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坐在電腦前,打開網絡地圖,輸入“鎳鄭”二字。屏幕上顯示的,除了那兩個字本身,就是作為地名標志的圓圈了。附近沒有機關單位,沒有工廠,沒有像樣的學校,沒有名勝古跡。屏幕上只有幾條發絲般的小路,表示村莊和世界還有一些聯系。但這個村子,和“火熱的生活”,和“大歷史”似乎沒有一點兒關系。她孤單、寂寞,默默地存在于時空之外。她的存在,像是不存在一樣。
課鄭,是豫西南的一個小村子,我的老家。
我曾很多次查閱跟課鄭有關的信息:歷史、傳說、典故、風物……想要跟我的記憶對照。我想集中地寫一下關于她的文字,可總不知道如何下筆。故鄉在我腦海里,感覺非常清晰,形象卻一片模糊,寫出來、說出來,完全沒了心里的那種感覺。我想說的,都是不可說的;說出來的,都是不必說的。那么多人,他們的笑臉、淚眼在我眼前閃現;那么多事,常常電影畫面般在我頭腦里回放…
現在,我命令自己,寫出以下詞語:溫暖、蒼涼、熱愛、愧疚…似乎每一個詞都適用,但每一個都不準確,都與我真實的感受相差很遠。我知道,所謂故鄉,就是我和那些與我血脈相連的人曾經居住的地方,無論那個地理意義上的村莊有什么變化,故鄉永遠是故鄉,但我確實沒有辦法準確描述她。往事不可追,逝去的時間永遠不會重來,過去的那個故鄉永不可尋。
鎳鄭,一個有點奇怪的名字。“鄭”好理解一一村子里三分之一的人都跟我一樣姓鄭。我們村毀掉的祠堂,發現過一通石碑,碑文記載,鄭家祖上是二百年前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遷來的。而我現在所居住的城市鄭州郊區,有一個叫滎陽的地方,號稱“鄭氏之源”,據說天下姓鄭的人都是從那里分出去的。
那又怎么樣,一點兒也不特別,天下號稱是從天槐樹遷出來的村子太多了。而中國的哪個姓氏,都能夠找到源頭吧。
“課”是什么?我查了字典。原來,課(ke)發音為第四聲一一我們村的人說出來是第一聲。這個字往往和金、銀一起出現,成為金鎳子、銀鎳子,是舊時做貨幣用的小金錠或銀錠,據說其形狀像小饅頭,重量一二兩到三五兩不等。鎳子一詞,《紅樓夢》里一再出現。曹雪芹筆下的闊太太們,打發下人或窮親戚,常常用金鎳子、銀鎳子。所以說,課子是一種硬通貨,差不多跟元寶一個意思。
我們村的人哪能有金鎳子、銀鎳子?課鄭的“課子”,是用金箔紙或銀箔紙折成元寶的樣子,上墳時用的。先祖生活條件艱苦,種地之余,手工疊了課子,拿到集上賣了貼補家用。一個村子,很多人都做這個營生,久而久之,鄭姓這個村子就叫“課鄭”了。
小時候我常常覺得,我們村的名字里肯定藏著一些神秘的故事,跟歷史、傳說或者什么大人物有所瓜葛。現在才知道,它不過是跟上墳,跟做點小生意,跟我們的鄉親填飽肚子有關,這個發現讓我有點帳然。
二
我們那里是南陽盆地。說到盆地,人們往往會聯想到山脈。是的,我常常從地圖上閱讀山脈,但直到二十歲之前,從來沒有到過任何一座山頭。事實上,我家在盆地底部,四面離山都很遠。不過,晴天的傍晚,走到村子前面的鐵路旁,往西,往北,都可以看到大山的身影。小時候,我曾無數次想象,山里有密密的樹林,碩大的野果子,到處都是奔跑的野獸。后來我知道,鄧州之西,是西峽;北邊,是內鄉。那些山,都是八百里伏牛山的一部分。我們村,就處在對于大山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實實在在的一馬平川。所謂美麗的風景,和我們村沒有關系。
