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號哲學議題下的數據新解與制度實現

中圖分類號：D922.2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9783（2025）03-0026-10

一、問題的提出：數據與相關概念的認知誤區

權利對象是利益的載體，也是主體自由意志外在的客觀存在，這使其成為權利概念的事實基礎，而不同的權利對象進一步決定了不同權利的內容[1。因此，數據的法律定位關乎數據產權的合理分配，關涉社會公平與數據市場交易秩序的健康有序運行，深刻影響著數字中國的建設。但如今的研究并未對有關數據的基礎概念形成一致意見。我國國家數據局于2024年10月21日公開征求《數據領域名詞解釋》的意見更突顯了形成概念共識的緊迫性。有學者全面梳理當前立法后發現，立法者對數據與相關概念的使用比較混亂2。數據、數據產品、信息并存混同的情況造成數據確權究竟該采用何種制度也眾說紛紜3]。由于數據的非直觀性以及其可以以物理載體為媒介的外在表現性，數據在形式直觀階段常與物混為一談，而其符號形式的本質卻被忽略4。Benkler和Les-sig提出的內容層、代碼層、物理層三分結構使數據常被化約為信息[5-6，導致過去信息產權研究未澄清的遺留問題在數據財產權的討論中再次延續。另因我國既有立法與政策缺乏對“產品”的定義，忽視《中華人民共和國產品質量法》（以下簡稱《產品質量法》）教義而混同使用數據和數據產品的情形也并不鮮見[8]。

數據確權研究已然再次面臨如我國知識產權體系建構時的困境，“基礎理論極為貧弱，細節研究卻異常繁榮，多數學者都沉醉于技術發展、國際協調帶來的熱點問題沒有人‘在世界中思索’。吾等何為？9”從國內外研究現狀的整理來看，這不是一個地域性的問題，而是國內外數據確權研究的世界性難題。由于與數據相關的概念研究缺乏基礎理論的體系性研究成果，學者們難以建立研究范疇的共識共信，這也使數字法學研究的權威性遠遠低于傳統民法、知識產權法，導致學術共同體內部進行學術對話的困難。其實，無論是過去的“小數據”還是如今的“大數據”，我們關注大數據挖掘和分析對法學研究的挑戰，起因也主要是維護相關主體的利益，而利益也表明了對象之于主體的意義。與之相關的符號哲學恰恰是一門研究意義的哲學，其目的是為厘清人表達與認識意義的方式。若從符號哲學研究與知識產權對象的符號形式論角度來看，法教義學研究盡管不得不承認其確實力有不逮，但其仍能為數據確權提供紓困之道。因此，本文將以符號哲學為依據，重解數據的概念，整合已有研究范式，厘清數據及相關概念的關系，重構作為知識產權對象的數據，并在此基礎上從權利對象維度對數據知識產權制度的實現路徑進行簡要分析。若不經歷這種立足于哲學基礎的體系化研究，我國的數據確權研究將始終在基礎概念紛爭中踟躕不前。

二、符號哲學指引下的數據新解

符號哲學通過關注數據的符號性質和它們在不斷變化的語境中的意義，提供了一種理解數據、信息、數據產品相互關系的視角。在本質上，數據是非物質的符號，它產生于人腦卻又可外化具象，并與信息、數據產品存在差異。數據是信息的數字化表達，文本、圖像、音頻和視頻等不同形式的數據都可以被視為符號，承載著人賦予的意義內容。

（一）符號哲學對世界的認識與解釋方法

符號哲學是一種探討人類如何通過符號認識世界和構建意義的哲學分支，其認為人類通過符號系統來理解和解釋世界。皮爾斯曾提出，符號、對象與解釋項的關系，其中符號是“被認為攜帶著意義而接收的感知\"0]，對象是符號所指的事物，解釋項則是符號在接收者心中產生的效果或意義。三者關系涉及符號的發出者、接收者以及符號在兩者之間傳遞的意義。傳播者通過符號來傳遞信息，而接收者則通過解釋這些符號來理解信息。接收者對符號的理解和解釋是信息傳播的關鍵。胡易容進一步將意義細化為“指向性意義\"（即通過符號傳達信息）和“價值性意義”（即通過符號體現作用與價值），其均體現出人的主體意向性占主導地位[]。

