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河頭賓館門前的公路上,車來車往。傍晚擁堵這一幕,自然不能和大城市比。余暉正濃,一會兒一個樣子,剛剛車輛還沒這么多,路面顏色也沒這么艷。馬聯強和那個女人在賓館重溫了舊夢,走出來了。既然是夢,就有該醒的時候,倆人一前一后走到了賓館門口,夢好像就醒了。馬聯強開上一輛越野車,從停車場駛出,匯入向東的車流,直奔工友聚會。
每年,車隊老伙計都要聚,他從監獄出來以后才知道。他重新跟大伙聯系上以后,大家都邀他參加。原來,他過去沒參加過這種局,這年由于他加入,幾個平時少來往、搬到外地的工友也都積極起來。聚會地點選在鑫隆飯店。早年,天天小小的車隊聚集在飯店附近,天家習慣了它的味道。雖然后來車隊關門,搬去鎮上,但這里的生意并沒受影響。不少上年紀的人專門來這里吃飯,他們覺得年輕人的口味不可捉摸,像這年頭一樣。鑫隆飯店看似被時代淘汰了,沒擴建,沒裝修,沒漲價,店里幾乎什么也沒換,來到這里仿佛穿越到了從前。這次是老司機們積極性最高的一次聚會,人員最全。大家陸續到位后,先進包間一一本來飯店沒包間,這里是近幾年用木板隔出來的一個隔斷房,靠著大窗戶的地方,擺著一張大桌。
馬聯強在路上被堵得有點著急,以為遲到了,沒承想一進門,天家欻地站了一排,那聲“隊長”叫得他很感動。他一邊坐一邊跟大家比畫說:還是叫小馬哥吧!早先他是鴻運車隊的隊長,現在又重新執掌聯強商貿公司。他做眼前這些人的隊長時,就讓大家喊他“小馬哥”;這些年,生意場上起起伏伏,他越來越覺得“老板”不如“隊長”輕松,“隊長”
又不如“小馬哥”年輕。聽到“小馬哥”,他馬上覺得自己可以不停地跑夜路,特有活著的動力。又坐了一會兒,人到得差不多了,大家開始點菜。他發現還有一個人沒到。他舉著杯,正準備問艾德華怎么沒來的當口兒,艾德華鐵青著臉走了進來。在車隊時,他倆搭伴兒開車,算是最熟悉的人了。這是他們多年后第一次見面。以前艾德華不常來聚會,大家也就不太愿意叫他。沒想到最熱鬧這次,他也來了。
天家知道他倆之間過去發生的事,所以在彼此面前都有忌諱。沒想到艾德華一進門,上來就叫了一聲“小馬哥”。馬聯強也馬上伸手,拍一拍他的肩膀。大家看他倆一問一答,才放松下來。酒過三巡,話開始變多。有人說:這么多年才活明白,別看德華不言不語,將來辦出什么大事都不新鮮!在座的人一聽都笑了,起哄說:開個更天的煙店?對方說:不好說,說不定承包了華聯商場呢!這個時候,馬聯強上廁所去了,沒在現場。忽然有人借著酒勁,對艾德華說:我們這么多年挺服你的,你趕緊教教大伙…天家一陣笑,都是過去的事了,孩子都多大了。只是沒想到馬聯強從廁所一回來,正趕上艾德華發脾氣。馬聯強笑著去墻邊拉他,說:罰他三杯!對方趕緊舉杯,點頭稱是。這會兒,剛才鬧得歡的幾個也不說話了,年紀比他們天的老湯站出來說:好容易把天家聚來喝個酒,小馬哥這么忙都來了,那嘴別啥話都往外說!
在馬聯強之前,和艾德華搭伙開車的,本來是這個老湯。艾德華結婚那年,這個人隨了最大數目的份子錢,艾德華從心里感謝老湯,見老湯發話,馬上松手。然后,大家就接著喝酒。馬聯強喝多了,被公司司機接走后,有人說幸虧馬聯強妻子家里非常有錢,要不小馬哥想東山再起就難嘍!艾德華暈暈乎乎聽到這些,不再有什么情緒變化。大家都老了,生活都有了改變。比如艾德華忽然決定趕過來參加聚會時,想起了以前馬聯強騎摩托,自個兒騎自行車;現在自己開小貨車,人家開高級越野車,永遠保持著一段距離。一個小小的鎮子,他認識你認識的人,你也認識他認識的人,人和人無形中交織著。大家心里都有桿秤。
后來,艾德華一個人瞇著眼,坐在一扇窗旁邊發呆,一歪頭,就能從里面看見那條路。
二
多年前,馬聯強和艾德華搭伙開車,經常走這條路。河頭鎮鋼鐵業興起后,附近的農民都開始和鐵水、鐵板、鋼管打起了交道,鋼鐵廠幾乎接納了全部的本地人。那幾年,小車隊并人大車隊,大車隊組成運輸公司,天大小小的運輸公司有不少家,每天光停這些車,就幾乎把全鎮閑著的地方占了。
據馬聯強回憶,以前村里的多少年輕人根本不想上學,只想快成年,趕緊去鋼鐵廠掙錢。和鋼鐵廠比起來,開車不是最佳選擇,開車還得學,路上也危險。但他從小就和天家想的不一樣,年輕時就喜歡開車往外面跑。雖然產業偏移,鋼鐵業大不如前,但他們車隊的生意還算過得去。他在車隊是個老手了,算是個隊長,司機們都喊他“小馬哥”,叫車隊負責人劉維生“經理”。
有意思的是,運輸公司司機只認隊長。很多新人就沖隊長加人某車隊。馬聯強年紀不大,鎮上每個車隊的人只要提“小馬哥”都會說,認識,認識。不少人來鴻運車隊開車,投奔的就是他。在哪兒開車都一樣,隊長人好,隊伍就不會差,效益自然也好,效益好大伙拿錢就多。車隊經理劉維生竄掇馬聯強當隊長、承包車隊就是看準了眼下的形勢。馬聯強從不接他這個話頭。鋼鐵廠紅火那幾年,他想過這事。那時,劉維生也是在火車廂做的辦公室里,同一把辦公椅上,抽著煙,數落了他一頓,列舉了一大堆經營的事,聽著好麻煩。從此他再也不提這事。才沒幾年,市場起了變化。鋼鐵廠一不行,車隊生意一度受牽連。劉維生這人風向轉得快,一看賬目大不如從前,立即收起平日里的老板樣兒,改口叫他“馬隊長”一明擺著要分攤風險。不叫還好,一叫“馬隊長”,過去的療子就從記憶里翻起來。馬聯強回說,麻煩!雖然如此,他在心里還是覺得,這是早晚的事,只是得坤一押。這一坤就過了好幾年。
馬聯強和艾德華差不多就在這個時段認識的。艾德華丟了鋼鐵廠的工作后,就托人想進車隊。那天,他站在一個偌大的空場前不動了。眼前停著幾輛小貨車,東頭橫著一節廢棄火車車廂,車廂頂上拉著電線,側面打了幾個方孔,裝上了玻璃。一路上,大部分辦公室都是簡易的移動板房,只有這里是用車廂做的小辦公室。艾德華往里走時,忽然想到介紹人說,好找,一眼就能看到。他確定,就是這里了,然后把車鎖在車棚,去敲小辦公室的門。
誰啊?進!
屋里坐著的人,白白胖胖的,一看不像跑大車的,說話時嘴上還叼著一根煙。
你是劉經理吧?我來報個到。
報什么到?
老張是我表舅,這是我的行車本。
哦,那天打牌是聽老張提過一嘴…之前開過嗎?
劉維生接過行車本,向對方點了點頭。其實,艾德華開大車的日子不長,鋼鐵廠黃了之后,他在村里車隊開過一陣兒小貨車。不過,這也不能算他撒謊,人家問的是開沒開過。他來鴻運車隊前,打聽到車隊接了幾趟長途路線,正缺人,于是去找了村里的羅圈關系,求到這個表舅 一一個和他爸搭伙開過車的老司機。臨出辦公室時,他忽然想起什么,問了一句:咱車隊的隊長在哪里?我也去報個到。
劉維生像沒聽見他說話。走出門好一會兒,到空場上時,他才聽見那節火車廂辦公室里傳來一陣喊聲。
往前走,去那邊的大院,找馬隊長!
鴻運車隊比他想象得大,走過空場,再往前走,是一個廢棄大院。大院里停著一輛半掛車。車上裝著木料。他走到車旁時,隱約聽見上頭有動靜。陽光很強,堆得高高的木料上,偶爾閃過一個人影。
-馬馬…馬隊長?是馬隊長嗎?
半天,才聽見回音:
不是,認差了人啦!
我…我…我找馬…馬…馬隊長!
半天,又傳來回音:
沒這人!真麻煩!
對方正在木頭上捆木料,打繩結。直到把繩子檢查一遍,才跳到駕駛室頂上,又靈活地從駕駛室滑到了地面。那人一落地,艾德華馬上從駕駛室旁邊的一小塊陰影里站起來。操!那人嚇了一跳,然后緩了緩,才向院子東邊的水房走去。這時,艾德華就在后面隨他一起。
你找誰來著?
馬隊長,找…找…找馬隊長。
你找去啊,跟著我算怎么回事!
大院里壓根沒有別人,艾德華斷定這人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只是不知道對方為什么這么說話。
我是新來的,叫艾德華。
知道了!我叫馬聯強。
馬隊長…長…
姓馬,就是馬隊長?你這人真有意思。
到了水房,馬聯強低頭在水龍頭下洗了一把臉,剛才干活一臉灰土,現在洗凈了。艾德華才看出,這是一個很年輕的人。
那……那……那我叫你啥啊?馬師傅?叫小馬哥吧。
三
艾德華比馬聯強小兩個月零十天,叫他一聲“哥”不過分。他從來沒打算開大車,是因為他爸就死在了這個工作上。開天車,起早貪黑不說,掙的是要命的錢,正常拉貨肯定不行,想掙錢就得多拉貨。多跑幾趟,必然超速,一旦出事,命就沒了。他爸沒了之后,他媽許下心愿,只要日子過得下去,絕不讓兒子走老路。于是中學一畢業,他媽就托人安排他進了鎮上最大的鋼鐵廠,心才算穩下來。這不光是他媽的想法,艾德華自個兒也是這么想的:相比在路上玩命,鋼鐵廠安全又穩定。馬聯強他爸一輩子在鋼鐵廠上班,年輕時押鋼條,老了就看大門。他媽說了他爸一輩子沒出息。馬聯強中學沒畢業,就主動去了村里車隊,先跟車,后開車,整天沿燕山山路跑,心就跑野了。
這天,艾德華隨他來到天院邊上,那兒有個車棚。打眼一看,里面大部分是摩托車,有新有舊,有大有小,最里面一個油箱上帶紅黃相間橫條的嘉陵摩托車格外顯眼一一每天,馬聯強都騎著這輛摩托來來回回。開大車的人喜歡摩托,原因可能是駕駛室空氣不流通,悶得要命,摩托車,速度一樣快,身體露在外面,摩擦空氣,感覺舒服。艾德華來鴻運車隊前就羨慕摩托。他站在車棚外,看著馬聯強的摩托車說,自個兒琢磨著等倆月,也弄這么一輛騎騎!
他們從這就認識了。艾德華平時話少,不太有人知道他說話結巴。他只要說話速度放慢,句子縮短,別人是聽不出來的。但低頭不見抬頭見,從認識到熟悉,不到一個月,他嘴里磕磕絆絆,就被馬聯強聽出來了。有一天,倆人蹲在車棚邊抽煙,彼此剛對著了火,正嘬著,艾德華忽然問:
-小馬哥,我聽…聽……聽說你一 直在車…車…車隊。
是啊,你想說啥?
附近那些廠子,停的停,黃的黃。我沒想到,現在開上車了…
開車不挺好嗎?
我不喜歡在外面跑,我爹就死在了外面!
哦,那你怎么走了老路?
對象都耽誤了,沒辦法啊。
艾德華從鋼鐵廠出來,開了半年小貨車,去的地方,最遠到天津。一人一車,不用說話,小車隊按次數計費。以前不想開車,是因為危險,既然人在老路上,還不如去大車隊,待遇好,萬一出事,賠償還多呢!馬聯強開車見多了各種事故,所以他不愛聽,覺得晦氣,于是叫他打住。
進大車隊后,馬聯強安排艾德華裝車,綁繩子,和以前開小貨車一樣,先跑短途。下午發車,晚上回。車隊規矩不同,艾德華進車隊的時間越來越長。這天午飯前,正是熱的時候,艾德華來找馬聯強。他看對方在修車,一言不發。一個小時后,馬聯強從車底爬出來,才看見陽光底下站著一個人。此時,臨近響午。
你啥時候來的?怎么跟鬼魂似的,一點兒聲都沒有。
對方也笑了,馬聯強站在他對面拍了拍身上的土。
我洗個臉,你餓不?
我等小馬哥一起吃個飯。
馬聯強往水房走時,忽然明白過來了,看了看身邊走著的艾德華,又看了看大太陽。
有意思。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四
他們第一次一起吃飯,就是在鑫隆飯店。這天也是艾德華在鴻運車隊第一次開大車去天津。女服務員手提茶水,走到倆人面前,不知從哪兒抽出一個菜單。
好久沒見,小馬哥,出遠門呀?
艾德華把菜單推到對面。
我第一次來,跟小馬哥嘗嘗就行。
個車隊開車就是緣分,叫我一聲小馬哥,我得擔起哥的責任。
他把菜單合上,給了女服務員。上菜時,加送小二兩瓶、香菜一碟,都是按馬聯強的老規矩。馬聯強拉過小碟,一邊吃一邊讓艾德華快嘗嘗:我就愛吃這家的味!說話時他順手拿起一瓶二鍋頭,示意艾德華也拿起來。馬聯強看他有些遲疑,又示意瓶蓋都沒擰開。
意思一下,取個吉利!
