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禎卿對杜甫的接受研究

【關鍵詞】徐禎卿；復古運動；杜詩；吳中文化；接受【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2.014【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2-0048-03

徐禎卿，與唐寅、祝允明和文徵明并稱“吳中四才子”。《明史》載：“（徐禎卿）資穎特，家不蓄一書，而無所不通。自為諸生，已工詩歌，與里人唐寅善，寅言之沈周、楊循吉，由是知名。舉弘治十八年進士。”①徐禎卿的人生以進士及第為界大致分為兩個階段。前期生活在吳中二十七年，深受吳中文化熏陶，其在吳中生活主要是求學、應試、交游、酬和等活動。后期及第北上開啟六年仕宦生涯，后加入李、何成為復古運動中的一員。王守仁《徐昌谷墓志》概括其為學：“昌谷之學，凡三變，而卒乃有志于道。”其一變在詩詞，“始昌國與李夢陽、何景明數子友，相與砥礪于辭章，既彈力精思，杰然有立矣。”②一般認為徐禎卿入京加入七子后，風格發生轉變。朱彝尊亦云：“迪功少學六朝，其所著五集，類靡靡之音。及見北地，初猶崛強，賦詩云：‘我雖甘為李左車，身未交鋒心未服。顧予多見不知量，此項未肯下頗牧’既而心傾意寫，營壘旌旗，忽焉一變。”③《明史》載復古領袖李夢陽的復古詩學觀：“弘治時，宰相李東陽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夢陽獨譏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非是者弗道。”何景明《海叟集序》：“蓋詩雖盛稱于唐，其好古者自陳子昂后，莫若季、杜二家…故景明學歌行近體，有取于二家，旁及唐初、盛唐諸人，而古作必從漢魏求之。”七子復古運動在“詩必盛唐”的詩學觀念指導下，主要的效法對象還是李、杜，徐禎卿也不例外。但徐禎卿短暫的人生中，大半都在南方吳中地域生活，身為南北方文化交融的士人，其詩歌創作相較于復古團體內部也有其個人特征。《二家詩選》言：“明自弘治以迄嘉靖，前后七子軌范略同，惟（徐）禎卿、

（高）叔嗣雖名列七子之中，而泊然于聲華馳逐之外。其人品本高，其詩亦上規陶謝，下摹韋柳，清微婉約，寄托遙深，予七子為別調。”⑥

一、日常生活的“私人化”書寫

私人化書寫包括精神領域的個體化思想，還有朋友交游、懷親思家等私人領域的活動。徐禎卿對杜甫的接受也體現在這兩方面。

首先，在思想上，唐代三教并行，佛道興盛的大時代背景下，杜甫的詩歌呈現思想多元化色彩，既有傳統儒士修身治平的觀念，也有佛教哲思和道教色彩。而徐禎卿生在明弘正年間，雖然吳中地區對科舉并不過于偏執，但從世俗評判上，科舉仍舊是衡量個人價值、社會價值的條件。徐禎卿受儒家傳統價值觀影響，追求“三不朽”，《復文溫州書》言：“期成一家言，以垂不朽。”可見其早期也是希望通過科舉來實現不朽的追求。徐禎卿弘治十八年及第，時已二十七歲，可見其科考之路并不是一帆風順的，也可窺見其“科舉情節”。此外，徐禎卿也深受佛教熏陶，吳中佛教興盛，袁景瀾《吳郡歲華紀麗》：“吳風佞佛”“僧房茶果呈清供，尼作陪堂善應酬野寺門關落照紅，歸看梅花忘路遠”。濃郁的向佛氛圍下，加上親朋好友涉佛，以及科舉不遇的失意，徐氏的詩歌中也記錄許多佛教事宜。如“西來為訪靈仙跡，并與禪家結晚盟”“香等閑照古堂虛，日午桐陰上井遲”等詩篇，作佛教《為僧明祥壽覺師偈并序》和《水陸道場示孤魂榜》兩篇。最后則是道教思想，《異林》一書所記載的神仙、方術、異人等故事體現出對道教的熱衷。

且有詩歌記錄慕道經歷，“懶將云鳥謁諸侯，偏喜名言接道流丹砂未向山中煉，仙決常于枕畔留。”《徐昌國墓志》則記載了向道之心：“正德庚午冬，陽明王守仁至京師，守仁故善數子，而亦沉溺于仙釋，昌國喜馳往省，與論攝形化氣之術。”