人類社會是由符號構建的意義世界，而非單純的物理世界。符號不僅僅是語言文字，它可以是任何能夠代表其他事物的媒介，包括圖像、聲音、視頻、手勢等。這些符號形式需要有質料來承載。人類不僅使用符號來描述現實，還通過符號來創造新的現實。數字圖像、視頻和虛擬現實都是通過符號構建的現實，而符號邏輯還可以用來增強機器學習算法的可解釋性，使數據分析的結果更易被理解和信任。盡管在人類文化的初始階段，原始人把符號視為事物的一種物理性質，即“一個事物‘就是'它所被稱呼的\"2]。但隨著人類進化，人的符號活動能力使自己擁有了不再依賴具體感覺材料（如視覺、聽覺、觸覺材料）而考慮這些關系本身、把握抽象意義的能力。例如，在數學、幾何學中，人們就是通過一套符號系統來表示這種關系。再如數字游戲之所以被形容為“虛擬”，原因在于它是現實世界的假象。從“物理世界一符號（意義）世界”的關系而言，人通過符號認識物乃至改造物，其過程均離不開物的存在。物可被符號化，但物依然為物。這里的“物\"是物理意義上的物質，而非哲學意義上事物的本質。

（二）符號哲學假設對數據認知范式的統合

符號哲學強調符號在構建人類認知和文化中的核心作用，這為我們理解數據、物、信息之間的關系提供了關鍵視角。結合“數一數據一大數據\"的發展脈絡可知，為方便記錄信息，從實物記數到基于數制的數字符號，人類以其與對應的信息建立匹配關系。數制使不同類事物都可以用同一套數字符號組合來表達。數據繼承了數的符號特征，而計算機的產生和發展使數據還可以表征除數量之外的文字、圖形等[13]。數據集合逐漸增多并發展為大數據，持續記錄網絡用戶的身份和網絡行為。數據雖不能替代現實空間中的其他符號形式，但卻可以表征網絡虛擬空間的一切組成要素，因此成為網絡虛擬空間中最基本的構成要素。數據的特征與功用都充分表明其本質是符號形式。數字化方法理應是形式化方法，數據語言就是形式語言[14]。

由于物可以被符號化，在形式直觀階段常有人將數據與物混為一談。形式直觀階段主要研究人的意向性如何將事物變成意義的載體（符號）[15]。在該階段，形式直觀的對象既是符號，也是事物，后者更準確地說是承載意義的事物的觀相。數據是符號形式，它需要客觀質料作為載體來表現。當數據表現于特定質料載體上時，其便與質料一同成為客觀存在。例如，當人通過電腦屏幕接收到一行行由數字、字母、漢字等組成的代碼時，我們雖然自以為看到的是日常所見的符號，但其實它們同時是大量密密麻麻的像素點通電后發出的光（物）。這就像我們在電腦上接收到花卉圖像時，我們不會去想它是假花（符號）還是真花（物），因為從獲義活動來看，兩者都能為人提供感知，讓人理解對象并達到“這朵花真美\"的意義效果。此時，人已經把事物當作符號來看待。“符號一事物\"合為一體、混淆不清恰恰是符號現象學中“形式直觀\"階段的經典狀態。當然，兩者依然存在本質差別，而且在表意持續性方面有所不同。

此外，數據與信息在本質上也并不相同。自前對信息的理解主要有兩種：其一認為信息是客觀存在[1;其二是信息又成為人理解的認識內容[17]。這兩種理解并不矛盾，只是所處語境不同。認識內容可外化為客觀數據，對客觀數據的理解可形成認識內容。盡管對信息的認識存在程度差異，但人最終能實現普遍共識，使主客觀統一]。對于前者，信息是事物本身屬性的顯現，其載體是信號，而人對承載信息的信號的感知形式則是符號（可傳遞人對信息的描述，即意義），以此區分事物的顯現性與主體的意向性[]。基于此，信息與數據符號形式的區分也間接證立了事物的自然屬性以及數據符號形式的人工屬性。對于后者，其被視為不言自明的道理，《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八條提到的“個人信息不準確、不完整\"表明立法者將其理解為人的認識內容，所以才會有準確或片面之分。此時若將信息與數據混同，那么他人對數據集合的其他認識內容享有權益的正當性便會受損，這難免有“壟斷”思想之嫌。由于數據所表達的信息被揭示的程度因人而異，事先專有任何可能揭示的信息并不公平，會嚴重影響數據的后續開發利用。法對某事物的界定固然有其特別的規范目的，但不能從根本上違背事物的本性。因此，無論從前述哪一角度理解，信息在符號層面由數據構成或與其相同的觀點都不妥當。