艾德華趕緊也學著他的樣子,舉起酒瓶。
這次之后,艾德華開車回車隊早了,不想回家,或馬聯強在車隊忙完,家里沒事,倆人便商量著,對面吃個飯。
馬聯強去過市里的大飯店,覺得一個飯局吃出了人生百態的感覺,都是為了自己那點生活,腦子一累,就容易消化不良,想說個話吧,老大個桌子,聽起來費勁,于是就不愛去了。鑫隆飯店夠小,人和人說話都能聽到口水聲。小兩個月時間,馬聯強體會出了艾德華性格上的一些特點。比如艾德華知好賴。他知道小馬哥縮短了訓練期,提前讓自個兒開上了大車,掙上了錢,離摩托更近了一步,就想表示一下。后來形成習慣,每次他覺得心里過意不去,就去鑫隆飯店請小馬哥一頓。“對面吃個飯”說起來沒那么隆重,別人也不會多想,吃飯聊天就輕松了。還比如艾德華這人越有事越不愛說話。其實,馬聯強理解他請客的目的,是想調崗,可是對方死活不說。新人進車隊,統統從小車練手。畢竟一家等著這點工資過日子。車隊掙得最多的,是開大車跑長途。馬聯強已經幫了他一把,提前安排他跑天津。又怕他路不熟,特意讓老司機老湯與他搭伙。這都是好意。沒承想天津回來的第二天,老湯就把艾德華給告到了經理劉維生那里,說這個車沒法開了,你趕緊給我換個搭子。劉維生起先覺得小伙子技術有問題,不過被否定了,老湯不但覺得艾德華車技過關,甚至熟門熟路,完全不需要一個人陪綁。劉維生有點蒙,于是問:這不是挺好嗎?你多省心。后來,老湯反映受不了他有話不說的性格,明明認識路,嘴上非說不認路,把他當傻子。我這人一輩子實誠、簡單,不愛和耍心眼的人處,你還是給換換吧。
老湯的話說得也沒錯。他前腳走,劉維生后腳就把電話打到馬聯強那里。第一次跑長途,就把車隊脾氣最好的老湯得罪了?馬聯強對著電話一愣:不能吧?對方在電話里說:反正我第一次看老湯生這么大的氣。
出發天津前,艾德華想的是,跑長途有人搭伙挺好,一不累,二不悶。出了河頭鎮,老湯把車開上了一條經常出事故的路。那條路愛堵車,也巧了,那天家里給他連發幾個傳呼。待他看完信息,他們的車已經堵在一堆車后。艾德華看看時間,探頭向外張望,前頭全是車,已經看不到盡頭了,后面沒有別的車,萬一再堵上,沒法向前,又掉不了頭,就困死在這里了。他示意老湯和自個兒換換位置,由他來開。老湯著他一腦門的汗,問他出了啥事,說開車要冷靜。他說:咱們這么等下去,今晚還能回來嗎?老湯說:過了前面的水壩,路就好走了。這時,艾德華提出走東邊小路繞過這段,直接上水壩的想法。之前他走過那里,不知道記錯沒有。老湯倒挺輕松,說:車在你手上。不過我建議在這里等。他記得那條穿村的路,沒把話說死。老湯說話比他更留有余地。當艾德華執意駛向小路時,旁邊的聲音在說:別怪我沒提醒,小路走不得!卡住,就不僅僅是過不去回不來的事了。
城鄉交界的地方有時沒有路燈,太陽一落,一片漆黑。車燈在小路上打出一道黃光。黃光又形成一道光柱,戳進小村。幾乎沒有任何阻攔,車穿村而過,直接上了水壩,在路上飛馳了一段時間后,老湯還在生氣。本來是來照應新人的,到頭來反而讓新人上了一課。車從國道口一路奔馳,老湯問他:你認識路啊?艾德華回說:走過這條路而已,剛好給咱們解了圍,再說一開頭也沒人問我啊。
老湯沒問過,他聽領導安排就來了。此刻,他不知怎么往下說。艾德華在路上想聊聊天,見老湯的臉從水壩過來之后就一直黑著,也就不便說話了。這趟車提前一小時到天津倉庫,返回車隊的路上,倆人也一句話沒說。
沒說話就沒說話吧,艾德華沒想到老湯會去告狀。他以為領導找他是別的事,一進辦公室的門,劉維生先說他超速的事,這他無從辯解。趁他點頭,又轉到人品問題上,老湯給他下了個人品有問題的評價。既然這樣,也挺沒勁的,他想了想,領導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吧!劉維生把他數落一頓,就讓他離開了。劉維生的話乍一聽有道理,可這話得看怎么理解。一個小駕駛室,一條長路,兩個人,一句話不說,感覺上很別扭。你說別扭影響開車嗎?表面上不影響。但心情舒暢開車是一回事,心里憋屈又是另一回事。在從辦公室離開后的那個下午,艾德華忽然想到剛來車隊時一次歇響,他在馬聯強抽煙時發的感慨:好好的鋼鐵廠說黃就黃!鋼鐵廠一黃,對象緊跟著就黃了,他媽馬上急出一場大病一串連鎖反應讓他走投無路。
也是那次,馬聯強說過,遇上事可以找他,能辦的,都會盡力。想到這里,艾德華放下汽油桶,一溜煙兒跑出了大院。
他闖進對面飯店時,老板正和女服務員在柜臺前調笑,他來得太突然,搞得老板的手忽然都不知往哪兒放,只好懸在空中。老板順勢指了一下后廚,女服務員趕緊整了進去。艾德華呼呼喘著粗氣,站在老板跟前。
這點鐘兒,老板說著,看了一眼墻上的表,不到飯點啊。
艾德華嘴皮子打晃,詞和詞不分前后,從嘴里跑出來。
-不……不…不是為吃飯的事。
來我這兒的人能有別的事?
晚上,我和小馬哥來,你備一頓大餐,要緊的事。
這不還是飯的事嘛!老板說。艾德華一想,也是,就笑了。他解釋說:不是光吃…吃飯的事啊!聽他磕磕絆絆地說完,老板也笑了。艾德華呼吸平穩后,跟剛才完全是兩個人。飯店老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車隊的搭伴不對脾氣,沒話說,他想一邊吃一邊把這個事擺出來,請隊長出面解決這個問題。
得!我幫你備一頓大餐,實實惠惠,瞧好吧你!
艾德華回車隊大院,聽人說馬聯強出去辦事了。最后還是不放心,萬一今天隊長不回車隊,自個兒就白去訂菜了。一環扣一環,趕早不趕晚,于是,他又去了辦公室,用里面的電話打傳呼臺,發了一個信息:
“晚上等你,吃飯。德華。”
五
晚上,馬聯強來了,在靠窗的位置剛坐下,一瞅桌上的菜,又站了起來。他指著菜問:什么情況?
小馬哥,我請客…客。
那更不對了,你老媽還指著你這點錢哪!再說有點錢媳婦也不至于黃了,你媽也不至于再氣病!
艾德華的臉一下紅了。原來想的氣氛不是這樣,他也不敢瞅馬聯強,嘴里的舌頭隨之不聽使喚,更不敢說話了。
平時覺得你老實巴交,我愿意照應你,今天這是另一出啊!
這頓飯吃得緊張、不自然,艾德華全程紅著臉。馬聯強一邊吃一邊批評他,不僅沒提搭伴這檔子事,還導致了一些看法的改變。從這刻起,艾德華意識到馬聯強這人和別人不一樣。從同一個時刻起,馬聯強也覺得艾德華這人沒那么簡單。人和人就這么有意思。車隊上都知道艾德華和搭伴不對脾氣的事,馬聯強也知道。有意思的是,他非要裝作不知道,看艾德華到底怎么做。一個院里上班,低頭不見抬頭見,開車的時候不說話,上下班見面都有些尷尬。這些事多少也傳到了劉維生的耳朵里,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非不同意換,光是讓艾德華先自個兒想想。
那天,艾德華發愁時,忽然想出一招。他家有個小菜園,自個兒拾掇,正好是秋天,瓜果豐收,他采摘了好的,就騎車到西邊馬莊,給馬聯強送些現摘的瓜果。禮輕,有輕的好處,心意在那兒。每天送,又不好天天跟馬家人打招呼。以他對馬聯強的了解,這事越輕松越好,索性不進門不打招呼,偷偷放在門口臺階上就走。有段時間,馬聯強家門口的臺階上,天天出現一籃子蔬菜或水果。一家人吃飯時,就會問他是不是有啥事別人用到他了。
一個車隊能有啥大事?能辦,趕緊給人家辦。
整個秋天沒斷瓜果,搞得家人一吃水果一炒菜,就批評馬聯強。說著就到了十一月底,幾次三番,天家有點忘了事本身,只顧催他辦事。馬聯強為此有點想笑,心里卻清楚,送菜的準是艾德華。他一直坤著,也是想試試這人。以前他只知道,那可是個有意思的人。不知道這人這么有意思,他心說,服了!
十一月底的一個下午,艾德華在車隊上聽說老湯被叫去了辦公室。他猜到,事情可能有轉機。據當時在辦公室的人說,小馬哥跟劉維生說,一個車隊,司機不團結,看著事小,但發展下去隊伍就亂了。劉維生聽完分析,自己一皺眉頭,示意老湯也表個態。一個老司機的格局在這里,他回馬聯強說:不對脾氣是不對脾氣,這段日子接觸下來,必須說車隊需要這么個好手。既然如此,劉維生也點頭了。
隔日,司機們在車隊領行程單前,聚到辦公室外面開了一個小會。馬聯強在會上說:考慮到最近公司的安排,搭組有些變動。緊張氣氛一下烘托起來。大家原以為會有很天變化,其實主要是把老湯“調”到其他車上,讓他去帶新司機,另外還增加了幾個司機的排班。老湯是車隊的老資格,經驗豐富,跟誰搭伙都行,就看怎么分配艾德華了。當艾德華聽到自己成了馬聯強的搭伴時,一時就蒙了。車隊上的人多半也沒想到,他倆搭上伙了。當時盛傳馬聯強打算承包車隊,這樣一來,艾德華也等于“雞犬升天”了。這完全超出了艾德華的想象,所以他緊張得不知說什么,直到散會,各自開車出門,坐上馬聯強的副駕駛,他的心還怦怦跳。他們那輛車上了高速后,兩邊視野打開,艾德華才小聲對旁邊的馬聯強說:
一小馬哥,多虧了你,真沒想到有這一天。沒想到什么?實話實說,我都有點怕上路了。我問你個事,當初認識路咋不早說?一時不知話從哪兒說,艾德華說:別看我平時不言不語,可是做人還是識好歹的。
來鴻運車隊前,艾德華在小車隊開過一段小貨車,去天津的路經常堵車,他就發現了那條橫穿村子的小路。那段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能進不能退。去那里繞路的車多了,村里人就動起了腦子。他是無意中拐進了這條路,本想交錢走人,不過沒想到,費用算下來等于白跑一趟。他是新司機,不想吃這個虧,只能鑰匙一拔,跳下車天罵:那還開個毛啊!車停在那里,隊伍愈堵愈長。村里人勸他,少交點錢快走,要不就動手了。周圍人少時,他沒說話,后來看熱鬧的人多了,他覺得時機到了,就招呼他們都過來。他說:要不你們動手吧!剛才幾個氣勢洶洶的年輕人的態度反而有了緩和。他們說:你錢不用交了,別給臉不要臉!后來,人群中出來一個中年人。中年人估計怕壞事傳千里,拉起他借一步說話,一談談出個七彎八拐的親戚。幾個年輕人奇怪:就這么放他走?中年人說:總得找個借口讓他走啊,我們求財,不能讓他擋了路。至于那個親戚是不是真的也不重要,反正那人已經死了。村里人一邊截車,一邊笑。一個死人成了一堆活人的借口。從那以后,艾德華過村子,再沒人攔他。
此刻,馬聯強似乎有點懂了。到省界服務區,倆人交換位置。過了這里,車就駛入了燕山深處。
你這么一辦,等于把我也坑了,不怪老湯。
他在路上想起老湯說艾德華的事,又問那天家里出了啥事。艾德華只顧轉彎,過來路口才問:哪天?對方說:和老湯鬧別扭那天。
-哦,那女的一家人堵在我家門口要‘磨損費”,我媽嚇夠嗆!
馬聯強撲嚇笑了。“磨損費”是個當地的鶯話,意思是倆人睡過。其實,倆人沒睡過,女方的真實說法是“青春損失費”,艾德華說得夸張了。從天津回來的那個周末,他騎車去交了這筆錢一一他曾無數次站在那個小區門口等女孩,最后也不知道女孩家的具體地址。每次見面都是在小區門口。后來幾次,任他如何求,女孩都不肯下樓。看門大爺看他等了很久,問他:小伙子,等誰啊?他說誰誰誰。大爺說:那不認識!又問,誰家姑娘啊?他也說不上來。女孩在他們廠對面的藥房上班,是鋼鐵廠同事介紹的,同事說她的工作好。人吃五谷雜糧,沒有不生病的。生病就得吃藥,吃藥就需要她。聽完熱心腸同事的這個邏輯,艾德華就赴約見面去了。他這人有個毛病,一和女孩說話就像做了什么不該做的,想了什么不該想的。他一緊張,嘴巴就不聽使喚,不僅結結巴巴,有些不該說的話,為了填補聊天的尷尬,也吐露了出來。一塊散步,不知道說啥,女孩讓他說說廠子的事。這個女孩對他們廠比他還了解,說到這幾年廠子沒那么紅火時,艾德華不再說話。對方繼續說,這廠子說不行就不行了,問他會別的技術嗎。他想了想,搖了搖頭。還有一次,介紹他們認識的同事手指劃傷,去藥房找那女孩包扎,回來問他:對象處得咋樣?他說,處著呢。同事湊近了問:處到啥程度了?這可把他問住了。細想之下,自從樹林約會有點不愉快后,女孩就很難約出來了。同事笑說:樹林都鉆了,我看,沒啥問題。他這個回答讓人產生了誤會,之后沒多久,他們就黃了。
最后送錢這次,他剛到小區門口,女孩馬上就走了過來。女孩一邊數錢,一邊小聲問:你不是沒別的技術了嗎?聽說你去開車了?他說:日子還得過啊!女孩上樓后,他一個人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看門大爺認識他,看他愣著,就走過去打招呼:小伙子,來了?他扭頭對大爺說:大爺,以后不來了。大爺一嘬牙花子,不來不來吧!
六
這速度啥都瞅不見了。
艾德華手握方向盤,車愈開愈快。回憶結束,也沒有一身輕的感覺,他嘆一聲,不提了,傷心!當時,馬聯強也沒有對象。按說馬聯強能說會道,長得也精神,個子也高,但自從他們認識,好像就沒聽他聊過女人,艾德華為此挺好奇的。他順著話題,問了一句:小馬哥,我也想問你一個事,你是咋回事啊?馬聯強瞅著遠處的樹林發呆,過了一會兒說:我啊,一沒找到合適的,二來還不到時候。
啥時候是到時候?