其次是私人化領域日常生活的描寫。“日常化”表現為“大量轉向日常瑣細生活中要詩料，詩歌成為其生活和生命的自然反映，以及詩歌語言的俗化，詩歌話語空間的地域化和私人化，詩人身份的下層化”等。有唱和集《太湖新錄》收錄與好友文徵明二人同題作《游洞庭西山詩》《游洞庭東山詩》共三十首。亦有《示弟》《和叔英懷西崦》《除夜與朱君叔英小集》《月下攜小兒小閨教誦詩句》《效閨中語三首》《女啐日》《先母諱日》《與孫生夜話》等書寫家庭內部空間的詩歌，語言相當質樸，感情真摯動人，常用俗語，詩風平易近人，充滿生活化氣息。

二、獨特意象構建“感傷化”詩境

徐禎卿吳中時期的詩歌中暗藏一種感傷愁緒。這或許是其悲苦的人生經歷相關，年幼喪母，《先母諱日》（二首）懷念先母，情真意切，無不展示出幼年失祜的影響。且家境貧寒，屢試不中，與家庭失和。《吳郡二科志》：“屢臺試不捷，父惡之。禎卿嘆曰：‘橋梓之間，正需和諧，今而及此，誠為可痛。且處囊脫穎，君子之常，何至蓬累步乎。’因感屈子《離騷》，作《嘆嘆集》。”在這樣的人生境遇下，其詩歌中總是蘊含感傷焦慮之情。“意象的選擇和組合是互通的，選擇是意象的前提，組合是意象的手段。”意象是詩人展示自我內心和精神的客體化表達。徐禎卿詩歌中的意象比較反復，通過分類分析，其中自然類的意象和身體類意象較多，如“雨”“煙”“病”“愁”“白發”等。以“雨”和“發”意象來舉例，徐禎卿不僅對意象選擇與杜甫重合度極高，表達的情感也極其一致。

自然意象中，徐禎卿和杜甫都實現了情與景的交融，本是自然現象的“雨”沾染人的感情也變得凄風苦雨，愁云密布。詩句中“雨”不僅是詩人的生存處境也與詩人的心境相關，將自身的感情外化于“雨”中。“風風雨雨，自然造成間隔，既是詩境也是畫境。”風雨等自然意象的選擇，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構建出朦朧感傷的氛圍。而“白發”既是歲月流逝，衰老的體現也是年邁多病、死亡逼近的預兆，二人都敏銳地感知個體生命的流逝，以及對衰老、生死等永恒問題的思考，這類意象頻繁出現使得詩歌充滿感傷氛圍。徐禎卿自評其詩歌：“哀苦親將字字論，宛然妻妾戀余恩。”以“孤妻怨妾”自比，詩歌內容多自傷，哀其不遇，充滿感傷。

三、“沉郁”與“清麗”并舉的詩風

徐禎卿前期一直生活在吳中地域，吳中文化對其影響從其詩歌中便可窺見。明代江南富庶，許多士人無意于科舉，他們“或隱或士，或長或少，雖窮達非一，盛衰非一，而歡然之趣，略無芥蒂”③，追求自由灑脫的生活情調，且吳中自然環境得天獨厚，吳中文人歷來對吳中自然風光贊嘆不絕，如《江南好》組詩寫江南四季美景，一年四季閑情愜意。如此美景加之好友在旁、游山玩水不亦樂乎。黃卓越先生認為詩人的創作風格和宗尚受地域環境影響很大，“內在起著軌導作用的還是地方性慣則，‘吳歙’的慣力潛入在一個更深的心理狀態中，影響著幾乎每一個吳中生活的詩人。”錢謙益評徐氏詩：“然而標格清妍，擒詞婉約，絕不染中原倉父槎牙募兀之習，江左風流，故自在也”?“禎卿體癯神清，詩熔煉精警，為吳中詩人之冠”。徐禎卿在吳中時期的詩歌從題材內容上講，以描寫女性、交游唱和、詠物題畫和山水詩為主，都展現出清麗散華的特征。以其創作的山水詩為例：“霜鐘流夜壑，曲澗入幽琴。”“桂子飄何處，邊鴻度有聲。”寫景善于抓住瞬間動態的自然景象，擅長捕捉瞬間美麗傾吐自己的心靈感悟，他的山水詩既描山摹水又傾注個人感情，具有抒情成分。徐禎卿前期的詩歌基本都是描寫身邊日常生活和景象，并沒有深入關注下層民眾和社會現實，因此其詩歌表達面不夠廣，只停留在關注個體層面，這也是此時詩風纖弱的原因之一。