我的記憶和村前那條鐵路密不可分。我每天都能夠看到它,但從來沒有人告訴我,那是從河南焦作通往湖北枝城的鐵路。估計我們村也沒有人關心,沒有人知道鐵路從哪里來,到哪里去。而我,雖然離鐵路近在咫尺,十六歲之前,從來沒有坐過火車一一實際上,坐汽車的次數也稱得上稀少。
從村子向南,穿過鐵路,三公里外,是縣城,我們叫作“城里”。從村子向北,背對鐵路,一公里外,是我們的村委會;十公里外,是我們的鄉政府。這些范圍,就是我少年時的世界。掐指一算,我那個世界大概有一百平方公里吧。
我的很多記憶都和那條鐵路有關。
我們家養了幾只羊。每年暑假,我和村里的孩子們,每天一早,都會把自家的羊牽出來放;天黑之前,再把吃飽了肚子的它們趕回家。放羊的地方在鐵路邊一一我們那里在南陽盆地的盆底,土地平整,人煙稠密,幾乎所有的土地都被精耕細作,我十六歲離開家之前,從沒見過大塊擢荒的土地。修造鐵路時堆起來的臺基,每個夏天都青草茂盛,那里成了我們村的牧場。
我們爬上路基,又爬下來,逮螞蚱,捉螞蟻,也會沿著鐵路上的枕木往前走,一節一節。一次邁過一根枕木,太近;邁過兩根,太遠…我們樂此不疲。羊在靜靜吃草,慢慢地肥壯起來,我們的童年也在鐵路邊,在一節一節枕木上消逝。
玩累了,我們會坐下來,望望鐵路兩邊。父母親人在田野里勞動,有時候可以著見他們的身影。更多的時候,他們的身影被玉米、高粱遮擋,視野里只有大片的綠色往遠處蔓延。
我記得,十來歲時,我們全家人在辣太陽下割麥子。我直起腰來,看到了鐵路橋下站著兩三個人,手持太陽帽,慢悠悠地扇著風,每個人的旁邊都停著一輛自行車。我問那是誰,他們為啥不回家割麥子。我父親說,那是縣城里的工人,不用種地,不用割麥子,他們是到鄉下來過星期天的。
我對城市生活的最初想象,除了課本上的照片,也就是那幾個工人的樣子了。
有時候,我會站在鐵路邊,看著綠皮火車窗口閃過的一顆顆腦袋出神。凡是能坐火車的,都是見過世面、有身份的人吧。那時候有一部電影叫《甜蜜的事業》,主題曲里有一句歌詞“我們的明天我們的明天,比呀比蜜甜”。我想,火車里的那些人,生活一定比蜜甜吧。將來,長天后,如果我能夠像鐵路橋下的工人一樣悠閑,像火車里有身份的那些人一樣神氣,不必在毒太陽下干活,還能夠不時坐火車出門,就算是“生活比蜜甜”了吧。但那只是很弱的一個念頭,一瞬間就過去了。誰會了解沒有去過的地方,沒有見過的生活呢。
幾年之后,我收到了省城一所中專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我和我哥在“打坷垃”一牛犁過的地里,會翻出大塊的土,下種時,不能保,不好下腳,需要一塊一塊敲碎。那天,臨收工時,我哥幽幽地對我說:“你考上學了,以后不用出這個力了…”
現在想來,小時候,我隱隱約約把鐵路當作通向“文明”“未來”的象征。鐵路邊是我們鎳鄭村,南邊是縣城,有截然不同的生活,那里沒有莊稼,那里的人不用打坷垃、割麥子。沿鐵路線往東北,更遠的地方是南陽,還有鄭州、北京,那就是傳說,一種遙不可及的夢想了。
很多年之后,看香港導演許鞍華的電影《半生緣》,其中一個鏡頭讓我唏噓不已。許世鈞給顧曼楨打電話,曼楨家住一個弄堂一一就是現在的上海還可以看到的那種弄堂,房子低矮,雜亂無章。曼楨就那么隨隨便便地到弄堂口去接電話。我猛一機靈《半生緣》的時間背景,應該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那時候,上海一個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竟然可以在家門口接電話,即便電話并不是她家的,那也讓我震撼不已。而我們鎳鄭村,半個多世紀之后才有了電話。
我們課鄭,明明和上海在同一個世界上,但是,上海的曼楨用上電話幾十年,我們鎳鄭才有了電話。這么說來,課鄭村和一部電話的距離,不是和上海六百公里的地理距離,而是半個多世紀的時間差距。
