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小區改造后,道路全部翻新,一些臺階換成緩坡,人行道也變得連貫,連貫到輪椅能通行了。順著連貫的道路,推著輪椅一直走一直走,便能看到小區的超市。進超市大門要通過一塊空地,既然是空地,當然就沒有臺階,沒有坑洼,但是有球形石墩、圓柱形水泥墩、金屬護欄進入超市需要通過的第一道關卡是球形石墩,球形石墩針對的是汽車,防止汽車占地停車,所以間距尚可,輪椅剛剛能過。圓柱形水泥墩較舊,分散,之前起著球形石墩的作用,如今棄用卻未完全拆除,也是一道不難通過的關卡。金屬護欄是最難過的,有兩排,交錯排列,行人需走“之”字形,輪椅則不得不“人椅分過”。最末一道關卡是停放得亂七八糟的助力車,空地已被填得盡滿,很難找到一條狹窄通道。進超市這么難,所以超市里沒有坐輪椅的顧客。經過超市繼續往前,來到一個公園,還是要走臺階,或者過兩排金屬護欄。公園出入口眾多,但輪椅出入口只有一處,不寬敞,勉強能通過。公園南端,一街之隔,是城市廣場,吃飯、看電影的去處。廣場前又有空地,面積不小,遠遠看四通八達,走近了才注意到和超市門前的空地一樣,兩行金屬護欄,間隔排列。推著輪椅上的父親繞過幾個護欄后,實在無路可走,只得再一次“人椅分過”,扶著父親從輪椅上站起,喊醒旁邊正刷手機的先生。父親雙腿打著顫,忽然說,過不去,前面走不通。我往前看去,規劃了一下路線,果然走不通。
父親說,還是去公園吧。
我幫他把臉上的眼鏡推上去,一邊問他,不是說好去看電影的嗎?
父親說,不看了,回頭吧。
回頭路上,我默默計算有多久沒和父親一起看電影了。我不說話,父親也不說話,中風后的父親非必要不說話。我想起人生第一次和父親看的電影是《羅馬假日》。進入電影院要下幾個臺階,之后是斜坡,光線昏暗,濕滑地面散落著上一場觀眾留下的煙頭果殼,各種可疑物。我站著腳以減小與地面的接觸面,父親牽著我的手。
當心崴腳。父親說,你就是有點毛躁。
平常父親跟我講學習和考試,都會說,你就是有點毛躁,不要粗心。
那年我十七歲。
周末帶父親母親出去玩,父親中風前會推卻我的邀請,他有一點小小的應酬,他要顯示他退休后仍有豐富的社會生活。中風后,周末成為父親最稀罕的日子。慶幸的是這些年新建了不少公園,那些櫻花、桃花、牡丹花、杜鵑花、薔薇花、荷花、桂花、菊花、梅花…消磨掉了很多周末。圖書館、博物館的展覽也時有更新,只要能出去玩,即便遇到一些麻煩,父親也高興。玩累了去飯店,怡香百葉、大煮干絲、釀豆腐、豆腐羹他的牙齒都掉光了,只能主打豆制品。點砂鍋魚頭主要為喝湯,最饞海鮮炒粉絲,幾乎每次都點,偶爾要一份燒得脫爛的紅燒肉,父親是特別愛吃肉的。服務員都認識他,他進門出門保安都要上前扶一把。大家叫他老爺子,老爺子來啦,老爺子多吃點。
荷花季的時候,我說去荊川公園看荷花,父親不愿意,語氣溫和態度堅決,他要去荷園。荷園到處都是臺階,地面地磚也盡是坑坑洼洼,但父親語氣溫和地說不要緊,好像對付輪椅的是他。對付輪椅的是我,我拉得滿頭大汗。輪椅通過坑坑洼洼要倒行,大輪子先過,所以是拉,拉不動的時候總有人幫忙。男人、女人、孩子、老人,都會上前幫忙。父親笑瞇瞇地說謝謝,他說話非常斯文,別人未必聽得見,所以往往我還會再一迭聲地說謝謝。
