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漢語方言地圖集·詞匯卷》圖186反映出關于“肥”“胖”“壯”三類肥胖類形容詞,當描述對象分別是人和以牲畜為代表的動物時,現代漢語各方言區說法各有差別。通過對詞語的歷史演化過程進行分析,發現“肥”分布較廣,對人與動物的指稱作用出現最早;隨著“胖”的產生,描述人肥胖的形容詞逐漸由“肥”向“胖”轉移,尤其在北方地區分化較為明顯;“壯”主要是吳語、贛語和湘語部分地區的方言特色。
【關鍵詞】肥胖類詞語;地理分布;歷史演變;漢語方言
【中圖分類號】H1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8-012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8.038
現代漢語普通話表示“脂肪多、肉多”語義場中主要包括兩類形容詞,“胖”類與“肥”類,排除因為現實語境的需要而造成詞語語義表達色彩發生一定改變這類主觀因素的影響,兩者在適用語境上其實存在一定差異。林金強先生認為:從使用對象上看,“胖”的描述主體多為人,“肥”則多用于動物,往往不用于形容人。從詞義上看,“胖”側重于指肉多,“肥”更加強調脂肪多。①“胖”“肥”在主體指稱上的相對性,造成了兩詞適用語境上的相互區別。這是普通話的使用習慣。但是這種語義層面的差異明顯不是天然就有的,而是發展演變的結果。栗學英就結合史料中“胖”與“肥”的使用情況,推測了“肥胖”一詞由“肥”到“胖”的轉變
過程。②
然而目前尚未有研究著眼于漢語方言,通過分析方言中“胖”“肥”使用的地理分布情況,來對其歷史演變過程進行系統考察的。地理語言學利用等高線和符號把方言特征分布的情況表現在語言地圖上,從而為語言或方言間的比較、為語言演變的歷史研究提供可靠的材料。《漢語方言地圖集·詞匯卷》圖186(以下簡稱圖186),立足于“胖”與“肥”在表示“脂肪多、肉多”這一意義上的相似性,展示了各地方言在日常話語中兩詞的說法異同情況,為研究提供了依據。本文擬運用歷史語言學與地理語言學的方法,把表肥胖義形容詞在方言中使用差異的地理分布情況與歷史考察結合起來,分析分布狀況及其變更、交替過程。
一、“肥胖”類詞語的地理分布
依據圖186,我們可以清晰地了解到各地方言在日常對話中,對表“肥胖”義形容詞的實際使用情況及其在全國范圍內的地域分布。首先可以分為相同與不同兩大類,后者又可以細分為四個小類。從同與不同的層面看,“胖”“肥”兩字說法相同的情況在全國境內都有,北部較為零散,南部各方言區說法則較為統一,呈片狀分布。主要集中在7個省市:浙江省、福建省、廣東省、廣西壯族自治區與海南省境內各方言區,還有湖南、江西兩省大部分地區也有。而說法不同的情況幾乎在全國各個方言區內都有出現,只是整體上主要分布在北部。兩者的分界線與長江流域分界線存在相似點,但并沒有完全重合,大致經過了江蘇省南部、安徽省南部、江西省北部與湖南省中部,到廣西壯族自治區北部省界。總體呈東北-西南走向。
在對這兩個表示“脂肪多、肉多”意義的形容詞說法相同的地區內部,其統一方式又存在差異,細分成四類:“胖×”型、“肥×”型、“壯×”型與其他類型。“胖×”型,就是不論“胖”還是“肥”,方言中統一說成“胖”。這種類型主要分布在北部,較為分散,以東北三省和山東省為主,河北、河南、寧夏、甘肅少部分地區也有。其次分布較廣的是“肥×”型,主要在南部沿海,包括福建、廣東、廣西等地。湖南省西北部地區(湘語與官話交界地帶)也存在集中成塊的情況。還有部分方言區統一使用“壯”,將“胖”“肥”說成“壯”,這類現象集中分布在浙江全境(加上江蘇南部的吳語區)、江西(包括贛南客家話與中北部的部分贛語區)、湖南(主要在湘語區,南部與北部的西南官話地區也有)三省和上海市。當然,在這些地區內部也存在細微差異,并不是完全統一成“壯”,而是還有諸如“壯巴”“壯管”“奘”等說法。不過這只是個別方言區的特殊說法,數量極少。至于其他類型,也就是將“胖”與“肥”統一成“肉”“肭”“緩”等。這種情況比例較少,只呈零星點狀布局。
二、史料考察
(一)“肥”字