三
鄧州,以前叫鄧縣。對我來說,十六歲之前,鄧縣縣城是唯一的城市,或者說,城市就是它,都一樣。十六歲之前,除了縣城,我從來沒有到過其他任何一個叫作城市的地方。
縣城離課鄭村只有幾公里。今天,如果是開車,十分鐘就到了;如果騎一輛家家戶戶都有的電動車,只需要再多幾分鐘。而當年,從鎳鄭到縣城,可是一段艱苦的旅程。那時候沒有柏油路、水泥路,通往縣城的唯一道路,沒有經過任何施工,根本就是魯迅先生說的“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晴天,一輛汽車通過,塵土飛揚;下雨天,泥巴和雨水展示出無比親密的關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它們形成的合力,可以毫不費力地扒掉路人腳上任何一種鞋子。
課鄭村早就不再做鎳子。村里流傳另一種手藝:編笊籬,是用粗鐵絲、細鐵絲混合著編成的。每年深秋,玉米和紅薯收割完畢,小麥已經種下,天氣蕭瑟,田野一片安靜,人們在家里擺開戰場,用細鐵絲擰出、盤出一個個圓,用粗鐵絲上邊兒加固,再裝上一根竹把兒,就成了一種炊具,它的名字叫笊籬。我父母親都是編笊籬的高手,一個擅長編網眼兒狀的,一個擅長編盤條形的,一人一天編幾個不成問題,幾天下來,就堆滿屋子一角。臘月二十之后,無論城里還是鄉下,人們都要為過年做準備,家家都要“下鍋”,做油炸食品,炸出油條、酥肉、蓮菜、雞鴨魚肉,招待來拜年的親戚,也用來慰勞辛苦了一年的家人。
下鍋,得用到笊籬。
鎳鄭村的笊籬,就要在縣城上市。
十天之后,無論收獲如何,大地上所有的人們,都要按下勞作的暫停鍵,迎接中國民間最為重要的節日一一春節的到來。
我之所以說這些,是因為早年我對縣城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借助笊籬產生的。
賣笊籬,當然不會有現在的花樣:給笊籬注冊一個商標,申請為非物質文化遺產;舉行個發布儀式,搞個“笊籬節”。當年,每個春節之前,課鄭村的笊籬就那么靜悄悄地來到縣城,一個個賣笊籬的人,散布在縣城那幾條主要的街巷,和買主討價還價。
我們家賣笊籬,我母親是主力。春節前那幾天,她每天都要去。早上六七點鐘,母親已經起床,做一碗面疙瘩湯,吃個饅頭,再帶上一個,挎上前一天晚上收拾好的籃子出門。我有時也挎個小一點兒的籃子,跟著母親,亦步亦趨。臘月里,天寒地凍,北風吹出哨音,田野里一片靜寂,我和母親沿著那條沒有路燈、坑坑洼洼的土路,往縣城去。到了縣城的小十字路口,我們就會停下來,把兩個籃子重新規整一下。母親在一家商鋪門前靜等買主,我則挎著一個小籃子,帶著十個八個笊籬,沿街兜售。母親往往是坐在門檻上,和籃子里的笊籬相對無言。笊籬們聽不到她的話,爭先恐后地從籃子邊緣探出頭來,向每一個走過來的顧客展示它們的美和實用。有時候母親也會在地上鋪一層布,把笊籬擺出來,笊籬們就不再擠在一起,而是伸展肢體大天咧咧地接受天街上冷風的考驗。
我當年肯定超過十歲,但一定不到十五歲。印象中,我有一種奇怪的認知:賣笊籬,不是一件體面的事兒。我并不記得有人給我講無商不奸,商人無利不起早的話,我也沒有考證過課鄭人對做小生意的看法,但潛意識中就是這么認為的。后來讀了一點幾書,才知道,古人給打工人排座次,按照“士農工商”的順序,當官的管理天下,所以排第一;農業是根本,所以排第二;商人非奸即盜,活該排在最后。我來賣笊籬,當然就是個臨時的游商,社會地位比農民低兩級,處在職業鄙視鏈的末端,當然應該覺得不體面。
原來我小時候就那么“有學問”。
