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恩師高北溟不為人知的家庭往事

1981 年10 月，汪曾祺回到闊別四十二年的家鄉(xiāng)高郵，卻未能見到自己的恩師高北溟及其家人，經(jīng)打聽才得知老師一家早去了鎮(zhèn)江，他把對老師的無限思念和尊重寫進了小說《徙》。這是一部探討知識分子命運的短篇小說，講述了晚清到民國時期，談甓漁、高北溟、高雪三代知識分子想要走出縣城，展翅高飛，卻因時運不濟，被迫困在老家教書的故事，刻畫了他們想要自由、追求理想而不得的悲劇宿命。

《徙》可以算得上是一篇紀實性小說，里面的人物用的大多是真名。小說中有一副對聯(lián)—“辛夸高嶺桂，未徙北溟鵬”，直接嵌入了高北溟的名字。桂花生長在高嶺上，只有經(jīng)過云露的滋潤才能顯得更加美麗；還沒有遷徙到北溟的大鵬鳥，雖然有無比高遠的理想和抱負，也難掩徙而折翅、理想落空的無奈和遺憾……

“先生之澤遠矣”

高北溟是汪曾祺小學五年級至初中二年級的國文老師，也是他最尊重的一位恩師。汪曾祺受高北溟影響最深，恩師“為人正直，待人誠懇，清高而從不與世俗合污，終生勤奮”的高標品格，為汪曾祺一生的立身和為人樹立了榜樣，正如《徙》中所言：“先生之澤遠矣?！?/p>

汪曾祺在散文《我的小學》《我的初中》里都提到過高北溟，而《徙》則可以算得上是一篇紀實性小說，里面的人物用的大多是真名。高北溟名鵬，其名和字出自莊子《逍遙游》，“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足見其志向非比尋常，是欲借力好風、飛徙北溟的一介讀書人。故標題為《徙》，實則影射了高北溟欲徙未徙、徙而折翅的跌宕起伏的一生，揭示了他在無奈中渴求廣闊世界而終無所得的人生悲劇，而這種悲劇在其女兒高雪身上得到了重演。

高北溟出生于1893 年，自幼喪父，家境貧寒，祖上三代都是讀書人，卻都沒能考取功名，只能靠當塾師維持生計。高北溟師從地方名師談甓漁。談甓漁，原型楊甓漁，乃高郵“楊八房”中的“楊三房”進士楊芾之子，名遵路，字由之，號甓漁。楊甓漁出身名門望族，亦系當時高郵文壇的領(lǐng)軍人物。

高北溟是楊甓漁幼時好友的兒子，兩人形同父子。楊甓漁教高北溟讀書不收學費，幾乎是傾囊相授，他很看重高北溟：“北溟之鵬終將徙于南溟。高了，不敢說。青一衿（秀才），如拾芥耳?！痹诶蠋煹奶釘y下，高北溟果然不負眾望，在十六歲那年考中了秀才。

然而，高北溟考中秀才的第二年，科舉制度就被廢除了。心存大志的他，忽然一下子沒了前進的方向。在他百無聊賴的時候，他的世交孫石君（汪曾祺三姑父，《徙》里的沈世君）給他指出了一條“明路”：考師范，去教書。這看似平坦之路，其實也荊棘叢生。他與同事在學問志趣上相差懸殊，顯得清高孤僻。他生活貧困，但仍不失精氣神，帶有文人的氣質(zhì)，不與一般人交往。

面對這樣的環(huán)境，高北溟試圖以斷絕各種社會關(guān)系來逃避——不宴請客人，不參加同學聚會，不和同事聊天，只是全身心地投入教學工作。當教學有成之時，他又以為自己可以展翅高飛了。他的安守本分，堅守氣節(jié)，不料卻引來同事的敵意相向。這時，他的靠山被排擠走了，理想的工作隨之旁落。當然他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愿望，也無法實現(xiàn)了。一是為老師楊甓漁出書，二是讓女兒高雪上大學。甚至因籌款出版老師的詩稿，耽誤了女兒高雪的前程。

高北溟是一位優(yōu)秀的國文老師，偏好講解歸有光的文章，他在一個學期里，集中講授了《先妣事略》《項脊軒志》和《寒花葬志》等佳作。歸有光在唐宋派（明朝嘉靖年間出現(xiàn)的一個文學流派）中散文造詣極高，擅長用樸素的語言描繪平凡人的日常生活。他的文章“無意于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語之外”，這種質(zhì)樸而不失情感的表達方式，令汪曾祺深感受益。

