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3-002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3.007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多麗絲·萊辛(DorisLessing)以廣泛題材與深刻社會洞察聞名,被譽為伍爾芙之后最偉大的英國女作家,其1950年的處女作《野草在歌唱》因聚焦殖民背景下的種族、性別矛盾而廣受關注。小說以白人農場主妻子瑪麗被黑人仆人摩西殺害的事件為核心,通過其貧困出身、扭曲性別認知、失敗的婚姻及殖民種族焦慮的悲劇事件,揭示南非殖民體系下的種族歧視、性別壓迫與人性異化。瑪麗與摩西在殖民秩序中形成危險的依存關系,最終以跨種族階級的謀殺悲劇收場。
齊格蒙特·鮑曼的后現代倫理學聚焦現代社會價值多元與文化沖突引發的倫理困境,批判現代性將道德簡化為規則體系,主張以道德多元論消解文化沖突。基于此,本文將分別從性別、種族、自然三個維度,結合該理論剖析書中所呈現的后現代倫理困境。
一、性別權力失衡下的倫理困境
鮑曼的后現代倫理學指出,道德本質上是非理性的,其核心在于“道德沖動”對“他者”的責任感,而制度化規則往往通過普遍理性化的倫理規范來壓制這種沖動,導致道德主體陷入“他治”的困境[1]。在性別維度,這種困境體現為男權社會將女性固化為“他者”。她們被剝奪主體性,轉變為被規訓的客體。
主人公瑪麗在家庭和婚姻中的遭遇正是這種倫理困境的具象化體現。瑪麗生活在一個不幸的家庭,瑪麗的父親是鐵路局的一名小職員,整日借酒消愁;母親由于經濟壓力,一生心力交瘁,最終憔悴而死。家里入不敷出,父母為了還債而整日爭吵不斷,她童年生活雖然在城市度過,但同樣也掙扎在貧困之中。“她從母親身上繼承了一種刻板的女權思想。”[2]31瑪麗童年目睹母親在貧困中精神崩潰,當父親每晚醉醺醺地宣稱“女人就該閉嘴管賬”時,母親卻蜷縮在圍裙里啜泣。從此瑪麗對男人既恐懼又蔑視,這體現了父權制的壓迫對女性心理的扭曲,瑪麗性別關系的錯誤認知由此形成,也為瑪麗后來在婚姻中主體性的消解埋下伏筆。
迪克和瑪麗的相遇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想象與誤解,在瑪麗眼中,婚姻并不是建立在真摯情感之上的,而是她為掙脫世俗規訓而做出的被動選擇[3]。迪克的木訥與缺乏攻擊性為瑪麗提供了一種新的擇偶可能性;而對迪克而言,瑪麗外表看起來溫柔沉靜,有賢妻良母的特質。迪克選擇與她結婚并非出于情感需求,而是為了滿足自身的社會認同感,將妻子視為管理家庭和生育的工具。
二者步入婚姻后,生活依舊十分貧苦。迪克在經營農場時既缺乏審時度勢的能力,又缺乏毅力,不僅逐步賠掉了本錢,也讓瑪麗的精神逐步崩潰。“但是說這些有什么用呢?她簡直要溶化在失望和不祥的淚水中了。”[2196 當瑪麗試圖突破傳統性別角色、展現她自身的經營才能時,迪克卻表現出一種混雜著欽佩、怨恨和自憐的矛盾心理。這種矛盾心理源于迪克的男權自尊受到沖擊,因此,盡管瑪麗具備精明的管理能力,但迪克始終以“男權社會不成文的法律約束”來否定瑪麗的意見,這種認知上的“規范”進一步摧毀了瑪麗作為女性主體的完整性。當瑪麗試圖通過生育來重塑自身的倫理身份時,卻被迪克以經濟窘迫為由拒絕了,這構成了對瑪麗權力的進一步壓迫。與此同時,迪克將農場失敗歸咎于“運氣”而非自身無能,正是將責任強加于“他者”的體現,而瑪麗被迫接管經營實際上也是壓迫的一種延續。
其他女性也處于同樣的倫理困境之中。瑪麗的朋友們將瑪麗大齡未婚的行為視為異常,當瑪麗因經濟獨立暫獲自由時,這種凝視迫使她接受大齡未婚的標簽,最終匆匆走入婚姻以符合社會賦予女性的價值標準。而當瑪麗邁入婚姻之后,以斯萊特夫人為代表的同樣群體雖對瑪麗加以同情與憐憫,卻默認婚姻是女性的歸宿。由此可見,性別權力失衡的社會環境下,女性群體的自我規訓正是女性向男性妥協“合理化”的倫理困境。
在男權社會的性別壓迫下,女性淪為被規訓的“他者”,始終處于弱勢地位。瑪麗童年性別認知的扭曲、婚姻中主體性的消解;其他女性的自我規訓揭露了性別倫理對女性主體性的壓制以及后現代社會性別權力失衡的危機。
二、種族殖民體系中的倫理危機