天寒地凍,我卻覺得手里的籃子燙手。我提著它,像提著自己撲騰亂跳的心。街上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叫賣聲:賣酒,賣餅干,賣粉條,但我怎么也張不開口。我無論如何也喊不出“賣笊籬”三個字。很多年之后,聽到郭德綱先生的相聲里,講一個小販,賣東西不好意思吆喝,直到一個同行喊出“賣 x×! ”他趕緊補上一句“我也是”,我啞然失笑。當年的我還不如那個小販:我身邊沒有人喊“賣笊籬”,我連“我也是”都沒有喊出來過。
很多年之后,我終于明白,縣城終究是縣城,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市”而不是一個“城”。但是在少年的我看來,它已經接近天堂,生活在縣城里的人,已經是天堂的居民了。
十六歲之前,我和城市的關系,也就到此為止。縣城是個小城,在地圖上一點兒也不起眼,可對我來說,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夢想。我可以隨時來聞一聞它的味道,但我只是個路人,一個闖入者,怯生生地打量一下城市的樣子就得轉身離開,回到我們課鄭,在烈日下割草,在煤油燈下做題,在無邊的黑夜里茫然地想象不可知的未來。城市的規則,城里人的悲歡,跟我沒有關系。
四
一九八八年秋天,我十六歲,懷揣鄭州一家中專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從車窗爬進鄧縣火車站的一輛綠皮火車,在車廂的過道上站了一夜,來到鄭州,慢慢開始了另一種生活。我永遠記得初到鄭州時的那一幕。我背著包袱,從鄭州火車站出站,穿過人流洶涌的站前廣場、福壽街,來到著名的二七廣場乘坐公交車。我驚呆了。我看到一輛接一輛的公交車排隊停在路邊,卻不知道應該上哪一輛。人頭攢動,自行車在車流間鉆來鉆去,小汽車不停地鳴著喇叭。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人、車、樓房,耳朵里嗡嗡作響,大腦忽然失去功能,一下子手足無措。
我聽到了城市的聲音,巨大的聲音,之前,從來沒有過。課鄭和鄧縣縣城都有聲音,都和大城市的聲音不同。鎳鄭的聲音,伴著泥土和糞便的氣息,最終往往回歸一種巨天的寂靜。無論白天還是夜晚,無論你眼前是一頭牛還是一只雞,無論牛有沒有眸眸嘶叫,雞有沒有尖聲打鳴,巨大的沉寂都在那里。縣城的聲音,浮漂、嘈雜,像一層煙霧,帶著煙火氣,追隨著你,環繞著你,似有似無,似無還有。鄭州的聲音,混合著汽油的味道,從大地深處傳出來,匯集到腳下,形成一波波沖擊,穿過人的身高,從腳底傳到頭頂。
十六歲的年紀,對于未來,沒有任何想法是不可能的;有什么確定的想法,對我來說也是不可能的。鄭州沒有給過我糖吃,生活也沒有毒打過我。我每天按時上課、放學。我和我的同學,一群十幾歲的孩子,肆無忌憚地揮霍著時間,消磨著歲月。我們的專業叫輕工機械。各種課本上,滿眼螺絲、管線、箭頭、齒輪、化學元素符號。我們就那么機械地上課、下課,只是在偶爾討論將來時,確鑿無疑地顯露出一種迷茫與無助。有一次,我們到一個中外知名的天廠參觀。那個廠是制造采煤機的,現在已經發展成一個很天的產業集團,有一家上市公司。回到學校,帶隊老師問:你們覺得今天參觀的工廠怎么樣?幾位同學異口同聲地說:太臟了。老師嘆口氣說:你們畢業,能到這樣的地方工作,就相當不錯了。四年之后,我們這一屆同學畢業,最終的就業去向,驗證了老師的預言。