高北溟勤奮好學，學識卓越，在高郵有一定的影響?？箲?zhàn)期間，高郵出了一名抗日英雄飛行員萬鈺，犧牲后葬在高郵公園，墓碑碑文就是高北溟所書。以前有個詩社叫南社，是一個曾經(jīng)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文化團體，高北溟是南社成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有個嚶鳴詩社，他也是成員。

每個人都有多副面孔，被人看到的未必是他最真實的一面，高北溟的內(nèi)心世界可能連家人都不知曉。高郵戰(zhàn)役后，許多原本對共產(chǎn)黨持觀望態(tài)度的知識分子和地方精英，紛紛投入新政權(quán)的建設(shè)中，有些人則看不清形勢，選擇了一條錯誤的路，高北溟就是其中一位。1945 年底，高郵第一次解放前夕，高家舉家遷居鎮(zhèn)江，第一站去了大港。那個時間到鎮(zhèn)江的人很多，各個階層的都有。汪曾祺的父親汪淡如也是那個時候去了鎮(zhèn)江，在醫(yī)院謀得一份眼科醫(yī)生的工作。

高北溟到大港后，從1945 年底到1953 年這段時間，斷斷續(xù)續(xù)做了幾年老師，先后在諫壁農(nóng)校、黃墟廟小學和黃絲灣小學任教，中途他還回到高郵工作了一段時間。高北溟于1968 年悄然去世，享年七十五歲。

高北溟的心事

汪曾祺在《徙》中提及，除了為老師著書，高北溟最大的心事就是“女兒高雪的前程和賀婚事”。于是，在小說中，汪曾祺著重寫了高雪和高北溟的女婿汪厚基之間的凄美愛情故事。

汪曾祺與汪厚基是親戚，又是近鄰，兩家走動比較多。汪厚基也是高北溟頂喜歡的學生，被夸“絕頂聰明”。高北溟滿以為這個學生會升學，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沒承想，汪家決定讓他學中醫(yī)。高北溟聽說后，廢書而嘆，連聲說：“可惜，可惜！”

汪厚基學了幾年中醫(yī)后，便在東大街上賃了一間房，掛牌行醫(yī)了。他英俊倜儻，衣著入時，看起來不像個中醫(yī)，倒像個大學畢業(yè)生。也許沾了“神童”名譽的光，請他看病的人還不少，因此收入頗豐。家里也覺得叫他學醫(yī)這一步走對了，接下來，該考慮他成家的事了。

汪曾祺在《徙》里說：“汪厚基該成家了，來保媒的一年都有幾起。汪厚基看不上，他私心愛慕著高雪。他倆是小學同班，兩家住得也不遠。上學，放學，天天一起走，小時候感情就很好?！备哐┥蠋煼度昙墪r，他曾托人到高家去說媒，結(jié)果是委婉的推托，因為高雪的心氣很高，她想飛出去。

高雪是高北溟的掌上明珠，高北溟在外無論受多大的委屈，回來看看這個“歡喜團”氣也就消了。她要什么，高北溟都依她。只有一次例外。高雪初三畢業(yè)要考高中，想將來到北平上大學，而高北溟執(zhí)意要她考師范。高雪拗不過父親，還是去蘇州讀師范了。在學校里，她堪稱?；ǎ瑯訕映錾皇菍τ谮呏酊F的追求者并不上心。

師范畢業(yè)后，高雪病了，得了“癆病”（肺結(jié)核）。這病在地方上很是忌諱，卻成就了汪厚基。汪厚基每天來給高雪看病，高雪也很感激他。經(jīng)過汪厚基的精心診治，高雪的身體一天一天地好了起來。高雪病愈后，就在本縣的小學教書。她一邊教書，一邊補習功課，準備考大學。但接連考了兩年都沒有考取。第三年又逢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她所向往的大學都遷到了四川、云南。她想冒險前往，遭到全家人的激烈反對，便只好在這個小城困著。

高雪的歲數(shù)一年比一年大，該嫁人了。對于那些向她獻殷勤的，她一個也看不上。汪厚基又托媒人說了幾次，都被委婉拒絕。但禁不住汪厚基的“窮追猛打”，又在父親的高壓催促下，高雪最終同意和汪厚基結(jié)婚?；楹蟮纳钍制届o，汪厚基待高雪體貼到不能再體貼。然而，高雪并不快樂，她的笑容總有點兒凄涼。半年之后，她又病了，得的是“憂郁癥”。病了半年，百藥罔效。高雪日漸消瘦，還是郁郁而終了。臨終之前，高雪曾深情地對汪厚基說：“厚基，你真好！”