鮑曼的后現代倫理學指出,現代性倫理的困境在于將道德簡化為制度化的規則體系,導致對“他者”的系統性排斥[4]134-136。在小說所描繪的南非殖民地場景中,種族殖民體系通過種族隔離與等級制度建立了一套“白人至上”的倫理規則。這種規則將道德簡化為對膚色與階級的絕對服從,白人與黑人彼此被視為“他者”,雙方的道德信念存在著巨大差異。在這種環境下,白人在道德上對黑人進行壓迫與剝削,將自己的道德規范強加于黑人,黑人的主體性被嚴重削弱,他們的道德選擇受到極大限制,從而引發了嚴重的倫理沖突。
摩西的遭遇便是種族殖民倫理危機的典型體現。黑人摩西雖然受過教會教育,有獨立的思想和情感,但在白人主導的殖民體系下,他被剝奪了基本的權利和尊嚴。他被白人雇主隨意驅使,工資微薄,生活條件惡劣,被迪克貶低為“只會干粗活的牲口”。當瑪麗與他發生沖突,通過毆打訓斥他時,摩西產生了一種復雜的道德情感。“她看到那人眼晴里的陰沉和憎恨,而最使她難堪的是那種帶有譏嘲的輕蔑神色。”[2]125他一方面對瑪麗的壓迫感到憤怒和不滿,另一方面又因自身的階級處境而無奈。這種矛盾的情感反映出他在種族殖民倫理困境中的掙扎,他既無法認同白人強加的道德規范,又無力擺脫被白人壓迫的命運。
瑪麗同樣被困于種族殖民體系的夾縫之中,面臨著倫理困境。瑪麗作為底層的白人女性,她有著身份的“雙重性”。一方面,瑪麗身處殖民者行列,她有著白人身份的優越性;另一方面,經濟困難使瑪麗的白人身份的“優越性”消失。在殖民秩序中,白人的優越地位常常與物質條件、居住環境等外在因素掛鉤,瑪麗嫁給迪克之后,二者經營的農場效益不佳,還欠下了高額債務,這破壞了她作為白人應有的優越形象。為了維護自己岌岌可危的白人身份優越性,她用“黑鬼”來侮辱、呵斥黑人,命令摩西像狗一樣蹲著吃飯,當摩西試圖表達觀點時,她以“別跟我說這種嘰里咕嚕的鬼話”[2]124的話語來壓制黑人的話語權,瑪麗的種種行為實則上是在緩解自身在殖民體系中的身份焦慮。
瑪麗與摩西的種族越界關系是殖民秩序崩塌的核心事件。摩西最初以一種沉默的用人形象出現,但隨著與瑪麗的接觸逐漸顯露出對瑪麗的情感控制。“摩西替她穿上衣服,她自己又對著鏡子照了照。瞧那個土人的神態,宛如一個溺愛妻子的丈夫一般。”[2]202 摩西對瑪麗的照料既打破了主仆界限,也違背了種族隔離制度下的倫理規范。二者長時間的相處,讓瑪麗陷入了極其矛盾的心理狀態,她一方面覺得自己不可自拔地沉溺于她對摩西的特殊情感,卻又找不到明確的原因,這種失控感讓她內心充滿恐懼與不安。瑪麗的內心掙扎體現了后現代倫理中道德沖突的復雜性,她既無法抗拒內心的情感,又要承受來自社會倫理規范的壓力。當白人青年托尼撞見瑪麗與摩西獨處并警告他們時,她不得不將摩西驅逐出去,而這一行為并沒有確保她的安全,反而激化了摩西的仇恨,最終導致了她的悲劇命運。
與此同時,白人內部也存在著倫理危機。瑪麗死后,白人們都不約而同地默不作聲,表現出異常的平靜。當托尼試圖揭露瑪麗與摩西關系的真相時,查理以維護白人尊嚴為由壓制其發聲,想方設法掩蓋真相。而警察最后以“偷盜致女主人死亡”的虛構罪名結案,這暴露了殖民倫理的虛偽,白人表面上維護著文明與秩序,實則通過謊言與暴力掩蓋他們剝削的本質。
三、自然暴力的倫理沖突
現代性倫理通過工具理性將自然異化為可操控的客體,從而逃避對生態共同體的道德責任[4]194-195。小說中荒蕪的非洲草原、貧瘠的農場不僅是自然環境的寫照,更是殖民暴力與人性異化的隱喻。它為人類帶來了生存上的物質挑戰,也對人物施加著無形的暴力,打破了人類社會既定的倫理秩序。
斯萊特夫婦對農場的經營是殖民者對非洲土地掠奪的縮影。“對查理來說,土地是他追求利潤和提高生活水平的重要初始積累。他對土地缺乏正確的認知,既不愛護、尊重也不贊美土地,因此他與土地之間不存在倫理關系。”[5]查理通過榨取土地、濫砍樹木等方式來牟取短期利益而維持其經濟地位。在查理眼中,土地僅僅是獲取財富的工具,毫無情感與倫理價值可言。他不顧土地的承載能力,過度種植煙草、對樹木濫砍濫伐,導致農場的生態環境急劇惡化。而查理這種掠奪式的經營方式引發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隨著土地的日益荒蕪,農作物產量不斷下降,為了維持自己的經濟地位和生活水準,他最終把貪婪的目光投向了迪克的土地,試圖據為己有。由此可見,在利益的驅使下,人類對自然的野心逐漸擴大,對土地應有的道德感逐漸喪失。