還是個孩子,說起來,身份就要成為“國家干部”,每個月都會領到補助,不算多,家里再補貼一些,吃飯也夠了。我又明明白白知道,將來,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去工廠,操作機器,用現在的話說,打螺絲。說是有了城市戶口,走在大街上,儼然還可以冒充大學生,那么,也沒有比城里人低一等吧。城里大多數人,還不是“國家干部”呢。但是我又明明知道,在這個城市,我仍然是個過客,原則上,從哪里來,還要回哪里去。我們的專業是輕工機械,那么,我的將來就是回到鄧縣,離鎳鄭村很近的地方,在一家工廠,當一個車間里的技術員,或者就在生產線上擰螺絲吧,感覺又不甘心。
五
所以說,人的欲望是無法滿足的。當年,在鄧縣的麥地里,看著鐵路橋下那幾個乘涼的工人,我曾經以為,過上他們的生活,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幸福的人生。現在我來到鄭州,幾年之后,差不多可以實現當年的夢想了,但我又這山望著那山高,嫌棄還沒有到來的未來了。
此時,我有了對讀書和文學的喜愛。這也是因了我姐和我姐夫。他倆都從大學中文系畢業,一個在報社工作,一個在高校教書。他們家有兩只高高的書架,架子上清一色的文學書。我非常清楚地記得,有三本書,給了我最初的文學啟蒙。這三本書,一本是《朦朧詩選》,另一本是《全國優秀中篇小說選》,還有一本是《探索小說集》。我讀了不止一遍,估計比他倆讀得還認真,最后,書都起毛邊了。我的專業是工科,按道理應該關心“機械專業領域的前沿問題”,學習“國內外先進科學技術”,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幾乎從來沒有讀過教科書之外的專業書,反而從各種渠道,買來、借來、找來各種各樣的文學書開讀。中專四年,我沒有報過任何一個輔導班,除了我姐和姐夫,我沒有請教過其他任何一個文學專業人士,完全靠自己看書,基本修完了漢語言文學專業專科的所有課程。畢業之后半年,我領取了自學考試的畢業證。那個證書現在已經失去用處,因為我有了別的學歷。有時候,我會把它拿出來看一眼,發現它做工粗糙,布面上有很多毛刺,內芯紙張皺巴巴的。照片上那個年輕人,臉龐虛浮,發型土氣,一看就是鄉下孩子。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個孩子身上的衣服,是從路邊攤買來的,價值大約二十塊錢。我已經在一個工廠上班,不喜歡的工作讓我郁悶。幸好有了那么一個救命稻草般的證書,我才可以去考別的證書。
那幾年,我常常會忍不住念叨北島的幾句詩:
一切都是命運
一切都是煙云
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這幾句詩就是在那本《朦朧詩選》上讀到的。我覺得,我從鎳鄭來到鄭州,改變了生活軌跡,是多么偶然。就像一棵樹,本來生長在山野苗圃,不知道為什么,城里的采購人員從它旁邊路過,隨手一指說“這些樹都買走”,我便隨著一群命運相同的苗木被連根刨起,被捆扎起來,被一輛車拖走,被種在城市的一處泥土里。可根本上,在城市,我呼吸的好像是另一種空氣,其實是同一個天空下的空氣;經受的是另一處陽光的照射,其實是同一個太陽。
如此而已。
