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為攀是近年來極為活躍的“90后”代表作家,此次閱讀他以客家原鄉為底色的新作,很有感觸,然后“順藤摸瓜”,才真正深入了解到這位青年作家的漫長而曲折的寫作軌跡:他十九歲立志執筆,卻一度輟學,輾轉職場;先以先鋒與解構實驗鋒芒試水文壇,后又折返現實,深耕故土。終于,他以故鄉的“客家文化”為坐標,在虛構與真實之間勾勒出了他獨有的文學世界,刷新了我對“90后”作家的可能性的想象。正如他的同代作家肖千超對他的評價:“林為攀的敘述風格在其創作歷程中呈現出明顯的演變,從早期的實驗性探索和多元主題的融合,逐漸過渡到對特定題材的深入挖掘。特別是在其對故鄉上杭縣的深情描繪中,我們可以看到作家對自我身份和歸屬感的不斷探索。”在中國當代文學中,成果最卓著的其實就是“尋根文學”,但中國經歷了數十年的城市化歷程后,這種“尋根寫作”實則已經越來越罕見。
這篇中篇小說《時間靄》就是以福建客家山區“雞公嶺”為舞臺,在濃霧與梯田的層巒縫隙中展開一段僅歷時一個月,卻綿延出半個世紀鄉土記憶的母子故事。閱讀這篇三萬字左右的小說,我最強烈的感受是:林為攀在當代鄉土題材日趨模式化的語境里,仍然開辟出一條兼具現實力度與詩性張力的小徑。
首先令人驚喜的是,作為一位出生于1990年代的作者,林為攀并沒有被“代際經驗不足”束縛在青春敘事或都市日常里,竟能轉身扎進瀕臨荒蕪的客家村落,直面衰老、離散與歷史斷裂等沉重母題。小說從春節前夕寫到元宵節,看似短促,實則借“靄”這一持續的自然意象,把日常生活延展成一種近乎停滯的時間感:老鐘永遠走慢、霧氣遲遲不散、游子遲遲不歸。作者以冷靜筆觸捕捉到鄉村現實中最尖銳的痛點:土地拋荒、人口流失、贍養失衡與儀式空心化。這種現實感不是獵奇式的“故鄉采風”,而是把“當下鄉村”寫成“久遠歷史”,讓梯田的荒蕪與老母親的記憶錯位彼此映照,使今日的困境自然生出宿命的蒼涼。這一切,都顯示了作者對鄉村社會學與人類學層面有著根本性的敏感度,也證明了他邁出了年輕作者最難得的一步,敢于把筆伸進那沉重的衰老與死亡的暗色領域,讓寫作變得沉郁。
其次,就是他對方言的運用不是獵奇的,不是馬賽克般的裝飾,而是一種關于歷史進程的審美策略?!稌r間靄》中使用了大量的客家方言,譬如“嬢嬢”“涯”“汝”“赴圩”等,它們并未停留在風土點綴層面,而是承擔了雙重功能:一是賦形,二是斷裂。賦形意味著它為人物塑造和場景構建提供了聲口與質感;斷裂則指向一種更深的結構張力:林堯傳操作智能手機時的笨拙、川妹子用電子支付買菜時的嫻熟,與嬢嬢念念不忘“赴圩”與“現鈔”的慣性,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并沉淀進語言學中,成為這個時代的文化裂隙。作者并未刻意制造笑點或懷舊濾鏡,而是讓方言與普通話、電子詞匯并置,制造出若即若離的異質回聲。老一輩的話語越來越難以被下一代完整繼承,恰如老鐘的齒輪與手機的數字時鐘無法嚙合。因此,方言的真正意義并不在于“保留鄉土”,而在于揭示那個原有的鄉土社會正在“被失語”的過程。一旦讀者意識到這種“失語”,小說的敘事氣氛便不再是恬靜的鄉愁,而是一首緩慢卻無可挽回的挽歌。
第三個讓我難忘之處,是小說堪稱“霧化現實主義”的氛圍構建。作品大量使用象征與隱喻:霧靄、銹鋤、老鐘、火災、虎頭帽、彈珠……這些意象在非線性敘事中反復出現,既像夢境的蒙太奇,也像現實的裂縫。作者最巧妙的一筆,是讓前景與回憶交錯,使讀者無法區分“此刻發生”與“曾經發生”,這正契合了嬢嬢記憶衰退的主觀時間。其結果,是把母子二人困在一種“半清醒”狀態:他們像是做夢者,同時又是被迫旁觀自己夢境的清醒者。當老屋著火的一瞬間,熾烈的火光把霧靄燒穿,現實驟然清晰,卻也更顯殘酷。
此種“如夢似幻”并非炫技,而是為了呈現鄉村現實的某種“時間悖論”。傳統儀式仍在、族群記憶仍在,可它們已與真實的生產關系、倫理模式脫節,恍若殘存于夢。小說把讀者拖入這種搖擺不定的灰色時空:既是現實主義的殘酷,又是象征主義的朦朧。這恍惚與驚醒交替的感受,正是當下無數“空心村”在節慶時最普遍的精神體驗:熱鬧只是一陣短暫的煙火,散盡之后,廣袤霧靄重新籠罩一切。
總的來說,《時間靄》在題材選擇、語言策略與氛圍營造上都呈現出可貴的文學自覺與藝術抱負。小說用方言制造時代斷層、以霧靄和老鐘構建模糊時間,這些看似零散的手法被緊緊綴合,形成了一種溫柔又堅硬的現實感:溫柔在于它的詩意、它對嬢嬢固執尊嚴的體恤;堅硬在于它直面土地荒蕪、家庭失序與代際沉默的疼痛?;蛟S,真正動人之處在于:當霧靄散去,鐘擺仍慢,被時代喧囂遺忘的人們,在孤寂日常中卻依舊活著。那微弱而倔強的生命火光,讓小說的尾聲既憂傷亦不失余溫,而這正是《時間靄》留給讀者最深的余韻。在歷史中積累起來的時間霧靄與時代敲擊的鐘聲之間,人與人依然可能以緩慢、笨拙卻真切的方式相互扶持、彼此取暖,彰顯了生命與自然的那種本質關系。
小說最后一節非常短,但如散文詩一般,我反復讀之,極為喜歡,“林堯傳重上雞公嶺開荒,發現田埂邊長出了福壽螺卵,粉紅色,任何靄都蓋不住它的色彩。”卑微的生命正如那福壽螺卵,隱藏在不起眼的空間角落,但會繼續在大地上繁衍下去,生命的絢爛色彩才是對抗時間靄(也就是時間熵)的唯一方式。
可以肯定地說,在當下鄉土文學的版圖上,林為攀的聲音并不喧嘩,卻值得我們長久聆聽。
作者簡介:王威廉,文學博士,中山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教研室主任,廣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小說《魂器》《你的目光》《野未來》《內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倒立生活》等,文論隨筆集《小說家的聲音》《無法游牧的悲傷》等。另有意大利文版小說《行星與記憶》《第二人》以及韓文版小說集《書魚》在海外出版。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花城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華語科幻文學大賽金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意大利弗朗切斯科·詹皮特里國際文學獎等數十個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