這種剝削模式在瑪麗夫婦的農場經營中得到了進一步地加深。迪克盲目地種植煙草和玉米,卻因對當地氣候與土壤的無知而屢屢失敗。他深受新一代資本家的影響,認為種植煙草和玉米是能夠帶來經濟效益的最佳選擇。同時,他不肯主動學習專業知識,而是憑借著自己的主觀臆斷行事。農場經營最終陷入了惡性循環,原本肥沃的土地最終變得干裂荒蕪。他們將自然視為可以無限索取的對象,卻忽略了自然的承載能力,在這種認知下,他們的道德選擇變得扭曲,陷入了更深的絕望和焦慮之中,人與自然的關系也陷入了嚴重的危機。
自然逐漸顯現出其強大的反噬力量。“自然界首先作為人的直接的生活資料,其次作為人的生命活動的對象(材料)和工具一變成人的無機的身體。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體而言,是人的無機的身體。人靠自然界生活。”[6]馬克思強調人與自然本應是有機統一的整體,人類只有依靠自然界才能生存。然而,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卻將自然視為可以無限榨取的“無機的身體”。小說中,農場被資本家們視為生產資料和資本增值的工具,正是對自然界錯誤認知的具象化呈現。
農場在惡劣自然條件的長期侵蝕下徹底走向衰敗。土地荒蕪、莊稼顆粒無收、農場里的牲畜也因饑餓和疾病紛紛死去。這種情況使得瑪麗和迪克的生活陷入了絕境。“一陣恐慌向她襲來,現在她還沒有死,灌木叢就征服了這片農場,派了草兵樹將向這片肥沃的紅土襲來,連灌木叢也知道她快要死了!\"[2]217每一次看到土地的荒蕪、莊稼的歉收,瑪麗都感到無比絕望和無助,最終精神崩潰。瑪麗的崩潰不僅源于物質生活的崩塌,更來自對自然強大反噬力量的畏懼。灌木叢的“報仇”象征著自然吞噬人類的死亡,這種自然的反噬不僅是對殖民者剝削土地行為的懲罰,也是對人類尊重生態倫理的警示。
在殖民體系的壓迫下,自然淪為被掠奪的對象,陷入與人類的緊張倫理沖突。斯萊特先生對土地的榨取式經營、瑪麗夫婦對自然規律的無視,展現了人類對自然道德責任的缺失。而自然的反噬致使農場衰敗,瑪麗和迪克最終陷入絕境,象征著自然對人類剝削的反抗。
四、結語
在《野草在歌唱》中,萊辛以南非殖民地為背景,通過對瑪麗、摩西、迪克等人物命運的刻畫,呈現了性別、種族與自然三重壓迫交織的圖景,深刻揭示了殖民體系下全面失衡的倫理困境。在性別維度,男權社會將女性置于從屬地位,使女性陷入性別權力失衡的倫理困境;在種族維度,小說呈現了南非殖民地種族殖民體系下的倫理危機;在自然維度,殖民主義對自然的掠奪與破壞則體現出人類對自然道德責任的淪喪。通過對以上三個維度的分析,本文發現《野草在歌唱》深刻地反映了殖民體系下多種倫理問題相互交織的復雜狀況。這些倫理困境不僅源于個體的行為,更源于殖民體系下不平等的權力結構。
此外,《野草在歌唱》為文學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使人們深刻認識到構建平等、和諧社會關系的重要性,同時也警示人們在追求發展的過程中要注重培養倫理道德責任,積極推動社會朝著更加公平、包容與可持續的方向發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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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亞娟.文學倫理學視角下《野草在歌唱》中瑪麗·特納的倫理困境解讀[J].現代職業教育,2019,(28):12-13.
[4]Zygmunt Bauman.Postmodern Ethics[M].Blackwell Publishers,1993.
[5]張麗珍.環境倫理視野下的《野草在歌唱》研究[D]。西北大學,2022.
[6]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作者簡介:
趙婉淇,女,漢族,河北保定人,華北理工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