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受教育權民事司法救濟路徑探析

中圖分類號：D9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1573（2025）02-0031-08

一、問題的提出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教育法治事業取得了重大成就，教育立法由空白到初步成型①，形成了符合我國實際的教育法律體系并在此基礎上不斷發展完善。同時，教育司法受理范圍逐步擴大，類型涵蓋了刑事訴訟、民事訴訟與行政訴訟等不同種類的訴訟。②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要堅持全面依法治國③，在實現教育法治的過程中，實現和保障受教育權是關鍵環節。

受教育權是受我國憲法確認和保障的公民基本權利之一，即任何公民均享有接受教育的合法權利。但目前我國學界對受教育權的內容存在分歧。一種觀點認為，公民受教育權的內容應當包含受義務教育權、平等受教育權、終生受教育權以及恰當受教育權④;另一種觀點認為公民受教育權的子權利包含學習機會權、學習條件權、學習成功權。③不難發現，無論從何種角度對受教育權內容進行劃分，能否受教育、受何種教育都是受教育權的核心，因此可以將受教育權的內容劃分為平等受教育權及受合適教育權。平等受教育權意味著公民在接受教育時有被平等對待之權利，即公民在接受教育時不應因其年齡、身體缺陷、經濟狀況、民族、宗教信仰等差異而被不平等對待。此處所述接受教育時不僅指人學時，還包括人學后參與學習時以及完成學習結束教育時，同時此處的平等對待也不是指形式上的相同，而是實質上的平等。例如為盲人提供專門的盲文教育，為體育特長生提供體育訓練方面的教育，從而實現公民受教育權的實質平等。受合適教育權是指公民有接受符合自己需要之教育的權利，也即公民可以選擇自己接受何種程度、何種方面的教育，例如公民可以在滿足條件時自由選擇學習的專業與方向。

無救濟則無權利，該種“救濟”即是保障“第一性權利”實現的“第二性權利”。因此，為了實現公民的受教育權，提供完善且合理的受教育權司法救濟必不可缺。諸多受教育權司法案件揭示了我國在民事私法領域對受教育權進行保護時存在的不足，因此，從受教育權的性質辯駁入手，厘清受教育權的理論基礎，探明受教育權的司法救濟路徑，即如何適用民事司法救濟手段保護受教育權是非常必要的。

二、受教育權的性質辯駁

關于受教育權究競是權利還是權利與義務的混合體，其在私法領域是否應得到更多的保護等，長期以來我國學界對此存在種種爭議，因此，厘清受教育權的性質是解決受教育權諸多問題的前置性條件。

（一）權利抑或權利與義務的混合體

關于受教育權的性質歷來存在爭議，其爭議點主要集中在受教育權是公民的權利抑或權利和義務的混合體？第一種觀點認為受教育權僅僅是一種權利，如果認為受教育權既是權利又是義務，則會使權利理論發生混亂。①其認為，所謂權利，即公民自身有選擇做或不做的自由，而義務則意味著公民必須做，如果不承擔義務則會產生法律上的損益性后果，即法律責任，這證明權利與義務二者本身是相互對立的，在某領域內賦予公民做或不做的自由就意味著不能對公民做出的選擇施加法律上的損益性后果。另一種觀點認為受教育權本身既是權利也是義務，其理由在于，公民有接受教育的權利和義務，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憲法》）第四十六條、《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以下簡稱《義務教育法》）第四條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以下簡稱《教育法》）第九條做出的明確規定。② 部分學者認為受教育權兼具權利屬性與義務屬性，并且隨著教育階段的不同，兩種屬性的占比也有不同。③結合法律規定與法理分析，一些學者認定受教育權的權利屬性與義務屬性并存較為合理。

