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鄉賢作為傳統鄉紳治理的現代轉型主體,其角色功能的動態變遷是理解中國鄉村治理現代化的重要切入點。本文通過系統梳理近20年國內文獻,發現新鄉賢的功能定位經歷了從“文化象征”到“多元賦能”的范式轉換,研究了傳統鄉紳時期、現代化進程中鄉賢功能的消解與斷裂時期以及新鄉賢當代重構時期的鄉賢角色內涵及功能嬗變,同時從政策驅動、資本交互、技術賦能、文化認同4重維度剖析新鄉賢角色功能變遷的驅動因素,建構更具解釋力的分析框架,為鄉村振興戰略提供理論支撐。
關鍵詞:新鄉賢;角色功能;變遷;驅動因素
1 問題提出
鄉村振興戰略的全面實施標志著中國鄉村發展進入系統性重構階段,新鄉賢作為兼具傳統倫理基因與現代治理能力的主體,其群體崛起與功能轉型成為學術界關注的重點。隨著城市化進程加速,鄉村社會面臨“空心化”與治理效能弱化的雙重困境,國家通過《關于加快推進鄉村人才振興的意見》等政策,將新鄉賢納入基層治理體系,試圖彌補行政化治理的不足。這一政策導向催生了新鄉賢群體的復興,其角色功能從傳統鄉土社會的道德權威逐步演化為復合型治理主體,在鄉村治理、文化傳承與經濟發展中發揮樞紐作用。然而,新鄉賢的角色功能并非靜態存在,隨著城鄉融合深化與技術變革加速,其內涵與外延持續演變:從“道德教化者”到“資源整合者”的功能擴展,從地緣性權威到“線上-線下”聯動的行動邏輯轉變,均體現出鮮明的時代特征。這一動態變遷過程亟待系統性理論闡釋。
本文旨在系統梳理中國社會關于新鄉賢角色功能變遷的研究成果。通過歷史性視角回溯新鄉賢從傳統鄉紳到現代治理主體的轉型軌跡,揭示其功能擴展的內在邏輯;同時從政策驅動、資本交互、技術賦能、文化認同4維度剖析新鄉賢功能變遷的驅動因素;此外,通過整合多學科視角與文獻案例,本文彌補現有研究的碎片化缺陷,為深化新鄉賢理論研究、優化鄉村振興實踐提供參考。
2 新鄉賢角色功能的歷史嬗變
2.1 傳統鄉紳的角色功能定位
“鄉紳”一詞的出現,最早可以追溯至東漢時期,指的是在鄉村中具有號召力、個人品德能夠成為民眾楷模的人。到了明代,“鄉紳”一詞逐漸流行,通常用來泛指那些退休回鄉居住的官員。進入清代后,擴展至離鄉賢達,并代表由科舉士子、文化地主、退隱官吏及宗族長老構成的特殊階層,在地方自治事務中享有很大威望、特權和統治階級權力,但不具備“官”的身份,可以說其身份介于官民之間[1]。雖然其中少數人可能曾掌握過一定的權力,但整體而言,他們始終處于封建社會的“清議派”和統治集團的“在野派”地位。
鄉紳階層作為中國封建社會特有的一個群體,在傳統鄉村社會中扮演了多重角色,他們既是文化教育的推動者、地方事務的管理者,也是民眾利益的維護者。古代鄉紳多是有學識的士人,明代王陽明強調“鄉紳為教化之本”,《禮記》記載其主持“庠”“塾”傳播倫理教化;鄉紳承擔公共事務管理職責,清代魏源《江南水利全書》顯示,水利工程多依賴鄉紳組織,《荒政要覽》記載其主導義倉賑災;鄉紳階層還扮演官民緩沖角色,如《巴縣檔案》記載嘉慶年間鄉紳集體請愿減免賦稅,既協助官府征稅,又維護村民利益。故傳統鄉紳在國家與社會之間獲得了雙重合法身份,從而成為鄉村社會的實際治理主體,既維系皇權統治,又保障基層秩序,構成“皇權不下縣”治理模式的重要支撐[2]。
2.2 現代化進程中鄉賢功能的消解與斷裂
