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迷失與混雜重構：古爾納《來世》中被殖民者的身份構建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6-0074-04

《來世》是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的近年新作。小說采用多視角敘事方式，講述了一戰前后德國、英國等西方國家在東非的一段長期被忽視的殖民歷史，通過小說中人物的經歷呈現了作為殖民主義和戰爭最嚴重受害者的普通民眾如何應對艱難處境。作品跨越三代人：第一代哈利法作為主線人物貫穿小說文本；哈姆扎、阿菲婭及其兄伊利亞斯是第二代人，他們在混亂中的逃亡、流散及最終歸宿是作者著重描寫的內容；第三代小伊利亞斯作為哈姆扎與阿菲婭的孩子，繼承了舅舅伊利亞斯的名字，以其帶有神秘色彩的成長經歷闡釋了小說主題“來世”，為這段混亂的歷史提供了敘事閉環。

在當代，后殖民文學已成為文學批評界的研究熱點?！秮硎馈芳日宫F了桑給巴爾在德國、英國等西方國家殖民統治的壓迫下不可逆轉的變遷，也通過小人物敘事呈現了被裹挾在歷史洪流中的民眾的生存困境。在后殖民語境下，作家古爾納以其獨特的記憶書寫方式，為觀察一戰前后東非人的生存狀況提供了重要切入點。目前學術界對該作品的研究尚顯不足，因此本文引入拉康的鏡像理論與霍米·巴巴的混雜理論，對小說中伊利亞斯和哈姆扎兩位主要人物的身份建構展開分析，以期為后殖民語境下的身份建構提供啟示。

一、鏡像中的自我的迷失

鏡像階段是自我認同及自我身份形成的關鍵階段。拉康在鏡像理論中，將兒童的心理發展過程大致分為三個階段：前鏡像階段、鏡像階段和后鏡像階段。其中，鏡像階段是兒童心理發展最基礎且關鍵的階段。處于該階段的兒童會不斷做出各種動作與鏡子中的自我影像互動，正如拉康所言：“他要在玩耍中證明鏡像中的形象的種種動作與反射的環境的關系，以及這復雜圖像與它重現的現實的關系，即與他的身體、他人甚至周圍物件的關系?！盵因此，他者在主體自我形成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1.小他者下的自我誤認

小他者指的是鏡中的形象，也包括日常生活中所接觸的他人行為。伊利亞斯成長過程中受到諸多小他者的影響，首先是其飽受疾病折磨的父母。自伊利亞斯幼時起，父親便患有糖尿病，病情致使“他的兩條腿都腫了，聞上去臭烘烘的，就像肉在腐爛”[2]。在此情形下，父親無力支撐家庭，生活全靠鄰居幫襯。母親亦被各類婦科疾病折磨得憔悴。她雖頻繁懷孕，但新生兒因瘧疾夭折。由于父母均疾病纏身，伊利亞斯的家庭境況極為窘迫。拉康認為，兒童心中想象的形象是個體理想的投射，而其家庭現狀顯然背離了他的理想期待。他在回憶中如此描述：“你不知道那地方有多差，有多糟?！盵2]因而，在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且需忍受父母痛苦袁號的處境下，他選擇了離家出走。盡管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他卻甘之如飴。

劉文指出，“自我是在主體與自己的身體之間所建立的想象性關系上形成的”[3]。由于父母并非理想主體，無法構成理想的想象性關系，伊利亞斯選擇離家出走。在被好心的德國農場主收養后，他找到了想象性投射的對象。這位德國農場主不同于多數將非洲人視為野蠻象征的德國人，在得知伊利亞斯被拐經歷后，他頗為憤慨并收養了伊利亞斯。農場主不僅傳授其勞動技能，還送年幼的伊利亞斯前往教會學校就讀。伊利亞斯成年后，農場主如同父親般為其規劃未來，并撰寫推薦信?；貞浧疝r場主時，伊利亞斯難掩話語中的愉悅：“我真的喜歡住在農場?！薄八L得像個學者，一個有學問的人，一個很內斂的人?！盵2]而當妹妹問及父親時，他僅能說出“咱爸身體不好”[2]。在農場主的影響下，伊利亞斯的自我認同逐漸成形一他將自己視為“文明的”德國人，對本土文化與本族人民漠不關心。他既不了解作為伊斯蘭教經典的《古蘭經》教義，也不熟悉禱告儀式，甚至對本國人民反抗德國殖民的起義亦知之甚少。此時伊利亞斯的自我認同完全依托于想象中的自我，本質上是一種誤認。

2.大他者下自我意識的異化

拉康認為，人并非遺世獨立的生物，人的成長過程與外界緊密相連。拉康將外界劃分為想象界、象征界和現實界三部分。“主體經過想象界的認同形成自我意識，又進入象征界建構起自我主體。”[4在拉康的理論中，大他者指的是象征界的符號秩序，包括語言、社會制度、社會規范和意識形態等外在環境。當時，德國殖民者在德屬東非殖民地宣揚其為非洲帶來文明的使者，從而實施伴隨文化入侵的武力征服。大他者作為連接個體與外界的媒介，直接反映社會認可與追求的方向。在社會大他者的影響下，不少底層民眾將德國軍人乃至德國人視為高高在上的存在。