從現有的法律規定來看，大部分法律對受教育權的規定都表述為公民有受教育的權利和義務，例如《憲法》第四十六條第一款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受教育的權利和義務。如何理解法律規定的受教育權的義務主體是判斷受教育權性質的關鍵，此處存在兩種看法。第一種觀點認為，受教育權的義務主體并非是享有受教育權的權利主體本身，如徐繼敏認為，“公民受教育權的義務主體應當是國家，國家的義務是舉辦各種學校、發展各種教育設施、鼓勵各種組織興辦學校和解決教育領域的各種糾紛。”④即法律規定中的義務主體另有他人的合理之處，因此，義務教育中的“義務”是指國家有義務為保障公民受教育權實現提供適當的條件，例如法律規定實施義務教育，不收學費、雜費。綜上，作為權利主體的公民并非是受教育權的義務主體。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此處的權利主體與義務主體集于公民一身，法律的規定即意味著受教育是公民的義務。這種觀點符合慣常的表述習慣與現行法律法規的規定。首先，對于主語的省略通常建立在主語一致的基礎之上，因此按照表述習慣，此處權利與義務的主語都應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即公民享有受教育之權利的同時也負有受教育的義務。其次，從現行法律法規的規定與內容來看，至少在義務教育階段，這種教育帶有明顯的強制性，如《義務教育法》第二條、第四條之規定均詳細闡明了義務教育的義務主體。③足

見受教育權的權利主體與義務主體集于公民一身。

從理論上分別分析受教育權的權利屬性與義務屬性可以發現二者各有不同特點，共同完成了受教育權的架構。從名稱上看，受教育“權”是一種權利，權利屬性一直貫穿于受教育權內容中。此外，權利體現為他者的義務，受教育權在權利屬性方面類似物權，即權利主體以外的主體負有不侵害權利主體受教育權的不作為義務，其積極性表現在公民主動接受教育，消極性表現在受教育權帶有的防御性，公民受教育權的實現需要國家、政府、學校以及其他個人對公民受教育權的“不侵害”來實現。但同時部分主體也負有輔助受教育權實現的義務，如國家需要為公民受教育權的實現提供合適的條件，再如適齡兒童、少年的父母或其他法定監護人應當依法保證其按時入學接受并完成義務教育。世界上最早提出公民有接受義務教育權利的法令是1619年德意志魏瑪邦公布的《學校法令》，該法規定父母應送6＼～12歲兒童人學，否則政府將強迫其履行義務。上述權利主體以外的主體所負有的義務揭示了受教育權的權利屬性，故而受教育權的權利屬性毋庸置疑，國家、父母等其他主體應承擔的義務同樣毋庸置疑。

與此同時，受教育權也具有義務屬性，這種義務屬性在義務教育階段尤其明顯。受教育權的權利屬性與義務屬性占比在不同階段具有流動性，受教育權本身包含著一種選擇權，存在選擇的空間意味著公民在此領域享有自由，這種“自由”的特性在脫離義務教育階段之后更加明顯，例如公民有權利選擇是否接受高等教育。但在義務教育階段，與其他階段（如高等教育階段）相比，公民負有必須接受教育的義務，這是公民行使受教育權權利屬性之前提，此時受教育權體現出的選擇性與自由性受限較多，而義務屬性較為明顯。

綜上所述，從我國關于受教育權的法律規定以及受教育權內部屬性的分析不難看出，認為受教育權僅是一種權利與我國現行法律存在相斥之處，也無法解釋義務教育階段體現出來的強制性與必要性，故認為受教育權同時具有權利屬性與義務屬性更為合理。

（二）受教育權的民事法律保護之必要性

長期以來，受教育權在憲法與行政法等公法領域受到的關注較多，這是由于其公權屬性較為明確，但在民事領域，對公民受教育權進行司法救濟時存在著將受教育權納人民事領域的合理性不明的問題，即受教育權在民事領域中地位不明確，這導致了對受教育權進行民事司法救濟時經常遇到阻礙，因此，明確受教育權受民事法律保護之必要性，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因素。

目前，我國學界多認為受教育權僅是公法領域內權利，理由是受教育權并沒有在民事領域內得以明確規定，這一看法實際上忽略了受教育權受民法保護的必要性。受教育權作為憲法設定的權利，是一種原則性、宣誓性的公權，但對其進行保護需要進一步在部門法中進行轉化，提供更具有操作性的規定。① 因此，受教育權作為一種公權并不與民事法律的保護相沖突。同時，受教育權民事侵權問題并非不存在，反而數量較多，②要在民事領域對受教育權提供相應的救濟即意味著對其受民事法律保護的承認。陳運華認為，“即使受教育權在我國目前民事立法中未被列舉為一項獨立的人格權，但依照我國現有的民事法律規定，受教育利益亦屬于民法未明定化、類型化為權利但應受法律保護的人格利益，受教育權也應當屬于一般人格權所概括的民事權益。”③因此，受教育權受民事法律保護具有明顯的合理性。

