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船清夢

1

平淡的時光像是被扔進了湖水里。我坐在船頭的甲板上，看寬廣的湖面和落日余暉，空中有成群的飛鳥掠過。我忽然想要游泳，于是脫去衣物，跳進湖里，一口氣潛泳數十米，冒出頭來，抹去臉上的湖水，長長地換氣。隨后開始仰泳，整個人像是躺在湖面上，余暉在我的身體抹上漸變的色彩。

游至淺灘處，可以在湖中央站立，這里湖水的深度，只能沒過我的膝蓋。湖面一望無際，仰面張開雙臂，發出肆無忌憚的吶喊。我在淺灘的湖面上漫步，幻想世界末日，全世界的土地被水淹沒，自己腳下的這片土地，是唯一能讓人類站立起來的地方，我在尋找我的同伴。

天色逐漸變暗，我迅速游回了船上。天黑后，湖面上漆黑一片，遠處其他船上的燈火，像是天空中的點點星光，與夜空融為一色。

暮色從湖心漫上來時，我的皮膚還裹著最后一縷霞光。水珠順著脊椎滾落，在甲板上砸出暗色的星子。遠處漁火次第亮起，像是有人將銀河剪碎撒在墨色綢緞上。我抱緊濕漉漉的胳膊，看波紋將倒映的星光揉成細碎的金箔。

母親做好了晚飯，玉米面熬的粥，蒸的白饅頭，還有一些咸菜。一家三口圍坐在昏黃的燈光下，我捧起碗，沿著碗邊吸溜，拿起饅頭，配著咸菜咀嚼。

母親將饅頭揪成一個個小塊，扔進粥里，關切地問我：“毛毛，在船上生活會不會覺得太無聊。”

我搖搖頭：“我很喜歡這樣的生活。”

母親微微蹙眉，欲言又止。自從我被確診為重度抑郁癥，母親對我說話總是小心翼翼。

父親咳嗽一聲，看了母親一眼。

吃完飯，我抱著涼席和枕頭，爬上船艙的頂部，鋪開涼席，倒在枕頭上，仰面看星空。陣陣涼風吹來，湖水的波浪擊打著船身，船身微微晃蕩。我閉上眼，感覺自己飄蕩在滿天星河之中。

睡到午夜，一陣冷風將我吹醒。即使在盛夏，洪澤湖夜里的風，也會讓人顫抖。我抱起涼席與枕頭，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聽著波浪擊打船底的聲音入眠。

次日醒來，太陽已經爬到了頭頂，它變得暴躁，炙烤著船上的甲板，船上的房間如同蒸籠。

我坐在駕駛艙，汗水浸透了衣服。父親索性脫去上衣，肩膀上搭著一塊毛巾，不時地擦拭臉上、身上的汗水。

父親駕駛著貨船，開往聯系好的打沙船。打沙船可以將洪澤湖湖底的黃沙吸上來，我們的貨船買下這些黃沙，賣到城里的碼頭去。城里到處都在蓋房子，所以很需要這些黃沙。

到達指定位置，打沙船開始工作。我坐在駕駛艙，看著打沙船的管道源源不斷地從湖底吸上來黃沙，黃沙里的湖水很快沉積到船艙底部，匯集到一個凹陷處，這里有抽水機，將船艙里的湖水抽到湖里。

裝滿一船的黃沙，大約需要四個小時。當父親后背的汗漬從蝴蝶形縮成硬幣大時，打沙船終于吐出最后一捧黃沙。

裝滿貨物，貨船的甲板略微比湖面高點。我坐在船邊，將腳泡在湖水里。

太陽收斂了脾氣，露出了最美麗的樣子，云朵擠在太陽的身邊，染紅了天際。

“毛毛，快去解開纜繩，我們要走了。”父親在駕駛艙里吼了一聲。

我急忙起身，來到船頭，將纜繩解開。纜繩就是很粗的繩子，可以將兩條船拴在一起，也可以將船拴在岸邊，防止船被波浪帶走。

纜繩解開后，我們的貨船駛離了打沙船，前往市區的方向。

2

沿著航標燈，一路向東，可以到達洪澤縣，從這里可以進入古運河。古運河再往北，是京杭大運河、古黃河、鹽河的交匯地帶。進入京杭大運河，可以直達淮安市的城區。

我們的貨船停靠在一處碼頭，這是父親認識的碼頭老板，我們的黃沙大多賣給這個老板。

卸貨需要排隊，在我們之前，有七八條船在等著卸貨，大約兩三天的時間可以輪到我們的船卸貨。

停靠碼頭的當天，父親母親帶著我去岸上的飯店吃飯，吃完飯我們去買菜。靠在碼頭的日子，是我們改善伙食的機會。

船上沒有冰箱，新鮮的蔬菜肉類，儲存不了太久，特別是夏天，肉類只能當天食用。

母親總是催我去岸上溜達，我不愿意接觸任何人，即使停靠在碼頭的日子里，也只是拿一個凳子，坐在甲板上看書。看書時間久了，眼睛發酸，便抬起頭看京杭大運河上來往的船只。

停靠在碼頭的第二天傍晚，我坐在甲板上看書，看得入神，一條纜繩飛到我的面前。我抬起頭，看到一條貨船在靠近。

“帥哥，幫忙套一下纜繩唄。”一個年輕瘦小的女人站在船頭的甲板上笑著說道。

我站起身，將纜繩套在鐵樁上。年輕的女人說了聲謝謝，我徑直轉身離開船頭，向船尾走去。

父親正在用岸上的水管給船上的水箱加注淡水，那是我們的日常喝水的保障。

父親看見我說：“毛毛，水箱里的水要滿了，你去岸上把水龍頭關一下。”

我爬上岸，順著水管來到岸上的一個簡易房間里，這里有很多個水龍頭，分別都連接著水管，是專門留給船上的人補充淡水用。

我關上水龍頭，返回到船上，剛剛靠過來的貨船已經完全停穩，轟隆隆的機器停止了嘶吼。父親與這條貨船的主人攀談起來，那個人看起來與我父親差不多的年紀，兩人相聊甚歡。

船上的人，都很熱衷于聊天，我父親更是話癆，常常去別人家的船上聊，聊上幾個小時。

我趁機躲到房間里，幫母親擇菜，準備晚上的飯菜。

不多久，父親從屋外進來，對母親說，隔壁的船是我們的老鄉，剛從洪澤湖里出來，今天天色已晚，趕不上去買菜，于是邀請來我們家吃。母親也是好客之人，笑著答應。

我聽到父親的話，眉頭緊鎖，我很不愿意與陌生人一起吃飯，卻也無法避免。

父親又出去，跑到隔壁船上繼續聊天。母親交代我，多擇點蔬菜，她要去切肉。

我手里拿著芹菜，有些生氣地將它折斷。

“阿姨，我爸爸讓我來幫忙。”隔壁船那個瘦弱的年輕女人忽然走了進來。

母親從廚房探出頭，笑著說：“你去幫著擇菜洗菜吧。”

“好的，阿姨。”年輕瘦弱的女人走到了我的身邊。她沖著我笑，我低著頭，不看她。她拿起芹菜，放在鼻子處聞了聞：“好香的芹菜啊，我好多天沒吃到新鮮的蔬菜了。”

這個女人像一個惡魔看著我，咧著嘴笑道：“我叫鹿茸茸，你呢？”

我仍舊沉默不語。

她尷尬地笑笑，只好對著廚房切肉的母親說道：“阿姨，你們家什么時候卸貨？”

“明天或者后天。”母親在廚房里回應道。

“卸完貨，還是去洪澤湖打沙嗎？”

“不去打沙，碼頭老板說，讓我們去盱眙縣裝石子回來。”

“造房子要沙子，也要石子，還要水泥鋼筋，這些碼頭上都要的。”

“是的，不過水泥的飛塵太大，我不喜歡。”

“碼頭老板還要石子嗎？等卸完貨，我讓我爸也去盱眙裝石子，洪澤湖里太無聊了。”