馬聯強一笑,艾德華才意識到這話有點繞。不過,看樣子馬聯強也不想多說,話題自然又回到了自個兒身上。
我媽,就盼著我娶媳婦,可是忽然就黃了,措手不及。
黃了再找。
我這人啊,一說話腦子就空,沒有把門的,尤其是和女的,真麻煩!看那女的數錢,我真想罵她一頓,出出氣。
這趟車跑天津,他又走了那條“有故事”的小路。天上下著雨,黑泥亮水。車沿著灰色的路向前開去,過村口欄桿時,馬聯強回頭說:我算明白了,你這輕車熟路的,換成我也得告你狀!老湯這人還是脾氣好。馬聯強從此時起,覺得艾德華這人有點說不上來的勁。第二天中午返程路上,他還發現,方向盤只要交到艾德華手里,車速就過快。
你小子急著去相親?
這心傷得透透的,小馬哥還沒回答我呢。
車行駛在一條鄉村路上,沒裝貨物。公路兩旁都是楊樹,陽光也不夠強,很難照透茂密的樹葉。
前面我來開。開車也是個享受,你艾德華對著路邊的田野,沒有任何表情。他不覺得那是風景。
后來,一個急剎車把馬聯強驚醒了。隨后傳來車斗的喔喔聲,把他震得腦袋嗡嗡響。這點鐘,路上沒多少行人。艾德華連續點剎車,放慢車速的同時打方向。最后,車甩著尾巴,朝著兩棵楊樹之間沖過去。前面地上,倒著一輛粉色公主車。馬聯強趕緊跳下車,女孩已經站起來,一手拍著胸口,一手撥拉頭發,嘴上嘀咕:嚇死了,嚇死了。下車后,馬聯強掀開發動機蓋子,就朝女孩跑過去。自行車旁邊的地面上,散落著幾個蘋果,還有一盆碎在地上的花,瞅不出是什么花,還有一個飯盒。
女孩收拾著飯盒,一笑,眼睛是彎的。這鄉下地方灰塵大,很少見到有人穿白裙子。她在馬聯強面前拍了拍裙子,一塊臟東西拍不掉,索性抬頭。
咱們去衛生院瞅瞅吧?
馬聯強扶著那輛公主車,搓著手。
我叫馬聯強,鴻運車隊的。
話到此處,女孩忽然愣住,等了一會兒,也不知在等什么,一只手指向碎花盆。
這是我剛買的,你得賠吧?
艾德華把發動機檢查完,遠遠地瞅見女孩伸出胳膊,跟馬聯強說話,聽不到他們說什么。接著馬聯強在地上蹲著,撿散落的蘋果,往車的前筐里裝。馬聯強看到艾德華走過來時大喊:這車開的!幸虧姑娘沒事…是我們的錯,我們的錯。女孩則擺擺手,騎上車,從路的一側走了。
大掛車回到主路繼續行駛時,艾德華坐到副駕駛。馬聯強一邊握著方向盤,一邊想什么事。艾德華叫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對艾德華說:今天運氣好,你開車的問題天了。艾德華一聽,要給自己找批評,就不說話了。車繼續前行。他看馬聯強開車的神態,和之前有點不一樣。過了這段路,忽然馬聯強扭頭“啊”了一聲。
早一點換過來,可能就不會出事了。
賴我開得快。
看艾德華態度良好,馬聯強也沒有揪著不放,而是讓他向窗外看。
你看路邊的土地,你開那么快,看都看不清。
馬聯強一邊說著,一邊打開收音機,跟著電臺哼起了當時的流行歌:
癡癡地想了多少夜,我還是不了解,是什么讓我們今天會分別。反正夢都是太匆匆,反正愛只能那么濃。心與感情讓它粉碎,飄散在風中。
那年,每個小鎮上的年輕人都哼著這支歌,于是他也一起哼。等電臺切換成別的歌時,馬聯強想起什么似的說:你剛才說我沒回答你啥來著?
我想想啊,我問小馬哥將來想找個啥樣的?
馬聯強從兜里拿出一張紙。艾德華有些沒明白過來,那張紙上寫著“孟竹”和一串電話號碼。
七
被撞的女孩叫孟竹,準確地說她是被嚇倒在地上的。當時,她趕時間去陶瓷廠上班。現在,她從陶瓷廣西側的鍋爐房,拿著飯盒若有所思地出來,剛走到宿舍門口,就聽見有人喊她:辦公室有電話!她放下飯盒就去了。她在電話里問:誰啊?馬聯強先前猶豫要不要打這個電話,最后還是打了,他說自已是那天撞她的司機,還說:我們擔心你哪里不舒服,有事可以隨時來車隊找我,我負責,對了還有花,我答應過賠你。再者我們也想請你吃個飯。他一口氣彎彎繞繞帶出了好幾件事。一通電話里,馬聯強特意用“我們”,而不是“我”,為的是讓倆人不覺得尷尬。雖然孟竹并不知道除了他之外另一個人是誰。
好啊,等哪天我倒班吧,你們跑不了。
掛掉電話回宿舍的路上,有人問她:誰來的電話啊?她說:車隊的。又問:對象吧?她裝作沒聽見。這幾年,孟竹有種什么東西放久要過期一樣的感覺。她從心里不把這事當事,自個兒是人,又不是罐頭。家人跟她介紹半天,對方在哪里工作,家中有什么人等等,她攔不住別人說。來人問是不是見見。她就說好啊,見見!這事剃頭挑子一頭熱可不行,最后往往不了了之。有人問她:別人處對象,你就不眼熱?她面上說:沒我鼓搗花草有意思。其實是她心氣高。她個頭不矮,窄身條兒適合穿裙子,所以一年四季穿裙子,紗裙、雪紡裙、布裙、毛呢裙,到陶瓷廠換上工作服,也干干凈凈,走起路來,身子挺得直直的,心氣高也正常。
孟竹的事也成了家里的大事。有時,她不想在家聽父母嘮叨,就出門去走一走。一天歇班,本想洗衣服,外面忽然刮起大風。她騎車出門準備去五道橋花卉市場。到了主路,車多,土多,她在無意中錯過了去花卉市場的路口。反正也沒什么正經事,于是她就跟著那幾輛拉貨的車往前走,在路邊幾個空曠大院中看到一個牌子,忽然想起了給她打過電話的司機馬聯強。她在鴻運車隊的那個牌子下站了一會兒,馬聯強就從窗戶里看見她,迎出來了。他們約好下班后一起吃飯,至于在哪兒吃,馬聯強說:到時帶你去個好地方。她走出大門時,艾德華開車回來,正好看到一件白色蘭花的裙子隨風飄動。他以為人家找上門來了,嚇得夠嗆。孟竹對這個司機已經沒什么印象了。艾德華把車開進車場,沒有像平時一樣立刻下車,而是在車上待了一會兒。后來聽馬聯強說晚上一起吃飯,才知道人家不是來找麻煩的。馬聯強說完就急著離開了。晚上,他回到車隊時,從家里換了一身衣服。女孩也已經從花卉市場買花歸來,在車隊門口等了他一會兒了。女孩見他一個人來了,就說:你哥們兒沒來啊?馬聯強四處著了著,說:別管他了,他有意思著呢!我慢慢跟你說。
馬聯強把她帶到了鑫隆飯店。他們坐下時,艾德華偷偷從車隊小門出來,在路的另一側走到了飯店斜對過的一棵樹下。楊樹投下來的影子在他腳下晃動不止。其實,他站的地方離飯店只有幾十米。他遠遠地看見飯店最靠窗的那張桌子旁,馬聯強和孟竹一邊說話一邊笑,倆人頭上籠罩著一層橘紅色的光線,桌上還擺著一盆蘭花。
咱們吃咱們的!那天我批評了他,可能氣還沒消,記恨我呢!
上菜前,馬聯強和飯店老板相視一笑。他跟孟竹說:這飯店平時都是家常菜,我特意安排了這個,你吃!孟竹著著那盤拔絲蘋果有些詫異,馬聯強一邊用單獨的筷子給她夾菜一邊說,那天看你車上放著好多蘋果…吃飯期間,他們點了酒。孟竹可能也是心煩,仗著酒勁,一口氣說了不少事。
這次吃飯的過程中,馬聯強得知了一個重要信息:女孩家逼她相親。一般人照此會問:為什么不想相親?有別的想法?孟竹等了半天,馬聯強什么也不問。這個反應讓她有幾分感動。
離開飯店時,天已經黑了。遠處的田野更黑。馬聯強騎上嘉陵70摩托車送她回家。車燈打出一束強光,楊樹投下影子,沿路延伸向深處。晚上的風好像變大了,車過之處,都是沙沙的響聲。摩托穿過楊樹林后,孟竹坐在后座,給他指出一條小路。小路很窄,他騎進去時,看了半天,問:能過得去?孟竹點頭。在這條根本看不清的路上,摩托的速度變得很慢很慢。
我平時都從這里抄近路。
還是慢點好,安全第一。
馬聯強和女孩從車速說到車隊,從車隊聊到隊長,從隊長又轉回個人問題。他們把話題轉到這個主題時,已經在小路上走了一會兒,前頭真是愈來愈黑了。
我還第一次這么晚走這段路,真的好黑啊。就快到家了,待會兒你從主路回去。
孟竹說完不久,前頭逐漸有了點光亮。可能是路燈,不過還有點遠。馬聯強沒有說話,而是哼起了歌:
守住你的承諾太傻,只怪自己被愛迷惑,說過的話已不重要,可是我從不曾忘掉,
這支小鎮流行歌在風里飄蕩。孟竹跟著一起哼。到那個村建小區后,孟竹跑進了一棟樓的單元門。馬聯強騎上車,剛想掉頭,不料孟竹喊住他,用手指指向頭頂。
改天,來家里吃飯啊!
馬聯強不想這么快離開,忙說,好啊。孟竹上樓后,馬聯強扶著摩托站在樓下,仰頭看著樓棟里的黃色鎢絲燈,一層一層亮起,一層一層滅掉。回家的路上,風一吹,酒勁就往上走,心跟著怦怦狂跳,他好像產生了一些以前沒有過的想法。
八
半夜,酒全醒了,馬聯強就再也沒睡著。轉天,他早早起床,把自行車給孟竹送去,然后回到車隊。當時大家都還沒來上班,他自個兒從水房接了一個水管刷摩托車一一也許是昨天晚上走的夜路有水坑,車上沾了不少泥巴。陸續有人來了,見了他就跟他說,原定去山西拉鐵屑的車昨晚出了事故,正在解決。馬聯強累了,就在院子里坐了一會兒。他著艾德華騎自行車來了,喊道:跑趟遠的,去山西,你跟家里說一下去。
艾德華第一次開車跑這么遠。等他報信回來,馬聯強已經準備好了。那輛車先去河頭鎮西頭的鋼鐵廠拉鐵屑,然后又回到老路。算下來,運城一趟,一千多公里,往返四天,有的地方走國道,有的地方穿鄉村路,有的地方中途卸貨。長路很熬人,好在搭伴的是馬聯強。艾德華想著,從車窗遠遠地看見路邊的鑫隆飯店。車過飯店,飯店還沒開門。馬聯強看了一眼艾德華問:昨天咋沒去吃飯?艾德華不知他為什么突然這么問,說:剛開始我還以為是來訛錢的呢。然后就不再說話。車繼續向前,兩邊都是楊樹,陽光漸漸強烈。艾德華斜躺在副駕駛的座位上,馬聯強一看他不想多說,就沒有多問。
三天后,車安全到達運城西三十公里的御北園倉庫。幾個當地工人卸貨時,馬聯強下車抽煙,獨自走出倉庫。倉庫的人問艾德華:不出去逛逛?他著了看門外問:外邊有啥?對方說:我們這兒醋最好。他搖搖頭,意思是有點累,后來實在無聊,跟他們說不上話。對方說:抽煙不?他搖了搖頭。艾德華蹲一會兒,就出去走一圈。沒過多久,他手上拿著幾瓶陳醋回來了。倉庫的人好奇,這么快?天都要黑了,馬聯強提著一個袋子上了車。他剛坐下,就指著倉庫外說:這外邊啥也沒有!說完,把手上的袋子往后座一放。
沒去外邊走走哇?他對艾德華說。
-小馬哥都說了,外邊啥也沒有!我走什么走,這荒郊野外的。
返程感覺比白天來時要長。走了一段,車在路邊就慢慢地停下來。馬聯強在邊上瞇著,好像睡著了,忽然聽到停車,趕緊睜開眼。
好像軋到什么東西了。
是嗎?我正好尿個尿。
這里是一處荒野,周圍漆黑一片。馬聯強下車走到車后,還沒解開褲子,就被黑暗里的什么東西擊中昏過去了。馬聯強醒后,人在車上,車在路上,熟悉的村莊,顯現出淡淡的輪廓。眼前的艾德華眼角青了一塊,握著方向盤的手上有已經干了的血。艾德華說:剛想檢查車,聽見一聲喊叫,跑過去正好撞見幾個人。那幾個人看咱兜里沒錢,車上沒貨,打了我一頓,在車樓子里翻了半天,有用的就幾瓶醋,我說送他們了,他們臨走還端了我一腳。說著,艾德華撩開衣服,肚子上有一個青紫色的腳印。這事到底是如何解決的,對方如何放了他們,馬聯強都不記得了。艾德華一個勁兒地說,沒承想幾瓶醋也頂這么大的用!
從此,倆人有點“患難之交”的意思了。后來沒隔幾天,又驅車外出,這次從臨縣路過,馬聯強把車開到了鎮上。艾德華聽說要去泡澡,先說那地方貴。等到了地方,滑進水池,泡舒坦了,又哼哼唧唧地說,貴有貴的道理,比咱們那邊的池子可強多了。在池子里,馬聯強第一次看清他身上好幾處傷,頓時有點不好意思。他說,泡一泡,消腫快!他們泡著澡,馬聯強把話題岔到艾德華相親的事。他知道,艾德華這些年對這事感慨最多,說起來沒完。最后,池子里只剩他倆,馬聯強喊了一聲,舒服!后面的艾德華應了一聲:我以后也說,沒到時候。馬聯強笑著補充:不是不報,是時候沒到。
倆人在回去的路上順著這個話題聊了很多。回到車隊時,天還亮著。艾德華走后,馬聯強自個兒在車隊大院坐了一會兒,天就暗了下來。他蹲著時,想到了和孟竹認識的這些天,一直睡不好。就是說,在人生大事前,事業的事也得上馬了。
辦公室的燈亮著,里面沒人,他給孟竹去了一個電話,說晚上見,有事和她商量。剛放下電話,劉維生就回來了。劉維生繼續收拾東西,看馬聯強不說話,就說起最近的車隊生意,說生意還過得去,只是大不如從前。馬聯強忽然問他:你說過的話還算數不?