三、受教育權司法救濟不同面相的厘正

“救濟”一詞意指修正不當行為，彌補因不當行為侵害而造成的損失。所謂受教育權的司法救濟，即當公民接受教育的合法權利因受到不法侵害而減損或無法實現時，公民有權通過司法途徑尋求對其受教育權的補救以及對其權利損失的填平。不同層面的司法救濟相互之間不應重疊，但對于受教育權的保護是相輔相成的。

同時，合并審理是針對同一層面問題進行的簡化，法律規定的附帶訴訟也只存在于刑事訴訟附帶民事訴訟之中，而目前在通過司法救濟保障受教育權實現時，存在司法救濟路徑不明的情況。例如冒名頂替上學事涉多方主體與諸多法律關系，事關學生被錄取的相關行為屬于行政行為，相關主體自然應該作為行政主體參與訴訟，因此對該主體提起的訴訟應是行政訴訟；冒名者對被冒名者的侵權是民事侵權，兩者是平等主體，故對冒名者提起的訴訟應當是民事訴訟。不同層面受教育權司法救濟路徑的明確有利于嚴格區分受教育權受侵害時行政行為侵害相對人權利的內容與民事侵權法律關系，具有實體法與程序法上的雙重意義。

（一）各層面受教育權司法救濟特點與關系

對受教育權所受侵害進行司法救濟涉及的層面主要包括行政層面、民事層面與刑事層面，不同層面司法救濟的特征呈現差異化，在適用上存在著互斥性，但在對保障受教育權完全實現上，三個層面又呈現出互補性。厘清不同層面司法救濟之間的關系可以明確受教育權司法救濟的路徑，以便更好解決受教育權司法救濟的部門主管問題。

首先，行政層面受教育權司法救濟的顯著特征是一方主導型法律關系，基于行政領域主體不平等的特點，該被訴行為必須是由行政主體作出的、具有外部性的、影響相對人權利義務的行為，例如若學校規定學生應當按時上課，不按時上課則視違規程度在評獎評優時予以扣分，此時學校并非是作為行政主體作出的行政行為，因此不屬于行政層面受教育權司法救濟的范疇。同時，受教育權司法救濟在行政層面的責任承擔體現為行政主體對公民個人承擔的相應責任，當給相對人造成損失時則需通過國家賠償進行補救。

其次，民事層面受教育權司法救濟最顯著的特點是在法律關系中當事人雙方基于平等地位，這是由民法中的自愿原則推出的，基于民法意思自治的要求，法律關系中的當事人之間不可能有一方居于支配地位。同時，民事層面受教育權司法救濟責任主體的責任承擔也是面向公民個人的。

最后，不同于民事責任、行政責任的承擔是面向公民個人的，刑事層面司法救濟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刑事責任的承擔是面向國家的，這種責任的承擔明顯與其他層面的責任承擔區分開，但刑事責任的承擔與行政責任、民事責任的承擔相互之間又是不可替代的，作為不同層面之間的責任，刑事責任的承擔并不排斥也不能替代其他層面的責任承擔。

（二）受教育權司法救濟路徑判斷

基于上述對不同層面受教育權司法救濟的特點探究，可以從兩個維度來認識它們之間的區別。從責任向誰承擔角度，可以區分刑事司法救濟與其他層面的司法救濟;從侵權者身份角度，可以區分行政司法救濟與民事司法救濟。因此判斷路徑為：首先判斷責任向誰承擔？當責任是向國家承擔時，應尋求刑事司法救濟;當責任是向公民個人承擔時，則應將目光轉向行政司法救濟與民事司法救濟。在進一步選擇行政司法救濟還是民事司法救濟時需要判斷侵權者的身份，當侵權者作為行政主體侵權時，應選取行政司法救濟；當侵權者與被侵權者是平等主體時，則應選取民事司法救濟。

