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發白帝城,唐,李白,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孩子們的早讀聲將我的思緒帶回了五年前。
第一次帶班,心里有根“雜草”
新生入學儀式上,我站在班級隊伍的最前面,努力將隊伍整理成一個方方正正的形狀。一個男孩站在離我右胳膊不遠的地方,和同齡人相比,他顯得又高又壯,在揮舞手臂調動氣氛時,我的手肘總會不小心掃到他的腦袋。或許由于力度不大,他一直也沒躲閃。這是我和小博之間的第一次“互動”。那天,孩子們第一次進入小學校園,我也是第一次帶班,彼此的心情都很復雜,焦慮與興奮交織在一起,擔憂與向往匯聚其中……
這些孩子里,我對小博的印象最為深刻,不僅因為他的身高,還有他與眾不同的遲緩。他好像對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趣,眼皮總聾拉著,整個人像朵曬蔫了的牽牛花。我在小博身旁大聲說話,他沒有任何回應;同學們興奮地跳起來看節目擠到了他,他沒有反應;輪到我們方隊走到攝像頭前揮手致意時,他依然沒什么表情。整場活動中,有的孩子笑得露出滿口白牙,有的張大嘴巴哇哇地哭,唯獨他始終毫無波瀾,跟其他小朋友形成了強烈反差。
開學第一個月,我在班級里數次講安全、講班規、講剛升入一年級的他們應該注意什么。這天,我講到了正義、善良、平等,說老師會平等地喜愛每一個小朋友。說到這句話時,我不自覺地停了一會兒,看向小博。我知道自已說謊了,我的確很喜歡這個班的孩子們,但實際上不太喜歡小博,這個總是慢一拍、格外顯眼的小博。他總在老師重復兩遍指令之后才開始行動;在其他小朋友都學會打飯后,還是很容易把餐盤打翻,吃飯時也常常弄得滿臉都是;每次跳繩時,他總是先將繩繞過自己再若有所思地跳一下。在當時的我看來,他的很多行為都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公開課、走方隊等集體活動中,我都不太希望他處在顯眼的位置。逐漸地,小博似乎成為我心里的一根“雜草”,我總想將他“修整”得不那么突出。

我們的“阿虎”
一個涼爽的午后,窗外飄著淅瀝的小雨,我在班里給孩子們講述一個名為《阿虎開竅了》的繪本故事。故事里的阿虎是一只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小老虎一一不會讀書、不會寫字、不會畫畫,甚至很長時間里不曾說過一句話,吃起東西來還邀里邀遏。阿虎爸爸非常擔心他的未來,媽媽卻說:“沒關系,阿虎只是開竅慢一點。”他們給了阿虎一個寬松的空間,允許他自由自在地成長。經過一個完整的四季,正如媽媽說的那樣,阿虎開竅了!他能很出色地完成各項任務…講著講著,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小博,現在的他真的太像開竅前的阿虎了。一些孩子在我講述的過程中就盯著小博,發出了“嗤嗤”的笑聲。我擔心小博內心受傷,嚴肅地批評了他們,但其實自己心里也忍不住想:我們的“阿虎”什么時候能開竅呢?