（三）數據概念的規范分析與理論印證

《中華人民共和國數據安全法》第三條在立法過程中曾專門將草案中“電子或者非電子形式”修改為“以電子或其他方式”，對\"形式\"與\"方式”一字之差的刻意修改表明數據與電子或其他粒子（物質）存在差異，后者更應當是前者的物質載體。而該條規定數據是一種信息的記錄，同時也說明數據也與被記錄的信息不同[18。有學者曾在分析歐盟GDPR的條文時認為，數據處理的定義以及該法第20條對數據可攜權的表述均透露出立法者認為數據以其物理存在或保留在物理介質上為前提，而此處的數據只能是以電子的物理形態實際存在，即數據是一種物[19]。我國相關法律規定與其比較接近，在認識數據時同樣也可能出現這樣的質疑。其實，前述并不能表明數據就是物，反倒混淆了數據及其物質載體的關系。數據處理過程包括通信、存儲和計算。日常生活中所接觸的大多是電信號，即使是其他信號形式，其也需要利用傳感器轉換為電信號（即電流、電壓）來表示。如攝像機將光信號轉換為電信號，話筒將聲波信號轉換為電信號，而計算機中的電路網絡同樣也用來處理這些信號。

計算機中的任何文件都以電子或其他粒子為載體，并可由電信號最終轉換為由0和1表示的數字信號。例如，在撰寫本文時，作者都需按下向軟件應用發送電信號以創建和顯示每個字符圖像的鍵。同時，軟件應用進程正在存儲輸入，將感應到的物理行為轉換為能夠呈現于電腦屏幕上的數據形式的存儲記錄。通過軟硬件配合，數據將計算機中不可見的電信號變得可見和可操作，讓用戶能夠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情況下快速了解自身行為的意義。因此，必須在區分數據及其載體（電子或其他物質）的前提下理解前述有關規定。其實，處理數據具有雙重含義。當處理數據時，計算機電路網絡中的電信號就會發生變化，對這種物理行為或事件的數據表達也隨之變化。任何處理行為本質上都需要以電路網絡中的電信號傳輸為支撐，因而數據處理行為同時存在數據符號形式的變化與數據載體的變化，兩者相伴而生但又互不相同。

《產品質量法》中的“產品\"不包括“服務”，其具有物理屬性[20。將數據與數據產品等同意味著生產者需為存在缺陷的用于銷售的數字作品承擔產品責任。但判斷一種本身中性中立的表達符號是否存在質量缺陷卻明顯荒謬。可能因缺陷造成不合理危險的根本實際在于數據傳達的信息[2，如診療決策意見，兩者有本質差別。產品屬于動產是毫無爭議的，之后產品范圍擴張至電力等自然界的能量20。計算機使人類能以自身無法做到的粒度跟蹤數據的存在和使用，這體現了其可受支配性。計算機中的數據既然需以電子或其他粒子為物質載體，占據一定物理空間，那么其便可與物質載體一同構成真正的數據產品（例如計算機軟件）。俄羅斯聯邦的《民法典》刻意區分多媒體產品與視聽作品，后者作為組成部分被包括進前者[22]，這與此處數據產品與數據的關系不謀而合。我國根據尼斯分類修訂的《類似商品和服務區分表》也承認了數據產品的物質屬性。例如，其將計算機軟件、數字或模擬介質與其他實物設備一樣歸入第九類商品。其還區分了數據與數據的載體，如“轉換文檔數據的計算機格式”以及納人“電子計算機及其外部設備\"中的“磁性數據介質”\"光學數據介質”①。

三、知識產權對象的符號本質及數據的體系適應性

在厘清數據的符號本質后，結合符號哲學原理對權利對象的本質特征、權利的基本功能和設權方式進行分析可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三條規定的知識產權對象在本質上也是符號形式，在體系上可綜合認定數據能夠成為知識產權對象。