父親說,我最喜歡荷花了。我知道他還喜歡梅花、牡丹花,他種過幾次牡丹花,都沒有長成。荷花在水缸里長出大葉子,隨之而來的是成群結隊的蚊子,他不知道怎么弄,終于把荷花丟棄。他種花水平一般,只是喜歡。父親每年都去荷園看荷花。我推他到荷塘邊,他伸長胳膊,拍下粉嫩的花朵,我則拍下他。我以為他是歡喜的,事后翻看照片,父親眉宇間一團黑霧。
父親在公園的水杉林里用手機拍視頻,輪椅上視線低一些,他的低位視角的視頻在我眼里有新奇感。從水榭到達路面,穿過竹林,下兩個臺階,穿過矮橋,可登上一座迷你的島。我問父親,您要去看看吧?我希望他說不要,但是他說要。我皺起眉頭,喊醒旁邊正刷手機的先生,先生半扶半背著父親下臺階,我則搬輪椅。下完臺階,父親坐上輪椅,橋有坡度,勉強可行,一用力就過去了。登上小島,安排父親在咖啡店門前圓凳坐下,父親遠遠近近地看,說,不錯,拍了幾張風景照片。我幫父親拍了幾張照片,父親叫我給母親拍,我叫母親站在父親身邊,多拍幾張合影。母親說,河里有游船。我問父親要不要和母親一起坐船?母親說不要不要。父親說,那就不要。又說,去那邊看看船。
父親指的那邊,要下三個臺階。先生已經殷勤地背起他,我搬輪椅,我們都滿頭汗。父親說,可惜家門口的公園全部封起來了,不然我還是最喜歡家門口的公園。我說公園正在大修,元旦重開,重開之后肯定比現在好。
父親自己能夠開著電動輪椅在小區外圍繞圈,懷揣一些零錢,到水果店門前停下來,里邊的人會出來問他買什么?他便遞錢,稱幾個香蕉。也買過米,母親進超市,他在外邊等,超市的人把米送出來,放到他的膝蓋上,或者輪椅背上的簍子里。父親說家里的米都是他扛回來的,所以即使坐輪椅上也要扛。
父親去家門口的公園,從唯一的入口進入公園,正好面對一頭石獅,或者一頭石麒麟,反正是一種瑞獸。瑞獸身后是河流,岸邊有蘆葦。如果步行,左轉,拾級而上,進竹林,右轉,拾級而上,另一叢竹林,竹林里有亭子。我問父親要不要去亭子里?要去的話只要開口永遠都會有熱心人相助,幫著抬輪椅,或者幫著把父親架起來。我這么問,其實希望父親說不要。父親朝亭子的方向看看,笑瞇瞇地說,不要了。
有一次先生在公園小樹林當中的空地上做了兩個不標準的拳跳,父親錄下來,看一遍笑一遍。
公園重開的時候,臘梅盛開。公園里的竹林和過去一樣,亭子也一樣,但是道路全部重修過,地面沒有了六邊形和長方形的磚,沒有了臺階,統統改成順滑的水泥路,輪椅可以方便地推進亭子。從輪椅上下來,轉個身就能坐上石凳。在石桌上放一杯茶,跟放假回家的外孫女下一盤棋。如果不想去亭子里,也能到河塘邊,看得見游弋的水鳥,或者數數垂釣者水桶里有幾條小貓魚。
父親沒能看見重新開放的公園,永遠不會看見了。
2
父親留下的汗背心,被我丟進一樓人家專收舊衣服的柜子里,這家女主人不定期地將這些舊衣服賣給廢品站。
我一直偷偷摸摸把父母破舊得不成樣子的衣服丟進那柜子,不知道丟了多少。如果不小心被他們看見,是要吵架的。母親和我吵,翻來覆去一句話,“沒有誰家的女兒這么嫌棄父母親”。父親不吵,他眉頭緊鎖,或者眉頭緊鎖地說一句,“你們不要吵了”,仿佛只此一句,這個爭吵的世界就和他無關了。