四、受教育權民事司法救濟的實體法進路

目前《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的涉教育條款側重于規范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主要針對私法領域的教育問題， ① 但規定較為分散，也沒有對受教育權進行系統規范，因此在民事領域侵犯受教育權時，如何承擔責任、承擔何種責任并不明確。基于上述對受教育權在民事領域受保護必要性的探討，可以借助人格權保護對受教育權的民事司法救濟提供法律依據與歸屬。②關于受教育權在民法領域的司法救濟，主要問題集中在具體規則適用上。首先，能否將受教育權受侵害具體到《民法典》“人格權編”的某個權利之下進行救濟？如能否將冒名頂替上學從而侵犯受教育權以侵犯姓名權為由進行審理。其次，民法領域內對受教育權的救濟應當采用何種歸責原則？即采取何種態度確定侵犯受教育權時的責任承擔問題。

（一）明確受教育權在《民法典》中的地位

針對受教育權的救濟并不必要借助“姓名權”等具體權利進行救濟，在冒名頂替上學這類案例中，針對侵犯姓名權進行的救濟僅僅是對禁止以盜用、假冒等方式濫用他人姓名的救濟，而對于公民受教育權的救濟仍然缺位，這揭示了目前受教育權在民法典中的地位仍不明確。明確受教育權在民法典中的地位需要探析幾個問題，即受教育權在民法典中歸屬于何種權利？受教育權在民法典中應當置于總則、人格權編還是其他位置？

《民法典》第九百九十條第二款規定，除前款規定的人格權外，自然人享有基于人身自由、人格尊嚴產生的其他人格權益。受教育權符合人格權之規定，但同時其歸屬還存在細分問題，即到底是人格權還是人格權與財產權復合型權利。① 在傳統民法理論中，基于對人格權體現人之尊嚴的價值認可，人格權與財產權之間涇渭分明。但隨著社會的發展，人格權逐漸呈現出財產化的特性，對此有學者提出：人格權內在地具有財產利益或與財產利益有緊密的聯系，即“人格權除包含精神利益外，也兼具財產利益；而財產權除包含財產利益外，還兼具精神利益。我們將民事權利的這一特征稱為‘民事權利的二元性’。”②據此，受教育權具有財產利益或者說與財產利益有緊密聯系，并不意味著受教育權就是人格權與財產權復合的權利，受教育權在民法領域應當歸屬于具有人格利益和財產利益的人格權。

有觀點認為，人格權屬于公權，將公權在私法領域中設定為私權是對公權的“降格減等”，不主張在私法中“設定”該公權，對其規定相應的保護即可。也即無需將一系列人格權與民事領域中的其他權利作為同一級別的權利進行編排，將其納入總則編中自然人之部分，既保護了公民人格權在民事領域可以得到救濟，也不至于將人格權從公權降低為私權。③ 這種主張有其合理性，但從憲法與部門法的內在關系與相互間的作用來看，憲法對于部門法的制定具有指引作用，而部門法具有對憲法規范具體化的功能。④ 因此，并非在民事領域內對受教育權進行規定就是“降格減等”;同時，通過對受教育權性質辯駁部分已經得出結論，受教育權的公權屬性并不排斥其在民事法律領域內得到保護，就權利之保障而言，公法保障所調整的內容是國家與公民之間的關系，而民事法律對受教育權的保障是一種私法保障，即平等主體之間的關系。目前出于對人格權在社會生活中重要地位的強調，我國民法典將其獨立成編，這也是我國民法典的一大特點。因此，有必要將受教育權作為一項新型獨立的具體人格權納入人格權編，規定受教育權的權利主體、其他主體的不作為、不侵害之義務等內容，完善受教育權在民事領域的相關規定，進而推動受教育權在民事領域得到應有的司法救濟。

（二）受教育權侵權歸責原則

權利能否得到適當的救濟還需要明確責任承擔問題，侵權歸責原則將遭受侵害的權益與致使損害發生的原因聯系起來并進行損害分配， ⑤ 確定了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舉證責任的分配以及免責事由等一系列問題，因此，確定受教育權民事侵權中的侵權歸責原則，對能否實現公民受教育權的民事司法救濟有至關重要的作用。

