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視角下晉景公人物探析

【關鍵詞】《左傳》；晉國；晉景公【中圖分類號】K225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4.015【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4-0050-03

晉景公，姬姓，名猛，《竹書紀年》《史記》記載其名為據。晉文公之孫，晉武公（曲沃武公）的玄孫，晉國第二十六位君主，于魯宣公九年繼位，魯成公十年①逝世，共在位十九年。在《左傳》詳細描述的五場大戰中，郄之戰和之戰都發生在這期間，結局卻截然不同。多次戰爭反映了普景公善于聽諫，富有謀略，而在廣為流傳的戲劇《趙氏孤兒》中的晉景公卻是一個偏聽偏信，反復無常的君主，但回歸《左傳》，我們發現晉景公并非是非不分、聽信饞言之人。

晉景公，謚號為“景”?！墩f文解字》：“景，光也?！倍斡癫米⒃唬骸肮庹?，明也?！蹲髠鳌吩弧庹哌h而自他有燿者也’?！盵《逸周書·謚法解》：“由義而濟曰景，布義行綱曰景?！盵2]晉景公之前，其叔父晉靈公在位時荒淫無道，使晉國陷入卿族權力斗爭之中，國力持續衰弱，而其父晉成公被迫讓權于卿大夫，君權旁落。晉景公明確意識到國家的內憂外患，在晉成公的基礎上繼續對外戰爭，同時對內變革。

一、對外戰爭：拯救局勢，恢復戰力

晉景公繼位后爆發的第一場著名戰爭便是郄之戰，這場戰爭直接展現了晉國內部不團結帶來的慘烈后果?！蹲髠鳌酚涊d，魯宣公六年后，楚子接連伐鄭，晉國救鄭。宣公十二年，“晉師救鄭。荀林父將中軍，先穀佐之。士會將上軍，郤克佐之。趙朔將下軍，欒書佐之。趙括、趙嬰齊為中軍大夫。鞏朔、韓穿為上軍大夫。荀首、趙同為下軍大夫。韓厥為司馬?！盵3]細數晉國將領，既凸顯軍力強大又為后續戰敗埋下伏筆。同時，主將荀林父并不是來自趙、先、欒等強勢卿族，晉景公或有削弱趙氏勢力之意，但結果卻是不能服眾。聽聞鄭國已降楚，晉國將領內部就是否撤兵產生分歧，軍心渙散。身為主將的荀林父猶豫不決，組織凌亂，慌亂下令“先濟者有賞”，導致“中軍、下軍爭舟，最后舟中之指可掬也”[3]。這場戰爭，直接將普國的霸主地位拱手相讓，伯宗直言：“楚，天方開之，不可當?！?/p>

戰敗帶來的直接后果是清丘之盟僅有四國參與，但是我們從中可以看到晉景公決策之果斷，戰敗后緊急與其他國家訂立盟約維護本國的基礎勢力，且后續有討衛、討鄭之行為，有效制止晉國勢力的削弱。

其后，普景公明確判斷戰爭局勢，后續戰爭中穩步拓展實力，展現出他的軍事戰略才能。他沒有貿然進犯楚國，而是徐徐圖之，先滅狄穩固北方，再伐齊助魯衛以固霸主地位，繼而西擊秦國獲勝擴張勢力，最后聯吳制楚的同時緩和晉楚關系，為第一次晉楚弭兵會盟奠定了基調。

滅狄。狄族聽聞晉國郄之戰敗，又有先穀內應，公然背攢函之盟進攻普國?！妒酚洝x世家》曰：“先穀與翟謀伐晉”，《左傳》記載“赤狄伐晉，先穀召之”，雖描述不一，可以說確有其事。至宣公十五年，晉侯以“不祀，耆酒，棄仲章而奪黎氏地，虐我伯姬，傷其君目，恬其儁才，而不以茂德”五罪伐狄，派主將荀林父于曲梁大敗赤狄，滅潞氏、殺狄君并扶立外甥為狄君。此戰大大削弱了狄族的勢力，加強了狄普關系，緩解了外部沖突。次年，晉國又滅赤狄。由此，晉國實力大振，更是“晉頻滅赤狄，而春秋不復書狄侵伐，伯功可謂大矣”②。值得注意的是，兩次伐狄皆以荀林父為主將，或是因為晉景公認可其能力（時先穀已被鏟除），而非單純荀林父伐楚失利后的發泄。晉國滅狄，使中原北方免于威脅，晉國實力擴張。