這事一點就破。說完事情,馬聯強騎上摩托就去了孟竹家。小區里住的人不多,孟竹家周圍還有五棟長相差不多的樓。他在樓下站了一會兒,就去跟門衛大爺借電話。馬聯強在電話里說,他有要緊事就直接過來了…放下電話騎上摩托車,他就要走。門衛天爺奇怪,問他不是來找人嗎。他說,是啊。然后,摩托車消失在了田野里。
孟竹左等右等,一迷糊,就睡了過去,再睜眼,天已經徹底黑了。后來,馬聯強出現在她家門口時,兩手滿滿的禮品。孟竹父母這個當口也從屋里出來,伸手接過牛奶、營養品,把人讓進了門。
馬聯強在門外躁了躁腳,把東西放在門廳,又抱起身后的一個袋子。孟竹父母把他帶到客廳,看他抱著大袋子不放,就回自己屋了。馬聯強在孟竹的屋,一邊扭頭,一邊把云岡石窟的小擺件從盒子里拿出來。他手上抱著的袋子里,還有一盆蘭花。
我最喜歡蘭花了。
孟竹看了看對面的屋子。
瞅見了吧?別多想啊,他們最近都煩死我在家啦。
有事想跟你說,沒過腦子就來了,跟你打完電話,就清醒了。好在不晚,去了趟市場,不好空手來的。
孟竹把蘭花擺好,嘴上哼著歌,邊收拾花邊說:我就那么一說,你真拿花來了。你這花可比我那盆貴好多。
這天,孟竹聽馬聯強說起了在路上遇上打劫的事,才知道跑大車不僅有交通上的不安全,還有其他各種危險。馬聯強說,不想開車了,十幾年,有點煩。孟竹這姑娘和其他女孩不一樣,平時愛看畫報上的詩之類的。她說,自己從小愛畫畫種花,但老種一種花也膩了,人家說世界大著呢。后來,她問馬聯強想干什么,馬聯強說了自己打算承包車隊當老板的事。孟竹聽完,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九
車隊上有人看見,馬聯強和一個女的在新北花市買花了。小馬哥抱著一捧花,跟在女的身后,像個小男孩似的。馬聯強在車隊可不是這樣的形象。那人還說,那女的穿著一條花裙子,跟一捧花似的。他們趁車隊休息時,圍坐在水房外面的臺階上聊。艾德華洗臉出來,看他們聊得正熱鬧,湊過去,已經沒地方坐了。
這天,離開了人群,艾德華沒有別的事,下班回了家。家里沒人,他特意從窗臺上拿下一盆花,假模假樣地端在胸前。鏡子里的樣子把自個幾逗笑了。外面傳是外面傳,那段時間,當事人馬聯強跑車時,很少提這事。艾德華也不會問。
期間的一天去外地送鋼板,返程下高速時,車快到鑫隆飯店了,馬聯強對旁邊的艾德華說:一起吃個飯,我們等你!人家專門說了,艾德華也不好意思編理由不去。下班后,他在水房洗了個頭,過馬路時頭發還沒干透,當時有風,他故意在路上站了一會兒。以前沒注意,這次他仔細看了一下飯店前門玻璃上,還貼著一副殘破的對聯:“芳香招來云外客,美味引出洞中仙”,門梁上是“經濟實惠”。剛到門口,他就聽到一聲“喂”。馬聯強和孟竹坐在窗前那張桌邊,跟他擺手。艾德華斜對面是孟竹。他們聊天的主題順著鋼鐵廠的位置,一路往周邊延伸。孟竹上班的陶瓷廠,在鋼鐵廠斜對面,其實不遠,就隔著一個耐火材料廠、一個天明機械廠、一個加油站、一個修理廠。孟竹聽了,緊忙點頭,艾德華有點無奈地說:也像個玩笑,以前怎么沒見過你?孟竹笑了,她也沒見過他。但他在說的時候,能補上很多細節,兩邊有什么小賣店、墓地、洗澡堂。然后,艾德華忽然又問,你在陶瓷廠是拉壞嗎?這時,沉默半天的馬聯強舉起酒杯,當場否定。孟竹笑著回應:你咋知道我不是?馬聯強以為很了解孟竹,卻在小問題上出現了紕漏,好在艾德華不是外人,他很自然地就把話岔開了。其實,畫盤子的確輕松,熟練就可以,但掙錢少,想貼補家用就不能光畫盤子。
那點錢不重要,小馬哥眼看接手車隊了…
-對,那都是小錢兒。承包車隊,生意好的話,能賺不少錢。
這也是馬聯強第一次承認這事。艾德華趕緊又提了一杯。孟竹和艾德華在馬聯強趴在桌上不說話之后,又聊起了鋼鐵廠男工人和陶瓷廠女工人的不少緋聞。
就在這個階段,艾德華把經理劉維生給打了。當時,艾德華因為送孟竹回家時摔了個跟頭,在家養傷,后來一瘸一拐地到車隊來,正好在門口遇上了孟竹。孟竹是從辦公室哭著跑出來的。
那是個周末的凌晨,劉維生醉醺醺地醒來,要去廁所。黑暗中坐著一個人,劉維生喊了幾聲,在他跑出門之前,那人鎖住門。屋里太黑,他使勁想看清對方時,臉上已經挨了幾拳,流了血,腫起的眼皮阻礙了視線。一有機會,他就伸長脖子,瞪大眼晴,朝黑暗處看,最后倒是那人走到了門邊,打開了燈門兒。他沒想到是艾德華。要不是天亮后車隊有人來上班,聽到辦公室里嗷嗷亂叫,敲不開門報了警,可能就出人命了。
艾德華在派出所審訊室里待了兩天。事發后,在外出差的馬聯強第一時間得到消息時也是一愣,然后打電話給孟竹,說趕緊去看看怎么回事。這個節骨眼打誰不好,打劉維生,我這幾天正在辦交接手續,這不壞我事嘛!
下午到派出所了解情況,警察也沒問出啥原因,最后罰款一交,人就放了。本來,艾德華不想回車隊開車了,沒想到劉維生同意他繼續在車隊,是馬聯強發了話。
一天,馬聯強騎著一輛個頭略小的雅馬哈DX100摩托來車隊,艾德華正在車棚鎖自行車,聽到外面陌生的引擎聲。當時,馬聯強已經租好了一個新場地和辦公樓。車隊的車暫時還在這里停,管理人員已經陸續搬到了新地方。他看見艾德華,想起了來的目的:哥們兒,你知道這個節骨眼對我多要緊嗎?以后好好開車吧!
馬聯強離開時,車隊的人已經下班陸續走了。車棚里劉維生那輛嘉陵摩托車還在原地。艾德華掃了一眼車棚,又去了辦公室。見他闖進來,劉維生嚇得一把拉起椅子,舉了起來。車隊剩下的幾個人聽到聲音,聚集過來。
我來找領導談談心,好幾天沒見了,別緊張,別緊張。
劉維生看人多了,才放下椅子。那段日子,每天下班,艾德華都去辦公室來這么一出,坐一會兒就走。好多時候,艾德華想到孟竹跟自個兒哭訴的樣子,就難以抑制自己的情緒。他既不動手,也不說話,只是坐在那里,看著劉維生,直到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
劉維生為此去找馬聯強的那天晚上,馬聯強聽到門響,去開門,瞅見是他,有些奇怪。
你咋來了?
實在受不了,必須來,電話說不清。
這些天我在跑幾個老客戶,沒顧上車隊,車隊上出事了?
車隊倒是沒出啥事,我快出事了,艾德華那小子不依不饒,好嚇人。
他又找你了?
劉維生跟他進屋,捂著肚子。
見他,我這肚子就嘶啦嘶啦地疼,警察管這事嗎?他又動手了?劉維生搖頭。恐嚇你了?劉維生又搖頭。那你擔個啥心?
都是成年人了,糾紛的原因,如果不說,外人也不便問。馬聯強那段忙自個兒的事,頭都大了,沒工夫打聽這些。一個月前,他就決定不開車了。他安排艾德華先開小貨車,跑一跑短途,等車隊另有安排再說。也是一個月前,可能是完全出自本能,孟竹身上發生的事讓艾德華一反常態。他承認打人,但不想跟別人扯上關系,尤其是孟竹。他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事。離開派出所那時起,劉維生在他心里就好像變成了一粒解藥,看一眼就能解氣。
馬聯強對此全不知情,也不能理解艾德華和劉維生的矛盾核心,他追問一句:啥也不說,啥也不做?劉維生默默地說:跟個石膏像似的,更嚇人。坐了一會兒,劉維生看馬聯強心不在焉,就沒再多說,臨走又提了一次。馬聯強嘴上答應他,卻頻繁出差,在河頭鎮的日子也不多。
一個多月后,交接手續下來,劉維生長舒了一口氣,匆匆簽字。當天下午,艾德華去辦公室找他,劉維生變得十分輕松。
德華啊,來坐。我馬上就走人了,你我的矛盾到此為止好嗎?
艾德華沒有回答劉維生,但看到劉維生那樣兒,更生氣了。他怕控制不住自己,趕緊離開了。
第二天,車隊里的人已經在傳小馬哥承包車隊的事了。當時車隊在人員轉換期,劉維生是車隊的老人,經驗充足,馬聯強對管理的事一時摸不到頭腦,就很想讓他留下。劉維生本想走,馬聯強卻極力挽留。劉維生提了兩個條件,一是不在老車隊大院辦公;二是馬聯強要保證他不受騷擾。第一個條件簡單,第二個因為加入了第三個人,略顯麻煩。馬聯強了解艾德華一根筋的老毛病,他一邊想著讓劉維生先從車隊搬走,一邊想著既然說不通艾德華,劉維生人走了,時間一拖,估計第二個條件就自動滿足了。
那段日子,馬聯強一直在外,車隊的事過問不多。他以為事已經過去了。有次回辦公室,見劉維生的臉色特別差,問他是不是病了。劉維生經理當得惶惶不可終日,有點熬不住了,抓住氣口趕緊說:你忘了艾德華那件事了吧?你哪管我是死是活啊。從劉維生口氣里他聽出,這事非但沒過去,好像還嚴重了。馬聯強沒想到艾德華來新辦公室找過劉維生。不過,不是定期去找,只是偶爾去一下。他一嘬牙花子,罵了句:他媽的!從頭到尾,他把這事當私人恩怨,倆人不對付,在事上有爭執,打也打了,局子也進了,多大點事啊?劉維生點頭稱是,其實心里比誰都清楚艾德華為啥糾纏著不放。因為馬聯強和孟竹打得火熱,他也不敢多說。不過,他有點想不通,即便是自個幾當時把孟竹怎么了,也和艾德華沒關系啊。據他判斷,艾德華肯定沒聲張過這事的起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劉維生索性順著馬聯強的話頭。
兩天后,馬聯強往老車隊打了一個電話。
這是多年前,他和艾德華說的最后一段話。艾德華掛了電話,一身輕松地離開了車隊。
+1
艾德華一離開車隊,就把自行車換成了嘉陵摩托,有時路過車隊不遠處的加油站,還會拎上一桶汽油,去車隊走一走(當時,劉維生回到車隊大院繼續當經理)。馬聯強知道這個情況后,叫劉維生報警,劉維生卻有遲疑。當年所有司機都發愁的去天津的路障,艾德華能擺平,憑多大能力?聯系到現在的事,馬聯強嘬了一下牙花子,對著電話說:報!趕緊報!
后來,劉維生在老車隊也沒待多久,就出去躲麻煩了。這人一走,艾德華立刻在鎮上的煙酒街開了一家煙酒店。一年后,車隊名字改叫“聯強商貿公司”,聯合其他幾支車隊組成了一個更強天的車隊。馬聯強的生意遇到問題,正好是在艾德華煙酒店生意穩定下來之后。因為經濟糾紛,法人馬聯強進了班房。艾德華在車隊生意火熱時,不想沾這個光,也沾不上,聽說馬聯強出事后,心里反而有點不舒服,時時想起他們一起搭伙跑長途時候的事。
聯強商貿公司沒有關門,車隊易主后照常運行,沒什么人再提“小馬哥”。車隊清算后,一個朋友低價接盤,對方知道馬聯強對車隊的感情,著中他的為人,同意車隊人員保持不變,那段時間的生意撐得很辛苦,司機走的走,散的散。江湖事江湖了。
馬聯強在里面吃驚的不是這些,而是孟竹嫁要給艾德華。給他送信的人是接到婚禮邀請才跟他說的。這是一個爆炸性的消息。他三月人獄,艾德華的婚禮定在了六月。馬聯強和孟竹住在一起的時候,沒領證。馬聯強想等公司好一點再說,也好把儀式辦得體體面面。孟竹說服父母,辭了陶瓷廠的工作去車隊幫忙,就這么搬到了鎮上住。馬聯強當時想給孟竹一個新生活,一個完全和周圍人不一樣的生活。雖然,那是什么樣的生活,他也不知道。
開煙酒店的艾德華生活就很簡單了。他媽仍然忙著介紹人,可是沒合適的人選,著急也沒用。艾德華本人不急,每天在煙酒店忙到很晚。
如果,他沒在那個時間點遇上孟竹這個女人,馬聯強他們三個人的故事就是另外的結局了。
春節前幾天的某個晚上,馬聯強在年終聚會上無意間聽到劉維生扯出和艾德華起沖突的事。說者無意,馬聯強在旁卻聽出點眉目。回家見到孟竹,酒勁立馬上了頭。馬聯強對這件往事一知半解,不提劉維生,反怪起了艾德華。他的意思是,那人膽小怕事。沒事,他能動手打人?連丟工作都不怕?沒事,他堵劉維生那么久?事情不說,好像隨著時間過去了,一說又好像沒過去。孟竹從頭到尾只知艾德華打人,不知他咬著劉維生不放,丟了工作,都和這事有關。倆人越說越說不到一起,孟竹就跑了出來。
臨近過年,很多從飯局上出來的人都喝多了,偶爾在街邊會忽然看到一個人影閃出來,孟竹有些害怕。這個鐘點,賣副食品的店鋪都關門了。市場里的燈沒開,堆放貨物的地方,在月光下顯出參差不齊的黑影。他們住的地方離市場不遠,走著走著,就著見前方一條街里有個店面亮著燈,她就走了過去。艾德華趴在柜臺前記賬,抬頭看見她,就愣住了。此時,店里堆滿年貨,沒什么地方可坐。艾德華就把身邊幾箱白酒搬到地上,騰出一個人的空隙,又把電暖氣從身后拽到孟竹腳邊。她坐在了那個空隙里,鞋上的霜不一會兒就化成水,流到了地面上。一段沉默之后,倆人都笑了。
生意還行嗎?