我國的侵權歸責原則主要分為過錯責任原則與無過錯責任原則，二者的區別在于過錯是否屬于侵權責任構成要件;其中過錯責任原則又包含了過錯推定責任原則，過錯推定責任原則將過錯作為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但將證明責任倒置給侵權人。近年來，關于公平責任是否屬于侵權歸責原則存在一些爭議，實際上《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八十六條是民法公平原則的具體化，理論上被稱為公平責任原則，但卻不應被理解為一項歸責原則。③張新寶指出，“公平責任既不屬于歸責原則，也不屬于獨立的責任規范。”？因此，對于受教育權侵權歸責原則的討論限于過錯責任原則、無過錯責任原則范圍內。

從對無過錯責任原則的產生原因以及現有條文對無過錯責任原則適用情形的列舉來看，受教育權侵權并不適用該歸責原則。從無過錯責任原則產生的原因來看，這種歸責原則的初衷是通過不問過錯減輕受害人的證明責任從而達到確保受害人得到賠償的效果。①從現有法律條文對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的明文列舉來看，高度危險責任、飼養動物損害責任等具有的明顯特征是危險性，這種危險性是侵權人承擔無過錯責任的根本原因。②而受教育權民事侵權雖然也傾向于保護弱勢方，卻很明顯不符合危險性之要求。此外，無過錯責任原則不考慮當事人過錯，側重于考慮不幸損害的分配從而達到確保損失分擔的效果，而對于受教育權來說，其本身作為一種涉及眾多義務主體的權利，采用無過錯責任原則會過度加重義務主體的責任。綜上，對受教育權侵權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并不合適。

在民事領域保護受教育權的根本目的是恢復權利人受教育權的圓滿狀態，彌補其受到的損失，基于此，如何通過歸責原則的確定以達到保護受教育權權利人的目的就非常重要，例如學校與公民個人、監護人與未成年子女之間發生的侵害受教育權案件，可以將目光放在過錯推定責任原則上。過錯責任原則要求受害者證明侵權人過錯才能獲得賠償，導致受害人獲得賠償較為困難，而作為受教育權主體的未成年人較于監護人、學生較于學校，其舉證能力相對較弱，過錯推定責任原則通過將舉證責任倒置給侵權人，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過錯責任原則在受教育權受侵害時適用的不足之處。同時，過錯推定責任原則仍然將過錯作為歸責要件，沒有否認過錯在受教育權侵權中的重要地位，也能起到一定的懲戒作用。

五、受教育權民事司法救濟的程序法思考

完善的程序法是實體法實現的前提條件，程序法關注訴權，而受教育權司法救濟本身存在其特殊性，在此基礎上，民事領域程序法對受教育權的司法救濟仍然存在不足，主要存在著當事人主體資格以及受案范圍等問題。作為公民其他權利發展的基礎性權利，保障公民受教育權實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公益訴訟制度和支持起訴制度，為提高受教育權民事司法救濟成功率提供了新的進路。

（一）教育民事公益訴訟制度

教育事業作為現代社會最重要的公益事業之一，公益性與公民權利并不沖突，從公民個人來看，受教育權屬于公民權利，而從整體來看，受教育權又事關社會公共利益。因此，引入教育民事公益訴訟制度具有合理性，是受教育權司法救濟制度構建必不可少的一環。黃亞宇主張將教育公益訴權納入現有的訴訟法體系，并細化相應的訴訟制度，他將教育公益訴權界定為“當事人因教育領域的公共利益受到損害，要求司法機關予以裁決的權利。”③同時，引人教育民事公益訴訟的可行性在于，對于民事公益訴訟我國法律已經有相關的規定，借鑒相對方便。《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第五十八條第一款規定，對污染環境、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對法律規定中的“等\"字作解釋，可以認為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與“污染環境”“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危害性相持平、屬于民事公益訴訟的類型之一。可見將教育公益訴訟納入民事公益訴訟的范疇并不過分突破民事公益訴訟的概念。

1.受案范圍。作為一種訴訟救濟途徑，首先需要明確其受案范圍，并非所有涉及受教育權的案件都可以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對教育民事公益訴訟的概念與法律規定進行拆解，可以從三個方面劃定其受案范圍。

