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夢

沒有哪個人，會像柳軒那樣，魂牽夢繞想去城市生活。

可是柳軒缺偏偏調到我們這所偏僻的學校來了。這學校因為“很山”，被人稱為“庵堂里”。他原本在鎮上的中心小學，據說是被“踢”出來的。那一年，他已28歲，還沒找到對象，被調來這里，無異雪上加霜。

但柳軒似乎對原來的學校并沒有怨言，反倒說是自己的原因。我將信將疑。但在其后的共事中，發現柳軒雖然自視教書神圣，也很想把學生管好教好，但有點類似孔乙己的糊涂。生活上也一樣，往往眼高手低，威信難樹，還被學生背后叫外號。

后來時間不長他就惹了幾次麻煩。一次沖動打了學生，被家長找麻煩；另一次酒后踹破教室木板門，把女生嚇得尖叫。讓人哭笑不得。

但他骨子里有著農家子弟的善良，也有“知識分子”的立場，沒多久，我們就打成一片了。他視我為親弟，工作生活上，都會盡所知所能幫我，熱心地教我一些自認為正確的“秘訣”。他還迷戀文學，愛讀魯迅，有時寫點激情四射的文字。

然而，這些都不是柳軒最惹人注目的，柳軒最讓大家驚奇的是：他把進城并在城里找個有“正式”工作又美貌的妻子成家，當作最大的、非實現不可的夢想。這個夢想，他不僅掛在嘴邊，還會寫在紙上，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日日重溫。

他清楚地知道，實現夢想，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先想辦法調進城，再憑借在城里工作的條件找城里的對象；另一種是，先找到城里的對象成家，再以照顧家庭為由設法調入。

兩種方式并行不悖，同時實施。

實施第一種方式的主要做法是，把包括自己父母在內的所有近親屬和旁系親屬全部捋一遍，看看有沒有人能幫上忙。

結果還真有收獲，發現有位時任市某局局長的，是扯絆親戚。他于是設法結識，登門造訪，歷經數次。無奈對方非在對口部門，能力也有限，再說經過接觸也對他不太“放心”，所以似乎發揮不了作用。

實施第二種方式的做法，就是頻繁奔走活動，廣撒網，勤請托，試圖有收獲。

經常是騎著自行車，往返于學校與鎮上、鎮上與市里、學校與市里等，十幾、二十、三十公里地往返跑。見各種各樣的人，送各種各樣的情（禮），吃各種各樣的飯，進行各種各樣的交談……

但收效似乎不大，進展不佳。他內心煎熬。家里人擔心他打單身的焦慮也與日俱增。每次去他家，都分明能讀出父母眉宇間的憂戚。

兩年過去，還是“外甥打燈籠”。而我已調離那所學校，無法再陪伴他。

沒想到，就在半年后，事情發生了“轉機”。他經人介紹，跟一位在市里某大型企業工作的女職員處上了。

結婚儀式很快舉行，我高興地去參加喜宴。看到身材高大、皮膚白皙、舉止得體的新娘，不由深深地為柳軒歡喜，也祝福。

然而，事情并不如祝福的美好。

婚后半年，晴天一個霹靂，柳軒的妻子病了。不是一般的病，是精神分裂癥，且屬遺傳類型。因為是間歇發作，婚前沒有暴露。

顯然，女方對他隱瞞了病史。

但是，又能怎樣呢？那個年代，處理婚姻家庭問題，是人道至上，他又是那么善良的人，而且妻子已懷上了孩子……

發病接二連三，不得不中止上班，長期休養。妻子的單位領導開恩了，準許柳軒辦理調動，調到妻子所在單位。

柳軒終于如愿以償，圓了進城的夢。進的是銷售科，福利待遇不錯。就是打理家務和照顧妻女辛苦一點，有妻子娘家人的幫助，倒還湊合著過。

一晃幾年過去，我離開老家到了南方。就這樣，跟柳軒斷了音信，只是偶爾會想起他。

時光荏苒。轉眼20多年過去，推算柳軒應該已退休了吧。情動于中，下決心打聽他的情況。

我把找他的事跟在老家的一位舊同事說了，拜托他一定要幫我找到柳軒，或打聽到他的下落，把他的聯系方式給我。

不料同事說：“柳軒？你不知道？早就不在啦……”

我一時懵了，半晌沒出聲，悲傷和沉重攫住了內心。

原來，柳軒因人不“活泛”，終于被所在科排擠出來，到了另一個下屬部門打雜。妻子生病花銷很大，為補貼家用，他開起了摩的載客，起早貪黑，風雨無阻。一個雪天，摩的滑倒在路中間，后面的卡車跟得緊，碾壓過來，乘客沒事，他自己卻……

為了追求城市生活的夢，柳軒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沒想到結局竟是如此。

所幸的是，聽說女兒沒有遺傳媽媽的病，健康平安地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