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桃花愛吃槐花,嗖嗖嗖幾下就爬上了歪脖子老槐樹。坐在樹杈上,桃花對樹下納涼的村鄰們說:“小滿家來了一個女人。”
這是一個勾人的話題。樹下的村鄰們瞪大眼睛期待桃花口吐蓮花,可桃花不再言語,專心采摘槐花。她換了一個話題,說槐花窩頭怎么做才好吃。她還說,要是摻一點兒白面就更好吃了。
“你再說說那個女人,我給你一碗白面。”樹下有人打趣。“屋里不明不白地住著一個女人,還不明白是啥情況嗎?”桃花沒好氣地說。也是啊,要是小滿的媳婦兒,怎么說也得明媒正娶才對。槐樹溝人最忌諱不明不白的事兒。
立春從山上采藥回來,路過歪脖子老槐樹,正好聽見了桃花的話。她未說先笑:“樹上的大嫂真俊,也不換件長布衫,露出大半個后背是給誰看的?”眾人都朝樹上瞅。這分明是在戲弄。桃花從來嘴上不饒人:“大伙兒看清楚了,就是這個女人,不聲不響就鉆進小滿的被窩了。”這話有點兒唐突,眾人的目光又一起粘在立春身上。
立春的確是悄悄來到小滿家的,但她是餓昏在路邊被小滿背回家的。可她一個人住在東屋,也沒想好下一步該怎么走。她的家鄉遭遇瘟疫,親人都不在了。她走到哪兒,哪兒就是她的家。雖說她感激小滿的救命之恩,也能感覺到小滿是一個爺們兒,可她拿不準小滿到底是怎么想的。剛才,老槐樹上的桃花這么說,她似乎一下子就吃了定心丸。
“你眼氣了?等到明年,我就給小滿生個娃,肯定不會叫你娘。”立春咯咯咯地笑著,放下藥簍子。今天是針尖遇上了麥芒,誰也不讓誰。一向嘴快嘴刁的桃花怎會輕易服軟?“小滿容你,槐樹溝人也不容你這個野女人。”這桃花也不是浪得虛名,她想把這把火燒在眾人身上。“會上樹的女人才是野女人,大伙兒說對不對?”立春立馬就給頂回去了。
微風吹來,槐花的香氣彌漫在槐樹溝的角角落落。也不知小滿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扯著立春的衣襟說:“走,快走。沒住三天就和人家杠上了。”立春又咯咯咯地笑了,故意走出風擺柳的樣子,一步三回頭地看著尷尬在老槐樹上的桃花。對桃花來說,有伶牙俐齒的桃花,就不能有能言善辯的立春。她氣不打一處來,不再想槐花窩頭的事兒了,一腳踹掉掛在枯枝上裝滿槐花的筐子,可用力過猛,桃花滑下樹杈,直直地從歪脖子老槐樹上掉下來。
隨著一聲悶響,村鄰們覺得這事變得復雜了,一個個拍著屁股上的黃土,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他們生怕桃花賴在自己身上。
桃花是個啥人,村鄰們都知道,風刮倒也敢賴天。沒有人敢輕易招惹這個女人。去年有個外鄉人來槐樹溝賣瓷器,桃花看上了一個腌菜壇子,可她不想掏錢買,就說:“老哥哥,跟我走,到家里取錢。”臨進院門時,她故意把雞食盆踢到車輪下面,雞食盆被碾碎了。桃花大驚失色,說這雞食盆可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傳家寶,老值錢了。她邊說邊哭,拿腔作調,卻擠不出一滴眼淚。末了,賣瓷器的外鄉人只好給她賠了一個腌菜壇子,這才了事。
那一聲悶響,小滿聽見了,立春也聽見了。小滿不讓立春回頭看。立春說:“斗嘴歸斗嘴,她好像摔得不輕,得去看看。”小滿不說話也不松手。立春甩開小滿拽在衣襟上的手,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桃花身邊。她慌而不亂,摸一處就問桃花疼不疼,桃花聽煩了,就翻白眼,說:“別問了,就胳膊疼。”立春坐在黃土地上,伸出纖纖玉手,一寸一寸地摸,嘴里也沒閑著:“桃花姐,你人長得水靈,嘴更巧。”桃花剜了立春一眼,歪過腦袋,懶得看立春。也就在她歪腦袋那一刻,立春用力一拉又一推,嘣的一聲輕響,桃花的胳膊不疼了。
隨著這一聲輕響,小滿心里犯起了嘀咕,麻煩事就要來了,桃花怎會輕易放過這絕好的訛人機會?只見桃花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仔細拍打著身上的黃土,又挪了兩步,湊在立春耳邊,說:“立春妹妹,謝謝了。”
清明
柴有根看著滿山滿坡醒過來的柳樹,心里就犯起了嘀咕。他盼兒子柴垛回來,他聽不夠柴垛渾厚的嗓音,看不夠柴垛樂呵呵的笑臉。可柴有根又怕兒子回來。柴垛回到槐樹溝,總會提起一個話題——“爹,跟我進城住。”柴有根不去,態度堅決。于是,一個弄僵的話題,成了父子倆的心病。
說不清是哪一年清明節,柴垛回來了,他試探性地問:“爹,跟我進城住唄?”兒子孝順,帶爹進城享福,好事。但柴有根微笑地回應:“我手腳利索,能照顧好自己。”說著,就提腿甩臂給柴垛看。這婉拒是柴垛早就預料到的。后來柴有根拄上了拐棍。柴垛說了好多住在槐樹溝的不便、住在城里的好處,繞來繞去,還是那句話:“爹,跟我進城住。”柴有根搖搖頭說:“老房子,我住著舒服。再說村前村后都是熟人,抬頭低頭都是搭話的,我也不孤單。”柴垛嘴上不說,心生抱怨:“油鹽不進,真是個爹。”再后來,左鄰右舍一家一家搬走了,想找人說說話,也得上坡下洼,走一趟路才行。柴垛想,爹肯定不會再推辭了。誰知柴垛剛開口就被他爹給擋回去了:“我是黃土快掩到脖子的人了,走著出去,躺著回來,多丟人!你讓我怎么去見老祖宗?”