汗背心是父親的遺物,我思索了一下要不要把它留下。父親的整個夏天都穿汗背心,同款的兩件,一洗一換,通常一件有洞一件稍新。父親是老師,暑假居家,隨便怎么穿都行,所以他隨便到了下限——汗背心加一條大褲頭。大褲頭隨著時代的變化,從面料、顏色和式樣都一直在變,最先是藏青色粗平布面料的大褲頭,后來是人造棉寬大沙灘褲,最后幾年最常穿斜條紋薄棉布寬桶大褲頭。汗背心則不然,永遠寬大變形有破洞,父親不把汗背心穿到檻樓的地步是絕不會換新的,換新也是一件同款。
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家里搬到了一個比較大的鎮,有了比較像樣的門前屋后的家。我在門前種了最普通的晚飯花,一種紫紅色形似喇叭的單瓣小花,夏天的每個傍晚花兒準時開,開一個夏天。傍晚時分,人們活動起來,拎著水桶,把家門前的一小塊磚頭地澆濕,去掉一點暑熱,接著陸續搬出桌凳,開始乘涼。
父親在這個時候會去挑水,有時候去河邊,比較近但是河水不太干凈,有時候去井臺,井臺離得頗遠但是水碧清。水桶很新,來鎮上后新做的,很大的兩口白鐵皮桶,兩個桶掛在扁擔兩頭,父親一手搭在扁擔上,一手拎一只吊桶。吊桶我熟,很會用,因為母親時不時叫我拎半桶水回來,為了求表揚我通常一拎一桶,手心被細細的把手勒出很深的印痕,許久才褪去。父親擔著空桶,走路的樣子很直,汗背心隨著他的直也很直,就這么挺拔地消失在我的視線中。過大約一刻鐘,父親重新出現,深一腳淺一腳背有點弓地走來,到了家門前,蹲身,兩只水桶著地,他長舒一口氣。
有一天,父親長舒一口氣之后,沒有立刻把桶拎進廚房倒入水缸,他在我邊上的方凳上疲倦地坐下,身上的汗背心像抹布一樣疲倦地牽拉著。他的背仍然弓著,剛剛扁擔施加的力似乎超出他腰背的彈性限度。父親嘆了一口氣,似乎很滿足,然后雙手叉腰,微笑著,看著新鮮開放的晚飯花,說,花開得真好看。
我合上暑假作業說,父親,這叫晚飯花。
父親說,還很香。
其實只有一點點清香,忽隱忽現。
是我種的,我說。
父親說,我曉得,這里全是你種的,真不錯。
父親撓了撓背,汗背心的破洞處,蚊子剛剛在那里咬了一口。
我讀四年級的時候,仍然住在學校,但是換了房子,住到最東邊,門前和東山墻都是空地。我種花、種菜,有一年甚至種了西瓜,其實談不上耕種,只是澆水。水主要還是靠父親挑,我舀缸里的水用。缸里沒有水,我就拎著吊桶去屋后的河里打水。我種的花開了,父親還是叉著腰看,早晨看太陽花,皺著的眉頭會舒展開來一些,然后進屋,在汗背心外邊加一件短袖衫,換一條西裝短褲,去辦公室。整個暑假的早晨他都會去辦公室,接待來訪的學生和家長。吃晚飯之前,父親像他身上牽拉的汗背心一樣牽拉在小板凳上,皺著眉頭搖蒲扇。休息一會兒,他的眉頭會開始舒展,越來越舒展。晚飯花開足的時候,眉頭便完全舒展開。
我問父親,父親,什么時候吃飯?
父親說,等粥涼透了,這個天太熱。
我問,要不要我把粥鍋放進井水里?
父親問,你去吊井水了?
我說嗯,澆菜還剩下半桶。
父親笑著說,用井水澆菜不好,井水是硬水。
我說,還剩下半桶。
我家的晚飯總是最簡單的,母親不會做菜,所以總是沒有什么菜。菜要父親有時間的時候做,父親總是太忙。
有幾年父親去批高考試卷,能得到一筆勞務費。門前的西瓜一天天成熟,越來越熟,這個西瓜一定要等父親回來才吃,我想父親快點回來吃上我種的西瓜。
父親終于回家了,換上有破洞的汗背心。我終于可以剖西瓜,已經有些熟過頭,有些倒瓣,但是父親開開心心地吃起來,可是又好像根本沒有品嘗,他只顧著和母親說話。
我逮到一個他們對話的間隙,問父親,父親,瓜甜嗎?