（一）知識產權對象與數據的本質特征一致

符號形式具有非實體性、可復制性與意義邊界的不確定性，這與知識產權對象的特征相近。知識產權的權利對象主要包括作品、技術方案、商業標識等。它們本質上都是符號的具體表現形式，并通過特定的符號傳遞信息、表達思想或創造商業價值。信息不能成為知識產權對象的原因在于：首先，符號表達的信息存在不確定性，而符號形式卻固定不變。發送者通過符號傳遞信息（意義），接收者對符號的感知有時并不能與發送者保持一致[23]。正如一千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的情況常有。若將信息作為知識產權的對象，知識產權對象的邊界將始終處于不確定的狀態，影響法律安定性。其次，在“思想一表達”二分法中，不將信息作為權利對象恰是在維護思想與言論自由，防正思想壟斷。最后，信息的本質屬性至今未能確定，其究竟是人對符號的認識內容還是與物質、能量并列的自然界第三大組成部分？目前研究并沒有統一準確的結論。相比之下，符號哲學的理論體系卻相對完備，更能滿足法體系構建的需要。當然，由于符號的功能就是表達信息，知識產權對象的價值也主要來源于信息，但這并不足以證成信息是知識產權對象的正當性。對比數據可知，當人賦予質料的數據符號形式喪失時，其退化為單純的物，不再具有數據表達的信息所體現的價值。其可能仍有自己原初的形式（如對該物的命名），但該命名形式的價值相對于作為知識產權對象的數據形式而言太過稀薄。這意味著數據與知識產權對象的主要價值來源也保持一致。因此，只要同時具備智力成果屬性，數據便能受知識產權法保護[24]

（二）知識產權的基本功能與數據確權的基本功能一致

符號形式兼具指代和創造功能[25]，其不僅可像商業標識那樣表示商品或服務的來源，還可通過創新性的組合獲得超出其物質載體的價值。出于對創造符號價值的追求，研究數據確權的學者與知識產權法學者都曾主張“創造倫理”，即從勞動賦權與功利主義角度理解，賦權目的是通過保護加工創造者的利益來激勵符號生產和利用2。另有學者結合交易成本、交易地位不對等、阻礙創新分析，認為前述賦權邏輯極有可能導致數據壟斷發生[27]。其實，僅從“創造倫理\"角度理解確有局限性。結合上文所述，人身處在借助符號而意義化的世界，無論是人的思想還是社會文化生活皆以符號方式運作。每個人都是符號的生產者和消費者。在高度符號化的數字時代，符號泛濫而不稀缺。所以與其講賦權的基本功能是創造價值，不如說合理分配符號價值更為貼切。有必要對“制度基本功能”與“制度所具有的客觀效果\"進行區分28。例如，物權的基本功能是規范物質財富的歸屬關系，其制度效果是“定分止爭，物盡其用”。債權的基本功能是規范物質財富的移轉秩序，其制度效果是“保障債權人責任財產\"或“促進債權人債權的實現\"等。若執著于難以驗證的創造倫理與激勵機制，賦權的正當性將很難證立，因為這會隨不同地域的數據市場變化而變化，何況數據生成設備或數據在事實上也并不缺乏。因此，知識產權與數據確權制度的基本功能是一致的，都應是“分配符號性財產的利益”，其制度效果可能不限于“激勵創新創造”。只要加工處理數據產生市場利益，且該數據并非自由競爭所必需，其就可以納入知識產權法進行調整，他人不得毫無付出地\"搭便車”。

（三）知識產權設權方式與數據設權方式一致

符號形式具有表意性，可在文學藝術意義、科技實用意義等方面產生附加值。但作為一種傳播媒介，不是符號給使用以意義，而是使用賦予符號以意義[23]。所以在符號上設權就需要淡化對符號本身的所有，而強調對符號的利用行為。又由于其可被不同主體所同時使用，權利束式的“以用設權\"方式要比所有式的單一化設權方式更適于符號性財產利益的分配。《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構建數據基礎制度更好發揮數據要素作用的意見》（以下簡稱《數據二十條》）中數據財產權的“三權分置\"結構正是根據數據價值實現方式設權的體現，以保護數據利用所產生的利益。我國知識產權法同樣采取了“行為規制權利化”的設權方式29，為復制、發行、制造、使用等符號利用行為設權。此外，知識產權為“專有的權利”，其主要指“排他性權利”。而數據上同樣可設立排他性權利。數據符號本身的非競爭性、可復制性、非排他性并不影響對數據的利用在事實上有排他性。結合經濟學分析，“公共產品\"的構成要件包括：第一，向他人提供商品的邊際成本為零；第二，沒有可行的市場交易方法阻止人們成為不付費的“搭便車\"者3。而提供有足夠質量保證、可替代、可銷售的數據副本受法律、技術、商業模式、合同等多方面影響，邊際成本可大可小，也可介于兩者之間，可見公共性是程度問題，不能一概而論。現實中訪問和使用數據也并不是非競爭性的，數據資產人表已然表明數據持有者有辦法通過技術保護措施實現數據價值的變現，后一條件也不符合。綜上可知，知識產權設權方式也與數據設權方式一致，符合條件的數據應受知識產權法保護。