首先，“教育”一詞的概念內涵要求案件必須屬于侵害受教育權的范疇。受教育權包含平等受教育權、受合適教育權，因此，判斷案件是否侵害受教育權即判斷是否侵害了這兩項子權利。有學者將學校強制女學生留超短發作為教育公益訴訟進行討論，但該問題并不屬于侵害受教育權兩項子權利的情形，只能說是學校濫用自主管理權進而侵犯了學生的其他合法權益，因此不滿足侵害受教育權之要求，不應放在教育公益訴訟中進行討論。

其次，“民事”一詞的概念內涵要求案件應當發生在平等主體之間。公益訴訟包括民事公益訴訟與行政公益訴訟兩種，其區別就在于主體是否平等。平等主體并不意味著完全將行政機關、學校排除在外，要看實質上其法律關系是否平等，例如學校安排學生實習屬于行使學校的自主管理權，此時學校并不作為一種行政主體，當這種行為侵害學生受教育權時，學校就是作為平等主體與學生產生平等的法律關系。

最后，“公益”一詞的概念內涵要求案件損害的是社會公共利益。由于我國現行法律條文并未將教育民事公益訴訟明文列舉在內，其引人合法性來源于對前述《民事訴訟法》第五十八條第一款中“等”的擴展，因此教育民事公益訴訟的受案范圍還應當限定為與現行法律條文列舉的其他公益訴訟的危害程度相當。從民事訴訟法對明文列舉的兩類公益訴訟的規定可以發現，“污染環境”本身就會侵害眾多公民的權益，因此，條文中并未對侵害范圍作更多規定，而侵害消費者權益并不像污染環境一樣，受侵害主體未必滿足“公益性”的要求，故現行法律條文對保護消費者而提起的公益訴訟作了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的限定。教育民事公益訴訟類似于侵害消費者權益，因此也應當要求侵害必須涉及公共利益，影響范圍須具有一定的廣泛性，符合受害主體“眾多”的程度要求。部分學者認為，受教育權本身具有公益性，因此無須對受害主體作“眾多”之限制，將父母迫使適齡兒童輟學納人教育民事公益訴訟的范疇是不妥的。①需要注意的是，即使目前僅僅對某一類或極少數人造成了損害，但其危害仍然繼續存在，可能危及不特定人安全和利益的，也滿足侵害公益性的要求。綜上，教育公益訴訟的受案范圍是民事領域涉及損害受教育權具有公益性的案件，且這種公益性并不是暫時、表面的要求。

2.起訴主體。對于受教育權公益訴訟起訴的主體是否包含公民個人存在一定的爭議，部分學者主張受教育權公益訴訟的主體可以包含公民個人，但應當設置一定的前置程序予以規范，防止公民濫用訴權。②但基于現有法律對公益訴訟的相關規定，起訴的主體均未包含公民個人，這是因為我國的司法現狀仍然處于案件數量繁多而審判人員不足的困境，而公益訴訟最大的特點就是起訴主體與被告之間不具有直接的利害關系，如若公民個人可以在不存在利害關系的前提下隨意起訴，則極易產生訴權濫用問題，進而大大降低司法效率。因此，比起設置前置程序，將公民個人參與公益訴訟的途徑規定為“可以對有權提起公益訴訟的機關、組織提出建議”，既保證了公民個人能夠對保護教育權發揮作用，同時也有利于提高司法資源的利用效率。

（二）支持起訴制度

目前，在我國一些較為落后的地區，仍然存在父母不愿意讓子女接受教育或者出于家庭情況難以保證子女上學等情況，當地政府為保障義務教育的實施，起訴輟學兒童父母要求其履行義務教育職責，希望以此實現公民的受教育權。此處的政府屬于行政主體還是平等主體？其與公民受教育權是否存在直接利害關系？基于對這兩個問題的回答不難發現，這種訴訟既不符合行政訴訟“民告官”的主體要求，又不符合民事訴訟中原告應與本案有利害關系的要求，因此，政府既不是行政訴訟的適格原告，亦非民事訴訟的適格原告，解決此類問題目前尚存在困境，還需要進一步完善支持起訴制度。