“可以啊，聽說現在很缺石子。”

“那太好了，到盱眙可以去吃小龍蝦了。”

“你是漣水縣哪里的人？”

“漣水縣陳師鎮。”

“原來還是一個鎮上的，哪個村的？”

母親和這個自稱是鹿茸茸的年輕女人第一次見面，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似乎要將陳師鎮的每一個人都拿出來討論一番。

到了吃飯的時間，隔壁船的船主抱著一瓶酒走過來，父親熱情洋溢地介紹給我們認識。父親說這個男人是鹿茸茸的父親。我第一反應是，鹿茸茸的母親怎么沒來。

父親讓我叫鹿叔叔，鹿茸茸用有些驚訝的眼神看著我，或許她認為我是個聾啞人，所以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我父親的話讓她陷入了疑惑。

我面無表情進了臥室，母親笑了笑說：“不用管他，快坐吧。”

父親拉著鹿茸茸的父親坐到飯桌上，花生米、拍黃瓜、皮蛋豆腐、捆蹄四個冷菜已經上桌，兩個中年男人開始了喝酒，暢聊國際形勢。母親還在廚房里做飯，鹿茸茸陪在身邊，仍舊說個不停。我不明白，這個女人和母親相差二十幾歲，為什么能聊得如此火熱。

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冥想，試圖將這些聲音屏蔽，但它們像咒語一般鉆進我的耳朵。每一個聲音都聽得真切，甚至母親在鍋里炒的什么菜，我都聽得出來。

不多久，一道道熱菜端上桌，母親和鹿茸茸也坐上了餐桌。母親沒有來叫我吃飯，她很了解我，寧愿不吃，也不愿意同陌生人一起吃飯。

“阿姨，您兒子呢？”是鹿茸茸的聲音。

母親說：“不用管他，我們吃，對了，你剛才說的那個人，我聽說過呢，你再說給我聽聽。”

母親成功轉移了話題，所有人都忘記了我，兩個男人兩個女人的聲音相互交織，我的思緒紛飛，前往我創造的世界里，在那里，我可以是一只鳥，自由穿梭，俯瞰大地；也可以是一條魚，潛入深海，與海豚共舞。

不知睡了多久，被父親如雷的鼾聲吵醒，我走出臥室，母親在客廳收拾餐桌上的垃圾。她見我出來，平淡地說：“給你單獨留了飯菜，在廚房的鍋里。”

我微微笑了笑：“謝謝媽媽。”

母親忽然抬起頭看著我，愣了幾秒鐘，隨后露出了笑容，她的臉上滿是褶皺，時間吹過她的臉頰泛起了漣漪。

次日上午，我家的貨船開始卸貨，父親將船開到碼頭的吊機邊，吊機的巨大抓手，將船艙里黃沙抓到岸上的貨車里。

隨著船艙里的貨物越來越少，貨船的船身也慢慢露出水面，等到黃沙卸完，甲板高出水面三米的高度。

我站在船頭的甲板上，可以俯視還沒有卸貨的貨船。鹿茸茸家的貨船就在正前方的不遠處，他們家卸貨還要再等兩天。

鹿茸茸忽然出現在我的視野里，她沖著我揮揮手。我并未搭理她，她仍舊與我揮手。

“毛毛，解開纜繩，準備啟航。”父親在駕駛艙呼喊我。我無視了鹿茸茸的揮手，走到船邊，解開纜繩，將纜繩收回。

3

我們的船啟航了，迎著風，向西而行。這一次，我們需要穿過洪澤湖，進入到淮河。兩天的時間，我們的貨船來到淮河與洪澤湖的交匯地帶。剛進入淮河便是盱眙縣的境內，我們的船停靠在一座小山的附近。裝運石子也需要排隊等待，父親說，大約要等四五天。

我們到達的時候是下午，父親將船上的小船放進河里，讓我劃著小船送他去岸上買菜。

我將父親送上岸，他讓我一個小時后來接他回大船上。

我沒有回到自家的貨船上，而是劃著小船，進入到一條很窄的河道。這里很隱秘，河道彎彎曲曲，是天然形成的小溪流。

河流清澈見底，河床有大大小小的石頭，綠色的水草在水底跳舞，拇指大的小魚穿梭其中，碰見我的小船，瞬間躲進水草里。

我劃著小船，來到一處寬闊的積水潭，水面上漂浮著落葉和種子，蜉蝣在水面上紋絲不動。這里的水很深，一眼看不到底，這條小溪的源頭在此。

我脫掉衣服，憋一口氣，跳進積水潭，一直潛入到水底，大約七八米深。水底只有沙石，大量的小魚生活在這里，這里是小魚苗天然生長的好地方，不知道是哪只聰明的魚兒將它的孩子生在這里。

這些小魚兒圍著我轉，面對陌生來客，它們有些謹慎，如果我帶點魚食下來，它們就會親吻我的手心。

憋氣的時間快到了，我準備上浮，忽然看到水底一塊漂亮的黃色石頭，于是倒轉身體，伸手抓起，隨后像一只水母一樣上浮。

浮出水面，我大口地喘著氣，游到小船邊，爬了上去。我坐在小船里，舉起手里的黃色石頭，光滑細膩，陽光穿過其中，清晰地看到一只蝴蝶的形狀。

我將石頭握在手心，躺在小船里，等待著身體被晾干。日影斑駁，陽光透過樹葉照在我的身上，偶有鳥鳴傳來，我瞇著眼，看樹影婆娑，昏昏睡去。

一覺醒來，身體發干，我不知睡了多久，急忙穿好衣服，劃著小船，回到送父親上岸的地方。父親已經在等我，他問我去了哪里，打母親的電話，說我沒有回大船上。

我沒有回答，父親也沒有追問，他拎起裝滿蔬菜和肉的塑料袋，跳上小船，背對我，蹲在船頭的位置。我拿起鐵鍬，劃水離開，前往自家貨船的方向。

母親在甲板上眺望，見到我們回來，揮了揮手。小船靠到大船的尾部，母親用繩子放下來一個塑料桶，父親將買回來的蔬菜和肉放進塑料桶里，母親再拉上去。我和父親順著鐵梯爬上大船，將小船上的纜繩拴在大船上。

母親做了豐盛的晚餐，燉雞、燒蒲菜、豬肉燉粉條，還有父親從集市上買回來的十三香小龍蝦。

吃飯的時間，太陽還沒有完全躲起來，遠處的云朵染成了橙紅色。父親在船尾的甲板上架起簡易的餐桌，我負責端菜。我最喜歡在屋外吃飯，可以看晚霞，看來往的船只，看水面上到處游蕩的野鴨子。

父親從河里拎上來啤酒，這是船上人冰鎮啤酒的方式。將啤酒拴上繩子，沉入河底，可以有效地將啤酒降溫。雖然遠不如冰箱冰鎮的效果，但相較于灼熱的天氣，也算是少有的一絲清涼。

母親將小龍蝦剝好肉，放進我的碗里，父親皺眉道：“吃個小龍蝦，你還要幫他剝肉，他自己有手。”

母親反駁說：“我不剝給他，他就不吃小龍蝦。”

父親對著啤酒瓶咕嘟咕嘟喝了幾口，不再多說。父親向來如此，只會說一句，絕不會多說。這是他與母親相處的方式，也是對待我的方式。

我并不愛吃小龍蝦，但母親剝好的龍蝦肉，我會全吃完，不是為了龍蝦肉，是享受母親對我的那份愛意。

這一切的變化，都是在我確診為重度抑郁癥之后，母親像是變了一個人，對我的照顧細致入微。我多希望，母親在我出生的時候，就陪在我身旁，也像如今這般照顧我。

母親剝著龍蝦肉對父親說：“老鹿對我們家毛毛滿意嗎？”

父親咀嚼著花生米說：“他滿意有什么用，關鍵是他女兒能不能看上我們家毛毛。”