四、數據知識產權在權利對象維度的制度實現

數據雖因其符號本質可成為知識產權對象，但并非所有數據均能達到知識產權的保護條件。在權利對象維度內，數據知識產權的制度實現通常可從作品、技術方案、商業標識、商業秘密等角度展開分析。由于在判斷諸如大數據、數據庫、計算機軟件、生成數據的算法及其生成的數據產品等對象是否屬于匯編作品、產品專利和方法專利及其直接獲得的產品以及商業秘密時存在很大爭議，所以該部分將著重梳理前述爭議，明晰相關對象的可適用性和正當性，完善“數據（符號層）一數據產品（物理層）一信息（意義層）\"三分的制度實現路徑。

（一）大數據與數據庫可通過匯編作品受到保護

數據的層次結構包括位（bit）、字節（byte）、字段（field）、記錄（record）和文件（file）。這種層次結構的設計需要專業知識，以確保數據可以高效地存儲和檢索。數據集合的選擇和編排包括數據如何被組織、字段如何被定義、記錄如何被結構化，以及數據如何在數據庫中被優化以提高檢索效率。此外，其還涉及數據項如何通過字段、記錄和文件之間的邏輯關系相互連接，形成有意義的大數據集合。由于大數據處理的技術底層是經設計后的數據庫，兩者相輔相成，無須分別討論。結合匯編作品的保護條件與保護范圍可知，大數據集合和數據庫可以通過匯編作品保護。其同樣可以適用其他作品。例如，軟件程序中的文檔、屏顯文字、詞條數據庫等都可適用文字作品保護，但文字作品與計算機軟件作品相比無法為作者賦予出租權。有反對意見認為，大數據集合的選擇和編排很難具有獨創性，而且由計算機自動生成，非人的創造性勞動所生成。況且，隨著大數據技術越來越標準化、統一化，其獨創性更難以符合要求。即便符合，保護也無法及于被匯編的數據要素，因為數據只是對事實信息的單純記錄，所以無法受匯編作品保護31，只能采取數據庫模式或增設專門的鄰接權或數據財產權來保護。

但實際上，大數據匯編需要綜合考慮數據特性、用戶需求、硬件兼容性和軟件功能，而大數據的動態性還要求匯編的設計必須能夠適應數據的變化，不能僅呈現一種固定的排列。因此，設計者必須作出多項決策，這些決策往往涉及復雜的技術和創造性的解決方案，需要依賴人類預先的主觀判斷，具有高度的主觀性，因而體現獨創性。由于收集和篩選數據需要由數據處理者來判斷，其很可能只是一種直覺[32]。例如，其認為對新航線最感興趣的客戶是住在大城市且喜歡滑雪的人。依靠這種直覺，其將在大數據收集之初就借助預先設計的算法篩選出符合這些標準的客戶數據，并利用數據直接向客戶提供廣告和促銷服務。數據分析師也會為了不同的目的以不同的方式清理數據。例如，為了解所有訪問者（包括不活躍的用戶）如何與網站互動，其可能只刪除“0分鐘\"的條目，以排除機器訪問者。若要了解用戶進人其他網站前會在原網站停留的時間，其可能刪除所有超過10分鐘的條目，以排除不活躍的瀏覽器數據。被清理的數據將反映分析師對錯誤數據和具體目標的判斷。此外，對個人數據的匿名化同樣需要人的獨創性選擇。例如，在保護病人隱私時，若完全從數據集中剝離姓名、地址、電話號碼、重要的治療日期就會刪除有價值的信息。為了不完全破壞信息，處理者可能會有選擇性地改變所有治療日期，還可能會改變年齡、地理位置等以滿足匿名化要求，而不使數據變得無用。