《迪功集》是徐禎卿一生創作的匯總，但其“年三十調迪功，幽憂中，遂選平生所為文，曰《迪功集》”。徐禎卿后來重新選編《迪功集》，且收錄的多是及第后所創作的詩歌，其選詩的傾向也代表了其后期的詩學觀念。弘治十八年，徐禎卿進士及第，北上入京，開始其仕宦生涯，也就是其詩歌創作的后期。這一階段，徐禎卿生活環境和南北文化環境的差異，使得其詩風也隨之發生轉變。黃省亦言：“與先生締金馬之交，每聞品論輒終夜不寢，以思改舊矩，可謂奮力焦苦矣。”

下面通過分析《迪功集》中詩體和詩歌主題內容來探究其后期的詩學觀。從詩體上看，其詩體選擇后期以樂府最多，達50首，僅有6首不選；其次是五言古詩共68首，選49首，超過一半之多。以收錄最多的樂府題材為例，就題材內容來看，包括歌功頌德的《元會曲》《閻闔行》；宴樂歌辭《白纻歌四首》《槃舞歌詞》《將進酒》《鷂雀行》；自述少年意氣的游俠詩《游俠篇》《少年行》等。除此之外剩下的幾乎都是譏諷時事、關心國家戰事和下層民生疾苦的詩歌，如《猛虎行》借助“苛政猛于虎”的典故，直言統治者管理不善，宦官專政，猛虎當道，社會動蕩不安，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擬古詞七首》對君王荒淫無度，貪圖享樂而枉顧國家社稷的諷刺。《苦寒行》借樂府古題言北地條件艱苦，風沙大漠，經濟蕭條。

從徐禎卿《昌谷集》所選樂府詩歌題材內容來看，其后期已經走向“儒士化”，徐禎卿已經完成了從“士人”到“儒士”的過程轉變，詩歌寫作內容不止局限于個體的生活范圍，而是擴大到整個社會，尤其是看到民生疾苦，這使其詩歌復歸儒家傳統“雅正”的觀念，充分認識到詩歌的社會功能，其后期的詩歌創作已經繼承杜甫關心民生疾苦、譏諷時事的現實主義精神，并且具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人文關懷。

四、結語

徐禎卿對杜甫的接受受地域和文學取向的影響有其階段性特征，創作特征上看主要在日常的私人化描寫和意象選擇構建感傷化詩境以及二者共同構成的“沉郁”兼“清麗”詩風。從師杜的成因上看，徐禎卿對杜甫的接受在于學道匡世之心和雅正詩學觀念。徐禎卿身為明代南北文風交融的關鍵文人，其對杜甫的接受既受北方復古思潮影響，又保留吳中風格，融南北之長，成一家之言。

注釋：

① （清）張廷玉：《明史》，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7350頁。

② 范志新：《徐禎卿全集編年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77頁。③ 朱彝尊：《靜志居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63頁。④ （清）張廷玉：《明史》，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7348頁。⑤ 袁凱：《海叟集》卷首《海叟集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5冊，第539頁。⑥ 永璿編：《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730頁。⑦ 袁景瀾：《吳郡歲華紀麗》，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53頁。⑧ 閆秀卿：《吳郡二科志》，四庫全書存目從書本。⑨ 陸粲：《仙華集后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74冊，第588頁。⑩ 黃卓越：《明中后期文學思想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9頁。①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367頁。? （清）張廷玉：《明史》，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4476頁。? 鄭善夫：《少谷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十六。? 崔秀霞：《徐禎卿詩歌轉變與其在前七子中的地位》，《語文知識》2008年第4期。? 史小軍：《論明代前七子的儒士化》，《文學評論》200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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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沈德潛.明詩別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6]王士鎮.二家詩選[0].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徐禎卿.迪功集[0].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8]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9]范志新.徐禎卿全集編年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