“他家丫頭我挺喜歡的，會說話，能干活，她和我說，她跟著他爸在船上跑了好幾年，開船也學會了。”

“你喜歡也沒用，關鍵是我們家毛毛喜歡。”

母親看著我問道：“毛毛，你覺得鹿家的那丫頭怎么樣？”

我搖搖頭：“話太多了。”

母親噗嗤笑了：“我和你爸的話也不少。”

我說：“再多一個，怕是要煩死。”

父親一臉正經地說：“毛毛，你如果真的想要在船上生活，必須要找一個老婆才行，一個人是開不了船的。”

我有些恍惚地看著父親：“爸爸，我不可以跟著你們嗎？”

父親微微笑道：“總不能跟我們一輩子吧，跑船的歸宿還是要上岸，我和你媽總有一天要回到岸上生活的。”

我陷入了沉默。

母親寬慰道：“這件事不著急，鹿家那丫頭你要是看不上，我們可以再看看其他人家的，找一個話少點的。”

我看著不遠處河邊的蘆葦叢中，冒出來兩只野鴨子，水面泛起漣漪，晚霞在漣漪上閃耀。

我忽然問道：“媽媽，鹿茸茸為什么只有爸爸？”

“這事我知道。”父親放下筷子，喝了口啤酒，嘆息一聲，“她媽在她十七歲那年得癌癥死了，這孩子當時在讀高三，導致高考沒考好，干脆上了船，跟著她爸爸跑船。”

母親嘆息一聲：“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我的內心，不免對鹿茸茸心生同情。我不再說話，眼睛凝視著不遠處的水面，手里的筷子機械地夾起剝好的龍蝦肉，放進嘴里慢慢咀嚼，一個接一個，將碗里的蝦肉全部吃完。

4

再次見到鹿茸茸，是兩天后，她家的船再次停靠在我家船的旁邊。我的父親和鹿茸茸的父親相見甚歡，從中午喝酒，喝到晚上，然后抱在一起呼呼大睡。

我一直躲在房間里不出來，中午沒吃飯，晚上也沒吃飯，肚子叫喚得厲害，只好起身，準備去廚房找吃的。

走出臥室，迎面撞上鹿茸茸端著飯菜出現在門口。四目相對，我僵硬地說不出話。她也愣住了，隨后笑盈盈地說：“聽阿姨說，你兩頓飯沒吃了，我想著把飯菜熱了一下，端給你吃，你就在臥室吃，吃完放門口，我來收拾。”

我僵硬地接過飯菜，轉過身，關上了門。我的心臟快要跳了出來。我端著飯菜，在門后站了很久，深呼吸多次，才逐漸平復。我不明白我為何如此緊張，我真不應該同情這個女人，她像個鬼魅，纏繞著我。

吃完飯，我沒有將碗筷放在門口，短時間內，我不會再出門，我不想再碰見這個女人。

所幸，我房間里有夜壺，不用出去撒尿，我顧不上刷牙洗臉，直接躺在床上，繼續睡覺。

再次醒來，天色發青，我將碗筷送進廚房的水池，隨后端起夜壺，來到船尾，將尿液倒進河里。

清理完夜壺，我去廁所里蹲坑，大便順著馬桶，直接墜入河底。蹲坑結束，用火燒心燒水，這是船上熱水的主要來源。

我用熱水兌上涼水，達到合適的溫度，開始刷牙洗臉。正刷著牙，身后一個女人說道：“毛毛哥，早上好。”

我汗毛豎立，急忙漱漱嘴，躲進屋里。自從我患上抑郁癥，我害怕與人打交道，害怕與人對話，總覺得別人在窺探我卑微的靈魂。

我應該是在十六歲那年開始出現抑郁癥的現象，那是我考上高中的第一年，發生了一件令我終生難忘的事情。與我同班的一個女孩死在了我的面前。在她死亡的前一天晚上，一只大黑蟲子鉆進了我的大腦里。它全身烏黑，有甲殼，有觸須，在我的腦子里爬來爬去，永不停歇。

大黑蟲子來自那天夜晚的月亮，那是我十六歲仲夏的夜晚，我坐在校園的一棵大樟樹下，看著頭頂的月亮，那只大黑蟲子，便從月亮上跳下來，在空中盤旋而下，順著我的耳道，爬進了我的大腦里。它在我的大腦里來來回回，爬來爬去，無論我是睜著眼睛，還是閉上眼睛。

我試著不去管它，繼續盯著月亮看，我在想，月亮是地球的衛星，地球是太陽的行星，太陽是銀河系里的恒星，銀河系是無數星系中的一個。我總想不明白，宇宙之外是什么，我試圖想明白，便覺得自身渺小，這是一件很令人絕望的事情。

思考宇宙毫無意義，但可以讓我忽略腦子里的大黑蟲子。當我停止思考，它便又從黑暗中爬出來，在我的大腦里爬來爬去。

思考完宇宙，我再去思考人類活著的意義，這是一個更加可怕的想法，特別是對一個還在上高中的學生而言。我后來花去十多年的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但始終沒有找到答案。于是，我安慰自己，活著本身并沒有意義，就像是一棵樹，我身后依靠的那棵樹，它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何談意義，可它照舊活在這個星球上，甚至可以活幾百年，上千年。

于是乎，我得出一個自我安慰的結論，像一棵樹那樣活著，就那么活著。

這雖然不是一個很好的解釋，但卻在某種意義上，安撫了我的內心。當數年后的我再去揣測這個想法之時，倒覺得這是個很正確的想法。我這輩子遇到的各種各樣的人，大多和那棵樹一樣，沒有思想地活著。像我這般愿意去思考的人，卻成了異樣的存在，以至于，我不敢把自己的內心公之于眾。

然而，我并非獨一無二的存在，在我的學校里，也有一個和我同樣之人，是她發現了我。

那天晚上，我回到教室，晚自習已經快要結束，班主任當著全班人的面質問我，為什么沒上晚自習。我說我的大腦里進了一個大黑蟲子，班主任冷笑了一聲，說我有病的話，就去看醫生。這句話引得眾人大笑，我不理解，這句話，有什么可笑之處。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們笑的不是班主任的那句話，笑的，是我說的那句話。

那個時候的我還不知道，腦子里進了蟲子也是一種病，不諳世事的我還怨恨過我的班主任，認為他不近人情，其實，他說了一句大實話，有病，就該去看醫生。

放學之后，我留在了教室里，打算等同學們走完再獨自回家。然而，一個女同學卻留下來了，她是我們班級里學習成績最好的人。等到所有人走光，她坐到我身邊，問我那只大黑蟲子是從哪里來的。我說，它是從月亮上跳下來的。我以為她會笑我扯淡，她卻說，她有一個好朋友，一直跟著她。

我看向四周，教室里除了我們倆，沒有其他人，我一下子明白，那個人，只有她能看見。我問她多久了，她說兩年了。她問我大黑蟲子在我腦子里有多久了，我說今天晚上才爬進我的腦子。她對我說，這才剛剛開始，痛苦的日子還在后面。她說她快熬不住了。

我不明白她說的意思，我還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無法明白腦子有蟲子和身邊多了個人，有什么共通之處。她忽然抓了一下我的手，讓我堅持下去，隨后她便離開了。

5

那天夜晚，我丟失了睡眠，那只大黑蟲子一直在我的大腦里爬，讓我很焦慮，我在想，它為什么沒有休息的時候。睡不著，我便去想女同學對我說的話，她的成績這么好，還有這樣的痛苦，不過，這種事情和成績的好壞無關，是運氣的問題，那個時候的我，將這種東西歸結為運氣，我和她，都是運氣不好的人。

睡不著，我索性起身在房間里踱步，和那只大黑蟲子一樣，來回走，走個不停，直到天微亮，我還是不困，大黑蟲子似乎有些累了，趴在原地，喘著氣，我露出了勝利者的笑容。隨后，我走出臥室，去煮泡面吃，吃完面，外婆從臥室走出來，問我為什么這么早起床，我撒謊說今天輪到我值日。