“眼看著就是清明節,柴垛一準回來。這傻小子一根筋,肯定又要帶我走。”柴有根想著,走著,手里提著狗食盆,竟然走出了大門。他定了定神,折轉身,走進院里,走到狗窩邊。也是啊,這幾年想找個人說話都是問題,實在悶得慌,就和老黑嘮叨幾句。老黑有多老,他也不記得了。他只知道柴垛舉家去烏駝鎮那年,他從鄰村抱回這只黑狗。他從“小黑”“大黑”一直叫到“老黑”,老黑就和他一起一天天變老了。
“老黑,你說,兒子要我去城里住,我能去嗎?”老黑抬起頭,伸出長舌頭舔了舔嘴巴上殘留的飯粒,仰頭就往東山梁上瞅,嘴里哼哼唧唧。柴有根伸手摸了摸老黑的腦袋,說:“還是老伙計懂我的心事。”柴有根沒有鎖門。村東幾十戶人家,如今就剩下他一個人了,鎖不鎖都一樣。老黑不緊不慢地跟著,半翹半拖著尾巴,走起路來舌頭就塞不進嘴巴里,老是吊在外面。
這條路,不寬不窄,麻花似的扭,一直通往東山梁。說是走,其實是在挪,左腳跟能踩著右腳尖的腳印就蠻不錯了。老黑不嫌柴有根慢,走幾步就蹲在路邊喘氣。柴有根不喘氣,還硬朗著,只是走得慢一點兒。
柴垛四歲那年清明節,哭著鬧著也要去東山梁。柴垛的兩行腳印,一個挨一個,挪著走。剛轉過一道山彎,柴垛就不走了,嚷著要他爹背著走。柴有根沒答應,他蹲在路邊,摸著柴垛的臉說:“自己的路要自己走,誰也代替不了。”柴垛噘著嘴,一聲不吭地走。
祭奠祖先時,柴垛指著墳頭問柴有根:“爹,土堆下面有啥?咱們又是燒紙,又是磕頭的。”柴有根說:“下面躺著爺爺和奶奶。”柴垛一臉迷茫地問:“為什么不讓爺爺奶奶住在家里?”柴有根想了想,說:“人老了,就沒氣了,就得躺在土堆下面。”柴垛仰起小腦袋問:“那你老了,也要躺在土堆下面?”燃燒的冥幣上下翻飛,像一只只黑蝴蝶,盤旋著,久久不肯散去。柴有根沉沉地說:“我撫養你長大成人,你就得幫我養老送終。”柴垛似懂非懂,但還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老黑緩過勁兒,站起來,貼著柴有根的腿蹭來蹭去。柴有根知道,老黑是想讓他歇一會兒再走。不能歇,路還長著呢。從太陽出山到正午,柴有根和老黑才走到東山梁偏東的小山峁。要是換個年輕人走,也就是一根煙的工夫就到了。
柴有根出門沒拄拐棍,拿了一把鐵锨,倒提著,也能當拐棍用。小山峁向陽的一面,有一座孤墳,沒有墓碑。時節已是清明,土活了,草綠了,墳頭的黃土散了。柴有根用鐵锨一下一下地鏟,給墳培土,又在墳頭上插了幾朵野花。
柴有根累了,一屁股坐在黃土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老黑湊過來,半蹲在柴有根身后,想讓他靠著坐穩。墳頭里的人是誰?柴有根也不知道。
據說,清朝康熙年間,槐樹溝人得了一種怪病,身軟,動彈不得。這病傳染快,全村人都睡在炕上了。這可不是小問題。不要說病,餓都能餓壞人。緊要關頭,村里來了個貨郎,瞅瞅這家,看看那家,就知道鬧瘟疫了。貨郎在村頭架起一口大鍋,煮了一鍋藥湯,一家一家送。村里人喝了藥湯,都好了。貨郎卻倒在村頭,再沒能站起來。后來村里人東拼西湊,做了一口柏木棺材,把貨郎安葬在東山梁最高的小山峁上。這事記錄在《柴氏家譜》里,可柴氏后輩又有幾個人看過呢?
柴有根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講給老黑聽。這么復雜的故事,老黑應該聽不懂,可他年年講,老黑應該懂了。老黑抬起頭,狂吠起來。老黑好久都沒這么叫了,柴有根覺得不對勁,扭頭看,身后站著柴垛。老黑也認識柴垛,可它沒有搖尾巴。柴垛跪在墳前,畢恭畢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又扶起柴有根,說:“爹,咱哪兒都不去了,就住在槐樹溝。剩下的事,我來做。”
【作者簡介】王宇,陜西榆林人。中國微型小說學會學員。作品散見于《紅豆》《小說月刊》《安徽文學》《故事會》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作家文摘》等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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