伊利亞斯帶著農場主給他的推薦信，從德國返回故鄉桑給巴爾謀生。阿卜杜拉老師介紹他時如此說道：“他是莊園經理一一那位德國大老爺——的朋友。”[2]伊利亞斯聽到這般恭維之辭，雖表面以謙恭態度回應，內心卻自鳴得意，這體現了異化的自我之自戀本質在發揮作用。于是，在這類刻意抬高德國的話語中，伊利亞斯自我意識的異化愈發深化。

伊利亞斯無意回到不符合其理想欲望的家，態度十分堅決。朋友哈利法勸說他：“正好可以讓他們看看你已經取得不小的成績了呀?！盵]這句話喚醒了伊利亞斯的自戀特質，于是他決定回家探望。他返鄉時“身穿白色長袖襯衫、卡其色長褲，腳蹬一雙厚底的軟皮鞋”，“右手拿著一個帆布袋”[2]。這一身德國式穿著打扮與本地人截然不同，就連言談舉止也刻意模仿德國人般彬彬有禮。他有意讓家鄉人認可自己，而這一目的確實達成了：鄰居對他的變化震驚不已，稱“你穿得像個當官兒的”[2]；收養阿菲婭的家庭女主人對其穿著深感不安，因此對伊利亞斯格外禮遇；甚至阿菲婭的叔叔也一改往日態度，“眉開眼笑地與她哥哥握了手”[2]

在象征秩序的影響下，個體會無意識地遵循社會制度與規范，尋求大他者的認可?！白晕医柚谒硕Q生，依賴于他人而存在。”5在這種社會環境中，人們對德國人的畏懼與崇拜轉化為行動，使伊利亞斯的虛榮心獲得充分滿足，其自我意識的異化程度持續加深。他雖表面對非洲同胞客客氣氣，內心卻嘲諷他們愚味無知，對卡里姆好心提供的房間亦百般嫌棄。甚至在社交場合公開維護德國人，無視受苦受難的非洲同胞，將本族人視為野蠻無知的存在，為德國侵略尋找合理化借口。最終，在異化自我的主導下，他拋棄妹妹，選擇加入駐防軍為德國人作戰，并以此為榮。

語言作為大他者的載體，在象征界中取代鏡子成為主體自我認同的媒介。《來世》中，軍隊里的語言規訓更為顯著，進一步強化了伊利亞斯對德國文明的認同。主人公哈姆扎與伊利亞斯具有對稱性：二人加入德國駐防軍，擔任德國軍官的信號員。作者通過敘事技巧，以哈姆扎的軍隊經歷側面映射伊利亞斯的軍旅生活環境。軍隊里的護衛兵以言語嘲弄非裔為樂，將其稱作“狗娘養的”，教官亦稱他們為“豬”或“野蠻人”。德國軍官宣稱自己為非洲帶來文明，聲稱自身使命是“教化野蠻人”。社會規則、法律等大他者的外顯形式，通過語言這一核心媒介被個體內化。在符號秩序傳遞的意識形態影響下，伊利亞斯的自我異化持續加深。他在德國生活時，將名字改為德國化的埃利亞斯·艾森，自愿進入僅社會底層人群光顧的夜總會擔任歌舞演員，甚至加入帝國殖民聯盟，企圖協助德國人奪回殖民地。

二、混雜空間中的身份協商

霍米·巴巴指出，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特征融合將催生新的混雜身份，這種身份會對任何原始身份的權威性構成挑戰[。在此理論基礎上，“第三空間”概念應運而生。霍米·巴巴提出的第三空間是一種混雜且包容的場域，二元對立在此消解，文化差異的對抗性得以弱化。被殖民文化可在該空間內進行隱性抵抗，被殖民者亦能在此過程中完成身份的協商與認同。哈姆扎與伊利亞斯是小說中呈對稱關系的兩位主人公，他們的原生家庭均留給他們痛苦的記憶：伊利亞斯家境貧苦且環境臟亂，父母疾病纏身，缺乏親情關懷導致其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哈姆扎則被父母拋棄，被父親抵債給商人并遭受不公對待。脫離困苦環境后，二人皆參軍并擔任德國軍官的信號員。然而，二者結局迥異：伊利亞斯死于他所向往的殖民國家設立的壓迫性機構，而哈姆扎則尋得歸宿，相對安穩地度過一生。霍米·巴巴認為，對抗殖民的有效路徑是在一定程度上接納殖民文化，從而生成混雜空間并開展文化協商與對抗。伊利亞斯一味接受德國殖民文化并身體力行地模仿，未進行任何抵抗，其身份建構以失敗告終；哈姆扎則成功在混雜空間內完成文化身份的建構。古爾納有意將兩位主角塑造成相似角色，便于讀者進行對比。二者的人生軌跡暗含古爾納對處于身份困境的流散群體重構身份的思考一一建立混雜的第三空間，通過文化協商實現身份認同。