此外，大數據和數據庫匯編的獨創性在其他方面也能證立。首先，數據的“表面\"排列與其在后臺的實際存儲方式存在差異。前者通常指的是用戶在檢索數據庫時所看到的數據顯示方式，這可能僅僅是數據呈現的一種形式，并不反映數據在數據庫后臺的實際存儲和組織結構。表面排列可能僅僅是數據被調取和展示的順序，比如按照字母順序或數字順序排列，而不一定包含深層次的邏輯或創造性的組織結構。在考慮版權保護時，不應該只關注用戶可見的表面排列，因為這可能無法充分體現大數據設計中的創造性勞動[33]。法院應該深人考慮大數據設計的實際排列，即數據如何在數據庫中被實際存儲和組織以及這些數據是如何通過創造性的方式相互關聯的。其次，大數據還可細化為\"內容數據\"與\"結構數據\"[34]。例如，在區塊鏈技術支持的數據庫中，數字化作品就是內容數據，因為它們包含了對用戶有意義的數據。如區塊頭的難度系數、時間戳、軟件版本等都是結構數據，它們確保了區塊的穩定性和鏈的連續性。此時對大數據中內容數據與結構數據的獨創性可分開單獨評價。即便數據因科學研究、行業慣例等原因需要按照特定的格式來記錄和展示，其內容數據依然有可能符合獨創性要求。結合數據爬取的實踐來看，爬取數據要經過發送請求和獲取數據、解析數據、保存數據等各階段。由于結構數據、內容數據在功能上相互關聯，相比于個別數據的檢索收集，對大數據的爬取幾乎很難避開體現數據來源獨創性選擇和編排的數據，從而導致著作權侵權。原數據權人當然有權設置技術保護措施來限制數據訪問。因此，匯編作品仍能在一定程度上適應大數據和數據庫的保護需求。

（二）計算機軟件與生成數據的算法可通過專利受到保護

具有算法和技術特征的計算機軟件因其無體性而存在能否作為產品專利進行保護的爭議。美國法院起初將專利產品限定為有體物，反對將產品專利適用于計算機軟件②。在Eolas案中，法官認為只有將軟件數據拷貝至存儲介質中才能被視為實施了專利侵權行為，此時軟件可被視為專利產品的零部件③。在Microsoft σ_V ．ATamp;T案中，美國法院進一步擴張解釋了產品供應行為，即對軟件數據的復制同樣被視為對專利產品組成部件的提供④。歐盟在其產品質量法的最新提案中也明確軟件屬于產品③。我國法院在專利侵權案件中也認識到傳統思維的不足，《專利侵權判定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七十四條和《專利侵權判定指南（2017）》第一百一十九條均采納了將計算機軟件視為“專門用于實施涉案專利技術方案的零部件\"這一思路，將計算機軟件納入產品專利保護范圍。與此同時，為防正專利權用盡原則失靈，我國已在《專利侵權判定指南》2013年版和2017年版中均規定了售出“專利產品的專用部件\"和“專門用于實施其專利方法的設備”的侵權抗辯事由，擴充了專利權窮竭的范圍，實現了保護與限制的平衡

對于計算機軟件中的算法，其若與計算機結合，采用了技術手段、被用于解決技術問題并且實現了技術效果（如提高數據收放效率、減少計算量和系統資源消耗、降低數據解析量等），則可以通過發明專利進行保護。例如，對于特定信息的表達（數據）以及數據的編碼轉換，其不能直接適用有關“智力活動規則和方法\"的規定，而應將整個方案作為一個整體，從該計算機程序是否能解決技術問題、計算機程序對外部或內部對象進行的控制或處理是否是利用自然規律的技術手段、獲得的是否是受自然規律約束的效果等三個要素判斷其專利資格。例如，在一項“根據中心詞檢索信息的方法”中，其基于已存儲完備的中心詞詞典，可對用戶輸入的檢索詞進行自動擴充，并展示檢索結果。其解決了如何提高檢索效率和效果的技術問題。在計算機中構建能夠匹配檢索詞數據與中心詞詞典的信息檢索系統體現了技術手段。能夠生成更多相關檢索詞、提高檢索準確性和便利性則屬于技術效果。因此，該算法能成為專利權保護的對象[35]。