伐齊?！蹲髠鳌沸吣贻d“晉侯使郤克征會于齊”，郤克受辱，兩次請伐齊均未獲允，而后普景公卻因齊君拒盟而執齊國三大夫，《補左氏義》言“皆為戰之張本也”。宣公十八年，普衛兩國伐齊。《左傳》雖言“晉侯伐齊”，吳閻生卻說是普侯“不欲動兵而萃不得”因而導致晉權掌握在卿大夫手中，家鉉翁亦說“普侯懦無立志，忽興師伐齊，亦足以聳聽”，二者都認為此次伐齊非晉君本意。而這次起兵，只是以齊晉結盟，齊公子入晉為質為結局，一是見晉國霸主實力未恢復，二是預示郤克之怒并未消解。于是成公二年，晉與曹衛等國敗齊侯于搴，七月盟于爰婁，要求齊國歸還汾陽之田以救魯、衛。

成公五年，晉與齊、宋、衛等八國盟于蟲牢。之戰，起自郤克之怒，而終至蟲牢之盟。普景公從最初不同意伐齊到支持郤克出兵，或非政權旁落，實乃有意為之，從之戰時晉景公任命郤克為中軍將得以窺見。第一次起兵，或許只是緩解大戰來臨的時間，做更好的戰爭準備?！妒酚洝份d成公三年“齊頃公如晉，欲上尊晉景公為王”，而“作六軍，賞案之功”也暗示我們這場戰爭或許就是晉景公授意，既消解郤克私怨、安撫魯衛，又迫使齊國臣服，達成增強晉國勢力與霸主地位的雙重目的。由此而知，普景公并非盲自聽從臣子的建議，他深知個人怨恨不足以作為攻伐的理由，而是以大局為重。但是一旦時機來臨，也會巧妙運用“子之怨”，使郤克與魯衛共伐齊。

制楚。雖然普國實力增強，依舊“畏楚國之眾”，不足以單獨與楚國抗衡。齊國歸順，打敗秦國，也是進一步削弱了楚國的勢力。魯成公七年，楚共王在位，但謀略不如其父楚莊王，恰逢吳國興起，申公巫臣又請求使吳，“晉侯許之，乃通吳于晉”。于是吳國強大：“蠻夷屬于楚者，吳盡取之”“通于上國”。另一方面，晉楚兩國有意休戰約好，于成公九年、十年各派使者結成友好關系。春秋末期，崛起之后的吳國在柏舉之戰中一舉攻破楚國都城，晉國不廢一兵一卒就削弱了楚國的勢力，以事實證明了普景公“聯吳制楚”這一策略的高瞻遠矚。

關于晉國的第二次稱霸，說法不一，有說是晉景公之時，有說是晉悼公之時，也有說持續至晉定公之時。無論哪種，普景公在位期間的滅狄、伐齊、制楚種種舉措成功拯救了郊之戰敗后晉國脆弱的局勢，恢復晉國對外戰力，為晉國的二次爭霸奠定了不可磨滅的基礎。

二、對內變革：滅卿集權，提攜人才

“趙盾弒其君”后，普人擁護普景公之父黑臀即位，為晉成公，因此“讓權于卿”，趙氏等世族勢力坐大。晉景公上位后，大力削弱公卿世族：滅先、趙氏兩大世家，將卿族的權力逐步收回到君主手上。又“作六軍”，使普軍成為天下編制最大、人數最多、實力最強的勁旅[4。值得注意的是，晉景公時期人才輩出，既有才干顯著的郤克、欒書，德才兼備的韓獻子、范武子等人內輔國政，亦有妙計頻出的申公巫臣等聯合他國，足以見得普景公的知人善任，進一步分散了各卿的權力，鞏固了君主的統治。