《黑皮膚，白面具》中，法農指出，黑人在殖民文化的霸權下會產生不可抑制的自卑感，他們會認為自身及所處的本土文化愚昧落后，而白人及西方文明則先進優越。在此心理驅使下，黑人會在潛意識中認同白人文化的優越性，并在個人意志驅動下模仿白人的穿著與行為，主動向白人靠攏。伊利亞斯的所作所為正是黑人內心自卑感的典型體現：他對家鄉桑給巴爾毫不掩飾厭惡之情，不愿提及父母，不愿拜訪老家，更對同胞出言不遜；但對德國卻懷有無限向往，視德國人為文明使者，將德國的侵略美化為傳播文明的必要條件，甚至不惜與非洲人對立，公開宣稱“德國人是值得敬佩的文明人，自從來到這里，他們做了很多好事”[2]。由此可見，在殖民話語影響下，他已在內心深處將非洲人與野蠻人等同，將代表西方殖民統治的德國與文明畫等號，自視為被“教化”的“文明白人”。第三空間的形成需以文化差異的混雜性為基礎，而文化差異本質是不同文化交流碰撞的過程。伊利亞斯的文化認同是單向的—一他對德國殖民文化頂禮膜拜，對本土文化卻棄之如蔽屣。因此，他未能在模仿中構建第三空間并找到身份定位，反而在西方殖民統治維護權威的過程中被不斷打壓，陷入“非黑非白”的認同困境。

與此相對，主人公哈姆扎在模仿過程中以本土文化為中心，并非如伊利亞斯般一味對以德國為代表的西方文化盲目推崇。這種模仿成為混雜性的產物，其行為構成對殖民文化的轉譯，“而這一轉譯過程又使權威本身及其代表性文本的原意遭到涂改，變得似是而非”[]。通過這種“轉譯式”模仿，哈姆扎建構起混雜的第三空間，削弱了殖民文化的權威性，使其得以在該空間內有效協商自我身份。

哈姆扎因生存所迫參軍。面對德國軍官的嘲諷話語，他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嗤之以鼻。他認為德國軍官的光鮮形象僅是對體面的維系，其流露的輕蔑態度與譏諷話語已暴露其德行本質。盡管他追隨的德國軍官對他頗為關照，且在長官教導下掌握了德語，但退役養傷康復后，哈姆扎并未選擇前往德國，而是回歸故鄉。他未被殖民話語“教化”，始終堅守本土文化身份，這為第三空間的成功構建奠定了基礎。

盡管哈姆扎深知西方文化存在殘暴無理的特質，但他也洞察到其中蘊含的文明要素。于是，哈姆扎在行動與思維中揚棄了傳統守舊的本土觀念，對德國文化進行選擇性吸納，成功構建了混雜空間。桑給巴爾地區民眾對德國文化大多持抗拒態度，這在醫療衛生觀念層面尤為顯著：阿莎太太不愿前往醫院就診，稱“她不想讓陌生男人用掛在脖子上的那種東西捅她”[2]；阿菲婭亦拒絕去醫院分娩，更傾向于在家生產。而哈姆扎則在兒子幼時帶其前往醫院接種政府推薦的疫苗，積極遵循衛生保健建議，使孩子得以健康成長，而非如當時多數孩童般夭折。他還積極鼓勵妻子阿菲婭到婦幼保健站學習新技能。哈姆扎既非盲目接受德國文化，亦非固執固守本族文化，而是通過有取有舍的文化策略，建立混雜的第三空間以協商自身身份。其身份具有流動性而非固化性，因此能夠擺脫身份困境，使家庭過上相對安穩的生活。

三、結語

作為知名的坦桑尼亞裔英國作家，古爾納在《來世》中展現了一戰前后在英國和德國殖民影響下東非人的身體與心理雙重困境：身體層面，多數人如哈姆扎般飽受戰爭與疾病摧殘；心理層面，許多人喪失歸屬感，陷入身份認同危機與未來迷茫。

本文運用拉康的鏡像階段理論，剖析主人公伊利亞斯的身份迷失機制，發現其異化源于以父母及身邊人為代表的小他者、以語言和社會規范為代表的大他者的交互作用。兩類他者的共謀，導致伊利亞斯認同德國的所作所為，將本族群體貶視為野蠻人。哈姆扎通過構建霍米·巴巴理論中的第三空間，形成混雜流動的身份認同，最終過上安穩生活。

在當代語境下，全球仍有諸多群體籠罩在后殖民陰影中：部分人如伊利亞斯般盲目追求西方文化認同，陷入自我意識異化與身份迷失；另一些則走向文化保守的極端。古爾納通過雙主人公對照，其作品旨在說明盲目逃離本族文化或全盤否定西方文化均非良策，唯有正視歷史現實，在文化混雜空間中重構身份，被殖民群體方能追尋更具希望的“來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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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