汪厚基比汪曾祺大七八歲，汪曾祺曾耳聞目睹了汪厚基與高雪羅曼蒂克的悲情絕唱，可憐高雪想飛，終究沒有飛得出去。在小說中，汪曾祺將汪厚基藝術(shù)化到了極致，人性也臻于完美。而現(xiàn)實中的汪厚基，有過一段婚姻且膝下還有一對兒女。原配仲氏的兒子叫汪柯，女兒叫汪涓。高雪在世時，生一男孩，取名萱，但不幸早殤。汪厚基八十三歲去世，繼室戚寶英一直與女兒汪洛生活在一起，去世時九十九歲。高北溟的外孫高峰（高北溟二女兒高冰之子）曾回憶：“20 世紀60 年代末，出于生活所迫，她（戚寶英）竟操起彈弓彈起了棉花，擔負起全家的生活重擔，我仍然清楚地記得戚寶英彈棉花的場景。”

鮮為人知的故事

小說之外，高北溟家有很多鮮為人知的故事，其中有一些，顯然與《徙》存有較大的出入。

實際上，高北溟膝下不只有《徙》中高冰和高雪兩個女兒。高北溟的妻子一生先后生了十四個孩子，長大成人的僅四個女兒。

大女兒高玉，字溫如，名如其人，性格溫婉如玉，不溫不火，很有耐心。她沒有去學校讀過書，一直在家做母親的幫襯。高北溟是一介儒生，“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觀念根深蒂固。為了彌補沒有兒子的缺憾，高北溟曾經(jīng)在他的學生中為高玉物色過一個女婿，不幸高玉二十出頭還未成婚就因病過世，全家悲痛不已。為此，高北溟在靈堂上親擬挽聯(lián)：“欲哭無淚，欲訴無辭，我為汝千百事打算終成一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憐我數(shù)十年忙碌誰慰老懷？”來吊唁者無不為之動容。

二女兒高冰，字清如，出生于1916 年，比汪曾祺大五歲，算得上是汪曾祺的學姐。她聰明漂亮，好學不倦，但個性倔強。家庭環(huán)境造就了高冰男孩子般的性格。用高峰的話說：“外公外婆從小就把她當男伢子養(yǎng)，所以她比較有主見，有擔當?！痹谀莻€年代，女孩子都要裹小腳，高冰也隨世俗裹了一段時間，但很快就毅然決然地放棄了。高北溟讓她從小飽讀詩書，去別人家做家教也常帶著她，高冰仿佛是個跟班的書童，小學、初中時成績出類拔萃。為了省錢，她聽從父親的意見，報考了位于鎮(zhèn)江的省立師范學校。高冰在省立師范讀書期間，各方面都表現(xiàn)出不同尋常的優(yōu)秀，所以校長趙思伯非常賞識她，她畢業(yè)后就由趙思伯直接推薦到他的家鄉(xiāng)鎮(zhèn)江大港去教書。

高北溟因大女兒招婿未能如愿，招婿入贅的心思就落到二女兒高冰身上。高冰后來嫁給了高峰的父親王皋言。事實上，王皋言是獨子，入贅于理不合。這事能成，在于當時的媒人做了個“串媒”：跟王家講是娶媳婦，與高家講就是招女婿，兩邊都留有新房。于是，待到第一個兒子問世時，跟誰的姓就引起了極大爭論。后來，高冰的前兩個兒子（王鎮(zhèn)、王杭）和一個女兒（王秀）隨父姓，后兩個兒子（高潮、高峰）隨母姓。他們兄妹幾個的名字都是外公高北溟起的。

高北溟的晚年生活也較慘淡。高冰自奉甚儉，年輕的時候就不好打扮，穿戴極其簡樸，雖只有少量的行頭，卻被學生譽為最有風度的女教師之一。在學校食堂，她總挑丙菜買，把從嘴上省下的錢按月足額分別寄給父親和在外地上學的子女。高冰的晚年生活過得異常平靜溫馨，生活條件好了，子女們也都成才了，且對她十分孝順。她開始專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讀書、烹飪、裁剪，學什么精什么，實現(xiàn)了她年輕時一直期盼的“蘭房靜坐”。