滅先氏。魯宣公十二年郄之戰，晉軍大敗，荀林父因之請死，“景公欲許之”，后因隨會諫言“殺之乃助楚”而拒絕了荀林父的請求，此處普景公及時聽取賢臣的諫言，避免了晉國損失人力。[5]但戰敗的罪人依舊需要有人來當，這是其一。宣公十三年，“赤狄伐晉，先穀召之矣”為其二。同年冬，晉人遂將郊之戰敗與清之戰歸罪于先穀，“盡滅其族”。倘若真是先穀一人的罪過，不至于先氏盡滅，何況戰爭慘烈的真正原因是荀林父無力服眾，且魏锜、趙旃皆未定罪。所以，歸罪于先穀或許只是晉景公尋找的定罪理由，他真正的目的其實是滅掉勢力太盛、罔顧軍令的先氏一族。至于為何不滅趙氏，許是他初登君位，勢力不足以撼動趙氏，只能徐徐圖之，等待時機成熟再逐步瓦解其他世族。

滅趙氏?！蹲髠鳌份d魯成公四年“晉趙嬰通于趙莊姬”，次年被趙同、趙括放逐至齊。八年，“趙莊姬為趙嬰之亡故，譫之于晉侯六月，晉討趙同、趙括”。《史記·晉世家》載“誅趙同、趙括，族滅之”，趙氏一族被迫退出晉國政治舞臺，獨留幼兒趙武一人。這件事，史稱“孟姬之饞”“下宮之難”，也是元代雜劇《趙氏孤兒大報仇》的底本。史家眾說紛繪，但滅族一事，絕非“原、屏將亂”一個原因。正如萬斯大在《學春秋隨筆》所說：“《史記》屠岸賈滅趙氏，其事未可全信，獨所云治靈公之賊以致趙盾者，確為可據。”[此戰被視為公室對卿族的首次重大勝利：普景公既借二人謀反的罪名清除專政世族，又為晉靈公被弒案做出政治交代，維護君主的尊貴地位。但是，晉景公滅族趙氏而獨留趙武且“復與之邑”，《史記》稱韓厥以“趙衰、趙盾之功\"規勸晉景公。難道滅族時就沒考慮到趙氏之功嗎？趙氏族滅，欒氏在其中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楊伯峻注曰：“當時晉侯、欒氏、郤氏，皆滅趙氏”，可見趙、欒斗爭尖銳。因此，筆者猜測，晉景公保留趙武封邑、存續趙氏卿位，實為制衡欒、郤等強族，警示其勿重蹈趙氏專權覆轍。

納人才，作“六軍”。在晉景公執政期間，晉國人才輩出而非一家獨大，晉景公制衡大族，發掘提攜人才起了極大的作用。荀林父、士會、郤克、欒書都曾作為中軍將領導戰爭。在不同的情況下任用不同的將領，考慮的不僅是將領的統帥能力，還有晉景公自己對形勢的判斷，以做出最好的決斷，也能更好地發揮晉軍的戰斗力。魯成公三年，晉作六軍，“韓厥、趙括、鞏朔、韓穿、荀雅、趙旃皆為卿，賞之功也”。獎罰分明，因勢利導，晉景公充分了解本國形勢與人才，一系列舉措有效鞏固了君主的實際領導地位，削弱了公卿的權力。但是，這也為后來世家之間的權力紛爭埋下了隱患。

三、人物評價：或褒或貶，立場不一

對于普國來說，魯晉景公在位期間，晉國國力得到提升，人才得到發展，為后續普國爭霸奠定了基礎。但是宋以降的學者卻對晉景公多有微詞，且《左傳》中也記載其不敬、不信等行為。