許慎在《說文》中對這個字的論述是:“肥,多肉也,從肉從卪。”由此可知,“肥”算是一個會意字,本義就是指脂肪多、肉多。早在先秦時期,這個意義就已經開始使用了。《詩經·伐木篇》中寫道:“既有肥羜,以速諸父。寧適不來,微我弗顧。於粲灑掃,陳饋八簋。既有肥牡,以速諸舅。寧適不來,微我有咎。”敘述了主人備辦筵席、邀請親友的熱鬧場景。句中“肥羜”與“肥牡”指肥美的羊肉,使用的就是“肥”字的本義。還有《論語》里的“肥馬輕裘”(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以及《孟子·梁惠王上》中“庖有肥肉,廄有肥馬”。從這些例句中可以看出,“肥”表“脂肪多、肉多”的意義在該字誕生之初就已經開始廣泛使用了,而且此時描述對象就包括了人與動物。例如《淮南子·說山訓》:“執獄牢者無病,罪當死者肥澤,刑者多壽,心無累也。”是說執掌牢獄的人不容易得病,已判死刑的人反而養得肥胖紅潤,接受宮刑的人長壽。其中“肥澤”說的就是人身體的豐潤。
(二)“胖”字
“胖”形容“脂肪多、肉多”義項產生的時間,相比于“肥”要晚得多。《說文·半部》:“胖,半體肉也,從月(肉),從半,半亦聲。”根據《漢語大詞典》,“胖”主要有三種意義:第一,作本義,表示祭祀時的半邊牲肉,如《儀禮·少牢禮》“司馬升羊右胖”;第二,表示薄肉片,如《周禮》“臘人,掌乾肉,凡田獸之脯臘膴胖之事”,鄭玄注曰“宜爲脯而腥,胖之言片也,析肉意也”;第三,表示安泰舒適,《禮記·大學》中有“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雖然單從字面意義上,成語“心廣體胖”的后部分容易理解為指人的身體肥胖,但是此處的“胖”其實更偏向讀作“pan”,描寫人“心態上的安泰舒適”。嚴格來說,此時的“胖”并沒有引申出“肥胖”義。真正說“胖”開始表“脂肪多、肉多”要追溯到元代,例如《全元雜劇·李文蔚·同樂院燕青博魚》中的“姓張姓李?姓趙姓王?可是長也矮?瘦也胖?被你拿住了來?”此時“胖”的“肥胖”義用法已經算是較為普遍,并且多用于表示人體貌肥胖。明清時期使用頻率逐漸提高,用法幾乎接近于現代漢語,相比于“肥”指稱人的情況已經占了絕對的優勢。
三、歷史演變過程
結合“肥”“胖”“壯”三者的地理分布狀況與歷時發展,大體上能夠推斷出彼此的更替演化過程。
初期,人們表達“脂肪多,肉多”只有“肥”一種說法。它既用于指稱人,也用于指稱動物。這種使用習慣最先產生于北方中原地區,受到人口擴散遷移等因素的影響,逐漸向南方傳播。從方言地圖上看,這種傳播曾經最遠可能到達了南部沿海,幾乎呈面狀覆蓋了中國南北大多數地區,包括江西、浙江、湖南等。一方面是因為語言的發展往往發生在文化(及政治、經濟等)的中心地區,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緩慢向周圍地區擴散。宋朝尤其是南宋時期,隨著政治中心的南移,臨安府(今浙江杭州)成為新的都城,發揮著經濟和文化中心的作用,人口、商業活動等也逐漸向南發展,這為“肥”的南移創造了外部條件。另一方面,依據“ABA分布”理論:某一個地區原來都是詞形A的地盤,后來內部產生了新的詞形B(或者這個詞是從毗鄰地區傳進來的),古詞A由此被隔開了。結合地圖來看,北方地區與南部沿海地區都出現了“肥”表示“脂肪多、肉多”的用法,由此可以推斷位于兩者中間地帶的江西、浙江、湖南等地原來也會使用“肥”,符合連續分布的狀態。只是后來“壯”逐漸強勢,在方言中替代了“肥”,甚至可能替代了“胖”,完成了對主體指稱上的統一,之前的連續分布狀態也就由此被打破了。由此也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現在南方部分地區統一使用“肥”來描述人和動物,是存在歷史依據的。
宋元之后,“胖”才逐漸演化出“脂肪多”義項,且描述對象主要是人。用法上與同期形容人脂肪多的“肥”相重,因此容易產生兩者相互競爭的局面。而元朝統治中心回歸北方,所以這種競爭首先在北方出現。當北方部分地區接受了“胖”對人的指稱作用,用于形容人時,“胖”的使用頻率提高,逐漸替代了“肥”。與此相對,“肥”的描述對象也就慢慢縮小至動物。因此就出現了“胖”“肥”在形容主體上的相對,類似于分工,在日常交流中同時存在。當然隨著“胖”的影響力擴大,它的指稱對象可能就不再僅限于人,也就是當表示“脂肪多,肉多”時也能夠用于描述動物,此時對“肥”的意義搶奪擴大。但是這種替代并不是完全的、絕對的,因為北方地區既存在兩者共存,即使用“胖”和“肥”來區別人與動物的情況,也存在完全統一為“胖”的情況,這反映了替代的程度差異。至于“胖”對“肥”的這種替代是否到達了南方方言區,最遠又到達了什么地方,依據方言地圖猜測,可能一度到達了江西、湖南境內,因為直至今日仍有部分地區對“人胖”與“牛肥”存在“胖”與“肥”的差異性說法。當然還有部分方言區比如南部沿海,使用“胖”來形容人脂肪多的情況會少得多,往往是使用“肥”。可能是受距離等因素限制,替代作用影響較小,所以仍舊保留了早期“肥”對人的指稱作用,體現了古漢語的遺留。