高北溟最小的女兒高露，生于1935 年，一生從事教育事業(yè)，直至退休。目前年屆九十，居住在鎮(zhèn)江。提起這位小姨媽，高峰說：“小姨是我的啟蒙老師。我小學在姨媽的復式班上學，當時學校只有她一人，幾十個小孩，四個年級，每堂課每個年級講十多分鐘，語文、算術(shù)、音樂、體育都是她一人?！备呗队袃膳蛔?，其中一個女兒也隨外公姓了高。

也曾起飛過的高雪

高冰性格外露，在反右傾運動中曾被開除出教師隊伍，下放農(nóng)村監(jiān)督勞動三年。從此，高家生活一落千丈，現(xiàn)實中的高雪，并非一直不得志。高北溟三女兒高雪，人長得漂亮，聰明伶俐，心氣也高，集高北溟的寵愛于一身，十指不沾陽春水。她一心想考高中、讀大學，也想出國去印度尼西亞，但還是遵守高北溟的意愿去了江蘇省立師范。高雪最擅長的是音樂，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學校的舞臺上，畢業(yè)后應聘到南京鼓樓小學教書。該校是國民政府直屬機關(guān)附屬學校，薪酬高，每個月有八十五塊大洋，而普通學校的月薪只有八塊，同是教師的高冰當時的工資也只有三十五塊。由于高雪歌唱得好，當時的國民政府中央廣播電臺還曾播放過她唱的歌曲。高雪，應該說是已經(jīng)飛出去了！

然而，高北溟一心想把寶貝女兒留在身邊，且為了實現(xiàn)他招婿的心愿，他準備將高雪許配給自己的高足汪厚基，但當即遭到高雪的極力反對，高雪的母親也是敢怒不敢言。老實說，汪厚基雖家道殷實，人品也好，但沒有學歷，僅是個學中醫(yī)的郎中而已，高雪嫁給汪厚基顯然是虧了，而且是去做他的“補房”，這對高雪來說，實在難以接受。但高北溟認為汪厚基家境不錯，人也聰明好學，老實可靠。在他的堅持下，高雪不情不愿地嫁了過去。

雖然汪厚基對高雪一往情深，但心高氣傲的高雪一直感到很委屈?，F(xiàn)實與理想的落差，讓她適應不了，她一次次地糾結(jié)，一次次地絕望，自殺傾向顯著，患上了當時很難治療的“憂郁癥”，也就是抑郁癥。結(jié)果，這樁包辦婚姻害了高雪，這是高北溟自己釀成的悲劇。

高峰是高家最小的孩子，卻也看到了三姨悲劇的根源：“活潑開朗的三姨，遇到外公給他的婚姻，應該是很痛苦的。她不像我媽那樣頑強，最終得病去世了。我媽因外公外婆一直將她當男孩子養(yǎng)，所以成就了她的堅韌個性。我媽的心態(tài)非常好，處事坦然，所以能活到虛歲一百歲。媽媽在世的時候，每當談及三姨，就潸然淚下，妹妹本沒有什么事，是嫁到汪家后才得那個病的’。高雪去世后，汪家領(lǐng)走了汪萱，孩子沒有了媽媽，見不到外婆，后患病死了?！?/p>

楊甓漁引領(lǐng)高北溟成為一代名師，高北溟又傳承給了自己的后代。高北溟的四個女兒都是教師，高峰的父親王皋言畢業(yè)于上海大廈大學，曾在鎮(zhèn)江師范任教，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曾創(chuàng)辦過諫壁農(nóng)校，之后一直在丹徒縣大港中學任教。高峰的大哥從南京工學院（今東南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甘肅，中途做過教師，二哥是教師，姐姐也是教師。真可謂“教育世家”。

“辛夸高嶺桂，未徙北溟鵬?！笨蓢@高北溟和他的女兒們雖沒有飛出去，但他的后人飛出去了，他的學生汪曾祺飛出去了，他們都如鯤鵬展翅，飛得很高很遠。

《尋找南河》

在《尋找南河》中，

魚禾將自己置于泥水滾燙的世俗百相，

去體察、了悟，

作品中迷人的細節(jié)因此有了洞穿人心的能力

魚禾的散文有自己的句法結(jié)構(gòu)，生命哲學的思辨意味隱形但有效，向真和深逼視的抒情個性極強，為蒼生尋找心靈歸屬的沖動力大無窮。于是，地上人，天下事，萬物皆備于我。

一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中華文學基金會理事長、著名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