不信不義。魯宣公十八年，楚師伐宋，晉景公欲救卻因伯宗勸阻，遂派解揚詐稱“晉師將至”以疲楚耗宋?！洞呵镒罄C》評價：“以晉君之不信，跌出晉君之信，為楚、宋反照之筆?！雹邸堆a義》亦云：“見虞詐者獨晉人而，以發明圣人專罪晉人之義。”④站在晉國的立場上，郄之戰敗使得晉國元氣大傷，還未恢復又與楚軍對戰，必定負多勝少。而宋國又是本國同盟，不救則等于放棄同盟國而縮小勢力。這是一個兩難的問題，普景公在權衡之后使宋楚對峙，消耗兩方實力而后坐收漁翁之利，確實是最利于普國的做法。但對于宋而言，不能救而騙，此為不信不義。既降低諸侯信服度，亦破壞春秋聯盟秩序，故汪克寬直斥晉景公“會狄于攢函而不討陳，滅赤狄潞氏而不救宋，不可以言伯矣”?！蹲髠鳌犯d晉景公不敬魯君、強令魯國歸還汶陽之田于齊，及成公九年執鄭伯、伐鄭國等事，足見其因國力漸強而輕慢小國，而致“晉政舛矣”、失信于諸侯，為晉國留下禍端。

失刑、濫刑。宣公十三年，晉景公“歸罪于先穀而殺之，盡滅其族。君子曰：‘惡之來也，己則取之，其先穀之謂乎?！辈挥懼鲗⒅锒殰缦仁?，“使大惡漏網，晉侯于是為失刑矣”“以先軫之元勛，而不使有后。刑不已濫軟？”晉景公不僅沒有定荀林父等人的罪，還賜荀林父千室之邑，使趙旃為卿。與此對比，不免會認為晉景公的處理有失偏頗。但是，荀、趙后來屢建功勛，再聯系到他與公卿的權力博弈，與其說是濫刑，不如說是權衡權勢，盡量使普君的權力和晉國的利益最大化。事實上，縱觀景公舉措，我們能看到士會、士燮、宗伯等大夫的身影，且往往“晉侯從之”的納諫姿態，為能臣提供施展空間，亦維系了國內政治的良好態勢。

《左傳》“病入膏肓”的典故頗有戲劇色彩，晉景公之死亦富有傳奇性。晉景公并不是一個暴虐濫刑的君主，相反，在面對秦緩說自己生命無幾的時候保持冷靜，并稱贊他是良醫。但他又是一個矛盾的人，在桑田巫解夢說晉景公吃不到新麥后，“使甸人獻麥召桑田巫，示而殺之”，最后“將食，張，如廁，陷而卒”，又不能保持冷靜。或許是他更相信事實的描述而非縹緲的夢境，又或許是對死亡將近的恐懼而失控。

晉景公強迫魯國歸還汶陽之田、以強力壓制鄭國是其兩大錯誤，因而，站在春秋同盟的立場上，晉景公不敬且失信，確實不是一位道德高尚的君主。春秋之時，凡諸侯之死，皆稱“薨”，而左傳以“卒”字寫晉景公，褒貶寓于其中。但是，對普國來說，普景公是其歷史上值得褒揚的君主，“景公當世時晉國集中了一大批優秀的卿大夫，人才不竭是晉霸業不衰的根本原因……而晉景公用之有方，故能在敗中不亂方寸”[8]，也能在勝中把握局勢。立場不同，褒貶不同。但就其本身來說，瑕不掩瑜，大概算得上一位有謀略、善治理的明君，晉國能二次稱霸其確實功不可沒。

注釋：

① 以《左傳》中魯國時間順序為主，便于查看。② （日）竹添光鴻：《左氏會箋》第231頁引鄭箋語。③④⑤ 李衛軍編著：《左傳集評·二》“宣公十五年”條。⑥ 李衛軍編著：《左傳集評·二》“宣公十五年”條，引《左傳菁華錄》，引毛寅谷所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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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劉玉棟，劉劍翔.春秋時期：晉國，天下莫強焉[J].文史月刊，2020，（12）.

[5]劉晉梅.《史記·晉世家》人物研究[D].陜西理工大學，2020.

[6]（清）萬斯大著，曾攀點校.學春秋隨筆：卷八成公[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

[7]方朝暉編著.春秋左傳人物譜[M].：齊魯書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