前文提到在江西、浙江、湖南等地,表達脂肪多、肉多時并不是使用“胖”或“肥”,而是統一使用“壯”來描述人或動物。比如江西吉安的永豐方言,“人胖”會說成“人壯”,“胖子”會說成“壯古”等。類似情況在這些地區較為普遍,應該可以算是一種富含特色的方言用法,與當地方言詞匯的語義范疇有關。“壯”的本義是人體高大,肌肉壯實。《說文》:“壯,大也,從士爿聲。”常用的引申義有:豪壯、豪邁(彼不知懼,而學壯語,此之不武,何能為也——《晉書·譙剛王遜傳》);堅實、牢固(金繩鐵索紐壯,古鼎躍水龍騰唆——韓愈《石鼓歌》);勇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戰國策·魏策三》);宏偉(克壯其猶——《詩·小雅·采芑》)。無論詞義如何引申,“壯”其實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產生“脂肪多、肉多”義項,歷史文獻中類似的用法例證數量也極少。所以南方部分方言區將“胖子”說成“壯古”,應該算作一種特色的方言表達。《海上花列傳》中徐茂榮對潘三妹的調戲:“三小姐長遠勿見,好像壯仔點哉。”這是晚清時期的長篇吳語小說,也是中國第一部方言小說。從這句話中可以看出吳方言地區早就已經出現了由“壯”代替“肥”“胖”形容人身材豐潤的用法。
雖然使用了“壯”替代“胖”,但是字本身并沒有由此繼承“脂肪多,肉多”的意義。將“胖子”與“壯古”聯系在一起,更多的是依據體格外貌上的相似。“胖”因為脂肪多,相對于“瘦”,體型上更大,而“壯”本義就是說人肌肉壯實,體格較大。正好不謀而合。所以與其說“壯”在脂肪多義場中影響力強,進而替代了“胖”與“肥”,不如說是語言表達上“壯”本身所含有的委婉程度強過了它們。從詞義上看,使用“胖”與“肥”來描述人或動物,尤其是人肉多時,確實是更加準確的。然而是在人際交往時,準確并不是唯一的考慮因素,有時要說的話與當時的語境是否契合也是重要的。而“胖”與“肥”因為詞義的準確性,用于描述人時,對于說者而言,發揮了它們的詞義作用,但是被描述者往往會不自覺地產生不愉快的心理情緒。說者可能無意,這與詞語本身有關。而“壯”的本義是“肌肉壯實,體格偏大”,雖然同樣有因“胖”與“肥”而導致的體格大的結果,但是造成結果的原因是不定且多樣的。因此前者在日常交際中的可接受度就可能會高于后者。這也許可以看作是這些地區使用“壯”的一個可能原因。
四、結語
通過對各地方言關于“肥”“胖”“壯”就“脂肪多、肉多”的意義在描述人與動物上的差異研究,可以發現,來源于不同歷史層次的三個詞語彼此之間競爭融合,形成了如今錯綜復雜的詞匯分布狀態。融合的方式主要有兩種:詞匯的替換與并存。例如“肥”用于形容人和動物的情況曾占據整個漢語區域,但是隨著“胖”表示人體貌肥胖義項的興起與發展,在“人體肥胖語義場”中逐漸替代了“肥”,促使北方部分地區描述人與動物時出現了“肥”“胖”共存的情況,一些地區甚至完全統一,這屬于第一種融合類型——詞匯的替換。南部部分方言區由“壯”替代“肥”,與北方統一為“胖”的情況并存,可以看作第二種類型——詞匯的并存,并存就可能會造成方言詞匯的不連續分布。
注釋:
①林金強:《說“減肥”》,《語文學刊》2001年第5期,第80-83頁。
②栗學英:《漢語史中“肥”、“胖”的歷時替換》,《語言研究》2006年第4期,第65-67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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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栗學英.漢語史中“肥”、“胖”的歷時替換[J].語言研究,2006,(04):65-67.
[5]林金強.說“減肥”[J].語文學刊,2001,(05):80-83.
作者簡介:
李哲琦,女,江西永豐人,江西師范大學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