傳統鄉賢權威依托宗法共同體與差序格局的穩定性而生成,但在現代化轉型語境下,工業化與城市化的疊加效應使鄉村陷入“雙重脫嵌”困境:一方面,經濟理性驅動青壯年精英形成“高技能-低黏性”的流失特征,導致治理主體真空化[3];另一方面,儒家禮治體系因代際斷裂與記憶消解,喪失文化整合功能。賀雪峰基于田野觀察提出,農村社會可以說是熟人社會,熟人社會的行動邏輯與公眾社會的行動邏輯差別很大,因此當鄉村社會由“熟人社會”向“半熟人社會”轉型時,依托血緣、地緣關系的非正式治理機制因主體缺位與信任耗散而效能遞減,具體表現為倫理教化的儀式空間萎縮、糾紛調解的權威認同弱化,最終誘發鄉村自治能力的結構性退化[4]。
從空間政治經濟學視角審視,城鄉二元結構的制度性張力進一步加劇了治理資源的非均衡流動。在此過程中,鄉村精英在“經濟機會-社會資本”的推拉機制作用下,形成以城市為目標的單向度遷移潮,導致鄉村治理陷入“精英流失-治理失能-發展滯后”的惡性循環[5]。值得注意的是,這種主體真空化并非簡單的治理參與者數量減少,而是意味著地方性知識傳承者、社會網絡組織者等關鍵角色的系統性缺失。
破解上述困境亟須構建適應現代化發展的新鄉賢制度,融合傳統與現代治理理念,創新鄉村治理體系,為鄉村持續健康發展注入新活力。
2.3 新鄉賢的當代重構
2.3.1 新鄉賢角色內涵的擴展:從“道德權威”到“多元能力者”
傳統鄉賢的合法性根植于科舉功名與儒家倫理構建的“道德權威”,本質是鄉土“禮治秩序”的維系者。然而,在鄉村振興戰略的推進下,新鄉賢的角色內涵已突破單一道德符號,轉向“多元能力者”的復合型定位。這一轉型既源于鄉村治理現代化的現實需求,也受到城鄉要素流動與數字技術賦能的深刻影響。
經濟能人成為新鄉賢的核心身份標識。資本下鄉背景下,返鄉企業家通過合作社、現代農業項目重構鄉村經濟生態。例如,黃祖輝在浙江的實證研究表明,新鄉賢通過“企業+農戶”模式整合分散土地資源,推動鄉村從“生存型經濟”向“發展型經濟”躍遷,技術專家的角色被納入新鄉賢的能力譜系。數字鄉村建設中,電商運營者等群體,借助互聯網工具打破城鄉信息壁壘,成為鄉村產業升級的技術樞紐。新鄉賢通過挖掘鄉土文化符號,重塑鄉村文化認同,將傳統民俗轉化為文化旅游資源,實現文化資本向經濟資本的創造性轉化。
這種“道德-經濟-技術-文化”多維能力的整合,標志著新鄉賢從“倫理象征”向“實踐主體”的轉型。其權威來源不再依賴傳統儒家倫理的“文化賦魅”,而是基于資源整合能力、技術創新水平與社會網絡資本的“理性化賦權”。
2.3.2 功能定位的轉型:復合型治理體系中的角色分化
在“鄉政村治”制度框架下,新鄉賢群體通過非制度化渠道深度嵌入基層治理體系,其政治功能的發揮呈現出復合型治理特征。作為基層治理的協同參與者,新鄉賢憑借在地性知識優勢與鄉土權威,在政策執行層面發揮著重要中介作用:通過建立鄉賢理事會等協商機制,有效化解土地流轉、環境整治等政策執行阻力,顯著降低基層治理成本,如蘇南地區借助該機制成功調解征地矛盾。這種多維度協同機制既彌補了科層制治理的結構性缺陷,又在治理現代化轉型中呈現出角色分化的演進特征。
3 新鄉賢角色功能變遷的驅動因素
新鄉賢作為鄉村振興戰略實施中的重要主體,其角色功能經歷了從傳統道德權威到現代治理主體的多維轉型。筆者從政策驅動、資本交互、技術賦能、文化認同4維框架,結合2018—2023年政策文獻,揭示新鄉賢角色功能變遷的驅動邏輯。研究發現,政策驅動構建制度合法性,資本交互激活資源整合效能,技術賦能重構行動空間,文化認同塑造價值內核,4重動力在城鄉融合背景下形成協同演化機制。
3.1 政策驅動:制度環境重塑下的角色賦權