支持起訴原則產生于20世紀80年代，受蘇聯民事訴訟規定之影響，③“支持起訴制度是我國民事訴訟法基于蘇聯法的社會干預主義的本土化。”④其明顯的特點就是社會參與性，即充分發揮社會參與對社會進步的重要作用。根據《民事訴訟法》第十五條之規定，機關、社會團體、企事業單位對損害國家、集體或者個人民事權益的行為，可以支持受損害的單位或者個人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由此可見，侵害公民受教育權的案件可以采用支持起訴原則進行救濟。

支持起訴制度的主體分為支持起訴主體與被支持起訴主體兩種，被支持起訴主體是實際利害關系人，而支持起訴主體則不屬于案涉利害關系的任何一方，因此根據適格當事人理論，支持起訴主體不享有原告的主體資格。同時，《民事訴訟法》第五十八條中提到了公益訴訟中的檢察機關支持起訴，但其明顯區分了公益訴訟中的“起訴”與“支持起訴”，因此支持起訴主體的地位也應當有別于原告，將其地位明確為“其他訴訟參加人\"較為合適。

基于此，支持起訴主體并不享有獨立訴權，也不享有原告所有的和解、調解、撤訴等涉及實體的權利，其在訴訟活動中的核心目的在于“協助”弱勢方實現其權利，故支持起訴主體有權幫助受教育權受損的公民依據級別管轄向相應的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但該支持起訴主體不能取代被支持起訴，主體本身在訴訟中的原有地位。

目前，根據支持起訴在《民事訴訟法》中的位置以及現有的法律規定不難發現，支持起訴只是作為基本原則，具體制度仍然缺失，因此，司法層面上對此應用也不甚規范。例如2023年1月9日，井葉特西鄉人民政府向美姑縣人民法院提起了民事訴訟，請求判令監護人送被監護人完成義務教育，法院立案后對雙方進行了調解。①但政府并非適格原告，即便作為支持起訴的主體，也不等同于具有了原告資格，原告仍然應該是輟學的5名未成年人。同時，支持起訴并不能強制權利人行使訴權，訴權仍然應當掌握在權利人手中。對此，應當建立完善的支持起訴制度，明確支持起訴中支持起訴者的地位，以具體的制度指導司法實踐，充分發揮支持起訴制度對弱勢方保護的社會效用。

綜上，完善公民受教育權的民事司法救濟是實現公民受教育權進而實現教育法治化的根本要求。隨著現代社會中受教育權的重要地位日益凸顯，無論從權利義務理論視角或法律規定角度，受教育權作為公民的一項基礎性權利已是不爭的事實，其實現關系到個體發展與和諧社會的構建，是教育法治化的重要標志。隨著受教育權理論研究的不斷深人，我國的教育立法也不斷完善，司法救濟措施需要進一步跟進，通過完善相關法規和運用正當的民事救濟程序，我國教育法治建設的目標一定能夠實現。

責任編輯：艾嵐

AnalysisoftheCivilJudicialReliefPathway fortheRightto EducationinChina

Zhao Lixin，Liu Jiaying

（School ofLaw，Politicsamp;Public Administration，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 Hebei O5OO24，China）

Abstract：Theighttoducatio，sfundamentalrightofciizens，isplinganicreasinglypromnentoleinbothpersoaleelomentandsocietaladvancement.Perfectingjudicialremdiesforthisrightconstitutesacrucialsteptowardachievingtherleflawin educatioandadvancingcomprehensivelawbasedgovernance.Teighttoeducationiherentlyposessesdualatributesbothasa rightandanobligation.Withsocialprogress，judicialremediesforprotectingtisrighthavereceivedgrowingatentionSafeguarding therighttoucatrquiresperfectigciviljudicalremedisspecallfri.Foeubstatielwpspetie，itiss tolegallydefineteightoducatioasaconcetepesonalityigt，hilealsostablisngthlabilityprinciplsforitsinfgt tobetersoltolbilitlaroodallat，iteltrueubictsti cationandiproethesupportsystemforprosecution，tomaximizeteprocduraleficacyofjudicialremediesinfulfiligciiens‘ right to education.

Key words：right to education；judicial relief；civil domain；criterion of liability；litig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