美國商務部專利與商標局發布的《與計算機相關的發明的審查指南》也認為，通過遵循計算機執行的步驟來實施物理行為，這些行為涉及有體物的操縱并導致其具有不同的物理屬性或結構，則該權利要求符合專利保護要求°。例如，一種使用計算機分析電信號和代表人體心臟活動的數據的方法，該方法是將信號轉換為時間段，將時間段以相反的順序應用于高通濾波器裝置，使用計算機確定高通濾波器輸出的幅度，并使用計算機將該數值與預定數值進行比較。在此示例中，數據表征人類身體的心臟活動。當測量心臟活動并產生電信號時，就會發生這種轉變。該過程在預測心臟病發作后立即發生室性心動過速的概率方面具有現實價值。此外，該審查指南還指出，計算機內部總是存在某種形式的物理轉換。例如，計算機作用于信號，并在其進程的執行中對信號進行轉換，改變其組件的狀態。即使這種物理轉換發生在計算機內部，但這種活動并不能決定該發明是否受專利法保護，而真正決定其是否受專利法保護的條件是通過計算機執行代碼指令來實現實際應用。例如，一種計算機化方法用于優化控制緩存和硬盤存儲設備之間的數據傳輸、存儲和檢索，以便隨時獲得最常用的數據。

從上述案例可以發現，這類算法似乎同時也是制造數據產品的方法專利，對該方法專利的保護自然延及檢索的結果。在“宋建文訴明導（上海）電子科技有限公司等案”中，法院雖最終未支持原告的侵權主張，但在分析中已經透露出計算機軟件可以作為專門用于實施方法專利的產品，并且提出了被告與用戶共同侵權的設想③。但有學者認為若將數據視為產品并將數據方法專利的保護延及數據產品，那么計算機程序運行就可被視為制造數據產品，后續對數據產品的復制、傳播都將侵犯專利權，這將對專利法造成嚴重沖擊，不宜將“數據產品\"納入保護范圍。換句話說，其認為專利權窮竭原則此時無法適用。無論是專利權窮竭還是發行權窮竭，其適用的對象都是已生產出的特定的數據產品或其復制件。結合數據處理實踐來看，即便刪除原設備中的原件并傳輸唯一的復制件，數據傳輸技術使購買者接收到的仍是新復制件，因此新載體上的權利不但未窮竭反而被侵害。針對這種專利權擴張的現象，需區分數據方法專利產生的數據產品。首先可以排除難有智力成果屬性的表達個人信息的數據產品。其次，對于表達文化思想的數據或提供個性化服務中產生的數據（如與AI對話過程中生成的數據），其幾乎很難構成數據產品。而那些標準化的數據產品（如游戲裝備等）才屬于依據數據方法專利直接獲得的產品。對于生成數據的方法專利生成的標準化的數據產品，企業目前對其享有法定的排他性權利，或已經通過用戶協議事先約定了自身對上述數據產品享有排他性權利，而用戶則經企業授權后或交易后才可使用。

（三）數據方法專利到期后的數據產品可通過商業秘密受到保護

從前述兩部分的分析可知，生成數據的方法專利的保護同樣可延及大數據、數據庫與其物質載體構成的數據產品。當生成數據的方法專利到期或無效時，抑或大數據、數據庫中的內容數據與結構數據均不體現獨創性時，其依然可因數據所表達的信息而嘗試通過商業秘密進行保護。針對秘密性要求，有學者辯稱盡管單個數據條目來源于公共資源，但只要其整體處于不對外公開的狀態下，面向用戶的個別數據條目的訪問并不會使數據集合為公眾普遍知悉，不影響其秘密性[36。然而，商業價值的要求不僅包括數據所賦予的相對競爭優勢（若數據被盜竊會造成損害），還包括這種優勢是由于數據的秘密狀態而產生這一事實[7]。例如，與業務運作無關的私人信息、常規內部文件、包含大量開源（公共）代碼的軟件、包含大量公共信息的大數據匯編、沒有合理商業化途徑的未開發的想法以及已過時的技術信息可能難以滿足商業價值要求。