這哪叫生意啊,吃口飯的事,快過年這段賺一點。你那兒工作如何?
我不在陶瓷廠上班了,再好看的花兒也畫膩了。
為了岔開話題,孟竹說到一種本地的老酒,叫宋坨大曲。她說:我爸以前每年過年都要喝這酒,老頭抱怨社會發展,把自己這點人生愛好還給發展沒了。艾德華在她走后,打了幾個電話,連夜去了臨縣的供銷社倉庫。第二天下午,小貨車就行駛在了兩側都是楊樹的鄉村路上。他途中尿急,就在路邊停車,看沒有人,在草里低頭撒尿,好像當年送孟竹回家,自己就是在這附近摔了跤。從這條路進去,田野呈現一片灰色,枯草和燒毀的麥秸稈蓋了一層。他開著車,尋找著記憶里的那片小區。
孟竹家在小區里最靠田野一側的那棟樓上。艾德華去的這個時間,小區里已經車來車往,一陣喇叭聲疊著一陣喇叭聲,有些熱鬧了。
自從孟竹搬去鎮上一其實是和馬聯強同居,老家的房間就空了下來。晚上,她忽然回家,把父母嚇了一跳,但家里老人也沒多問。早晨醒了,孟竹就在床上躺著,她媽忽然從廚房跑到她房間問:下面是不是有人喊你啊,我聽著像。孟竹隨她媽去了陽臺之后,打開窗,看見小區中央停著一輛藍色金杯車,旁邊站著一個男人,確實好像在喊自個兒的名字。她嘟攘了一句:好像是酒!他爸在客廳一聽酒,也湊到陽臺上。孟竹趕緊下樓。她媽讓她爸跟著去看看。
那會兒,地上還蒙了一層薄雪,幾個年紀大的人頂著厚帽子,穿著羽絨服,圍了一圈,都說:這可是稀罕物啊,老孟,你可以啊!
他爸還以為是馬聯強派人送酒來了。孟竹走過去,跟艾德華說:你還認得路啊。對方說:這不有嘴嘛!不知是哪棟樓而已。說著就開始搬酒。他對孟竹她爸說:您老別沾手了,我一個人搬。她爸在旁很開心,動手搬起一箱,追了上去:小伙子在哪里發財啊?孟竹快結婚了,用酒的地方多,你認識小馬吧?
鎮上誰都不認識,我是送酒的。
他第一次去孟竹家是因為這酒。等孟竹拿錢追下樓時,他已經上車準備發動,就聽有人喊他。他問:怎么啦?我還得去給別人送酒。孟竹跟他比畫:你沒收錢啊,這樣可不行,生意沒這么做的。艾德華著急離開,在車上也跟她比畫起來。他透過擋風玻璃看出去的角度,和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只不過,這是個飄著小雪的冬天。
這是艾德華離開車隊后和孟竹第二次見。這次見面,決定了后來的一系列變故。
十二
結婚是后來一系列變故的開始。婚禮前幾天,艾德華他媽把他叫到堂屋有過一次長聊。他爸在外面開天車出了事故,死后并沒拿到多少賠償,他媽打零工拉扯他長大,所以對兒子其他的方面也不敢多想,只要他活得好好的就行。等他后來去車隊開車,掙錢多起來,他媽就把心提了起來。別人都說他離開車隊可惜,他媽反倒心里舒服,踏實了。聽說他要結婚時,本該高興,可是這婚來得突然,他媽的心很亂。艾德華把孟竹帶到家里,他媽一點準備都沒有。送女孩離開時,她看著他們走在自個兒前面,偷偷在大腿上掐了一把。這么漂亮的女孩要嫁給自己的兒子,他媽的心就是從那時開始亂的。如果不是孟竹,而是其他女孩,情況還要好一點。她不踏實的點,在于女孩不僅長得好,家世也好,父母都是文化人,退休老教師,自己家這背景實在有點配不上,不過她看兒子說結婚時,對方也笑笑的。如果是真的,那就有點上輩子積德的意思了。她問兒子:你說是真的嗎?艾德華讓他媽掐一下,看疼不疼。他媽說:以前你一個人活,干什么都行,以后不同了,煙酒店夠養活一家人嗎?艾德華點了點頭。
這次長聊的結尾,讓娘倆在堂屋都笑了。他媽拍了拍他的大腿說:一定得對人家好,一報還一報,倆人周全著過,日子會好起來的!
他們的婚禮辦在村東頭的打谷場。一個大廂車,車斗打開是臺子,六張桌。當地規矩,每張桌子,冷熱葷素十八道菜。廚子搭棚炒菜,村里年輕人負責跑盤子。算不上隆重,也算是熱鬧了。有關系的朋友都去了,包括一些早離開車隊的司機。婚禮上,艾德華喝了很多酒,腳上有些飄忽,一刻不停地瞄著各個桌子跟大家敬酒。天家都說他上輩子造了福,這輩子又走了運!實在話,他沒想到老湯會來參加他的婚禮。畢竟倆人鬧過不愉快。不過他結婚時,老湯已經退休。這次特意為婚禮趕過來,艾德華覺得,老湯這人不計前嫌,很感動,萬萬沒有想到翻賬本時發現老湯上了最大的禮金。
關于這筆禮金還有個秘密。這個秘密和馬聯強有關。馬聯強聽到這個消息之后,翻來覆去一星期睡不好,就想辦法見了老湯一面,托老湯替自個兒上五百塊錢的大禮,老湯犯嘀咕:
-去,倒是可以去,錢是不是有點多
啊?為什么是我啊?數你最合適!你倆畢竟一塊開過車。我倆可不對付,沒說過幾句話,我
還告了人家狀呢!你聽我的,他現在需要錢,你就說
你給的,甬提我!那小馬你圖他個啥?那人…也未
必知你情。老湯,你別問了,聽我的。老湯一嘆:那行吧。婚禮當天的酒席上,哥們兒奉承艾德華,
他都舉杯回敬,最后,打谷場上起了風。大
伙鬧洞房時,孟竹早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就是說,洞房夜在當事人彼此的記憶里,什么也沒留下,稀里糊涂地就過去了。
從結果看,艾德華在婚后的確不同以往,做生意起勁了很多。煙酒店從原來的小門臉換成了大門臉,隔壁店也租過來把墻打通,成了一個天間,客戶從鎮上發展到鄰縣。生活也算平靜,艾德華一點錢也不留,全數交給孟竹過日子開銷。孟竹生了女兒之后,不想在家待著,艾德華更是全力支持她去鎮上做點小買賣。艾德華說:你不用管錢的事!孟竹一去鎮上逛街就去看商鋪,但好幾年也沒下定主意做什么生意。孟竹的確把家照顧得很好,對他也不錯。可他們的故事好像一開始就跟感情沒關系。旁觀者清,艾德華不會這么覺得。他覺得,運氣來了,就能和心愛的女人過一輩子。
十三
忽然有段時間,孟竹外出又變得很勤。她不是喜歡四處閑逛的人,一問就是在鎮上。要不是艾德華看到窗臺上的一盆花謝了,也沒有注意到她經常不在家。那天晚上,家里沒人,他去廚房沒找到吃的,自己做了點米飯,炒了個雞蛋。吃完后,他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一等就到了凌晨。孟竹進門看到他,愣了一下,反而問他:不睡覺,愣著干嗎?
艾德華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后來看孟竹回了屋,自個兒也跟了進去。倆人在床上一直沒有話。從這天起,他白天就開始跟蹤孟竹。有幾次,孟竹打車外出,在鎮上四處走,有時去花市,有時去商場。發現這些,他很慶幸。他想結束跟蹤,萬一發現什么事,最沒法面對的還是自己。就在他決定結束跟蹤,讓日子回到過去的那天下午,事情還是發生了。
艾德華那天下午會出現在河頭賓館,是因為孟竹的電話忽然打不通了。這本來是他跟蹤孟竹的最后一天下午,他都打定主意相信妻子了。他從車隊一個老哥們兒那里問到了馬聯強新公司的位置后,開上車就過去了。
他在聯強商貿公司沒找到馬聯強,卻見到了劉維生。他們也有好幾年沒見,對方看見艾德華也有點蒙。就在停車場,劉維生跟他說:我今兒個跟你多幾句嘴了。男人還是要以事業為重,我之前這么說過小馬,女人嘛,別太當真。這話里有話,劉維生看艾德華一時沒聽明白,又補充一句:我告訴你,純粹是想讓你去看看,我說的是不是假話!艾德華在賓館外的停車場,像以前坐在家里客廳沙發上等孟竹似的,等到了傍晚。他在車里琢磨劉維生的話:其實,小馬哥什么都知道!這倒讓艾德華吃了一驚,這大大沖擊了一個好人敏感的神經。
他在車上,看到馬聯強先行驅車離開后,跟著那輛出租車來到自己家樓下。那條路兩側樹上投下的影子,讓他眼前一陣發黑。在那種明暗劇烈的交替變換中,他的腦子出現了斷斷續續的空白。他看著孟竹下了車匆匆上樓。
在他們家門口,孟竹正把外衣往衣架上掛,回頭就看見了艾德華氣喘呼呼地站在門外。孟竹像是什么事也沒發生過,徑直往里屋走去。后來,她換完衣服,問站在門口不動的艾德華:你愣著干嗎呢?艾德華一時火冒三丈。他說:你能不能留點臉?沒有說你能不能要點臉。這句話有意思,他是從自個兒的角度在說事,“留點臉”明顯是針對自己的。
你又聽到別人在外面說啥了?孟竹一直是這個反應。
這些年,外面說他們家事的人越來越少了。以前,不少人偷偷跟艾德華說看到孟竹跟哪個男的一起逛街。是不是真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孟竹問他:你知道人們為什么這樣說嗎?艾德華知道自個兒和孟竹的差異有多大。每次遇上這樣的事,孟竹都說:結婚前你怎么答應我的?他們結婚前,他說,他不在乎,非要娶孟竹。孟竹也說,別人的嘴咱們管不了,要是聽這個,日子也別過了。
這天,他們發生爭吵后,艾德華忽然想起老工友聚會的事。本來沒打算去,但一股血沖上腦袋,他騰地站起來。
在聚會上,他沒想到馬聯強像沒事人一樣。他端著酒杯,心里說,看來舊夢,不過是舊夢啊。后來,大家都醉了,酒局散了,艾德華回到家,是躺在客廳沙發上睡的。每次一有不愉快,他就自個兒在沙發上睡。孟竹放任了他這種習慣。第二天一早,孟竹走出屋子,瞅見他坐在沙發上發呆。第一次說出了那句話:咱們分了吧!我總覺得,是我對不起你。一開始,我們就不該…
求求你啦,別說了。艾德華聲嘶力竭地說,我求求你了。就當是為了孩子,我保證不再提這事。
陽光灑進房間,窗臺上的蘭花有些枯萎了。艾德華端著一碗飯,跟著孟竹回到房間。孟竹正在澆花,他看見這一幕,忽然又有點抑制不住。
只有他知道,這次和以往不同。也是頭腦空白了,艾德華臨出門,搶走了孟竹的手機。孟竹平時是個不愛言語的女人,這么多年他們也沒有真正的沖突,話到為止。她在屋里聽到門被反鎖了,走到陽臺,看了看樓下,一聲尖銳的喇叭聲后,艾德華就離開了。
上午的太陽,越升越高。艾德華在煙酒店打掃衛生,地面上的影子越拉越長。他看著影子在門口的貨物支架下對折、消失,心情慢慢平復了。他出門送了幾次貨,開車回家時,太陽也落下去了。家里異常安靜,艾德華進門后,把打包的飯菜放在廚房,見房間的門微微打開著。他有點埋怨自己,但也不知道該怎么做,只好低著頭,推開了房間的門。屋里的風是從飄窗里吹進來的。孟竹正坐在窗戶上,半個身體露在外。他家住十層,外面沒有裝防盜窗。
在那個夏日的尾聲,艾德華眼晴紅紅的,町著妻子。他們的女兒去外地參加夏令營了。下午五點多,電話響了一次,是女兒打來的。艾德華正在跟孟竹談,沒接電話。
我們的日子到頭了!
倆人怎么看,都不像能一塊生活的人。走在街上,甚至都不會互相看一眼。孟竹把他的“好”,叫約束,叫壓力;他對孟竹的愛好,叫作,叫浪。為什么還要在一起的這個問題,他們沒好好談過。艾德華所謂的“運氣”放到正常人的邏輯下,也沒法很好地解釋。孟竹是個想去看看外面世界,過另一種生活的女人。可是那時,能給她那種生活的人一馬聯強把她傷透了。她在最傷心時,遇上了好人艾德華。他們結婚后,很快有了個女兒。艾德華這人從吃喝到生意,一丁一卯,過起日子,井然有序。艾德華他媽享受了幾年天倫之樂就去世了,是笑著走的。
這時,孟竹看著艾德華,心里可能又想起了以前的種種。
一個天男人有事就哭!原來我覺得你對我好,可這樣的日子過得實在沒什么記憶點。
這次,孟竹第一次坐在窗戶上,不依不饒。
你不覺得這么生活,沒意思嗎?
艾德華始終不回話,最后一刻抱住了她。因為掙扎過猛,孟竹的胳膊在窗戶角上劃出一道口子,流了血。她咬著牙說: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她翻來覆去說時,倆人在窗口拉扯。她不肯下來,艾德華不敢松手:下來吧,下來吧。最后,天家都筋疲力盡了。
眼前這個女人,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安靜的、愛擺弄花草的女人。艾德華不得不愈抱愈緊,直到孟竹折騰不動,也不再大喊大叫,從窗臺滑下來,有氣無力地說:你放開我,放開我吧!