吃完面，我照常去了學校，雖然來得很早，但高三的學長們已經陸陸續續進了校園，我走進校園，來到高一的教學樓，也已經有幾個同年級的學生前往各自的教室。

當我走近我所在班級的樓下時，一個人從天上砸了下來，落在了我兩米外的地面上。她的臉朝上，地面上的鮮血像魔鬼一般蔓延開。是昨晚和我說話的那個女同學，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她昨晚最后說的那句話。一時間，恐懼和悔恨交織在一起，死死地掐著我的大腦，那只大黑蟲子沖著我怪笑，似乎在說，我早晚和她一樣。

聞聲而來的保安將我拽離了現場，不多久，警車、救護車，全都來到了校園里。我獨自蹲坐在不遠處的灌木叢邊，抱著自己的腦袋，低聲地哀號。我的悲痛遠遠不止來自眼前的這個女同學，還有我大腦里的那只大黑蟲子。

那只大黑蟲子根本不是爬進了我的大腦里，它一直都在，原來的它很小，只是我沒看見，現如今，它長大了，它從大腦的黑暗之處爬出來，在我的大腦里爬來爬去。

女同學去世不多久，父親母親回來看我。我想告訴母親，我的大腦里有了一只大黑蟲子，但我又害怕他們不相信，于是，我對他們說，我有一個同班女同學，跳樓了。母親的第一反應便是，現在的孩子，為了不學習，寧愿選擇跳樓。

我驚訝于母親的這番話，立馬補充道，這個女同學是我們班級里的第一名。母親更加鄙夷地說，那便是這個女孩和男同學談戀愛，失戀了，所以才跳樓。母親又說，這樣的新聞，她看得太多了。隨后告誡我，不能談戀愛，要好好學習。

我不明白，母親根本還未了解這個女孩，便對她下了定論，在他們而言，孩子一切的行為，都和不愛學習有關。于是，我不敢和他們說，我的腦子有一只大黑蟲子，他們只會相信，我是為了逃避學習，才編了這樣的一個理由。

我本就不擅長學習，有了大黑蟲子之后，我的大腦更加無法集中，無時無刻不在思考，永感亂云似的倉促。我變得更加敏感，對身邊事物，會延伸出無限的思考。

我的大腦愈加痛苦，它甚至在分裂，每到夜晚，女同學墜樓而亡的畫面總出現在我的大腦里，還有那只黑甲蟲，在我的大腦里爬來爬去。

我想把我大腦里有一只蟲子的事情告訴老師，但又害怕，這件事一旦傳出去，我便成了精神病人，然后被送到精神病院。

到了高二年級，我的抑郁癥惡化，開始出現幻覺。我坐在教室里上課，睜著眼睛看著黑板，眼前卻是一片叢林。我在叢林里艱難地行走，忽然出現長蛇導致我尖叫了一聲。

老師和同學們全部看向我，我意識到，自己出現了幻覺。后來我經常如此，同學們對我議論紛紛，不敢與我交流，我聽到有人說我是精神病。

我也變得更加孤僻，不與任何人交流。

由于我頻繁地在課堂上發出尖叫，班主任聯系了我的父母，讓他們帶我去醫院看看。

父母得知消息后，將我帶回去，送去了醫院，確診為重度抑郁癥。

母親哭得很傷心，她認為沒有從小將我撫養，于是將我帶到了船上生活，從那以后，母親對我極其關照，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母愛。

醫生給我開了很多的藥，我一樣也沒吃。自從來到船上，我的幻想癥便消失了，我也逐漸學會了和我腦子里的大黑蟲子共存。

我把它當做了我的一個伙伴，它不說話，一直在爬，但聽到我對它說話，它便會停下來，聽我講最近的人生感想。有時，我在想，如果大黑蟲子會說話，它會是一個很好的隱秘伙伴，因為只有我知道它的存在。

6

回憶如同潮水將我淹沒，我陷入半夢半醒的狀態。鹿茸茸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毛毛哥，起床吃飯吧。”

我揉揉眼，側身看向墻面上的鐘表，已經是中午十二點。我沒有回應鹿茸茸，轉身平躺身軀，閉上眼睛，攤開四肢，舒緩倦怠的身體。

鹿茸茸再次敲了幾下門：“毛毛哥，我爸爸和叔叔阿姨他們去岸上逛街了，他們打電話告訴我，吃完晚飯再回來。”

我一下子陷入了絕望，沒有想到母親竟然會拋下我，單獨讓我和這個女人相處。

我決意，絕食一天。于是，我繼續躺在床上，默不作聲。

鹿茸茸在門外來回走著，不多久，又來敲門：“毛毛哥，我做好了飯菜，給你放門口了，你吃完將碗筷放門口就行，我來收拾。”

說完，鹿茸茸的腳步聲遠去，似乎離開了我家的船，但覺得她一定又靜步走回來，站在門口，就等我開門，然后瘋狂大笑。

我下定決心絕食，自然不會上當，仍舊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冥想。此時，飯菜的香味飄了進來，我聞見了辣椒炒肉的香味，還有紅燒魚和酸辣土豆絲，這是我最愛吃的幾樣菜。

看來，母親出賣了我。

我的肚子沒有我這般鋼鐵般的意志。終于，我忍不住飯菜香味的誘惑，靜悄悄起身，走到門邊，耳朵貼著門，聽外面的聲音。聽了很久，聽不見任何聲音，我緊握門把手，慢慢開門，露出一條縫，門口并沒有人。我松了一口氣，打開門，飯菜擺放在一個小圓桌上。我正彎腰端起圓桌，感覺背脊一涼，抬頭看向客廳的門外，鹿茸茸正出現在門外的甲板上，咧著大嘴在笑。

真是魔鬼一般的女人。

我的臉瞬間紅漲，只好硬著頭皮，將飯菜端進了屋內。我懷著顫抖的心，開始吃飯，味道竟然比我母親做的還要美味。我吃完了所有的飯菜，摸著變大的肚皮，心想這個女人會不會嘲笑自己。

我準備將碗筷送出去，打開門，鹿茸茸正對著門口，咧著嘴笑嘻嘻地說：“毛毛哥，我做的菜好吃嗎？”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我再也沒辦法對這個女人置之不理，尷尬地笑笑：“很…很好吃。”

“第一次聽你說話，你的聲音真好聽。”鹿茸茸仍舊笑著。

我第一次被別人夸贊我的聲音，內心竟有一絲愉悅。

“謝…謝謝。”我不知道為何，面對這個女人，變成了結巴。

鹿茸茸接過我手里的碗筷說：“你休息吧，我洗碗。”

我感到羞愧，怎能吃了別人做的菜，又讓別人幫我洗碗。

“我……我來洗吧。”

“好呀。”

我端著碗筷，來到船尾的甲板上，將碗筷放進一個紅色的盆里，用吊桶從河里拎上來水，倒進盆里，然后加入洗滌劑，用一塊絲瓜絡擦洗。洗完后，倒掉臟水，再倒入水缸里干凈的水清洗一番即可。

回到臥室，看見鹿茸茸在我的房間，她站在書桌前，盯著那塊我從河底撿上來的石頭看。

鹿茸茸看見我進來，笑著說：“對不起，沒經過你同意就進來了，我是被這塊石頭吸引進來的，里面的蝴蝶可真漂亮。”

我想請她出去，卻說不出口，我后悔吃了她做的飯。我只好坐到自己的床上，拿起書來看。但我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目光游離，書上的字變成了螞蟻在爬。

“這塊石頭你從哪里買的？”鹿茸茸拿起石頭，對著窗外的陽光說：“這像是琥珀，你是怎么得到的？”

“那是我在一個深水潭的水底撿上來的。”

“能帶我去看看嗎，我也想撿一個。”

“我把這塊石頭送你了。”

“真的嗎？”

“就當是報答你做飯給我吃。”

