標。進行書法創作時,創作者不僅是在書寫,也是在抒發內在情感。王羲之觀白鵝曲頸悟得轉筆之妙,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頓開狂草之境。這些例子揭示著書法筆勢的本質,即將自然物象轉化為抽象韻律,也就是筆勢自然。正如蔡邕所言:“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而蘇軾《寒食帖》中欹側多姿的結構特點,則是貶謫悲憤的情感在紙面的自然傾瀉,是情感自然流露的最好體現。書家使用自然筆勢將情感自然地表露在紙上,才能實現自然的終極目標。
再次,在創作之外,審美觀念也要體現自然。在《四體書勢》中《字勢》的最后一段,衛恒用“睹物象以致思,非言辭之所宣”作為結尾,這句話大概的意思是:看(古文的)形象引發思考,但感覺無法用言語來進行表達。而這句話也恰好表現出了他乃至當時整個社會在審美時的朦朧心理。“睹物象以致思”實為文字符號作為客體引發了觀者的主觀聯想,“非言辭之所宣”則揭示出書法審美體驗中存在語言符號無法抵達的領域。根據道家認識論,這種不可言說性源于審美主體在觀照客體過程中達到的“物我兩忘”狀態,既是“道可道,非常道”的哲學回響,也是“得意忘言”的體道實踐。
衛恒的審美觀體現了“道法自然”的雙向運動:創作維度通過“觀物取象”將自然規律轉化為書法形式法則,審美維度則通過“因象悟道”實現藝術符號向自然本源的復歸。創作從自然中來,而審美過程又將其回歸到自然中去,這就是書法創作與審美中的“道法自然”。
(二)對立統一
道家思想中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對立統一的辯證關系。老子在《道德經》中所說的“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表明美丑對立存在。這是早期的對立統一思維,給我國藝術創作帶來了諸多啟示。在我國古代的國畫和書法創作中,留白與筆墨同等重要,清代鄧石如提出的“計白當黑”的書法創作原則,體現了黑白對立統一的關系。
在《四體書勢》中,“體”和“勢”兩個概念貫穿全文,“體”對應靜而“勢”對應動。從《草勢》中“杜氏殺字甚安,而書體微瘦;崔氏甚得筆勢,而結字小疏”等論述可以看出“體”近于結字、結體概念,趨于靜止,“勢”類似抽象筆法走向與趨勢,具有動態性。從《字勢》到《草勢》,“勢”增多“體”減少,這顯示出書法從文字性表現邁向藝術性表達,文字學與書學逐步統一。
《字勢》中的“勢和體均”,“勢”動“體”靜,動靜結合達到“和”“均”狀態,盡顯和諧之美。結合《字勢》前后文內容來看,前文寫日、月、鳥、蟲的狀態,描繪的是字形,即“體”的靜態部分,后文“勢”的部分則是“引筆奮力”“靡靡綿綿”,即用柔和的靜態寫出未完的動態。從文章部分內容就能看出衛恒已將動靜態完美結合的和諧狀態作為書法美學里重要的審美觀念,而這也恰恰符合道家思想中“陰陽對立,統一于道”的對立統一規律。
四、結語
在數字技術解構手寫傳統的今天,重審書法理論與中國哲學的關系更具啟示意義。《四體書勢》作為我國早期書法理論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除了書法美學之外,其中蘊藏的道家思想也非常值得探究。道家思想長期以來影響著我國藝術領域的創作和審美理念,又在創作和理論中得以體現。
書法文化價值無窮,書法理論同樣重要,《四體書勢》體現了魏晉時期人們書法審美觀念的轉變,而這些轉變與“道法自然”“對立統一”的哲學觀有著密切的聯系。
(四川美術學院)
作者簡介:向唯瑜(2002—),女,湖南懷化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