這個繪本故事講完后,小博有了一個外號一一阿虎。“阿虎來啦”“阿虎又灑湯了”“阿虎又掉隊了”…雖然我有過直接的制止,這樣的話還是不時出現。小博依然半牽拉著眼皮,我不知道那時的他在想些什么。
一次語文課后,我看到許多孩子在為剛學的課文配圖,主題是“睡著了的媽媽”。我走到學生中間,看到了“五顏六色”的媽媽,有的嘴巴旁有顆痣,有的蓋著美麗的被子,有的戴著大得出奇的項鏈。小博看到我走近了,草草地在本子上畫了兩筆,我湊近一看,紙上是一個穿著長裙的女性背影,她的長發顯得有些潦草。我問:“你怎么沒畫睡著了的媽媽呢?”他微微抬頭,縮了縮脖子,沒有回應。他總這樣,一副對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在乎的模樣。菜湯灑到地上了,他不急;同學嘲笑他動作做不好,我比他還氣。運動會上走不好方隊我留他單獨練習;廣播操的動作不到位,我利用課余時間幫他糾正。但無論我怎么說,他都半睜著眼,沒有半點回應。又不是智力上有缺陷,也不是出不了聲,怎么就能一直不吭聲?怎么就和“扶不起來的阿斗”一樣?我幾乎沒了期待,可內心又十分希望小博能做得出色、得到別人的贊許。這種復雜的情緒常常縈繞在我的心頭,于是跟他較上了勁,也跟自己較上了勁。我關注他每次計算上的錯誤,反復地教,他也配合地反復練。我們一起練后總結、總結后再練,雖然他依然不說話,但類似的倔強似乎使我們之間達成了一種無言的默契。
一天下午,他走到我面前,攤開的手心里是一個皺巴巴的紙團。我接過來打開:“趙老師,我想跟‘伱’(寫錯了字)說。我媽媽不在我家,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每次總是打電話,可我見不到她。”我又喜又驚,喜的是他終于能和我溝通,驚的是我和小博家長溝通過多次,卻一直沒了解到這個信息。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用紅筆在下面笨拙地安慰了幾句,之后繼續帶他練習計算、字詞,陪他練操。
那天之后,小博開始以寫信的方式跟我交流,看著他七扭八歪的字體,我覺得還挺可愛。我知道,我走近他了,他信任我了。然而,后續因為其他工作,我沒再帶著小博繼續練習。坦誠地說,也因為過了很久沒多少起色,我沒再優先考慮這件事。隨著共同練習的中止,小博給我寫的信也少了。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開竅的“阿虎”與仍需成長的我
我對小博的徹底改觀在一個雨天,那時他已經三年級了。
這天,我在班里組織了一場比賽:誰在規定時間內能準確無誤地完成答題任務,誰就是冠軍。比賽結束后,我收到了小博久違的一封信:“趙老師,其實我假期里每天都在練習。”結果出來后,小博居然拿到了滿分,成為冠軍。我不遺余力地表揚了他,表達了對他進步的肯定,其他孩子聳起肩膀奮力地為他鼓掌。我看到他一直半睜的眼晴睜得大大的,這好像是我們第一次看到他完全睜開的眼晴。我笑了,他也笑了,大家都笑了。
幾天后我才知道,小博信里說的練習不止計算。我注意到他的跳繩開始變得靈活,做起操來也沒那么別扭了,吃飯時也能保持個人和餐桌的整潔了。小博逐漸變得開朗起來,只是與我的交流仍不算多。
一堂美術課下課,我路過教室,看到黑板上的標題我的媽媽。我翻了翻收在桌子上的作品,有點擔心又有點心疼:小博該怎么畫呢,他總見不到媽媽終于翻到他的作品,畫中的媽媽嘴巴右下角有顆痣,這時我心想,跟我還挺像呢。上衣比較普通,一條黃色的束腳褲上,繡著一個小山丘。我突然想到,上學期曾有一陣子,為了方便帶孩子們練操、走方隊,我常穿一條黃色束腳褲,上面也有類似的小山丘。想到這兒我又看了看畫,鞋子上有只小豹子,也是我那段時間常穿的。看到畫中人手上提著一頂大大的遮陽帽,我更加確認了:“這畫的不就是我嗎?”我脫口而出,抬起頭正好對上小博期待的自光。我走過去,摸了摸小博的頭,他笑了,笑得很好看。后來,小博有越來越多的“光輝事跡”,他組織同學們跳繩、喊口令、搬送班級公物幾乎成了常事。他的表達越來越流暢,動作越來越利落,也越發受到同學的信任。班級里發生矛盾,一些孩子第一時間找的可能不是老師而是小博。看到他越來越燦爛的笑容,我的幸福感也越來越強。
教育是雙向成長的過程,在靜待花開的守望中,教育者與受教育者可以共同完成對自我的超越。思緒回到眼前,我聽到孩子們響亮的聲音:“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我突然感覺,這句詩也適合用來形容我和小博的心境。時光不負有心人,我對小博恨鐵不成鋼的急迫、小博持續很久的“無效”練習已然過去。在第一次帶班的過程中,我教育了小博,小博也教育了我。
下班后收拾桌面,我看到書立里夾著一封好像放了很久的信。它是兩層的,外面一層七扭八歪地寫著:趙老師收。這個筆跡我再熟悉不過了,打開它,里面寫著:趙老師,阿虎開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