父親說,甜,很好。
父親回答得很用力,然后繼續和母親說話。我出去玩了,我的童年就要結束。
我不大注意父親的汗背心了,我覺得父親也不大注意我種的花了。
后來,再后來,再再后來,父親和
成年的我疏遠了。
父親老了,父親病了。我討厭父親有破洞的汗背心,給他買了很多新的,全棉、莫代爾、桑蠶絲什么面料他都不穿,一定要等身上的壞掉才穿新的,可是什么叫作壞掉呢?破一個洞還不夠,要破洞連綴。破洞是父親與我之間對抗的隱喻,父親說,孝順孝順重要的是順。
父親穿的最后一件衣服,我和哥哥給他買的綢緞的棉祅,六千塊錢。
3
其實不止3號,每個月帶3的日期,我都很想念父親。
2022年12月13日父親住院(在ICU),2023年1月3日去世。在他生命的最后二十天,身邊沒有親人。我但愿二十天里的絕大部分時間他沒有意識。父親很怕住院,之前他一直說,住院的日子不好過。但是有時候又說,要去醫院回爐一下。我經常提到父親,這是有一次我在找一篇舊文時意外發現的。文章里的父親多,照片里的母親多。給母親多拍照片是特意為之,所以母親的照片自然多一些,文章里常常提父親,卻完全無意。我不知道自己和父親的關系如此緊密,很多時候,我甚至認為和父親的關系并不好。父親住院前的一周,我在南京學習,和剛剛認識的新朋友聊起文學當中的“弒父”(這是一個概念性表述),我認為這是一個大的母題。很多人內心都有“弒父情結”,或者說內心住著一個哪吒,包括我。
在我成年之后,尤其成家之后,感覺父親對我并不那么好了。他希望我過上的生活分兩部分,工作上的和家庭上的。工作上早一點評職稱,時不時獲得一點類似先進工作者這樣的榮譽,當個小干部(必須是副職,正職的話牽扯掉的時間太多,影響家庭),家庭上好好煮飯、帶好孩子、婚姻平穩。這些都是我平生不喜歡的,我視其為平庸。因為觀念上的沖突,假如父親一定要我聽從他的安排,而我又狠不下心違背他的意愿,我的人生被禁錮的人生是非常痛苦的。
然而父親是不是每一次都那么否定或者反對我呢?其實并不是。我工作的第一年,曾經和父親聊過“不想干了”。那一天我們在清涼寺附近走著,天氣很好,灰撲撲的水泥樓房、低矮的店鋪、很小的樹,它們是行走時一幀一幀的畫面。我說不想干了,要不去企業找份工作吧,報酬不差,其實我也挺能干的。父親說,行啊。那一天父親還問我錢夠不夠花,我說夠的。
有一年父親節,父親和我一起坐公交車去參加父親節征文的頒獎禮,我是二等獎。天氣很好,走在陽光下有些熱,熱得很舒服。頒獎后,主辦方還請獲獎作者和父親一起午宴。我知道那天父親很開心,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單獨在一起了,那天好像回到過去,我還小父親還年輕,甜甜美美。陽光、體育館外的廣場、稍許長大的樹,是一幀一幀的畫面。
前天,我和母親坐在公園的長凳上,我告訴母親,也許父親來看過我們。母親說,她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如果父親果真以我所言的形式和我們交流,那倒也是安慰(但她是不信這個的)。風吹過,紅花落。去年此時,我們三人在樹下爭論這究竟是不是櫻花,歷歷在目。
我心里有無限悲傷。我和女兒一起看了《鈴芽之旅》,我一直哭,像四歲的小孩。但是我不會去寫那些忘不掉的悲傷告別,那一幀一幀的畫面,太悲太苦,是我自己和父親一起反復經歷的。我沒有在父親臨終的床前,我抱著父親哭過。父親肯定都知道,他說,這個世界不那么好,我們要努力讓它變好。
【責任編輯】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