鹿茸茸開心地將石頭握在手心里，轉過身面對著我，看著我手上的書說：“追憶似水年華，這是什么書？”

我沒有回她的話，鹿茸茸竟然坐到了我身邊，跟著我一起看。我的心臟劇烈跳動，迫不得已，假裝翻頁。

看了幾頁，鹿茸茸皺眉道：“好無聊的書，你想聽歌嗎，我的房間有音響。”

我搖搖頭。

鹿茸茸撇撇嘴，拿出一個手機說：“我們加一個微信好友吧。”

我再次搖搖頭。

“放心吧，我不會騷擾你的，就單純加個好友，你以后無聊了也能找我聊聊天。”

“我沒有手機。”

“怎么可能，現在誰沒有手機？”

“我不想和任何人聯系。”

“好吧。”

鹿茸茸自覺無趣，站起身來，走到書桌前，摸了摸那塊石頭，轉身走到門口說：“毛毛哥，我去準備晚飯，等做好了，再來叫你。”

“不用給我做飯，我等我媽回來再吃。”

我下定決心，不再吃她做的飯菜。

“他們可能回來得遲。”

“沒關系，晚上我可以不吃飯。”

“好吧。”

鹿茸茸終于離開了，我急忙起身關上了門。我繼續捧起書來看，沒有鹿茸茸的打擾，我很容易沉浸在小說的世界里，時間也會過得很快。

7

下午五點，太陽變得柔和，我收起書，來到廚房，喝了一杯水，又去廁所小便。

房間里悶熱，悶了我一身的汗，我看向隔壁的船，沒有看到鹿茸茸的身影。

我將救生圈扔進河里，脫去短袖短褲，只剩下褲衩，一個縱身，跳進了河里。

我潛泳至救生圈的正下方，精準地從圓圈中冒出來，抹去臉上的水，躺在救生圈上，閉上眼睛，享受著陽光的沐浴，隨波逐流。

“毛毛哥。”

我聽到鹿茸茸的聲音，睜開眼，看到她在船上向我揮手。隨后，她穿著衣服便跳進了河里。不多久，她便在我的身邊冒出頭來，一只手扶著我的救生圈，一只手抹去臉上的水，笑嘻嘻地說：“毛毛哥，你游泳怎么也不叫我，我也很喜歡游。”

我不說話，鉆進水里，將救生圈讓給她，自己向遠處游。不多久，我感覺身后有人，回頭一看，是鹿茸茸緊隨其后。

我加快速度，試圖讓鹿茸茸放棄追我。幾分鐘后，鹿茸茸超越了我，回過身沖我眨眼一笑。

我感到難以置信，鹿茸茸穿著衣服游泳，竟然超越了我。

我回過身，采用我最擅長的潛泳，向救生圈的方向游去。就在我即將觸摸到救生圈之時，鹿茸茸像一條魚，從我身后鉆進了救生圈。

我冒出水面，看到鹿茸茸臉上得意的笑容。被一個女人擊敗，我有些沮喪，也驚嘆鹿茸茸的游泳技術竟然如此厲害。

一輪競賽下來，我感到疲軟，于是轉身游回到船上。鹿茸茸也帶著救生圈回到了船上。

我鉆進廁所，擦干水分，換上干凈的衣服，又拿起臟衣服，準備在天黑前將衣服洗完晾起來。

我在船尾甲板的澡盆里搓著衣服，鹿茸茸換好衣服又出現在我面前。

她換了一身潔白的連衣裙，我竟不自覺地抬頭看著她。濕漉漉的頭發披散在她的肩膀，她身形瘦小，但白色的連衣裙十分合身，像是剛從水里冒出來的美人魚。

“怎么樣，我的連衣裙漂亮嗎？”鹿茸茸落落大方地問道。

我急忙低下頭，轉移話題道：“你游泳很厲害。”

“你也很不錯，潛泳我一直跟在你身后，差一點沒追上。我知道你沒有用全力，不然我肯定追不上你。”

我也許真的沒有用盡全力，但那已經不重要，只要她是這樣認為的就足夠了。

“我去做飯了，一會兒來我家船上吃飯。”

“我說過了，我等我媽回來再吃。”

“他們剛才打電話給我說，今晚不回來了。”

我難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瞬間又低下頭：“我晚上不吃飯也行。”

“他們說，明天也不回來，后天也許也不回來。”

我覺得鹿茸茸在騙我，騙我吃她做的菜，我下定決心不吃她做的菜。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會再吃你做的飯。”我用十分堅定的語氣回應她。

鹿茸茸莞爾一笑，不再說什么，轉身回到了她自家的船上。

我洗完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間，拿起蚊帳，去船頂乘涼。今晚的夜空很美，洪澤湖上的涼風吹到了淮河。

不多久，鹿茸茸爬上船頂，將炒好的菜端了上來。

“我說過了，不會再吃你的菜。”我坐起身皺著眉說。

鹿茸茸笑著說：“我的蚊帳壞了，借你的蚊帳吃個飯。”

“你可以待在房間里吃。”

“我想在美麗的夜空下吃頓飯。”

說完，鹿茸茸直接掀開我的蚊帳，將飯菜端進了蚊帳里，她還帶來了兩瓶啤酒。

鹿茸茸又做了辣椒炒肉和紅燒魚，還有排骨燉土豆和西紅柿炒雞蛋。飯菜的香味鉆進我的鼻子里，我不免咽了口水。鹿茸茸自顧自拿起餐盤上的筷子，夾起一塊土豆放進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了起來。

咀嚼的同時，她用筷子撬開啤酒蓋，直接對著酒瓶口，咕嘟咕嘟喝了幾口。

“嘖，啊～真過癮吶。”鹿茸茸極其夸張地表演著。

我坐在一旁，閉上眼睛，試圖屏蔽周遭的事物。

“這個排骨我用小火燉了一下午，軟爛脫骨，入口即化，真是美味無比。”鹿茸茸一邊吃，一邊解說。

我仍舊紋絲不動。

“別忍著了，一起來吃吧，吃我做的菜，又不會讓你負責。”

我有些動搖，但還是忍住了，搖了搖頭。

“那我一個人吃不完，明天就壞了，只好倒進河里喂魚了。”

是啊，她一個人哪里能吃完四個菜，這么熱的天氣，明天早上就餿了，喂魚真的太可惜了。已經吃過她做的飯了，再吃一頓，也沒什么大不了。

我睜開眼，看見餐盤里還有一雙筷子，拿起來開始夾菜吃。

鹿茸茸笑盈盈地用筷子打開另一瓶啤酒，放在我的面前。

“我不喝酒。”

“從沒有喝過嗎？”

“是。”

“那你應該嘗一嘗，酒可以讓你忘記煩惱，我媽媽去世的時候，我開始學喝酒，讓我挺過了那一段時間。我看你整日也不開心，也許喝點酒，會開心很多。”

我沒有回答鹿茸茸的話，沉默片刻，她拿起酒瓶碰了一下我面前的酒瓶。不知出于某種難以言說的情愫，我猶豫了一下，拿起啤酒瓶咕嘟咕嘟喝了幾口。

啤酒的味道比我想象中的要好，淡淡的苦味與麥芽的香氣，搭配美味的飯菜，確實是一種別樣的享受。

鹿茸茸不斷地與我碰杯，很快喝完了一瓶，她又下去拿上來了兩瓶，我們就這樣，沒什么對話，看著夜空，盡情地吃菜、喝酒。

第二瓶喝完，我的頭開始暈乎，世界在旋轉，我看到滿天的星星，掉進了水里。我大腦里的黑甲蟲也暈頭轉向，原地打轉。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它會這樣，不免癡癡地笑了起來。