六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一千多年前,詩人左思寫這幾句詩的時候,內心一定充滿郁悶和牢騷。但它就是人間真相。長在“澗底”還是“山上”,你無可選擇;生為“松”還是“苗”,你說了不算,連父母說了都不算,甚至任何人說了都不算。這是一個事實,地球上有了生靈,甚至有了生靈之前,從來如此。一百年前,魯迅先生曾經借“狂人”之口發出驚天一問:從來如此,便對嗎?我是覺得,魯迅先生發問的時候,其實他早就有答案了。問題的復雜性在于:從來如此,不對嗎?怎樣才是對的?誰能讓它“對起來”?那么,無論它對不對,又能如何?人天生就是不公平的。人的一生,多數又是命定的。只有少數人、少數時候,才可以創造出偶然吧。比如說,我生在課鄭一一不是北京不是上海,我的父母都是農村人一不是官員不是教授,這就注定我只能在上海的普通女孩曼楨用上電話半個世紀之后才可以用上電話,也注定了我的起點只能是豫西南盆地那個小村子。沒有翅膀,不會飛翔,還想上天嗎?上天,那是另一種命運吧。比如說,那棵“松”,因為旁邊的石頭冒了青煙,一個北京來的園藝師,不辭勞苦,爬上爬下,來到“澗底”把它挖走,又小心運走,種在北京城中軸線的醒目位置,最終進人全世界人民的視野。就算是“幸運”吧,可那是多么小概率的事件。
有一段時間,我對父母有怨言,覺得人生實苦,而我的這一切都是父母造成的。明知道鄉下沒有好日子過,偏讓我生在鎳鄭,長在鎳鄭,實在不負責任。他們的一生,太辛苦,作為他們的孩子,也辛苦。他們一輩子沒見過世面,沒有什么雄心和野心。所謂詩和遠方,我們這個年代濫俗的話題,對于鎳鄭,一千年來都是不存在的;對于我的父母來說,根本是無稽之談吧。一九四九年,我父親二十八歲,曾經有一個參加工作的機會,但他堅決放棄了。在他看來,拋頭露面,不如老老實實當個農民,所以,他命中注定要和鎳鄭的莊稼打一輩子交道。母親隱忍、倔強,做事周到,一輩子都在為吃飯問題擔驚受怕。我從沒有見過她闖禍,甚至過頭話都很少說。她對子女的期待是:上幾年學,認識幾個字,生產隊出工的時候能著懂記工員寫的字一一辛辛苦苦干一天活,工分可不能被少記、漏記。我認為自己之所以沒有走得更遠,完全是因為起點太低,和同齡人的父母相比,我的父母見識太少,能夠給予我的太少,所以我心里不平衡。
我現在知道了,這就是妄念、嗔心。
我出生于一九七二年,現在已經五十多羅。幾十年過去,鎳鄭、鄧縣、鄭州脫胎換骨,我也早不復當年。哲學家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我會認為,假如把人心比作一條河流,河里的水、河床上的泥沙不知道更換了多少次,河道畢竟一直都在那里,只要我還有思想,它永遠都在流淌。我心中的河流,發源于課鄭,往南五公里,流經鄧縣縣城,折轉東北,在一個叫鄭州的地方成為河灣,沖出新土,讓我棲息了三十多年,讓我快樂讓我消耗,讓我激動讓我郁悶,讓我形成了對世界的看法,確定了與世界交往的方式。我每天都在高樓和汽車尾氣中穿行。我對城市的熟悉,超過自己的筋骨,當然更遠超對鎳鄭的熟悉。我還常常從鄭州出發,來到和鄭州差不多的異鄉。一樣的高樓,一樣的人流,一樣味道的汽車尾氣。我如魚得水,再也不會因為城市的聲音而震驚。時光飛逝,幾十年過去,我的親人們終于擺脫了生存危機,不再為吃飯問題發愁,我也成為小時候想要成為的人。
但是,夜深人靜,當我在黑暗中審視自己時,我的內心是復雜的。少年時我以為,成為“想要成為”的人,我就會處在幸福之中一一至少是在溫暖和平靜之中吧。但是現在我發現,我不時地處于焦慮或“平靜的壞心情”之中。歉疚、失敗、無力之感,常常讓我茫然而惶惑。
七
中文互聯網上,多年來一直流傳著對“鳳凰男”的質疑與評說,意謂一些出身底層者,在城市站住腳之后,執意一心回報原生家庭,不斷損害小家庭的利益,以至于家將不家,生活難以為繼。我不是鳳凰,沒有站在梧桐樹巔審視鎳鄭的資本,可我是從鎳鄭出來的,所以常常會拿自己對照。我發現,“鳳凰男”被期待的“優點”我有一一我承擔了對我的小家的責任;被詬病的問題我卻不具備我對鎳鄭,對我的原生家庭,付出太少,甚至約等于無。