隨著天愈來愈亮,她離開窗戶,來到衣柜前,一邊翻衣服一邊說:不是你的錯。你別老這么說,讓我兼疚!我最討厭你每次都是這樣,錯的明明是我。
艾德華看著她拉著箱子出了屋。
你別跟著我了,我走。
他們來到門口。孟竹去拉保險門的門門,艾德華不知道說什么,想去阻止。孟竹也不說去哪里。這個時刻,兩個人的手勁都有些失控,孟竹的手臂彈到保險門上,一聲尖叫。
十四
從家里到醫院,孟竹一直咬著牙。醫生提起她的手臂時,她頭上冒了汗。醫生用酒精給她處理手上的外傷,站在旁邊的艾德華低頭不語,渾身顫抖。這事是因孟竹而起,現在她一聲不吭,問題又慢慢轉到了艾德華身上,主要是他自個兒似乎也想把所有問題都攬到自己身上。那樣的話,他反而可以使上勁兒了,哪怕使不上勁兒,也有了點存在感。醫生讓孟竹去拍個片子,看看骨頭有沒有事。艾德華交錢回來,陪她去了骨科,透視完,又走回大堂。孟竹坐在大堂的一把長椅上。后來,醫生讓她住院。孟竹她媽來電話時,艾德華正走在從骨科診室到收費口辦住院手續的路上。他有點怕別人知道這事,這事最好就發生在他們倆之間,不過他在接起電話時,無奈地笑了一下,這事明顯又是第三個人造成的。電話里問:嚴重嗎?他說:是意外,正想給您老去電話,放心,沒啥事。艾德華怕孟竹爸媽刨根問底:一個人好好的怎么骨折了?換成別人罵他也應該。兩位老人的性格是不會鬧,就是因為這樣,他更不好意思。
住院期間,孟竹接過一個電話,至于電話里說的什么,艾德華不得而知。不能眼睜睜看著生活走入死胡同,艾德華在病房忙前忙后,端茶遞水,周圍人都羨慕倆人的關系。他這么做,也不是為了表現,他就是這么個人,一個好人。他也想過,既然大家現在都痛苦,不如松手。每當想到這個,他就低聲說,不,不,不。他不敢讓日子回到過去,回到那個可能沒有她的過去,也不敢去想離開這個女人之后的日子。事情既然發生了,困惑還是有的,對這一點,他又恢復了正常人的想法:孟竹從啥時覺得生活沒意思,過不下去了?一開始就覺得沒意思,還是多年后又遇上馬聯強,覺得和自個兒生活沒意思了?他心里想著這些,覺得自個兒和馬聯強的確沒法比較。在醫院一周,艾德華的想法逐漸清晰起來。他想的是,實在不行,孟竹出院后,讓這些事過去算了。
夏令營結束的女兒一回家,就發現媽媽手臂上綁著紗布,在臥室躺著。爸爸做完飯,就讓她給媽媽端進去,他們父女在客廳吃。晚上,艾德華一個人睡客廳。此后連著好幾天,他都讓女幾把飯菜送進臥室。每次見到女兒,孟竹都會把視線從窗口收回來,接過飯菜,問幾句學校的事。
兩個星期過去,孟竹的情緒穩定多了,雖然跟艾德華沒話,但跟女兒已經開始正常說話了。表面上看,一家人其樂融融,沒想到怕什么來什么。
孟竹不見了。民警問:兩口子吵架了?艾德華說:沒有。民警又問:她有啥朋友嗎?艾德華說:都問過了。民警干脆說:那行吧,你那邊也找找,有消息通知你,估計明兒就回家了。
兩天后,派出所讓艾德華去鎮西頭的一戶人家,那人是孟竹在陶瓷廠時的女工友,離婚后一個人住。艾德華不認識這個女人。鎮西頭工廠少,格外清靜,只有很少的幾個村莊。去的路上,他感慨自個兒不僅不了解妻子,連從小到大生活的小鎮也沒那么熟悉了。他見到孟竹時,她正在幾個人中間坐著。他進門后,民警和那個女工友都讓到旁邊。艾德華忽然對孟竹下跪:回家吧,我錯啦,求求你了。
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孟竹卻一臉冷漠,女工友似乎也被她這個反應嚇到了,瞪天了眼睛。后來,艾德華一個勁兒承認錯誤,女工友也勸:回去吧,別跟我似的,一個女人生活不易,看在孩子分上…
民警看到這種情況,一邊扶艾德華起來,一邊向孟竹說:承認錯誤了,還有什么事情過不去啊?你看一個大男人都這樣了,你讓一步!
孟竹坐著艾德華的車回家后,女兒問她:媽,你去哪兒了?你們到底怎么了?他們不愿意讓孩子摻和進大人的事。孩子畢竟也不小了,她追問孟竹時,就讓孟竹有點無處可逃的意思。最后,艾德華讓女兒先出去,然后說:你媽找老姐們兒去了,是爸凈瞎著急,沒事了。
從艾德華的角度來說,孟竹從家逃走也構成了某種逼迫。其實,孟竹不是這個意思,她也許就是想出去透透氣。
在大家以為事情已平息時,艾德華卻被某種逼迫的想法搞得有點神經衰弱了,他不僅睡不著覺,心還狂跳。那段日子,只要孟竹出門,他就胡思亂想,覺得她是在逼他。好幾次,他又偷偷開車在后面跟蹤,跟蹤到一半,又埋怨自個兒這是為了哪出。后來的幾次半途而廢的跟蹤,注定沒什么結果。即使有結果,又如何呢?
該解決的,遲遲沒有解決。艾德華憋不住了,先把女兒送到她外婆家,隨后決定自己動手解決這事。他是從事的一頭開始捋的,他先去問妻子。
你答應我,不再去見馬聯強了!要不我實在……
一 你忽然說這個是什么意思?!孟竹的意思是,自個兒沒去見這個人。答應我,行不行?
十五
這事的另一頭在馬聯強身上。艾德華的解決辦法就是從他下手。馬聯強住的是一幢三層小洋樓,在新開發的別墅區。這里的住戶還不多。馬聯強一開門看見艾德華站在家門外,有點不知所措。艾德華透過門縫第一次看到馬聯強的妻兒。馬聯強回頭跟家人說:車隊的老哥們兒找我有點事,我們去外面說。說完,他在門邊拿了一件外衣披上,就來到了院子門口的一盞路燈下。看樣子,馬聯強早預料到了這一幕,所以一點也不緊張。
都是有家有業的人了,別聲張,你讓我干啥我干啥,或者你說個錢數都行……
我來找你,不是來要錢的,我來求你一件事。
那你說,只要我做得到。
你肯定做得到。孟竹現在不聽我的,你幫我勸勸,我還想跟她繼續過,你們也別再見面了,我就當這事過去了。
馬聯強對艾德華這人比較了解。對方說的是過去了,而不是沒有。他們的事的確發生了,他抽著煙,忽然感覺有點冷。
我怎么勸啊?
你們以前怎么說的,現在還怎么說。
德華你這是什么意思?
艾德華長出一口氣,馬聯強趕緊躲開他
的視線。她都跟你說什么了?那是我們的事,今天你去不去?我
就問你這個。我可以保證,以后再也不見她了,
再給你些錢。德華,這事也是意外。
今天你就得去,不去就得死人。
就在這天晚上,馬聯強不得不去艾德華家。馬聯強走進他們家時,孟竹正在臥室躺著,聽到有人敲門,起身去開門,被門外的馬聯強嚇了一跳。馬聯強的臉是紅的,他旁邊就站著艾德華。
你們說說吧!
艾德華說完,就回了客廳的沙發上。那天,天氣本來好好的,卻打了幾聲雷。馬聯強從艾德華家開著車離開時,還是想簡單了。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那天,他的車剛到主路上,就下起了雨。艾德華在他走后,也沒和孟竹說什么,當時已經很晚了,他在沙發上被凍醒時發現到了后半夜。至于以后會發生什么,可能連他自個兒也沒想清楚。那天夜里,雨越下越大,他還進房間幫孟竹把窗戶關了,然后又悄悄回了客廳。家里很久沒這么安靜了。
十六
他們這個家在外人眼里是很好的。平時孟竹跟鄰居們不太說話,只愛去花卉市場看花。在小區的人眼中,愛跟鄰居們打招呼的艾德華就成了大好人。狀態穩定下來的那幾天,艾德華想出門買幾束花,可他已經忘了那個地方在哪兒,于是就跟鄰居要了地址。孟竹的心情已經有了好轉,本來想說話了,可見到艾德華手上的一盆枯花,一下怒了。
德華啊德華,你別這樣假模假樣的好不好!
隨后,她又站到了窗口的飄窗上。艾德 華拉著孟竹,渾身的力氣都在耗盡的邊緣。 過了一會兒,她掙脫的力氣變得更大了。
你放我走吧。你看你辦的那事,說出去都沒人相信。
幾天的平靜,只是海嘯前的沉寂。艾德華不后悔讓他們見這一面。在自己的家庭里,在和妻子有關的事里,自己成了邊緣人,本身就是個笑話。孟竹的行為究竟有多瘋狂,外人無法想象。反正,艾德華在電話里的確是被逼無奈。馬聯強接到那個電話時,無奈是加倍的。為了不讓妻子摻和進來,也想快點結束,馬聯強又一次走進了艾德華家那個恐怖的房間。畢竟再這樣下去,大家都沒什么尊嚴可言了。
這次從艾德華家里走出來,馬聯強急急忙忙坐上車。艾德華在他啟動前敲了敲車玻璃,跟他說:放心,這是最后一次了。
馬聯強點了點頭。在他回別墅的路上,隨著天色漸黑,腦子也犯起了迷糊。后來,他迷迷糊糊總算到了家。他沒急著下車,而是在車里抽了一根煙。這根煙讓他有機會透過車窗看到街道的路燈陸續點亮。當自己家門口的路燈點亮的那一刻,他眼前呈現出一棟三層的歐式別墅,墻壁上掛著爬墻虎,二層有個開放的陽臺,妻子種了一些綠植,房子很大,房間很多,他們剛搬進來時住在二層,后來搬到一層,兒子住在三層。這個小區人少,街道上一塵不染。這天也一樣,一層亮著燈,他進家后先把外衣脫了,整個人一攤爛泥一樣倒在沙發上。妻子走過來,手上端著水果,問他吃不吃。他拿出一根煙,妻子看了他一眼。
在車上又找到一根…
抽吧抽吧。我跟你說個事,這幾天我忽然想到那天來找你的那個人的眼神,有點可怕。
馬聯強扭頭看了妻子一眼。
就是那天來找你的那個,你們車隊的…我這幾天好像在小區門口見到他了。
馬聯強在心里重復幾次“可怕”這個詞,本想繃住,但妻子接下來的話,讓他徹底崩了。妻子說:咱不能跟那樣的人一般見識,你現在不是以前的你了,你有我有兒子有事業。妻子這句話后,他剛好把那根煙抽完。他伸手抱住妻子,真心地說起了這個“朋友”多年前差點把收購車隊的事給攪了,在交接的節骨眼上,他把老板給打了…
太可怕了,他找你到底什么事?
我們也有個誤會。
馬聯強覺得,這事叫人難受,就揀著可以說的全說了。他說了怎么認識孟竹,為什么斷了,最近擱哪兒遇上了,去哪里吃過飯,送她回過一次家,發生了什么,沒發生什么。說完之后,他心里異常舒坦。
你們沒別的事?
那女人年輕時跟劉維生有一腿…那會兒年輕,哪懂這些,沒看出她是這樣的女人。
出誤會就是因為每個人的理解不同。馬聯強的妻子提出他去外地躲一躲,也許回來這事就過去了。這事能過去嗎?一般人看來,糾纏也挺沒意思的,但偏偏遇上的人是艾德華。
還是躲一躲吧,也許我看到的那個人真是他。
馬聯強事業心重,對生活的理解十分務實,別墅、存款、公司、汽車等等,已經把他的生活塑造成了某種樣子。男女那點心思來得快,去得也快,鬧出這事后,他就什么心思都沒了。他跟妻子保證,不再聯系那個女人,如果這事就此過去,他也要遠離艾德華這樣的人。
十七
世上的事就沒有平白無故的,議論別人只是茶余飯后的樂子,隨時更新,這就側面證實了人心里明白著呢。河頭鎮很少人還記得艾德華他們年輕時三個人的關系。可艾德華清楚,不管以前還是現在,自個兒的事怎么就離不開馬聯強!
他對此不舒服。他這人即使心里不舒服也不會說,其實也可以理解成無處可說、無人可訴。這些都是他的掙扎。過了一段時間,艾德華又開車去了馬聯強家的小區。他第三次去找馬聯強的那天,給他開門的是馬聯強的妻子。他叫了一聲“嫂子”,對方告訴他說:聯強出差了,有急事的話,你給他打電話。
這個電話無論如何是打不通的。他知道,馬聯強躲出去了。那個別墅小區冷冷清清的,他開車在里面轉悠,想不通人有錢了,干嗎非要把自個兒關到這么嚇人的地方。
艾德華回到家,一開門就看見孟竹冷著臉。他家客廳本就不大,燈光昏黃,落在墻角的灰塵,隨著陽臺吹進來的風揚了起來。孟竹看他回來了,就回了臥室。艾德華快步走到陽臺,拉上了玻璃門。那段時間,一到夜里就起風,他擱哪兒也睡不著。孟竹在臥室也一樣,銀色的月光,籠罩著她半張臉。到了后半夜,她給馬聯強發去了一條短信一一這已經是事發后的兩個多星期了。第二天,風聲停了,擺在床頭柜上的手機安安靜靜地蓋著一層薄薄的晨光。短信沒得到回復。
她睜開眼,在床上翻來覆去,又想起馬聯強第二次來家里時驚慌的神情。有一說一,艾德華沒像第一次那樣讓他們在臥室單獨說話,而是影子似的站在他們身后。想到這些,她打了一個冷戰。這時,門響了一下,有人出去了……
時間像上了弦,大事一件接一件。
半月前,馬聯強他們公司的車隊有個新司機在高速路口出車禍死了。河頭鎮隨便一支車隊,每月都會發生幾起不天不小的交通意外,大家處理起這些事來輕車熟路。這次事故死的人,是司機老湯的外甥。
人沒了,活人的事說到底又回到了錢上錢數談不攏,是因為里面裹著老湯。老湯是車隊老資歷。事故后,老湯自個兒來找劉維生一一那時馬聯強躲到外地去了,不在公司。幾天后,聽車隊會計說到錢數,老湯就急了,一拍桌子,抹了抹眼睛就離開了。
往后,司機家屬就拉著橫幅在車隊門口堵著,車都出不了院子。劉維生給老湯打去電話,老湯在電話里擺明說:這事兒你想咋辦就咋辦,老子不管了!一連幾天,司機家屬都在公司門口穿孝服堵著,后來不僅拉橫幅,還請來了吹鼓手。劉維生考慮再三,還是給馬聯強去了電話,打的是另一個號碼。他在電話里說:沒想到老湯這人平時沒什么事,做事挺絕,司機家屬鬧得起勁,跟他有直接關系。天氣這么熱,人在殯儀館,死活不肯燒。馬聯強問:按規矩辦的嗎?對方說:是啊,多加了一萬,獅子大開口哇!