鄉村振興戰略(2018~2022)通過《關于加快推進鄉村人才振興的意見》等政策文本,將新鄉賢納入基層治理體系。制度性賦權體現為3重機制:其一,人才引進政策通過稅收優惠、項目扶持等工具吸引外出精英返鄉,如浙江省通過實施“鄉賢回歸”“萬名鄉賢助千村”“鄉賢文化建設”“鄉賢善治安村”“鄉村振興鄉賢示范”“鄉賢好故事”6大工程,有效促成新鄉賢群體再生,激發了鄉賢在鄉村振興中的主人翁精神和主力軍擔當[6];其二,治理創新政策賦予新鄉賢協商議事權,廣東佛山的“鄉賢議事廳”制度使其在村級決策中發揮咨詢功能[7];其三,公共服務購買政策通過項目制將新鄉賢組織納入政府合作伙伴。這種“嵌入式賦權”既延續了傳統鄉紳的調解功能,又通過現代治理技術實現角色制度化轉型。
3.2 資本交互:雙重資本融合驅動的功能擴展
在城鄉要素雙向流動的現代化進程中,新鄉賢通過社會資本與經濟資本的交互轉化機制,實現了從傳統資源協調者向現代要素整合者的功能躍遷。其社會資本的在地性優勢表現為依托地緣、親緣網絡形成的資源吸附效應,如江蘇溧陽鄉賢聯誼會通過激活校友會等非正式關系渠道成功引進外部投資,這種“強關系-弱制度”的運作范式有效彌合了正式制度的柔性不足[8]。然而,資本交互驅動的功能擴展亦衍生出結構性張力,李祖佩揭示的“精英俘獲”現象表明,部分新鄉賢可能通過資本控制形成利益壟斷,這亟待通過嵌入民主監督機制實現資本增殖的規范化轉向,從而在效率提升與公平保障的動態平衡中維系鄉村治理的可持續發展[9]。
3.3 技術賦能:數字空間重構行動范式
在數字化轉型浪潮中,新鄉賢的行動范式因技術賦能發生結構性變革。數字技術突破地理邊界重構其影響力生成機制,短視頻平臺通過算法推薦使鄉土文化獲得跨地域傳播勢能,如曾億武研究的抖音“鄉村合伙人”計劃成功培育眾多新鄉賢成為農產品帶貨主體,實現傳統權威向流量資本的符號轉換。技術滲透更深層次改變著資源整合方式,江西構建的“鄉賢云平臺”依托大數據分析精準匹配技術供需,促成多項現代農業技術轉移項目落地。與此同時,區塊鏈等新興技術推動鄉村治理過程透明化轉型,浙江部分鄉村將智能合約技術嵌入鄉賢參與的項目監管,使資金違規使用率下降,技術剛性約束與鄉賢柔性治理形成互補效應。
3.4 文化認同:價值重構中的角色調適
在鄉村文化價值系統的重構進程中,新鄉賢的角色調適呈現出傳統倫理傳承與現代身份建構的雙重張力,其文化認同的演進邏輯體現為價值符號的創造性轉化與主體性再生產的動態平衡。傳統鄉賢文化中的“修齊治平”理念通過制度創新實現現代性轉換,如浙江推行的“鄉賢道德銀行”將孝善行為量化為可存儲、可兌換的倫理資本,使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鄉土倫理實現符號互嵌。文化認同的再生產不僅重塑了新鄉賢的行動倫理,更通過傳統基因與現代元素的創造性結合,為鄉村振興提供了兼具文化主體性與治理有效性的價值支撐系統。
4 結論
新鄉賢作為鄉村振興戰略中的關鍵行動者,其角色功能的變遷深刻反映了中國鄉村治理現代化的復雜邏輯。從傳統鄉土權威到現代復合型治理主體的轉型,既是國家治理體系在基層的延伸,也是城鄉要素重組與社會資本再生產的必然結果。研究表明,新鄉賢的功能演進呈現顯著的“制度-資本-技術-文化”四維驅動特征,政策賦權使新鄉賢重塑其行動合法性[10];社會資本與經濟資本的交互轉化激活了新鄉賢整合資源效能,但精英俘獲風險需要制度性制衡;數字技術協助新鄉賢重構了鄉村治理空間;新鄉賢文化認同的創造性轉化實現了傳統倫理與現代治理的價值耦合。然而,新鄉賢角色身份仍面臨多重張力,未來研究需進一步深化對新鄉賢“混合型權威”的學理闡釋,構建兼顧治理效能、社會公平與文化傳承的協同機制,為鄉村振興提供可持續的內生動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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