所以我心里有愧。雖然從來沒有人要求我為鎳鄭做什么,我也從來沒有受過任何壓力,要我多出一份力,可我怎能不知道故鄉的需求。我的慚愧就像一位老師講到的他的慚愧——不能為鄉鄰修一條公路,也不能為老家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一篇表揚稿。我甚至看到“鎳鄭”二字就過敏,沒有來由地感到壓力。大事我辦不了,小事不用我辦。所以,對于鎳鄭,對于我的親人,我既沒有雪中送炭,也沒有錦上添花。
我會找理由為自己開脫:利用公共資源為小團體謀利益,不是有道理的事兒。這樣,我就舒了一口氣,感覺自己面對的可能是“現代人格”和古老人情社會的沖突,心里就稍稍平復一些。
假如我是因為要追求“全人類的平等和解放”,也就罷了。假如我像某位偉人,十幾歲離開故鄉,從來沒有回過家,是為了偉大的事業,我也可以不那么歉疚。問題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經天緯地,從來沒有想過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二十四史”上刀光劍影,江湖上暗流涌動,人們無所不用其極,我沒有這樣的手段,也不想擁有這樣的手段,它不是我的價值理想。哪怕我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我也不想用自己的內心作為交換什么的籌碼。我想做一個真人,一個具體的人,自食其力,自我管理,有一杯清茶、一張書桌、幾架書,在一間安靜的屋子里了卻此生就可以了。
我生活在省會,眼看這個城市高速發展,我的朋友們步步高升。我應該加入熙熙攘攘的隊伍,可我常常只在酒酣耳熱時起個哄,湊個熱鬧。酒局散場后,我就會對自己說:永遠要像祝福故鄉一樣祝福朋友,祝福我們的城市。命運自有安排,人之一生,該怎樣就怎樣吧。誰都擁有自己的歡樂,也會擁有獨特的痛苦。歡樂和痛苦,哪些是自由選擇的結果,哪些是命運的安排,誰知道呢。
現在想來,這都是我的內心戲。除了自己,根本沒有人在意。
人只能是自己的主角。天地和天空,鄉村和城市,其實不需要主角,她們就是真正的主角。
我的鄉村永遠在那里。千百年來,無論她經歷了什么,她都會坦然面對。土地、陽光和空氣,會平等地對待每一個過客,無論這個人是孝子還是逆子。鄉村讓我知道人生的艱難,也早早給了我一顆追求自由的心。世事滄桑,我不可能再回到少年時代,可我知道,哪怕我不能按照故鄉的邏輯來生活,哪怕我很難給她什么回報,我的鄉村也仍然會包容我。
我的城市站立在大地之上,寬容、坦蕩。她以她的喧嘩與熱烈,接納了我,包容著我,給了我存身之所與精神之鄉,讓我成為我自己。我熟悉鄉村道路的泥濘,也了解城市的道路多么擁擠。我是鄉村之子,也是城市之子。無論我怎樣想、怎樣做,我的鄉村和我的城市,從來沒有抱怨過我、指責過我。反而是我想多了,有太多的不滿意,我應該反思。
如今,我在城市生活的時間已經遠遠超過了鄉村。我喜歡城市,可又常常忍不住凝望鄉村。城市,和當年的鄉村一樣,養育了我;城市的煩惱、痛苦和歡樂已經融入了我的血肉,成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鄉村永遠是我心中柔軟和敏感的部位。回想鄉村,就會像翻揀起多年前的信件。紙張干脆,顏色發黃,但紙上的文字閃閃發光。那些跟課鄭有關的文字和話語,無論柔和或者粗,都會像黑暗中的燭光,一旦點燃,就能在一瞬間直抵我的內心,照亮一個寂靜的夜晚。
(鄭雄,作家,現居河南鄭州)
責任編輯: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