鹿茸茸說得沒錯，酒可以讓人短暫地忘記煩惱，我的大腦已然停止了思考，不再像往日那般亂云似的倉促。

鹿茸茸又下去拿了啤酒上來，她熟練地撬開啤酒蓋，將啤酒放在我的手上。

我的身體已然不聽指揮，每當鹿茸茸碰一下我的酒瓶，我便不自覺地將啤酒倒進我的嘴里。

第三瓶喝完，我的大腦徹底罷工，我只記得鹿茸茸在笑，嘴里說著什么，一個字也聽不清。

再次醒來，天旋地轉，口渴難耐，我的右手手臂失去了知覺，轉身一看，鹿茸茸正躺在我的手臂上，面對著自己。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上，衣服都還穿得好好的。

我想要抽出自己的右手，卻又不想那么做，一個女人躺在自己的手臂上睡覺，是那么地奇妙。

借著月光，我得以仔細打量這個女人的面龐。月光漫過她的臉龐，瓷釉般的光澤在皮膚下流動。鼻梁線條清瘦卻不嶙峋，像被春雪壓彎的梅枝，末端綴著顆小而圓的痣。下唇比上唇略豐潤些，抿起時會在唇角折出細小的褶皺。

夏夜的蟬鳴在耳畔忽遠忽近，一陣微風，吹落鹿茸茸的發絲，蹭過我的手腕，像是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絨毛，癢意順著血液攀上喉結。

這一瞬間，我竟然有一種莫名的沖動，想要上去吻她的唇。

有了這樣的想法，我的心臟開始加速，心臟跳動得越快，想要吻她的沖動愈發地強烈。

我的身體變得發燙，右手有了知覺，我想要抽回自己的右手，卻把鹿茸茸拉到了自己的面前。她的鼻息撲在我的臉上，我聞見了柑橘的味道，這種令我著迷的香氣，令我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月光在唇間坍縮成漩渦，柑橘的香氣變得黏稠。我的指尖碰到她滾燙的耳垂，遠處的蟬鳴驟然抽離，世界的一切化作褪色的噪點。

8

船艙傳來河水的耳鳴，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里漏進來，不是柔軟的晨曦，而是無數根淬毒的銀針，順著視神經直插后腦。我試圖抬起手臂遮擋，卻發現四肢像是被灌滿水銀的皮囊，每個關節都銹著昨夜的狂歡。

父親與母親的聲音從客廳傳來，他們在討論著什么，我聽不清，只覺得恍惚。我撐起身體，感覺有些沉重，腦袋瞇眼看向窗外，遠處的蟬鳴逐漸侵入我的耳蝸，房間外父親母親的聲音也變得清晰。

我想要用力站起身，卻發出一聲咳嗽，房間外的聲音瞬間停住，伴隨著腳步聲而來。

母親推開房門，來扶我的身體：“你終于醒了，再不醒，我和你爸就要送你去醫院了。”

父親在房間門口看著我：“從沒有喝過酒的人，怎么能一下子喝這么多的酒。”

昨夜發生的事情，如同凝結的夜露，在思維的蛛網上顫動。我脫口而出道：“鹿茸茸人呢？”

母親說：“他們家的船去裝貨了，我和你爸擔心你的身體，就讓給他們家的船先去了。”

我一陣恍惚，仿佛做了一場夢。

“我想喝水。”我的嗓子如同刀割。

母親看了一眼父親，父親轉身去端水。

“你昨天和鹿茸茸都干了啥？”母親微微笑著問。

我搖搖頭：“啥也沒干，她讓我喝酒，我就喝了，然后便喝醉了。”

母親拍著自己的大腿：“哎呀，喝太多了你，沒有把握住機會。”

“把握什么機會？”我反問道。

母親一時語塞，哀嘆兩聲。父親端著水杯進來，放在我手里。我捧著水杯，一口氣喝完。

喝完水，我感覺舒服很多，我說我還想再睡會兒，父親和母親只好離開我的房間。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回憶著昨晚發生的事情。

我想不起接吻后發生的事情，也想不起自己如何從船頂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每當想起我親她的畫面，心臟止不住地加速跳動。我不敢相信，自己主動親了一個女人。如果告訴母親，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

那天之后，我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鹿茸茸。聽母親說，他家的船裝完石子，去了市區，卸完貨，又裝了一船沒有脫殼的稻谷去上海。

我像是失去魂魄一般，忍不住地日夜思念鹿茸茸，那一晚的場景在我的大腦里如同電影的片段，循環播放。

那只黑甲蟲變得猖狂起來，日夜不停地在我的大腦里奔跑。肩胛骨在皮膚下隆起兩座孤島，隨呼吸漲落如潮。我的世界忽然變得暗淡無光。

母親發現我的異常，小心翼翼地問我，是否是抑郁癥發作。

我搖搖頭，我認為這并不是抑郁癥的病癥。

裝好貨物的那天，父親駕駛著滿載石子的船駛出淮河，進入洪澤湖。

天空灰蒙蒙，我走出臥室，來到甲板上，看到船尾拖著的浪痕突然裂成蛛網狀。橙色救生圈在船舷搖晃，像個永遠夠不著的句號。老柴油機在腹腔深處咳嗽，生銹的錨鏈在夢里生長。吃水線像道陳舊刀疤，記錄著每個雨季的潰爛與愈合。

我像個詩人一般，將自己看到的一切臆想成與自己有關的情愫。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我再次見到鹿茸茸，那是一個月之后。

我家的船停靠在市區的碼頭，我正如往日那般坐在船頭的甲板上看書，忽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叫我。

我抬起頭，看向遠處正在靠近的船只。當那個身影從銹跡斑斑的船舷后轉出來時，我下意識瞇起眼睛。

鹿茸茸揮動的手臂在暮色中畫出橙紅弧線，像把晚霞剪下一角纏在腕間。她整個人浸在逆光里，發絲邊緣泛起毛茸茸的金暈，讓人想起盛夏正午晾曬的麥穗。

我站起身，嘴角勾起一抹笑，向她揮手。

鹿茸茸家的貨船即將停靠，她扔過來纜繩，粲然地一笑：“毛毛哥，幫忙套一下纜繩唄。”

我拿起纜繩套上，又坐回凳子上，看著鹿茸茸熟練地將纜繩系扣在船樁上。

貨船停穩后，我看見父親在船尾迫不及待地跳上鹿茸茸家的船，同鹿茸茸的父親開始了聊天。

鹿茸茸摘下橡膠手套，來到我面前，俯視著我：“毛毛哥，想我沒？”

我的喉嚨蠕動了一下，沒有想到她會如此直接地問我。我當然想她，可我不能告訴她，我不能讓她知道我是多么地想她。那天晚上她也喝醉了，她還不知道，我竟然偷偷吻了她。她如果知道此事，會怎樣看我，她一定會認為我是一個道貌岸然的人。

“你在想什么呢，為什么不和我說話？”鹿茸茸微微蹙眉。

我合上書，站起身，變成我俯視她：“我們去擇菜吧，我爸今天去岸上買了很多菜。”

鹿茸茸笑著點了點頭。

我和鹿茸茸在客廳擇菜，母親在廚房切菜，她們倆仍舊聊個不停，我安靜地坐在一旁，抱著韭菜，一根一根地整理。這一次，我不再一直低著頭，時不時地會看她一眼，她發現我看她，總會莞爾一笑。

那一刻，我竟然希望我們能夠這樣一直下去。

我的父親與鹿茸茸的父親很快上桌喝酒，菜還沒有上，就著一盤花生米已經喝下二兩酒。

母親將冷菜熱菜逐一端上，每一道菜來，鹿茸茸的父親總要站起身感謝母親的辛苦。

鹿茸茸幫著母親做好了所有的菜，我們全部坐到餐桌上，我坐在了鹿茸茸的身旁。

三個長輩聊到了老家的一個熟人的趣事，聊得津津有味，我和鹿茸茸沉默不語，她吃了幾口菜，問我為什么不吃。我搖搖頭說不餓。我完全沒有了胃口，只想著能和她坐在一起。

就這般沉默到了最后，我的父親與她的父親喝醉了，母親將父親攙扶到船上睡覺，鹿茸茸將她的父親攙扶回自家的船上。

我幫助母親收拾碗筷，母親知道我一口沒吃，將剩菜熱了熱，燴成一鍋，端給我吃。

鹿茸茸離開，我才感覺到饑餓，捧著米飯吃了起來。

母親看著我問道：“毛毛啊，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上鹿茸茸了，見到她，你竟然上桌了，然后飯也不吃。”