馬聯強只好回來,路過天津時,接到妻子電話,說那人來家找過幾次,你別回家,我看有點不對勁。艾德華不會輕易放棄,馬聯強知道。聽妻子說完,他反而放松下來,至少一切不出所料。
他一定會找我,放心吧。我辦點事就走,你一個人在家要小心。我看看怎么把這事結束吧。
馬聯強打開另一部手機后,馬上進來了一條短信。他看了一眼,是孟竹發的,就把手機扔到了副駕駛座上。車下高速,走了一會兒,就遠遠地看見車隊大院門口堵滿了戴著白帽子的人,還有各種花圈、白布。白布上用黑色毛筆寫著“還我生命,黑心車隊”的標語。馬聯強從隔壁的院子走小門回了公司,一進辦公室就問:司機叫啥來著?
小元。劉維生說。
哪個小元?一點沒印象啊。他看了一眼
窗外。老湯介紹來的,你那時沒在車
隊…-現在咋說?
賠償款要太多了。
老湯咋說?
他不露面了。我看,這人就是打算逼你回來解決!
馬聯強在辦公室給老湯打去電話,而后直奔鎮賓儀館。殯儀館院子里聚著更多的人。他一進院子,老湯就從人群里擠出來,迎著他走過來,握著他的手說:你來這事就好說。我跟那個劉維生說不著。
老湯啊,我知道晚了,你也清楚我現在…
老湯隨后跟家人通了通氣,事就聊開了。在事情解決得差不多時,老湯忽然說:你來,對我、對我外甥都是個尊重。外面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你對艾德華的感情沒人比我清楚,你對得起他。
馬聯強握著老湯的手,不知說什么好。他在殯儀館上了幾炷香,把錢交給老湯,跟家屬說了幾句暖心話就往外走。院子里人多嘴雜,有人認識他,有人不認識他。當他從人群里往外走時,感覺身后有人跟著。他走到停車場,還沒上車,就被身后閃出來的艾德華拉住胳膊。
-小馬哥,別人的事解決完了,我們的事兒呢?
你要我去我就去,我可解決不了。再說了,那是你們的家事。
里面所有人都說你是個大好人,我這事你得幫到底。
-上次,你不是說最后一回嗎?
我再求你一次,不行嗎?我給你跪下都行。
你媳婦的情緒是你的事吧?德華啊,你不能老這樣。
艾德華一時沒了話,手一松,又抓住了馬聯強的衣領。
你辦她的時候,想過那是我媳婦嗎?
馬聯強對此明顯虧心,拉扯之中,他有些害怕,因為對方的力氣特別大,于是他低頭解釋。
我保證再不見她了,你再這樣,我報警!
十八
馬聯強又在河頭鎮消失了一段時間。在他躲出去的期間,艾德華每天都去他家別墅樓下或公司的辦公樓下等。每天上午八點十分,艾德華準時驅車離家,經過一條兩旁種滿楊樹的公路,從一個汽修天院旁邊過去,再從鑫隆飯店西側岔路口駛上去往鎮上的路。在二十三分鐘里,他精力十足,目標明確,就是要去堵馬聯強。小區保安也管不了他。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在門口坐著,一等就是一天。妻子在電話里每天跟馬聯強報告家里的情況,一天一個電話。隨著電話增多,電話那頭的馬聯強也快被逼瘋了。
報警吧!再這樣下去,不知道會出啥事。
妻子又問了他一次:你把事全都跟我說啦?
馬聯強遇上艾德華這樣的人,已經倒了大霉,只想快點脫身。
他就是這樣的人。
妻子甩了一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掛了電話。難怪別人生氣,馬聯強想,是啊,每個人的過去都沒法修改了。以他和孟竹的重逢為起點,回溯多年前那個快過年的晚上,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已經沒人知道了。后來,孟竹和艾德華鬧這一出是不是演戲,也沒人知道。艾德華為何兩次逼馬聯強去自己家,要做出什么離譜的事來,更沒人知道。
每天晚上九點一刻,艾德華都會準時回家。開門聲準時響起前,孟竹匆匆回到臥室,盡量避開那張已經有點變形的臉。
那段日子,孟竹實際上對他每天做什么一無所知,還以為他在忙煙酒店的生意。一天,艾德華剛要離開馬聯強家的小區,突然被幾個人按倒在地。是馬聯強的妻子報了警。天黑了,艾德華被從墻角出來的黑影按倒后,掙扎著想要站起來,還被踢了一腳。他蹲在地上企圖扶墻,又被幾只手翻倒在地。場面一時有些混亂,好幾只手糾纏之中,不知是誰又打他一拳。他只聽到:快說!來這里干什么?艾德華的嘴被按得很低,幾乎貼在水泥地面上,他“啊啊”喊了幾聲,警察才松開一點,讓聲音從縫隙里斷斷續續送出來:我……我……我,來找…來找馬……馬…
警察的手松了些力氣,他繼續說:來找小馬哥,我們原來是一個車隊的。不信,你去問。
馬聯強的妻子給他打電話說,看到艾德華被一輛警車拉走了。隨后,警察中的幾個人走進別墅。
他說認識你們。
我們不認識這樣的人。
幾個警察看了看這家人的裝修,在筆記本上寫了點什么,然后又問了幾個問題,馬聯強的妻子對他們問出的大部分問題都是搖頭。馬聯強得知這一切時,心里五味雜陳。在警察后續的調查中,他和妻子都否認了他們是朋友,只承認多年前在一個車隊開大車,認識而已。警察去小區調查艾德華時,發現他為人老實巴交,在小區人緣很好。直到艾德華被抓進去,孟竹才知道丈夫每天在做這些事。被問到兩家有什么過節,孟竹流下了眼淚。對他們的過節,馬聯強跟警察說過,最多是自己和他妻子年輕時好過,如今重逢又見了幾次面,引起了誤會。在外面了解完情況,警察在派出所審艾德華。警察說,情況大概了解清楚了,人家也道歉了,事情該過去還得過去。艾德華不答話。
聽見了嗎?聽見就點頭。
艾德華為盡早出來,跟警察保證再也不去找馬聯強了。
能過去?
能,我在里面一個人想了很多,遲早要過去的。
警察通知艾家來領人。第二天傍晚,孟竹來了。她簽字時,多年前的場景又浮現出來。在警察面前,她拿著筆,愣了半天。警察指著那張紙說:這兒,還有這兒。她要離開前,警察叫她等等。
你這妻子當得,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男人在外面干了什么嗎?
她點了點頭,很冷漠的樣子。
他這人每天早出晚歸很規律,我哪知道啊。
警察看了她一眼:這對夫妻太奇怪了。她不認為自己有責任,在她全部的回答里,這段婚姻都是一種嘗試。警察聽后,有些不知從哪里說了,最后對她說:婚姻可不是玩笑!得了,回去好好勸勸你男人。
過了一會兒,艾德華從拘留室走出來,警察轉身對他說:別忘了你做的保證。好了,快走吧。外面又要下雨了。
十九
艾德華坐車回家,那個黃昏好像似曾相識。剛走沒多久,就起了暴雨,在路上砸起了一片土煙。車快到岔路口時,雨一點也不見小,在涼氣和夜風的必急下,反而愈來愈大,幾乎遮住前路。艾德華打開車窗問:是不是走的車隊大院那條路?孟竹說:這條路近一點。
車在雨中前行,他認出了這條路。
去吃點飯吧,我想吃那口了。
鑫隆飯店門口的路邊上,停著幾輛大車。那時候,店里人不多,靠窗的位置坐著兩個男人,一看就是搭伙開車的司機。他們進去后,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昏黃的吊燈,在他們頭頂亮起來,桌上斑駁的花紋看得一清二楚。上菜前,他們沒有說話,靠窗坐的那兩個人嗡嗡說著話,也聽不清內容。
一頓飯吃得安安靜靜,外面的雨時下時停。坐在窗邊吃飯的顧客已經驅車離開。艾德華看著門口的路,路上飄著淡淡的霧。他打包了一些飯菜后,倆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飯店。
艾德華到家沒看到女兒,女兒的房間空著。孟竹告訴他,學校組織去省城研學了,去三天。他站在客廳,忽然覺得有些空曠。
她問我去哪里了嗎?
我說你出差上貨去了。
孟竹換了一身睡衣,回了臥室。艾德華自個兒坐在沙發上瞇了一會兒。很久沒有這么平靜了。半夜里,他被熱醒后又睡不著了。在里面的時候,他老夢到和一個生人坐在一個大窗口邊吃飯。那人一會兒老,一會兒年輕;一會兒有點面熟,一會幾又完全不認識了。吃著吃著,他鼻子忽然涌出一股嗆人的味道。他在黑暗中急著去抹了一下臉,發現是淚水,隨后看了一眼墻上的表,已經快到凌晨。外面的天陰著,他起身,悄悄把打包回來的飯菜在微波爐里熱了熱。對著天邊露出的微光,他美滋滋地把菜全吃了。后來,他不知什么時候又睡著了。待他醒來,孟竹正從廁所出來。他們互相對視,孟竹掃了一眼茶幾上的飯盒。
你等會兒,我有話說。
你說吧!
這樣吧,你再跟馬聯強聯系一下,就說我在里面想清楚了。我打電話他不接。
二十
馬聯強沒想到會收到這條短信,當時他在公司辦公室。短信大意是,艾德華約他最后談一次,這事真的就翻篇兒了,她也不會再跟他聯系。整整一個上午,馬聯強來來回回想這件事:一件三個老相識之間發生的私事,現在兩個家庭全都知道了,性質也變了。好在他掏出手機,看到短信里強調了一點是:艾德華想明白了。等到下午快三點,他下了決心,一拍大腿:反正已經無處可逃了。他就給孟竹回了一條短信,說同意見面,并最后打上了三個字:去哪兒?
馬聯強去鑫隆飯店的那條路上,都沒遇上什么人,那個時間車也不多。把車遠遠停在路邊,他想走走,再緩口氣。往飯店走去時,陽光扎眼,只能瞇著眼走。后來,他不知不覺躲進了路邊的一溜樹蔭里。路旁的楊樹已經有人腰那么粗了,樹與樹之間長著厚厚的沾滿灰土的草。平時,他沒什么心思去看這些。此時,雖然也不是多有心思,但人在緊張時還是會想分散一下注意力。這條路,讓他想起了過去,想起他們怎么就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走著走著,忽然來了一陣風,身旁一大片草呼呼地抖動起來。他下意識地拔腿就跑,側身時恍惚看見艾德華手上拿刀,從草里面竄出來。來不及想,他喊了一聲“我操”,整個人傾斜著沖過了草叢,跑下路邊車道溝。他在溝外的草叢里繼續跑,跑得很快。后來,他又在路邊的樹林里跑,在一處田埂上跑,摔倒了幾次,爬起來再跑,瘋了似的跑。其實,他清楚得很,事到如今,已經無處可逃了。據他后來回憶,自己完全是下意識地在跑。之后,他經常做夢醒來,雙腿抽筋,雖然看不見,卻總感覺有個人緊追不放。其實,人在瘋狂跑的過程中,眼睛里只有前方,心里只有緊張。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會兒在遠處,一會兒在近處;一會兒在左邊,一會兒又到了右邊。田地愈繞愈沒有盡頭,后面偶爾傳來咔咔的聲音,那是艾德華手上的刀在奔跑中左右晃動,無意間割倒草枝的聲音。他們就這樣,一齊從路上跑進田里,又從玉米稈嘩嘩倒下的聲音里,跑到草枝被踐踏的聲音里。那把刀最初閃的那一下,就足以使他變得目的明確,就是逃。無處可逃,卻不能停。
這個時間,鑫隆飯店里會有備菜的伙計,人多的地方更安全。雖然看不見,但他知道,這片田地離那兒應該不遠。想到這些,馬聯強跑上一個土坡,在上面停了一會兒。視野被一片樹擋著。飯店應該就在樹林后面了,他想。其實,他跑反了方向,那里離飯店愈來愈遠了。馬聯強腳上裹著泥,有點沉重,跑著跑著滿頭大汗,看清了路,就往飯店方向跑。陽光弱了,腳下的樹蔭也縮了回去。當他從玉米地里回到主路,跨過車道溝,來到熟悉的楊樹下時,艾德華也跟著跑到了路邊,就在不遠處,彎著腰,大口大口喘著氣,一邊擦汗,一邊盯著他。
鑫隆飯店里一個人也沒有,靠窗的那張大桌子空著。他們保持著這段距離,一前一后跑了進去。他們在最熟悉的位置,面對面坐下來。服務員也聽到聲音,從后廚走出來,看見他們,剛想說話,艾德華就在空中擺了擺手。服務員放下茶壺,就返回了后廚。艾德華拿壺給自己倒茶,咕咚咕咚干掉一杯子后,看馬聯強也拿起杯子,也給對方倒滿。
是我求你!你他媽反而要跑,你能跑到哪兒去?