因此，本文認為若收集來源于未公開的非公共數據，其表達的諸如經營信息、技術信息、用戶瀏覽記錄等基本涵蓋了企業所需的重要信息。雖然網頁上因個別檢索而公開的數據不受商業秘密保護，但位于后臺的數據對于大數據挖掘分析而言更加重要，企業完全可以通過保密措施進行有效保護。根據我國最高法有關侵犯商業秘密案件的司法解釋可知，商業秘密對數據集合的整體保護不需要其所有組成部分均完全不為人所知，只要其通常不被處理相關信息的人知道或容易獲得即可。《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修訂后，數據企業在商業秘密侵權中只需證明采取了保密措施且對方有接觸機會，由此即可推定侵害人有不當行為，數據企業的舉證負擔減輕。但若專利權人擁有聚合、分析和利用生成數據的專利獲得的大數據的能力，其將通過商業秘密繼續保持發明專利在匯編數據時所獲得的先發優勢，這可能會導致專利權人具備反競爭的能力，產生潛在的社會成本。例如，專利權人可能會減少進一步創新的需求。商業秘密不排斥通過反向工程或獨立挖掘獲取相同的數據，這恰好有利于維護自由競爭的市場活力，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抵消該消極影響。

五、結語

一個時代的概念發展到什么水平是由那個時代的認識水平所決定的。由于數據法教義學研究對世俗認同經驗的依賴，人們對數據及其相關易混概念的直觀認識便成為數據法教義學研究的前提，但數據、信息、數據產品的非直觀性影響了人的抽象化思維。單就抽象思維能力對概念演繹與歸納的制約而言，這種困難可能無法在短期內被克服，而符號哲學也許是走出認知困境的關鍵。在符號哲學議題下研究數據及其相關權利對象是本文的一種理論嘗試。通過引人符號哲學，數據（符號）數據產品（物）信息（意義）在既有權利對象體系中不同的法律定位得以明晰。在權利對象、權利基本功能和設權方式等方面的體系適應性使作為知識產權對象的數據具有正當性。其中，大數據與數據庫、計算機軟件與生成數據的算法以及其他可能不符合作品、專利保護要求的數據或數據產品依然能作為匯編作品、產品專利和方法專利、商業秘密進行保護，且具有較好的適應性，但保護亦有邊界。例如，生成數據的方法專利能保護的范圍不應延伸至提供個性化服務和表達文化思想的非標準化結果和難有智力成果屬性的表達個人信息的數據產品。由此可見，數據知識產權與未來可能針對知識產權邊界外的數據設立的新型數據財產權或將成為數據權的主要來源。

由于法學對符號哲學的研究較少，上文的結論和理論論證難免存在疏漏。例如，對信息本質的探討尚未得到自然科學的科學驗證，本文僅結合符號哲學的一般理論和計算機科學進行了分析。在數據知識產權的制度實現上，本文主要側重從權利對象維度探討數據知識產權的保護，對于前述對象在數據知識產權保護中可能產生的消極影響缺乏論述，也可能未提出完善的限制方案。總體而言，符號哲學理論對完善數據法教義學研究的法哲學基礎具有一定的借鑒價值，諸如生成數據的算法專利等在權利對象維度提出的制度實現路徑也值得學界繼續深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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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 Interpretation of Data and Institutional Realization under the Topic of Philosophy of Symbolic Form

Wang Bingzhi

（School ofLaw，NanjingUniversity，Nanjing21oo93，China）

Abstract：Dataisoften confused with informationanddata products，which makes itdificult to reasonablyconstructa data propertyrights system.Under theguidanceof symbolic philosophy，itcanbe clarified thatdatais anon-material symbolic formthat conveys informationand other meaningful content.It iscaried byelectronicorother materials and theyconstitute data products together.This determines the diffrent legal positionsand institutional implementation methods of \"data （symbol layer）-data product （physical layer）-information （meaning layer）\".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theessenti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objectof rights，thebasic functions ofrights，andthe methods of granting rights，it canbe comprehensively determined thatdata can become theobjectof intellectual property.Fortherealizationof the systeminthe dimensionof theobjectof rights，thecompilationof bigdataand databases canreflectoriginality due to high subjectivity.Since the \"products\"have been expanded from tangible objects to incorporeal objects that can be standardized，computer software canberegardedasaspecial partof thepatented product，andthealgorithm generating dataisalso the patent forthe methodof manufacturing data products，andtheprotectionof the process patent naturally extends tothe standardizedresultsgenerated，exceptfordataproducts thataredificult tohavetheatributesof intellectual achievementsdue to the expression of personal information.Fordata ordata products thatcannot meet the aboverequirements，theycanstillbeprotected throughtradesecrets becauseof theundisclosednon-public information expressed in the data.

Keywords：data symbol; information;data product; compilation work;algorithm generating data; Philosophyof Symbolic For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