我臉紅了，大口咀嚼著飯菜不說話。母親微微一笑，也不再追問。

吃完飯，清洗完碗筷，我回到臥室躺下。輾轉反側，睡不著，索性起身去甲板上。

月亮將整條河熨成流動的縐紗，星星們大約怕冷，都擠在西南角的天幕上瑟瑟發抖。

秋夜微涼，單衣抵擋不住水汽的寒意，我重返臥室，從衣柜里拿出外套穿上。

回到甲板上，轉過身，看到了鹿茸茸從自家的船里走出來，沖我微微一笑。我淺淺地回她一個微笑，她徑直向我走來，我有些局促地看向河面。

“怎么還沒睡？”鹿茸茸看著河面問我。

“失眠了。”我回答她。

一時間兩人陷入了沉默，就這樣看著河面，空氣里彌漫著尷尬的氣味。

我內心有些躁動，想知道，那天晚上，她是否知道，我親吻了她。

我鼓起勇氣說道：“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后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到了臥室。”

她說：“睡到后半夜，冷風吹醒了我，我叫醒你，你沒有醒酒，迷迷糊糊的，于是我扶著你下了樓梯，回到你的臥室，剛躺到床上，你便再次呼呼大睡起來。”

“在此之前呢？”我追問道。

她搖搖頭：“我也喝多睡著了。”

我心中有些釋然，又有些悵然。

我們再次陷入了沉默，不多久，鹿茸茸問我有沒有去過長江，我告訴她去過，是幾年前自家的船運一趟貨去南京，從大運河駛入了長江。

鹿茸茸說，他們家的船，這一次也去了南京，這是她第一次去南京，路過了南京長江大橋。我說，南京長江大橋有好幾個。她說，就是第一個由中國人自己獨立建造的長江大橋，課本上學過的。我說，我知道。她說，她想要有一天，去那座橋上走一走，從橋上看長江里的船。我說那并不是難事。她說，她不想一個人去。我說，讓你的爸爸陪你去。

說完這樣的話，我便后悔起來，她告訴我不想一個人，要么不想和她的爸爸去，要么她爸爸不愿意陪她去，抑或她想讓我陪她去。我想要補充一句，表示自己可以陪她去，可這個時候再說，似乎是自己勉為其難一般，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糾結其中，讓我無法開口。

鹿茸茸輕輕打了個哈欠：“困了，我要回去睡覺了，你也早點休息。”

我點點頭，目送她離開。

鹿茸茸離開，我獨坐在船邊的鐵樁上，坐了很久，看著月亮和星星不住地嘆氣。那一整晚，我難以入睡，躺在臥室的床上輾轉反側，黑甲蟲在我的大腦里來來回回，怒斥我的無能。

遠處的天空露出熹微的曙光，我才勉強昏睡過去。不知睡了多久，機器的聲音響起，我被驚醒，看向窗外，自家的船在移動。我跳下床，來到甲板上，看到自家的船正在駛離鹿茸茸家的船，我知道，我們家的船要去裝貨了。

鹿茸茸的父親在船頭的甲板上看著我們家離去，我的父親同他揮手告別。我凝視著鹿茸茸的房間，渴望鹿茸茸走出來沖我揮揮手。直到她家的船消失在我的視野里，我也未曾見到她出現。

這一次短暫的見面之后，我很久沒有見到鹿茸茸。我假裝無意間問起母親。母親說，他們家的船被蘇南一家公司長期雇用，跑固定的航線。

我陷入了一種長期的等待中，等待著再次見到鹿茸茸，我盼望著每一次的清晨醒來，鹿茸茸站在她家的船上向我揮手。當我坐在船頭的甲板上看書，我希望能聽見那句熟悉的呼喊，讓我幫忙套一下纜繩。

9

等到這一年春節前夕，我們家的船停靠在老家附近最近的紅日港口，準備回老家過節。我驚喜地發現，鹿茸茸家的船也停靠在紅日港口。

父親將船停靠在她家船的側面，她家的船門窗鎖了起來，沒有人在船上。應該是回老家了。我的內心逐漸發熱。

收拾完隨身的物件，我跟著父親母親上岸，攔了一輛車，很快到了老家。

見了爺爺奶奶，我問母親鹿茸茸的家在哪里。母親的臉上露出驚喜，沒有多問，直接告訴了我她家的地址。

我騎上車，不多久來到鹿茸茸家門口，見到鹿茸茸的父親坐在家門口抽煙。我笑著問道：“叔，鹿茸茸在家嗎？”

鹿叔笑著回應道：“在的，不過，她現在正相親，媒人介紹了一個男孩子，現在正單獨在屋里面聊天呢。”

我心頭一顫，看向房屋內，確實看到鹿茸茸的身影，與一個男人正對著坐著。

我低下頭，轉身要走，鹿叔拉住我：“別走啊，他們聊了有一會兒了，應該快結束了，我叫她一聲，告訴她你來了。”

我尷尬地笑笑：“叔，別叫她，我就在這里等她。”

鹿叔點點頭：“你坐，我去給你倒杯水。”

說罷，鹿叔轉身進了房間。

我背對著房間，坐在板凳上，搓著雙手，瞇著眼看向太陽。我的內心在躁動，試圖沖進去，將那個相親的男人一拳打翻，并且告訴他，不要再來鹿茸茸家。我真希望，我能有那樣的勇氣。

在我臆想的時候，鹿茸茸和那個男人走了出來。她看到我坐在門口，驚訝道：“毛毛哥，你怎么來了？”

我看向那個男人，高個，瘦弱，白皮膚，是個漂亮的男人。

“這位是？”男人禮貌地詢問。

“他是我的一個好朋友，我爸爸和他爸爸總喜歡在一起喝酒。”鹿茸茸回答道。

男人禮貌地伸出右手：“你好。”

我無視這個男人，看著鹿茸茸說：“我想去南京長江大橋上走一走，你愿意陪我去嗎？”

男人尷尬地笑笑：“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擾你們了。”

男人離開了，鹿茸茸同他揮揮手，隨后看著我露出了笑容：“進去坐吧，外面有點冷。”

說完，她轉身進了庭院。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她，來到了客廳。

“坐吧。”她指了指剛才那個男人坐過的椅子。

“我站著就行。”我雙手插兜，看著屋外的庭院。

我瞥見鹿茸茸的嘴角微微上揚，又壓了下去。她端來一個板凳，放在我的身后：“剛擦過的凳子，坐吧。”

我驚訝于這個女人，似乎窺探了我的內心。

既然已經被發現，也無需再掩飾。我直接坐在了板凳上，雙手搭在膝蓋上。

鹿茸茸又端來一個板凳，放在我的身旁，隨后她又去倒了兩杯熱水，一杯放在我手里，另一杯她自己捧著。她坐在我旁邊，一起看向屋外的庭院。

她問道：“你打算什么時候去？”

我說：“春節結束，我們坐車去。”

“為什么突然想去南京長江大橋？”

“和你一樣，想去看看。”

“想去看大橋，還是想和我一起去看大橋。”

“想陪你去看。”

鹿茸茸燦爛地笑了起來。

我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能說出如此浪漫的話。

后來，我們不說話，一直在客廳門前坐著，看著庭院里的幾只雞在來來回回地走動。

等到太陽的余暉灑滿庭院，我才起身告別，鹿茸茸送我到大門口。臨別前，她說會在家里等我來接她。我說，我一定來接她。

說完，我騎上車離開。

整個春節期間，我陷入了無盡的等待，一種漫長的等待。外面的熱鬧與我無關，我的內心在渴望著春節結束的那一天。

正月初八的早上，我再次騎上車去鹿茸茸的家里。我走進她的家里，她正端坐在廳堂的座椅上。

她見我走進來，笑著說：“我等你很久了。”