你瘋了。
我沒瘋,我求求你,跟我走吧。
無論艾德華如何以死相求,馬聯強都沒法接受再這樣下去。前兩次見面,他都接受了。后來艾德華變本加厲,竟求他和孟竹繼續維持關系,還要一起恩愛。如果答應,就是他也瘋了。
只要孟竹和我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你還不用跑,這不是好事嗎?皆大歡喜。
又過了一會兒,馬聯強聽艾德華說:你答應的話,我還叫你一聲小馬哥。
有一會兒,一輛大車從飯店門口駛過。女服務員聽到喇叭響,從后廚出來時,靠窗的桌子已經空了出來。那時,艾德華正押著馬聯強走向那輛越野車。
放心吧,我看著你們倆,保證不參 與。孟竹開心了,我就滿足了。
瘋了吧你,真瘋了。
我這是想明白了,一不做二不休,你愛怎么說都行,反正我的生活里不能沒有孟竹。
風過玉米田,玉米秧互相拍打著,在他們耳邊響成一片。越野車駛入鄉間小路。按馬聯強平時的車速,還要走一會兒,才能到艾德華家。眼前的路經過整修和原來不大一樣了。路面平整,只是車窗外的玉米秧時高時低,上下跳動,偶爾會擋住視線。這時,馬聯強忽然在路口停下了車。
干嗎?艾德華問,又掏刀子。
尿尿,剛才水喝多了。馬聯強說,你不去?
艾德華下車后,風一吹,也想尿尿了。馬聯強比他下車早,等他解開褲帶時,馬聯強剛提上褲子。眼看一旁的艾德華沒注意,手顧不上,他一頭就鉆進了玉來田。玉米秧一大片相連,幾乎沒有縫隙。艾德華在外面什么也著不到,他有點急眼了,在路上來回走,想追不知道從哪里下去,躁著腳喊:馬聯強,你他媽的給我出來,你以為你能跑到哪里去?
一點回聲都沒有。
馬聯強,你會后悔的。
還是沒有回音。
巧的是一輛半掛車從遠處駛來,正在按喇叭。那輛越野車擋了路,艾德華不得不回去挪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借著這輛過路車,馬聯強逃掉了。他隨后打了報警電話,說有人要殺他…警察在電話里聽到他說的地址后,問他兇手情況,同時表示:剛才我們的人已經趕過去了。對,就是這個地址,幾分鐘前接到一個男孩報案說有人持刀私闖民宅。馬聯強一拍大腿。
二+一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在這個安靜的別墅區響起來。按說這個時間里面應該有人,就是沒人開門。艾德華起先一邊敲,一邊叫嫂子。后來,當他探頭從窗口隱約瞅見馬聯強的妻子正在接電話,他想很可能是馬聯強打來的電話時,他生氣了。既然你不怕,我更不怕。電話被闖進門的艾德華打斷了。馬聯強的妻子扔了電話就往二層跑。艾德華先把一層開著的窗戶關上,然后抓住了她捆好,又封上了她的嘴。
馬聯強躲哪兒去了?艾德華瘋了似的問。
她瘋狂搖頭。
你丈夫干的好事,你都知道嗎?剛才的電話是他打的吧?
艾德華坐在沙發上,把她拉到腳邊,然后把他們三個在家里亂搞的計劃當成真的,跟馬聯強的妻子說了一遍。同時,也把馬聯強為收購車隊讓當時的女友陪老板睡覺的事說了。雖然,這些事情都是他后來聽說的,未必真實。但當他一口氣把這些壓在心里的話脫口而出時,心里還是相當舒暢。
這樣的人你包庇他干嗎?你說是吧?
聽完這些,馬聯強的妻子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之前在路上追馬聯強,艾德華也累得夠嗆。剛才又綁人,外加好幾天沒好好睡覺,現在他頭發蓬亂,滿眼血絲,臉上、手臂上好幾道綠色的劃痕,傷口帶著血滴,渾身是土,整個人看上去真像瘋子一樣。可他說,他沒瘋。他又說,你哭什么?一會兒就過去了。
艾德華確實不想把她怎樣,只是一股勁兒沖昏了頭腦。那個電話萬一是打給警察的,那他等來的就不是馬聯強,而是警察了。他的想法相當簡單,私闖民宅被抓進去無所謂,折騰馬聯強這一通也值了,他想讓馬聯強害怕。如果人生一直退,退到哪兒是個頭啊?在那股勁兒下去之后,他心想,欺負人的人不會改的!他拿著刀的手,抖得太厲害了。他為了不讓人看見,就藏在身后。他自顧自地說話,每說幾句,就夾雜著一串臟話。馬聯強的妻子就坐在他旁邊的地上。后來,艾德華看她想說話,就把貼在她嘴上的膠帶取了下來。
你們的事都是馬聯強的錯,是他的錯……
我已經求他了,對錯已經不重要了,我現在一定要等到他。
天色暗了下來,小區里忽然響起一陣尖銳的喇叭聲。幾輛警車沖進小區,很快把那條安靜的路堵死了。艾德華拖起馬聯強的妻子往二層去。她聽到外面有警車聲,盡最天力氣掙扎,大喊大叫。艾德華也有點慌,看情況不妙,捂著她的嘴,繼續往房間里拖。她不僅亂蹬,還在他的手上咬了一口。艾德華一拳下去,她就不動了。艾德華滿頭大汗,一屁股坐在地上,馬聯強的妻子像一張紙似的輕,屋里頓時安靜了。
二十二
世上的事比人更不講理。后來,法官在法庭上審問馬聯強時指出:明明報警說兇手要殺你,怎么又說他不敢殺人!按理說,天天的仇,要殺的,也不應該是和事情不相干的你的妻子。
當警察把孟竹帶下樓時,小區里聚集了很多人。八月天,出著太陽,下雨,看熱鬧的人在急雨中一哄而散。
在派出所調查征詢的那幾天,艾德華的女兒跟著媽媽出入各種部門,開始還有點蒙,不知道天人們之間發生了什么,聽著聽著,忽然意識到一個殘酷的真相,在審訊室里稀里嘩啦地哭了起來,撕心裂肺地大喊“爸爸”。為了順利調查,女警把她帶出去,留下孟竹和警察。這時,警察翻了翻筆錄:
你自殺過幾次?
她點頭。真的不想活了,還是…
她點頭。開始是不想活了。你現在還有什么補充的嗎?
孟竹的打扮,很不像這個年紀的小鎮婦女,白裙子在座位上堆著,裙角幾乎擦到地面,和漂亮的長相還算相配。
本以為可以湊合著過,還是失敗了。
什么意思?女兒都這么大了,一點感情沒有?沒有,我心里一開始就有別人,他知道。那結什么婚,生什么孩子!想著試試…他是個好人,在我最需要人的時候,他出現了。離婚不就完了嗎?他不離,逃又逃不掉,死也死不了現在是無辜的人死了,看你們這事鬧的!
那一刻,孟竹忽然失控了,哭著跟警察說:我到底該不該為自個兒想想啊?
警察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法律的事,殺人償命,簡單,愛情的事就復雜了。馬聯強在公安局回憶起那些事時,還處于驚慌之中,嘴里不停念叨:怎么會這樣,該死的人是我啊!
對面的警察拿著筆錄本,翻看著,讓他把事情復述一遍。
我們對一對,說吧。
一二十三號上午,我收到短信,吃過飯就過去了,這事我想快點解決。
你們的事孟女士都說了,你說說后面的。
我們約在鑫隆飯店,剛下一車,就看到艾德華拿著刀,然后我就跑。對,時間沒錯,三點一刻,我下車的時候看過表。
你們認識這個艾德華吧?
認識。他拿著刀,要殺我,我以為他是嚇唬人,跑啊跑,到鑫隆飯店時大約四點左右吧,其他我記不大清了…
我看筆錄上寫前不久你妻子報過一次案,當時為什么說不認識他?
他當時整天在我家門口晃,誰想認識這瘋子!我造什么孽了,該死的是我啊!
過了二十三號,就是二十四號、二十五號、二十六號在河頭鎮是生活,去哪里不是生活?生活這輛車沒變,只是忽然裝上了一些沉重的東西。有一天,馬聯強在電視里看到一條新聞,說法治整治月期間,鎮上發生了一起影響惡劣的案件,然后插入了河頭鎮人民法院法庭宣判的鏡頭:艾德華人室綁架,實施殺人,犯罪兩起,致一人死亡,雖有過失,但鑒于犯罪情節惡劣,社會危害性、人身危險性都很大,依法應以懲戒,判決被告人艾德華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孟竹也看到這個新聞了,她回想到和馬聯強多年前和多年后的見面,都不應該發生。她反省過后,想帶上女兒去另一個地方,重新開始生活。看起來像是逃避,可自己生活、找房子、女兒轉學都是沒法回避的事,也對孩子的學習有影響。女兒自己的想法是想留在河頭鎮上完中學,她就答應了。自個兒很多年沒上過班,現在她打定主意去鎮上開了鮮花店,早去晚歸,忙忙碌碌,為的是讓日子像日子。
艾德華走下法庭,法警讓他看一眼庭訓筆錄,有沒有需要更正、補充的地方,他一句話也沒說,看也沒看,匆匆簽了名,就趕緊上了囚車。那個新聞里出現了囚車駛離法院的畫面。事后沒多久,馬聯強在后山風水好的地方為無辜的妻子買下一塊墓地。
正值暑假尾聲,馬聯強多年來第一次放下生意帶幾子外出。這也是父子兩個人多年來相處最久的一次。已是初秋,氣溫降了一大截。回家時剛下過雨,疙疙瘩瘩的路面多出不少水坑,入夜后黑泥亮水,他們沿著灰色的那部分路緩緩前行。剛進入河頭鎮的地界,兒子忽然醒了,睡眼惺松地問他:這是到哪兒了?
一片田地、幾個荒蕪的大院、遠處淡淡的山影一一掠過之后,不少車從他們的車窗外駛過,忽然有種車來車往的感覺了。這條滿是車輛的路,伸向遠處,車流的盡頭有個飯店,這或許也是馬聯強最熟悉的一條路了。他扭頭看了一眼孩子,話說半截兒:餓了吧?爸帶你去個好地方。
他們的車朝那邊駛過去時,晨曦將至,滿地血紅,他想說吃完咱們就回家,可是一股酸楚涌上心頭,什么也沒說出口。
輕時腦子一熱,現在現在也沒法后悔了,我跟警察說過,婚禮當天我也說過,怎么說呢,(稍緩)洞房時我其實根本沒醉,那時我年紀也不大,我直接跟他說的,以后我試著融入你的生活,咱們慢慢走著著。他是個好人,這點我真是這么想的。我承認,婚禮上他的心情我不知道是什么,反正就看他喝了很多酒。我們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然后就是柴米油鹽地過日子唄,一過多少年。我能把那個家打理得好好的,他開煙酒店掙錢,我最早在陶瓷廠上班,后來有了女兒才不上班了。我沒嫌棄過他家庭不好,沒有掙大錢的本事。我什么都知道。人和人不能比的。(嘆氣)當時,馬聯強也只是個車隊隊長…不是因為這個。
篇外篇
一則孟竹的筆錄(節選)
我為什么要哭啊?(搖搖頭)我當然信啊,怎么會沒感情?(堅定地)難道不愛一個人,就有罪?要我說,我還是這樣……到這個份兒上了,我不嫌丟人。(繼續搖頭)已經這樣了,已經這樣了!(神情落寞)我喜歡這人,(無奈地笑)你們想笑就笑吧!肯定在笑吧?我早不是小姑娘了,可是…可是…女人需要被愛啊。女人嘛!只要他心里有我,就夠了,真的,我們都需要再多一點。當年嫁給艾德華有些負氣,我啊,年
那事都怪我。我們…就這么說吧,怪誰也沒用了!(停頓片刻,捋了捋散在左臉上的發絲,一只手撐在桌子上)我整個人也是糊涂的,就覺得這么多年后,是老天安排我們又見面生活太平淡了,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嗯…(手扶著頭)說不上來了,那些年女兒一天天長大,我和她爸的話越來越少。他的話本來就不多,我卻有很多話想說,我跟他說他也不理解(眼神帶有渴望)這些話,我一直存著,不和任何人說,直到我們在學校門口見到那一刻。不瞎說,我這心跳得厲害,像當年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原來我會害躁,現在…誰愛說就說去吧。(右手向空中一揮)那天,我去學校為女兒開家長會,以前都是她爸去,陰差陽錯,我差點把馬聯強的車給撞了…再說這女兒啊,和她爸親,(嘆氣)都像安排好的…你說,巴掌大個地方,我們也不躲著,卻從沒遇見過。可能是因為我一直在農村住,很少走出門,他一直出差吧。反正一見面,彼此心里都有感覺。無所謂了,我沒想到會成這樣,我要說,我現在已經不想再怪自己了。(稍緩)是不是跑題了?這么說吧,事情發展成了這樣,外面瘋傳的一切都挺讓人難堪。人還要過日子吧,接下來我和女兒該怎么面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咳嗽)我不該去吃那個飯。我們在車隊對面的老飯館吃了個飯,然后他送我回家,那條路和多年前見面時沒什么區別。那天我哭著,叫他停車,然后下車,他在我身后跟著后來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實話實說,現在我還吃驚呢。我沒見過他這樣,他看賊一樣町著我。我們一起生活這些年,他可能也壓抑著自己。我猜啊,他凡事都聽我的(看了一眼對面)是啊,不是嚇唬人。我想死,不想見他,只是沒那么堅決,沒成功而已,對,沒成功!(小聲嘟囊)我沒融人他的生活。我失敗了。
我們家的事與馬聯強無關,這是實話。我女兒天概也沒法原諒我,(無奈地)她一看我,我就想逃,隨便去哪兒都好。她長天,也許會懂了吧?人沒那么自由的,人被各種感情拉扯著,我想帶她去別的城市生活,離開這塊傷心地。這孩子特別軸,現在想來,好像她爸就是這樣。(停頓)
你還想聽什么?我做錯了也不想辯解,那天我去了賓館。我是說真的,你信嗎?我去跟馬聯強告別。沒想到他會跟蹤我,到家還打了我。我急了(嘆氣)就算沒人信我,現在說這個還有什么用?連自己的女兒都這么認為,她的行為像她爸。每次我們見面,都是在喚起我的記憶…我和我丈夫、馬聯強三個人第一次見面,第一次在鑫隆飯店吃飯;有一次是晚上,馬聯強喝醉了,是她爸送我回的家;再后來他在車隊鬧事,我為他求情;我搬到了鎮上,又離家出走遇上了他;還有那個劉維生,他強暴過我…(用手去抹掉眼淚)十年后我從河頭賓館出來,被綁著毒打,怕家丑外揚,不敢喊出聲…好的,壞的,這所有的…(激動地)就說這么多吧,我是怎么了?(猛地站起來,喊叫)我怎么了?
責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