我說：“我們去車站吧。”

鹿茸茸坐上我的自行車后座，我們向著縣城的車站出發。一路上，我們沒有說話，她的雙手拉著我的衣服。

到達車站，我們買了前往南京的車票。車次很多，半個小時后，我們上了車，三個小時后，我們到達了南京中央門汽車站。此時已經晌午，我們在車站附近買了一點面包和水，隨后打車來到了南京長江大橋。

我們一同走向大橋的中央，寬闊的長江盡收眼底。鋼桁架在正午的陽光下切割出幾何暗影，那些鉚釘還帶著五十年前的銹跡。

鹿茸茸俯身將手機探出護欄拍攝江面，發梢被江風撩起，像白鷗掠過水面的翅膀。貨輪正從橋下通過，渾黃的江水里翻涌著上游帶來的泥沙，在船尾拖出綢緞般的褶皺。放眼遠眺，長江如同一條巨龍，盤踞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

“真壯觀。”鹿茸茸發出贊嘆。她拉著我在大橋上合影，我和她挨著站在一起，她讓我拿起她的手機，點開了攝像頭自拍。在拍攝的瞬間，我摟住了她的肩膀。

離開長江大橋，我們又去中山陵，之后去了一家很不錯的飯店。晚飯之后，已經沒有辦法回到老家。

我們去了賓館，要了一間有兩張床的房間。我們分別坐在賓館房間的兩張床上，面對著面，還在聊，我不敢有一絲地停歇，在這樣封閉的環境下，語言的交流一旦停止，便會陷入極其尷尬的氣氛中。終于，我們還是無話可說了，鹿茸茸低著頭，咬著唇，右手摩挲著自己的左手。

此時的空氣，似乎變了味道，我吸入進來的空氣，變得滾燙，還夾雜著鹿茸茸頭發上洗發水的香味。我從未感覺到，自己的嗅覺是如此地靈敏。我有些害怕這樣的沉寂，于是問她要不要喝水。她點點頭，我便起身拿了房間里的純凈水，倒進杯子里，端給了她。

她用雙手握住了水杯，也握住了我的手，我的身體如有電流穿過。她拉我坐到她的身旁，直勾勾地看著我，我的本能讓我的身體前傾，想要去吻她。她閉上了眼睛，我炙熱的雙唇吻了上去，那一刻，天旋地轉。

鹿茸茸緊緊抱住了我，那是我第一次和一個人擁抱，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撫慰。我從不敢相信，擁抱竟然有這般安撫人心的魔力。那一晚，我和她緊緊地相擁，擁抱了一整夜。那是我多年來，睡得最平靜的一覺，那只黑甲蟲，自始至終沒有出現在我的大腦里。

我們在南京待了一周的時間，鹿茸茸試圖走進我的內心。每次歡愉之后，我開始講述我兒時的一些記憶，我對她講我六歲被母親拋棄在了我外婆的家里，隨后在外婆家里，度過了我兒時最快樂的時光。也告訴她，我在念高一的時候，一個同班的女同學跳樓了，那個女同學死之前的前一天晚上還同我說過話，我也告訴她，我就是在那一年，大腦里出現了一只黑甲蟲。

鹿茸茸對我展現出了極大的關懷，每當我講述這些事情，她便會表現出憐憫，不斷地安撫我、親吻我。我第一次，將我的人生的各種想法，傾訴給另一個人，我感到了無比的釋懷，我在這個世界上，不再感到孤獨。

一周后，我和鹿茸茸各自回到了家。母親笑著問我是不是可以上門提親了。我笑而不語。

我本以為，我會順利地和鹿茸茸結婚，但在某一天晚上，我聽到了父親打電話的內容。從父親講話的內容得知，對方是鹿叔，他們在討論我與鹿茸茸定親的事宜。

除此之外，父親說了這樣一句話：你家女兒真厲害，特別是上次那個相親的計劃，我們家那小子，剛到家，就去找你們家女兒，我立馬打電話給你，幸好你們已經提前準備好了，讓他見到了那個相親的男人。

我仿若被雷擊一般，腦袋嗡嗡作響。我無法相信，我和鹿茸茸之間的一切，都是她設計好的。

我被欺騙了，那么，她對我的感情，也是虛假的，她不過是想要一個能夠被掌控的丈夫。

我不敢相信這一切，我沖進屋內，父親驚訝地放下手機。我質問他，鹿茸茸策劃了哪些事情。

父親不敢回答我，他急忙叫來了母親。母親聽聞，告訴了我一切。她說，從那一次將我和鹿茸茸單獨留在船上開始，一切都是鹿茸茸的安排，包括刻意兩條船不見面。其實，那段時間，他們家的船并沒有去蘇南，只不過刻意躲著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情感，竟然在一個女人的掌控之中，她通過這樣的手段，讓我欲罷不能。我像一個小丑，被人玩弄于手心。

母親對我說，鹿茸茸這樣做不過是喜歡我，并沒有其他的想法，讓我不要在意。

我對母親說，我不會娶鹿茸茸。

我無法接受，自己對一個女人由內而外的情感，是被她一步一步謀劃出來的，我懷疑自己是否愛她。

10

我一個人離開了老家，去市里找了一家工廠上班。我沒有帶手機，沒有人能夠聯系上我。

我試圖通過機械的勞作，讓自己忘記這一切，可我無法做到，我整夜地失眠，只有在曙光照亮房間的那一刻，能夠昏睡一會兒。

一個月后，我拿到了第一筆工資，離開了工廠。我拿著錢，去了一家心理咨詢機構，一個女性咨詢師接待了我。

我告訴了她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她沒有打斷我，耐心地聽完，笑著問我：“你愛她嗎？”

我沉默了很久，我說不知道什么是愛。

她接著問我：“如果這輩子再也不能見到她，你能接受嗎？”

我再次陷入沉默，閉上眼睛，一幕幕的回憶在眼前流轉，我似乎一直在渴望見到她，聽到她的聲音，觸摸她的身體。

我搖搖頭說，我不能接受。

“那么，你在苦惱什么？”

我說，我害怕她對我的愛，是假的。

“雖然，她追求你的方式有點特別，但是，愛情只有真的，沒有假的。”

我說，我應該怎么做。

“她或許在經歷與你同樣的痛苦，你應該回去看看她，再見到她，你應該就知道你內心的答案了。”

是啊，我多么渴望再次見到她。

于是，我立刻坐車回到了老家。

我來到了鹿茸茸家門口，走進她家的庭院，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背對著我在晾床單。

我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回過頭，淚水瞬間溢滿眼眶。她扔下手里的床單，沖進我的懷里，止不住地抽泣。

驚蟄的那天，我帶她去了我的秘密水潭。我們劃著小船，順著清澈見底的溪流，進入到水潭。

鹿茸茸將那顆琥珀帶了過來，她問我，這顆琥珀是不是在這個水潭下面撈上來的。我說是的。她將琥珀扔進水里。我問她為什么這樣做，她說，這塊琥珀象征了我們之間愛情，不能失去，讓它回到原來的地方，就永遠不會消失。

我覺得她的想法有些幼稚，不過也很浪漫，這塊琥珀，本就屬于這一片自然。

我從口袋里掏出準備好的戒指，學著電視上求婚的模樣，單膝下跪，一本正經地問道：“鹿茸茸小姐，你愿意嫁給我嗎？”

鹿茸茸笑了：“哪有人在水面上求婚的。”

我說：“你愿意嗎？”

鹿茸茸的淚珠在她的眼眶里折射著太陽的余暉，她緊緊抓住我的手，顫抖著點了點頭。溫軟的觸覺比晚風更輕地漫上來，像蝴蝶用翅膀尖掃過將綻未綻的山茶花。

我將她拉進懷里，緊緊地抱著，這一船的清夢，在銀河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